亞卡夏
01
周五的會議一直開到夜間十點,中場休息,莫梨霜端起空了的杯子去茶水間。
咖啡機運作的聲音在沉寂的夜晚顯得格外清晰,她呆呆地盯著深褐色的液體緩慢流出,帶來令人清醒的苦香。
旁邊響起一個聲音:“小梨?!?/p>
她轉(zhuǎn)頭,只見主編朝她親切地笑了一下:“累嗎?”
莫梨霜想了一下,真心實意地搖頭:“還好?!?/p>
“我就欣賞你這股拼勁?!敝骶幣呐乃募绲?,“下個月臺里有個項目,交給你我放心?!?/p>
莫梨霜對工作向來是來者不拒的,這兩年,臺里的外訪,爬雪山,上高原,苦活、累活她都沒推托過。
但這次她點開主編發(fā)來的文件后,下意識地從座位上彈起來。
旁邊的同事見她那么大反應(yīng),湊過來看了一眼她的電腦屏幕:“哇,這么帥一男的,是個好差事啊?!?/p>
那男人穿著橙黃色的消防套裝,眉眼凌厲,氣質(zhì)嚴肅,就那樣直直地盯著鏡頭,神情帶著三分不耐煩。
莫梨霜看著屏幕上江野的那張臉,思緒瞬間飄回三年前那個夜晚。
那晚,她在自家樓下的樓道里堵住了訓(xùn)練回來的江野,只對著他做了兩件事——踮起腳尖飛速親了一下他的下巴,退后一步,在他還來不及發(fā)火前搶先說道:“以后別見面了吧,江野?!?/p>
02
莫梨霜和江野是個性截然相反的兩個人。
莫梨霜個性冷傲生硬,她常年不好好穿校服,上衣系在腰間,校服褲子的一邊褲腿挽起半截,露出素白瑩潤的腳踝,課間慢悠悠地從走廊穿過時,學(xué)生們會自動避開,讓出一條小道來。
江野卻人氣爆棚,他身上總有股淡定的氣質(zhì),處事不驚,對比一眾急躁的青春期小孩,格外令人安心,因此,哪怕他站在空地上,都會有人自覺圍上來。
這樣兩個人,卻是青梅竹馬。
每次放學(xué),都能看見莫梨霜提著書包,斜倚在一班教室門口的欄桿上,眼睛透過窗戶直勾勾盯著江野。
江野則不緊不慢地收拾好書包,走到莫梨霜身邊,和她一起離開。那三年,他們并肩走在校園里的背影早就成了一道風(fēng)景線。
但是,坊間還有個傳說——他們第一次見面,也是狠狠打了一架的。
莫梨霜和江野初遇那天是個雨天。
江城的春季,總是伴隨著綿長無盡的雨天,空氣潮濕而黏膩,衣服掛在陽臺上,仿佛永遠也干不了。
莫梨霜坐在樓道里晃著腿吃冰激凌,看著樓底下穿著雨衣的工人將貨車上的行李一箱一箱搬下來。
貨車離開,留下一家三口的背影。爸爸走路有些瘸,搬東西的時候一只腿拖在地上走,莫梨霜好奇地盯著他的腿看,一旁的小男孩像是有感應(yīng)一般,抬頭往上看了一眼。
那眼神仿若淬著冰,令莫梨霜渾身一涼,仿佛在警告她的無禮。
這個小區(qū)是政府分配的補貼房,里面住著的都是為國家出過力、立過功或做出過犧牲的將士們。
江野這樣的家庭,壓根不特殊。
莫梨霜無所畏懼地向他吐了吐舌頭。
江野一家搬家用了兩個小時,莫梨霜就在樓道里坐了兩個小時,等到江野準(zhǔn)備關(guān)門時,莫梨霜立刻跳起來沖他喊:“小鬼?!?/p>
她擦擦手上的灰,將手伸過去:“交個朋友?!?/p>
江野一動不動,瞳孔黑得像夜色,戒備地看著她。
見他沒反應(yīng),莫梨霜想了想,又補充:“我不嫌棄你爸爸是瘸子?!?/p>
江野立馬抬眼,背部微微拱起,像憤怒的野馬,捏門把的手指用力得泛出青色。
莫梨霜卻還是那副笑意盈盈的樣子,她晃了晃手催促他,像是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說了句多過分的話。
半分鐘之后,不知誰起的頭,兩人打了一架。
僅僅十歲的男孩、女孩,還沒有那樣在意性別差異,互不相讓,打架也不成體統(tǒng),只懂得野蠻撕咬,你推我一下,我咬你一口,從樓上打到樓下,直打得筋疲力盡才停下。
“你給我爸爸道歉!”江野摁著被莫梨霜咬出的血印,咬著牙擠出這句話。
莫梨霜也好不到哪里去,身上到處都是磕碰的淤青,渾身像散了架一樣疼。她冷冷地看了一眼江野:“他難道不是瘸子嗎?”
江野紅著眼道:“他是英雄。”
“呵?!蹦嫠穆曇暨€是稚嫩的,語氣卻透著不符合年齡的成熟,“人人都逞強做英雄,顧得了國,顧不了家?!?/p>
莫梨霜帶著嬰兒肥的臉上透出的一絲痛苦神情被夜色遮掩了,在江野的眼里,她野蠻又不可理喻。
兩人不歡而散。
江野第二天便在餐桌上從母親那里得知,莫梨霜其實是遺腹子。
莫梨霜的爸爸死于一場意外的大火之中,他用一條命換了三個醫(yī)生的平安。葬禮那天,素凈淡雅的白菊花鋪滿了靈堂,簇擁著一面火紅的錦旗,上面是燙金的四個字:人民英雄。
三個月后,莫梨霜呱呱墜地。
03
江野轉(zhuǎn)學(xué)到了莫梨霜的班上。
他背著書包跟著班主任進了門,一眼就看見了坐在最后一排的莫梨霜。她臉上還有未消的淤青,緊蹙著眉,心事重重的樣子,小大人一樣。
江野自我介紹完畢,班主任讓他自己挑個空位坐下來,他想也沒想,一屁股坐到了莫梨霜的邊上。
莫梨霜轉(zhuǎn)眼看他,出乎意料地沒說什么,只悶聲趴在桌子上,留給他一個瘦弱的背影。
江野想起媽媽在餐桌上說的話:“那孩子還沒出生就沒了爸爸,個性怪得很,誰都和她玩不到一起去,你沒事少招惹她。”
江野還不明白什么叫“招惹”,如果打架算的話,那么渾身泛疼的傷口,似乎提醒著他,早就招惹上了。
江城附小那年的畢業(yè)班破天荒沒有分班,直接原班搬到了初中部,江野和莫梨霜同桌一坐就是五年。江野被她咬出的血印擦了藥,結(jié)了痂,又很快恢復(fù)如初。然而,從小學(xué)直到初中快畢業(yè),兩人的關(guān)系卻始終不冷不熱。
莫梨霜似乎已經(jīng)完全對他失去了興趣,甚至將他歸到了“討厭的俗人”那一類。
至于江野是怎么知道這件事的,要從一節(jié)普通的體育課說起。
江城的夏天總是來得猝不及防,像是有個蒸籠罩子罩在城市上方,天氣悶熱無比。打完球之后,江野去小賣部買水。
他彎腰在冰柜里面找了找,拿出一瓶結(jié)了冰的可樂來,結(jié)了賬之后站在原地喝了起來。
江野十五六歲時身高便已經(jīng)達到了一米八,身材是少年人的清瘦,校服襯衣穿在身上空空蕩蕩的,汗?jié)竦念^發(fā)軟趴趴地貼在額前。
莫梨霜不知是什么時候出現(xiàn)的。
她手里握了瓶橘子汽水,照舊獨自一人。她看著他上下滾動的喉結(jié),惡劣地抿出一點兒笑來,突然對他說道:“這東西喝多了不好。”
江野動作停滯,對她突然搭話的行為感到怪異,瞥了一眼她手里的汽水,不咸不淡地回了句:“橘子汽水喝多了也長不高?!?/p>
莫梨霜聳聳肩,沒有再說話,江野也沒有糾纏,出了小賣部,兩人默契地分道揚鑣。
離下課還有十分鐘的時候,江野回到教室,莫梨霜已經(jīng)坐在位子上了,正拿著筆在本子上寫寫畫畫。
江野絕對不是故意的,他坐下來時,不小心瞥到自己的名字,出于本能,他迅速瞟了一眼自己名字下方的字。
莫梨霜在本子上是這么寫的——
名字:江野
分類:一個討厭的俗人。
事件:買水時碰見了,陽光下喝水的樣子居然挺好看的,有點兒像我媽百看不厭的那部電視劇里的男主角,鬼使神差搭了句話,被嗆回來了,果然和小時候一樣討厭。
江野故意碰倒了桌面上的書,莫梨霜迅速反應(yīng)過來,將本子丟進桌肚,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耳朵卻悄悄紅了。
放學(xué)的時候,莫梨霜很沒禮貌地叫了他一聲:“喂!”
江野掀起眼皮瞧了她一眼,提起書包轉(zhuǎn)身便走,莫梨霜三兩步跳到他面前,攔住他:“干嗎不理人!”
江野垂眼俯視著她,冷聲道:“我叫什么?”
莫梨霜默了默,輕聲道:“江野?!?/p>
“說吧?!苯八坪鯘M意了一點兒,“什么事?”
那天回去的路上,莫梨霜問了一個最不像她會問的問題,她問:“怎么討好別人?”
江野難以置信地看著她。
莫梨霜老老實實道出了原委。
她媽媽下班后自己創(chuàng)業(yè),做了點兒小生意,也就是到廣場上賣蒸糕。出攤的時間選的晚上七點半,正是人流量最大的時段,可母女兩人性格一個比一個冷硬,擺了整整一個星期的攤,顧客寥寥無幾。莫梨霜這才勉為其難地向他求助。只可惜她押錯了寶。
半小時后,江野和莫梨霜出現(xiàn)在了廣場入口處附近。江野看著莫梨霜熟練地從小推車里取出一瓶又一瓶調(diào)料,又將早就制作好的米漿倒入模具里,放到蒸鍋里蓋上蓋子。
蒸糕出爐了好幾鍋,香氣隨風(fēng)飄散,光顧小攤的人卻寥寥無幾。莫梨霜看了好幾眼江野,后者巋然不動:“我只說了來看看?!?/p>
夜幕四合,廣場上的人越來越少,莫梨霜只好收拾東西準(zhǔn)備回家。乘興而來,敗興而歸,莫梨霜一路耷拉著腦袋,星光落在她肩上,她的身影說不出地落魄。
江野默了默,開口道:“不適合就不要做了?!?/p>
“你不懂?!蹦嫠穆曇粲行┑统?,她低頭又重復(fù)了一遍,“反正你不會懂的?!?/p>
江野自然不懂,但是他聯(lián)想到下午在她本子上瞥到的內(nèi)容,也不難猜出是什么原因。
莫梨霜真是個怪人,表面上生人勿近,本子里卻密密麻麻記滿了班上同學(xué)的名字,還分門別類,比如“不太熟的陌生人”“有點兒好看的陌生人”“坐在我同一排的陌生人”,等等。
記載的無非是對方幫忙遞了本子、傳了試卷這種小事,卻記得很詳細,這似乎是她與這個世界的溝通方式。
江野忽然就想起初遇時,莫梨霜向他伸出的那只手。同樣蠻橫無理,換來一身的傷痛,但誰又能說她是不懷好意的呢?
到了樓下,莫梨霜轉(zhuǎn)過頭,輕聲說了一句:“謝謝你?!?/p>
她眼中似有水光,整個人在夜色的襯托下顯得格外寂寥,像只脆弱的洋娃娃。江野的胸腔狠狠地震動了一下,仿佛有海水淹上來,悶得慌。
也許,并沒有人好好教過她如何恰當(dāng)?shù)乇磉_善意,善意地對待他人。
他下意識地拉住她的手,肌膚相觸,莫梨霜沒有躲閃,直勾勾地看著他。
四目相對,江野的腦子空白了一瞬,過了半晌,才說出一句:“以后……放學(xué)一起走吧。”
很多年后,他才弄明白,那一瞬間的空白,叫作鬼迷心竅。
04
第二天,莫梨霜就在樓道里遇見了江野。
江野靠在墻上,手里拿了一小本單詞書,閉著眼睛默背單詞,襯衫松垮地掛在身上,像青春寫真圖片里的人。
她覺得這樣的畫面有些好看,佇立在那里看了許久,直到江野將單詞都默背了一遍,睜開眼睛。他未聚焦的目光像是蒙著霧一般,輕輕朝她掃過來。
她后來回想起來還是覺得神奇。
他們出門上學(xué)的時間相近,曾在這個地方遇到過無數(shù)次,這還是莫梨霜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他是在等她。
他們逐漸熟悉起來。
江野人如其名,野心極大,很有抱負,上、下學(xué)的路上也不忘戴著耳機聽英文周刊。后來的中考,他果然以全校第一的成績考上江城一中,英文分數(shù)更是直逼滿分,而莫梨霜也以兩分的優(yōu)勢驚險過線。
升入高中之后,他們分在了不同的班級,卻默契地保留了一起回家的習(xí)慣。
莫梨霜還是不喜歡和人打交道,之前是不會,后來干脆放棄嘗試。她那本記錄著同學(xué)名字和相關(guān)事件的本子,也被她收進了書桌的柜子里,再也沒有更新過。
她開始將精神寄托在書本里,在一個個平行宇宙中尋找靈魂棲息處。金庸所締造的武俠世界,更是將她拉進另外一個世界,詩酒江湖,書生意氣的夢想世界。
她總是趁著江野不注意,猝不及防地扯下他的耳機,蠻不講理地逼他聽她嘮叨書里的愛恨情仇。江野對這些完全沒興趣,但還是會皺著眉聽她講完。
莫梨霜的生日是在春天,那天恰逢高三的學(xué)生高考體檢,學(xué)校里來了幾輛滿載醫(yī)護人員的車子,高二年級一半的教室被征用,兩個班合并在一起上課。
因為是同一個老師教語文,莫梨霜那班恰好被分到一班聽課,莫梨霜抱著凳子輕車熟路地走到一班班門口,江野的桌前已經(jīng)站了兩個女生。
江野不知說了一句什么,短發(fā)的女生臉紅成了醬色,一副羞羞答答的樣子。
莫梨霜心底莫名涌上一股煩躁的感覺,她端著凳子走過去,和江野對視了三秒。他眼底閃過一絲不懷好意的笑容,并不打算開口幫她。
莫梨霜清了清喉嚨,有些冷硬地問:“這里有人占了嗎?”
短發(fā)那女孩見是她,面色逐漸凝重。她還在猶豫的時候,莫梨霜搶先說道:“沒人的話,我占了?!?/p>
莫梨霜霸道地將凳子放在江野身邊,“啪”的一聲將書放到桌面上,胡亂翻開。等那兩人走了,江野才伸出手,幫她翻到要上的那一頁。
他手指骨節(jié)分明,翻頁時書頁發(fā)出沙沙的聲響,莫梨霜輕哼了一聲:“叛徒。”
江野低笑了一聲,沒有反駁。
因為這個小插曲,莫梨霜一整節(jié)課都沒理他,聽得格外認真。這節(jié)課上的是徐志摩的《再別康橋》,其中有兩句是:“那榆蔭下的一潭,不是清泉,是天上虹;揉碎在浮藻間,沉淀著彩虹似的夢?!?/p>
莫梨霜記筆記的手一頓,悄悄偏過頭去看江野。江野垂著眼睛坐在窗邊,陽光投射進來,勾勒出他的側(cè)面輪廓,長長的睫毛傾蓋下來,遮住了大半眼瞳。
就這么看了一眼,不知怎么回事,她的心跳突然加速。下了課后,她抱著書落荒而逃,直到放學(xué),和江野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還有些說不出來的別扭。
“生日快樂?!苯巴蝗贿f給她一本《神雕俠侶》。
這是莫梨霜看的第一本金庸原著,也是最愛的一本。她回過神,記起這一天是自己的生日,有些蒙地接過來。翻開封面,扉頁是江野寫的一句話,筆力遒勁:愿事事如意,得償所愿。
四月櫻花已經(jīng)開了,江城的櫻花,花期很短,不過十幾天,風(fēng)一吹,花瓣簌簌落下來,像是在下雪。
莫梨霜用手掃去書頁上的花瓣,指尖摩擦著那個好看的“愿”字,隨口問:“江野,你的夢想是什么呀?”
江野看著她,瞳孔墨染一般,他反問了一句:“你呢?”
這本是一句極其平常的反問,但大概是江野的眼神過于深邃,莫梨霜的心臟沒由來地怦怦直跳,持續(xù)了一下午的別扭感更加強烈了,令她不安。
莫梨霜以為這種心慌意亂的感覺,叫作情竇初開,卻不承想,于他們而言,這其實是某種預(yù)兆——兩人下一次談?wù)摾硐氲臅r候,已經(jīng)是好多年之后了。
05
高三來得悄無聲息,像是每一個普通的九月一一般。只是莫梨霜再次踏進教室時,原本嘈雜吵鬧的教室變得鴉雀無聲。
這種死一般的安靜讓莫梨霜感到一絲壓抑,她惶恐地看向墻面上掛著的高考倒計時的牌子,眼皮突突地跳。
為了節(jié)省一切的時間,學(xué)校發(fā)布了新規(guī):所有的走讀生都必須讓家長送飯或者自行去食堂就餐,總之,就是不允許出校門。
江野和莫梨霜失去了每天一次的獨處機會,每次莫梨霜下樓去食堂,經(jīng)過一班時匆匆往里看一眼,都只能看到江爸爸魁梧的背影,江野被擋得嚴嚴實實的。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送飯的人由江爸爸換成了江媽媽,莫梨霜往里看時,卻也只能瞧見他的半個身影。
高三的下半學(xué)期,莫媽媽帶回來一個面相和藹的男人,既沒讓她喊爸爸,也沒讓她喊叔叔,卻堂而皇之地讓人住進了主臥。
那天晚上,她第一次翹了晚自習(xí),從窗戶外面扔紙團砸到江野的課桌上,江野只打開看了一眼,便提起包拉著她出了校門。
兩個好學(xué)生偷跑出來,漫無目的地在街上亂逛,走著走著,就走到了當(dāng)初賣蒸糕的地方。
那個位置已經(jīng)被賣糖葫蘆的老爺爺占據(jù)了,老爺爺三分鐘叫賣一次,身邊總是圍了一大群人。
莫梨霜看著那邊,突然開口道:“你知道當(dāng)初我和媽媽為什么要出來賣蒸糕嗎?”
江野低頭看她,輕聲問:“為什么?”
莫梨霜說:“因為她說,那是我爸爸曾經(jīng)暢想過的老年生活?!?/p>
莫梨霜的神情帶著一種天真的懵懂,仿佛一個幼稚的孩童,但她清醒地知道,這件事,誰都沒有做錯。
她有什么資格去要求單親媽媽守一輩子活寡呢?
那未免也太任性了吧。
她只是有些說不出來的怨恨,比如,怨恨她當(dāng)時為什么要堅持生下她,又比如,怨恨在那場滔天大火之中,她爸爸大義凜然的選擇。
江野不知道怎么安慰莫梨霜,只好給她買了一串冰糖葫蘆,告訴她,吃甜的東西心情就會變好。
莫梨霜一口口全部吃完了,淚珠卻像是開了水閘般止不住,撲簌簌往下落。
“糖葫蘆好酸啊?!被厝サ穆飞希吭诮暗谋成相洁?。
“下次給你買甜的?!苯俺兄Z。
莫梨霜咯咯地笑了。她剛剛大哭一場,有些累了,思維混亂,想到哪說到哪,毫無邏輯,甚至算起舊賬來。
“江野,你剛開始也很討厭我的吧?我們還打了一架?!?/p>
“江野,我又看了一遍你送我的《神雕俠侶》。我好討厭郭芙啊,她為什么要砍掉了楊過的一只胳膊呢?可有時候,我總覺得我和她很像。我沒有砍掉你的胳膊,但是你那時候也很討厭我,一句話都不和我說。”
夜風(fēng)將她抱怨的聲音吹得零零碎碎,江野覺得她有些強詞奪理,卻又有些心疼她。
江野剛想開口安慰她,耳邊卻傳來一陣溫潤的觸感——莫梨霜摟著他的脖子,將嘴湊到了他的耳邊:“悄悄和你說,我其實好討厭我的爸爸,他做了所有人眼中的英雄,卻造就了我一個人的痛苦。”
“我才不承認他是我爸爸,今天來的那個人也不是我爸爸?!?/p>
“如果可以,我再也不要和這種人在一起了。”
月色下,江野渾身一震,久久說不出話來。
06
莫梨霜站在消防集訓(xùn)營前面,看著土黃的墻面和上面印著的深紅色的字,不自覺地捏緊了手里的錄音筆。她走到前臺問道:“江隊長在嗎?”
對方抬眸:“有什么事嗎?”
她晃動一下手中的東西:“約了專訪?!?/p>
對方聞言,低頭翻了一下手中的冊子,按照上面的號碼撥了過去,座機只響了三聲便接通了,里面?zhèn)鱽砝淝宓穆曇簦骸?隊江野,有事指示?!?/p>
“江隊,這里有個女記者,說是約了你下午采訪?!?/p>
“女記者?”
“是?!鼻芭_看了她一眼,“叫……”
莫梨霜把工作牌推到前臺眼前,她看清后朗聲接下去道:“叫莫梨霜?!?/p>
那人沉默了幾秒,掛了電話。莫約半分鐘后,江野出現(xiàn)在她面前。
他和照片上的那個人別無二致,剪了寸頭,大概是剛下訓(xùn)過來,臉上還沾了灰塵,一雙眼睛卻清明透亮。他的視線落在她身上:“跟我來?!?/p>
江野將她帶進一間辦公室之后,自己進了旁邊的洗手間洗臉。
莫梨霜環(huán)視一圈,目光放在了桌上的相片上。
那是現(xiàn)在的他,褪去青澀,臉部輪廓變得清晰硬朗起來,眼神堅毅,渾身正氣。
江野不知什么時候出現(xiàn)在她身后,他將臉洗凈之后,下頜處露出一條淺粉色的疤,大概是某次出警時燙傷的。
莫梨霜眨了一下眼睛,想好的話突然悉數(shù)忘記,最后只好客套道:“不愧是國家訓(xùn)練出來的人?!?/p>
江野看著她,眸光流轉(zhuǎn),幾次欲言又止,最后卻只說了一句:“開始吧?!?/p>
這期采訪是消防部的宣傳活動,江野是她要采訪的主要人物。莫梨霜在問題庫里挑了幾個很典型的問題,準(zhǔn)備問他。打開錄音筆,莫梨霜立刻換上官方語氣:“為什么想做消防員呢?聽說你當(dāng)初成績很好,做其他的應(yīng)該也能功成名就吧?”
江野聽見這個問題,朝莫梨霜望過去,她臉上笑容完美無暇,沒有一絲破綻。
江野低頭笑了笑:“這是你自己的問題吧?”
莫梨霜搖頭:“江隊長,不要質(zhì)疑我的專業(yè)性?!?/p>
他說:“哪有什么理由?子承父業(yè)罷了?!?/p>
莫梨霜頓了一下,很快將采訪本翻到下一頁。
莫梨霜對高考之后的記憶已經(jīng)很模糊了,只記得她畢業(yè)后,母親立刻大操大持地辦了婚禮。為了節(jié)約資金,酒宴和她的升學(xué)宴合并在一起辦,像是個笑話。
那天莫梨霜喝了很多的酒,躲在酒店外面的樹下偷偷給江野打電話。她竟然沒有哭,反而冷靜地暢想著往后的大學(xué)生活。
江野一直安靜地聽著,直到莫梨霜反問了他一句:“你會陪我一起去的,對吧?”
電話里只剩下他沉重的呼吸聲,長久的沉默之后,莫梨霜醉醺醺地點點頭,又想起他壓根看不見,于是說道:“江野,我喜歡你。”
她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說這句話,卻一遍遍地重復(fù)著,可能是覺得過了這一夜,往后便再也不會有這般勇氣了。
大概重復(fù)第九十遍的時候,江野終于開口了,他近乎哀求道:“好了,別說了?!?/p>
后來,他們一個北上去了邊疆,一個南下去了沿海城市。
江野在邊疆的崗哨上一站就是三年,從日出到日落,他有大把的時間思考,也因此想了許多事情。
比如,小時候一到梅雨季節(jié),他總趴在父親的搖椅前幫他按摩疼痛不已的腳。
比如,高三時,江父腳上的細胞加速壞死,腳因此逐漸萎縮,連給他送飯這樣簡單的事情都完成不了。
那個曾經(jīng)無比魁梧強壯的男人坐在陽臺上抽了一整晚煙,笑容勉強道:“我成了廢人。”
江野頓了頓:“您是英雄?!?/p>
他敬畏英雄,也想成為英雄。
這是他還沒遇到莫梨霜之前就選擇好的人生。
哪怕這個決定,終究會讓他和莫梨霜背道而馳。
07
采訪結(jié)束后,江野臨時接到任務(wù)離開一會兒,派了一個人陪莫梨霜在基地考察。
新兵正在進行出警培訓(xùn)。接到火災(zāi)救援通知的那一刻,出警準(zhǔn)備的時間僅一分鐘,需要穿上十斤重的滅火救援戰(zhàn)斗服。莫梨霜用隨身帶的小相機記錄下了全程。
她小心翼翼地移動著鏡頭,對準(zhǔn)正在訓(xùn)練的新兵。
不久后,江野出現(xiàn)在取景框里。
他提著衣服將一個救援服穿得不到位的人提到隊列旁邊罰站。
他冷聲道:“真正的火災(zāi)現(xiàn)場,因為你一個錯誤,耽誤的就是幾條人命!”
那人趕緊敬禮,扯開嗓子應(yīng)一句:“是!”
做完這一切之后,他闊步向這邊走來,鏡頭中的身影越來越大,直到他的影子完全籠罩住莫梨霜。
他給她塞了一瓶冰鎮(zhèn)的橘子汽水。
冰冰涼涼的觸感消解了暑氣,他坐到她的身邊,低頭看了一眼她的相機,問:“怎么樣?”
莫梨霜低頭想了想,說:“你們都很偉大,渺小的只有我自己?!?/p>
她先前一直抗拒正面“消防員”三個字,一股腦兒地將自己的不幸怪罪到這上面——如果父親不是消防員,她就不會還未出生便失去他,就不會這樣那樣。
可是今天近距離觀察了消防員一天的真實生活,她不由得心生敬意??衫斫獠淮斫蛹{,她仍舊戰(zhàn)勝不了內(nèi)心的恐懼。
一生下來便父愛缺位,這種痛苦的經(jīng)歷令她無法再去擁抱一個隨時要奔赴各種危險境況的人。
莫梨霜后面還安排了工作,沒留下來吃飯,江野送她到門口。
黃昏時分,紅霞暈染了大片天空,路燈已經(jīng)亮了,整個世界陷入一種半明半昧的氛圍中。
莫梨霜停下腳步:“你進去吧?!?/p>
江野沒動,他的視線在她臉上流連了許久,倏然伸手抱住了她。
江野身上的味道很清新,像是沾了青草氣的泉水,他用手指摩擦著她的脖頸,啞聲囑咐:“好好照顧自己?!?/p>
莫梨霜將臉埋在他的胸口,聽著他快速有力的心跳聲,輕輕地點了一下頭。
那是他們此生唯一的一個擁抱。
尾聲
莫梨霜將采訪稿整理出來發(fā)給主編的時候,江野已經(jīng)去了另一座城市給消防部隊訓(xùn)練新兵。
母親給她發(fā)來消息,她和叔叔經(jīng)過這幾年的努力,總算存了一筆積蓄,終于要搬離老房子了。
莫梨霜回家收拾自己的行李。
她獨立在外多年,留在家里的東西還不夠裝滿一個行李箱的。
她打開塵封已久的書柜,發(fā)現(xiàn)整齊疊放在里面的兩本書。
一本是當(dāng)年江野送她的《神雕俠侶》,一本是她初中時記滿瑣事的本子。
書頁已經(jīng)泛黃了,江野寫的那句“事事如意,得償所愿”卻依舊字跡清晰,像是一句早就埋好的告別。
莫梨霜意外地從那本記事本里翻出一張紙條,同樣的筆跡寫道:郭芙不及你萬分之一可愛,我從未討厭過你。
她抬頭看向窗外,院子里香樟樹葉子已經(jīng)黃了,風(fēng)一吹,葉子嘩啦啦往下落。
深愛總遲解,將愛卻晚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