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搖起
創(chuàng)作感言:我總是喜歡幻想一些很浪漫、很美麗的生靈,織夢蝶就是源于我高中時(shí)期對蝴蝶的憧憬,不過過了太久,我早已忘了那時(shí)候想寫的是個怎樣的故事,一度不知道要怎么刻畫女主,后來想了很久,大概是因?yàn)樽约菏且粋€性子軟的人,所以我寫了一個勇敢得有些莽撞的姑娘,她瀟灑恣意,坦然無畏,只要一息尚存,就會一直不回頭地走下去。她就是我一直想成為的人。
01
“我要講的這個故事,發(fā)生在三百年前。一只妖,愛上了一個收妖師?!?/p>
身著藍(lán)袍的端方道長眉目不驚地將一盞茶斟好,推到顧朝華面前,她仔仔細(xì)細(xì)地端詳著他的神色,發(fā)覺他對于自己口中所言天理難容之事并不怎么驚訝,忽然就泄了氣,端起茶盞潤了潤口,思忖片刻之后,將這個故事三言兩語帶過。
藍(lán)袍道長認(rèn)真聽完,拂塵一揚(yáng),道:“不合理。明知對方是收妖師,為何還如此輕易地卸下防御?只因?yàn)樨潏D美色?”
顧朝華眉梢挑起,英氣逼人:“這還不夠?古往今來,見色起意的故事都能摞滿一書架了?!?/p>
藍(lán)袍道長搖搖頭。他生得年輕俊秀,只是眉宇間有些少年老成的氣韻,使得他看起來像個不通情愛的小古板。
“你這是詭辯?!彼馈?/p>
顧朝華懶得與他多言,知曉自己這趟定然無功而返,草草飲了兩口茶,便告辭離開。
長蘇遙遙望著她一身勁裝,瀟灑離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老實(shí)說,他與這名叫顧朝華的女修并不相熟,只在前幾日有一面之緣。那時(shí)他剛接了一樁棘手的委托,由于準(zhǔn)備得太倉促,一時(shí)不察,被定在原地動彈不得。眼瞧著妖物張牙舞爪地?fù)渖蟻恚种缚焖倌笤E,正準(zhǔn)備來個殺敵一千自損八百,忽而眼前銀光一閃,一柄長劍從天而降,在月色下閃著凜冽寒光,徑直將妖物打退十幾米。
身形窈窕的女子坐在屋頂,支著下巴清脆地笑著:“公子,你太慢了,等你掐完決,妖物早將你吞進(jìn)腹中了?!?/p>
長蘇盯著她瞧了一會兒,一板一眼地糾正:“貧道是道士?!?/p>
“哦。”女子拉長語調(diào),不緊不慢地改口,“道長公子。”
長蘇:“……”
捫心自問,顧朝華長得甚是貌美,大約出自劍修門派,身后總佩著一柄劍,像話本里那種浪跡天涯的江湖兒女,但長蘇對她不感冒,甚至覺得她有些輕浮。
妖物被制服后,委托的人家為他們擺了一桌精美的宴席,以表感謝。長蘇推托不得,那位佩劍的女修也跟著受邀入座。席間大家推杯換盞,只有她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長蘇,像在看一件新奇的事物,又像在看一件精美的,需要呵護(hù)的瓷器??傊?,長蘇被她看得渾身不自在,屢次婉言提醒,對方卻總像聽不懂一樣。宴席接近尾聲之時(shí),她端著酒杯悄無聲息地坐到長蘇身邊,單手支頤,笑吟吟地說:“小女顧朝華,不知公子姓甚名誰,家住何方,可有婚配???”
長蘇再度提醒她:“姑娘,在下出自道門全真派,是個道士?!毖韵轮猓阋娺^哪個道士有婚配的?
“哦?!鳖櫝A慢悠悠地拉長調(diào)子,道,“我今天幫你一回,你是不是算欠我一個人情,該答應(yīng)我一件事?”
長蘇心中警鈴大作:“姑娘請說?!?/p>
顧朝華干脆利落地說道:“還俗吧?!?/p>
有那么一瞬間,長蘇真的想拿拂塵跟她同歸于盡,他覺得自己受到了侮辱。
這么無禮的要求,長蘇自然不會答應(yīng)。顧朝華“哦”了一聲,有些失望,捧著酒杯小口小口地喝了點(diǎn)兒酒,最后將要求改成了三日后午時(shí)城南茶館,要他聽她講一個故事,講完恩情一筆勾銷。
長蘇答應(yīng)了,于是就有了上面一番對話。
整個故事除了第一句,其余情節(jié)錯漏百出,顯然是顧朝華自己杜撰的。長蘇不知道她費(fèi)盡心思給自己編這么一個故事有何用意,他只覺得顧朝華思維跳脫,讓他難以招架。所幸茶館一聚后,顧朝華很久都沒再出現(xiàn),她瀟灑地從他的世界里消失了。
半個月后,長蘇云游途徑一個小村莊。聽說那村莊最近總受妖物侵?jǐn)_,他便打算插手一二,于是隨便尋了間破廟歇腳,不想就遇到了剛打斗過,傷痕累累的她。
02
篝火生了起來,火光映亮顧朝華有些蒼白的臉。長蘇端坐在火堆另一側(cè),看她自己拿木板固定骨折的腿,忍不住問:“何方妖物,如此厲害?”
顧朝華卻說,這不是妖傷的,是人所為。
原來小村盛傳的作祟妖物,實(shí)則是個走了歪路的劍修。顧朝華一眼看出不對勁,可惜那邪修十分狡猾,從不正臉示人,平日隱匿在村民之間,她蹲守十?dāng)?shù)日都沒有收獲,卻推演出了邪修的行動軌跡,于是提前埋伏,沒承想對方實(shí)力太強(qiáng),愣是傷了她一條腿。
說這些的時(shí)候,她臉上還帶著笑,看起來沒心沒肺。長蘇原本跟她隔了一段距離坐著,終究是于心不忍,上前主動幫她上藥,末了問她:“既然打不過,為何不找其他修士幫忙?”
顧朝華很隨意地說道:“我打之前,也不知道自己打不過?!?/p>
長蘇一想也是,暗暗決定要留下同顧朝華一起。身為道門中人,揚(yáng)善除惡,義不容辭。他相信,只要他和顧朝華聯(lián)手,定能將這禍患解決掉。
然而兩天后,他發(fā)現(xiàn)自己錯了。
依舊是熟悉的破廟,兩人被揍得鼻青臉腫,顧朝華占據(jù)一個角落,遠(yuǎn)遠(yuǎn)看著他,笑得前仰后合,笑的時(shí)候牽動內(nèi)傷,又撕心裂肺地嗆咳起來。長蘇面不改色端坐著,勸道:“身上有傷,就不要亂動了,免得傷情加重?!?/p>
他一只眼睛烏青,左半邊臉腫了起來,偏偏要一本正經(jīng)地說話,顧朝華笑得花枝亂顫,沒忍住又嘔出兩口血。她其實(shí)傷得比長蘇重,有一道劍傷橫貫了右肩頭,隱約可見森然白骨。
長蘇嘆息著走過去給她處理傷口,心中很是郁悶——他歷來天賦上佳,是師門精銳,從未有這么丟臉的時(shí)刻。那個邪修的修為起碼也是宗師級別,顧朝華心中顯然十分清楚,但之前依舊孤身調(diào)查,義無反顧,長蘇深感詫異之余,不由得生出幾分敬佩來。
那個邪修雖然厲害,但他與顧朝華兩次短兵相接,顧朝華次次帶傷,他也沒能全身而退,長蘇猜測短期內(nèi)他應(yīng)該不會再有精力作惡,于是約顧朝華一起前往上京仙門尋求援兵。
顧朝華聞言,還有些驚訝,但她很快反應(yīng)過來,略加思索之后說道:“要我跟你一起去也可以,你得先答應(yīng)我一個條件。”
她傷得太重,長蘇怕放任她一人留在此處會出什么意外,故此邀她一起,沒想到她竟然反客為主,好像一起上路是她紆尊降貴。長蘇默默地在給她的評語——“輕浮”之后加了個“不要臉”,臉上卻不動聲色:“你說?!?/p>
“你還俗?!鳖櫝A頗為認(rèn)真地說道,“只要你肯還俗,你要星星我都摘給你?!?/p>
長蘇:“……”
那可真是謝謝你了。
俊雅端方的小道長再一次被顧朝華逼到心梗。他自然不會答應(yīng)。顧朝華嘴上說著有條件,實(shí)則長蘇就算不答應(yīng),歇息兩日后,她也照樣上路了。唯有一點(diǎn),她似乎對長蘇還俗這件事有什么執(zhí)念,逮著機(jī)會就要說上兩句。
“你看那串糖葫蘆,像不像你舍戒時(shí)候的佛珠?”
“……道門不用佛珠?!?/p>
“哦,那你看那朵云,像不像一個正在還俗的道士?老天爺是不是要暗示你快點(diǎn)兒還俗?”
“……”
“我剛?cè)ニ聫R中求得一簽,簽上說我今日大吉,我看是個好日子,擇日不如撞日,還俗吧?!?/p>
后來,長蘇終于按捺不住,拂塵一揚(yáng),冷著臉說道:“你再提還俗,我就跟你決一死戰(zhàn)!”
顧朝華抱著劍咯咯地笑。
他們歇腳的第一個城鎮(zhèn)是風(fēng)如城,顧朝華到達(dá)的第一日就病倒了。其實(shí)她的傷一直沒痊愈,此前幾日臉色也不大好,但長蘇問起來她總是說沒事,要不是入城之時(shí)長蘇探了一下她的脈,這會兒只怕暈倒在大街上了。
長蘇匆匆抓了藥,煎成藥湯端到她房里。
顧朝華披著外衣倚在窗戶邊,臉色如雪片一般白。她果真是與尋常女子不同,喝起藥來似豪飲烈酒,末了率性地一抹嘴唇道:“小道長,我給你講個故事吧?!?/p>
長蘇對她說的故事早有領(lǐng)教,不報(bào)什么期望,敷衍地“嗯”了一聲。
他沒料到的是,這個故事倒編得十分通暢——
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個師門,師門里有弟子無數(shù),其中有一個天資聰穎,是個姑娘。這姑娘哪哪都好,大刀耍得特別敞亮,容貌也生得好看,就是性格太不拘小節(jié)了一點(diǎn)兒。
聽到這里,長蘇下意識看了她一眼,顧朝華立刻否認(rèn):“不是我,我不耍刀,我耍劍?!?/p>
長蘇道:“……哦?!?/p>
有一天,這姑娘下山捉妖,中了圈套,差點(diǎn)兒走火入魔,一只織夢蝶路過,耗費(fèi)一半功力救她于水火。再然后……
“織夢蝶愛上了這個姑娘?!?/p>
長蘇心道:我就知道。
他非常敷衍地夸獎:“挺好,比上次進(jìn)步了?!敝辽偃宋镄愿聃r明了。
顧朝華震驚地瞪大眼睛:“你覺得我在胡編?”
長蘇:“沒有沒有,你編得很用心,我看出來了?!?/p>
顧朝華認(rèn)真地說道:“我說的是真實(shí)的故事!”
長蘇道:“那你告訴我,為什么織夢蝶要愛上這個姑娘?”
顧朝華啞口無言。
過了好半天,她才低聲嘀咕:“我怎么知道?都是別人告訴我的……”
長蘇面不改色地收拾好東西,出了門,他腳步一頓,眼睫垂下去,遮蓋住眼中的神色。
03
長蘇是個聰明人,顧朝華幾次三番試探,他心中已有懷疑,只是始終不明白顧朝華的用意。但他總覺得,這幾個故事是有聯(lián)系的。譬如收妖師的故事,第一句定然是真的,第二個故事,那位姑娘指的是顧朝華。結(jié)合起來看,顧朝華十之八九就是那位收妖師,那么問題來了,織夢蝶是誰?顧朝華又為何執(zhí)著于讓自己還俗?
長蘇心知她別有用意,反倒有些期待她的第三個故事,想以此拼湊出事件全貌??深櫝A像是被他的話打擊到了,很久都沒有再提過這件事,長蘇只能強(qiáng)自按捺住心中的好奇,耐心等待著。
這個機(jī)會,直到他們到達(dá)上京長蘇才等到。上京仙門的掌門,在修真界聲望頗高,可顧朝華看見他的第一眼,神色就有些冷,中途更是借口透氣離開宴席。長蘇后來在涼亭里找到她時(shí),她正蹲在涼亭外沿,百無聊賴地用劍鋸涼亭的立柱。長蘇問她在做什么,她正兒八經(jīng)地說道:“我打算把頂梁柱鋸斷,等李明尋來這里觀景,涼亭就會轟的一聲倒下來把他壓死。”
她竟然還問:“怎么樣,我的計(jì)劃是不是很完美?”
李明尋就是上京掌門的名諱。她總是把喜惡擺得明明白白,不喜歡就不喜歡,從來不會虛與委蛇。她若想讓一個人死,就直接提劍砍殺,最多弄個粗制濫造的陷阱,最后還要堂堂正正地告訴世人:沒錯就是我做的。
長蘇以恐傷及無辜為由攔住了她,顧朝華本來也沒傻到這種地步,大約是心中不悅,想找些東西發(fā)泄罷了,長蘇一阻攔,她就順勢把劍收回劍鞘中。
長蘇問她為何如此憎惡李掌門,顧朝華說:“我給你講個故事吧?!?/p>
“從前有個門派,門派里有個大師姐,有一天這大師姐下山除妖,不小心走火入魔,一只織夢蝶救了她??棄舻欠浅I衩氐难?,一現(xiàn)身就引起了某些邪惡之人的注意,他失了一半修為,很快就被那個惡人抓住——那個惡人,人前是道貌岸然的正派掌門,人后卻利用自己的掌門身份,用無辜之人的鮮血助長修為。剛開始沒人察覺,直到后來失蹤的人越來越多,他開始露出馬腳。仙門百家聚集起來討伐他,可這時(shí)候,他已經(jīng)利用他抓住的織夢蝶,操縱了無數(shù)無辜之人??棄舻梢跃幙棄艟?,控人心神,仙門費(fèi)了很大勁才從這個惡人手中救出織夢蝶,希望他能拯救那些被操縱的人,扭轉(zhuǎn)乾坤??煽棄舻淮罅肯倪^后,啟動了自保機(jī)制,他沉睡在自己編織的夢境里,不為惡人所用,也不為正派所用,局面就此僵持下來?!?/p>
長蘇腦海中像是有一根線,不動聲色地將此前的疑點(diǎn)串聯(lián)起來。他語調(diào)平淡地問道:“然后呢?”
顧朝華不疑有他,繼續(xù)道:“然后?然后正派想了個辦法,讓他心儀的女子進(jìn)入他的夢中,喚醒他。但這喚醒是個什么流程,沒人知道。大家就給她出主意,讓她想辦法讓這織夢蝶重新陷入愛河,然后再‘咔吧’死在他面前,織夢蝶經(jīng)受刺激,夢境就會碎裂……”
她滔滔不絕地說了一堆,說完才后知后覺地反應(yīng)過來,漫不經(jīng)心道:“這故事是我編的,我就是太厭惡李掌門,所以給他編了個這樣的故事,你不用當(dāng)真……”
“咔——”
顧朝華倏然瞪大眼睛。
夢境開始碎了。
她回頭一看,長蘇笑意淺淺地說道:“我聽明白了,多謝你,這次的故事,編得很好。”
夢境碎裂,一切重歸現(xiàn)實(shí)。
04
“誰提議‘色誘’的?站出來,我絕對不打死他。”
長蘇敲門前,正聽到這么一句,禁不住會心一笑。
距離醒來已有三日,這三日里,他大致了解了情況:正派和李明尋確實(shí)戰(zhàn)得如火如荼,局面僵持不下。正派這邊高手不少,但李明尋身為曾經(jīng)的修真第一人,又有織夢蝶可用,手底下強(qiáng)將如云,他妄圖以萬人之血,成就他登凌絕頂?shù)拿缐?。仙門百家雖竭力阻止,卻仍舊不斷有城鎮(zhèn)受襲的消息傳來。
而他陷入沉睡時(shí),夢境中的一切,實(shí)則就是他對現(xiàn)實(shí)的理解和投射。譬如小村莊的那個邪修,便是當(dāng)日他救顧朝華時(shí),遇到的李明尋。
眼下情況緊急,織夢蝶出山刻不容緩,但長蘇被李明尋消耗太久,功力不足一成,強(qiáng)行出手,不僅救不了人,反倒有性命之憂。
仙門這幾天大會小會接二連三地開,就是在商討如何讓長蘇快速恢復(fù)。
顧朝華這姑娘是個直性子,此前在夢境中為了讓長蘇愛上她,絞盡腦汁,想盡辦法,卻始終不是這塊料。依她所言,若不是長蘇及時(shí)醒過來,她就該另辟蹊徑,走些歪門邪道的路子了。
長蘇提步走了進(jìn)去,顧朝華正大大咧咧地踩在椅子上,門中出過餿主意的師弟、師妹個個一臉訕訕的樣子,看見長蘇便如見了救星,七嘴八舌地打著哈哈落荒而逃。很快,廳堂內(nèi)就只剩下他們二人,長蘇不著痕跡地瞥了一眼顧朝華手中的武器——正是一把修長的陌刀。
顧朝華道:“你怎么來了?”
她從椅子上下來,將陌刀擱在一旁,上下打量他兩眼,大約覺得他看起來太過病弱,連忙倒了一盞熱茶:“你你你……你坐那兒,可千萬別磕著碰著了。來,喝茶?!?/p>
那語氣動作,像在照料一個脆弱的瓷娃娃。
長蘇仔細(xì)端詳著她的眉眼,同樣的一副容貌,在不同心境下看,感觸竟大不相同。在夢境中只覺得她張揚(yáng)颯爽,偶爾又有幾分渾然天成的憨直氣,常常教人啼笑皆非,而跳出夢境再看,又有些別的感觸。
長蘇淺淺地笑著,垂下眼睫遮住眼眸中的深色。
顧朝華看著他喝了片刻,忽然想起什么,道:“啊,差點(diǎn)兒忘了!先前的事,是仙門百家誤傳了,還望長蘇公子別放在心上?!?/p>
她指的,是外人所傳“心儀之人”的烏龍。這還得追溯到當(dāng)時(shí)長蘇救她之時(shí)??棄舻蛔鍤v代隱世而居,他們繁衍艱難,幾百年都不一定能得一只幼蝶,所以同期只有一只織夢蝶是常有的事,長蘇就是這百年間唯一的織夢蝶。按理說,他們一族壽元綿長,見慣生死與不公,若非大事,不該輕易出手才對??蔀榱艘粋€萍水相逢的女修,他毅然決然地舍棄半生修為。偏巧了,這女修又生得年輕貌美,消息傳了幾年,不知為何就傳成了潸然淚下的凄美愛情故事,所以才有后來的顧朝華入夢一事。
長蘇對她有救命之恩,這顧朝華記得,但對方心儀自己這件事,她自己都是后來聽別人說的。仙門傳得轟轟烈烈,兩個人當(dāng)事人卻毫不知情。直到長蘇醒來時(shí),侍從向他提起他與朝華師姐的絕美愛情,長蘇公子茫然又費(fèi)解地“啊”了一聲,才有人后知后覺地反應(yīng)過來,仙門百家大約是弄錯了。
長蘇抬眸看了她一眼,沉默片刻,而后緩緩展開一個笑來:“好?!?/p>
05
針對長蘇的急救措施很快確定下來:在南疆的一處瘴林中,生長著一株百年難遇的血靈草,起死人而肉白骨,是上好的療傷圣藥。顧朝華被選定為取藥之人,她主動請纓,又是年輕一輩的佼佼者,再合適不過。
長蘇聽聞此事匆匆趕到,可會議已散,取藥已是板上釘釘之事,顧朝華又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他懷著一顆憂慮的心找了半日,才在一個小酒館里找到她。
“你不能去?!彼苯拥馈?/p>
顧朝華喝了兩盅烈酒,臉頰有些薄紅,眼睛卻格外明亮。她嘴里嚼著牛肉,就用這雙明亮的眼睛看著長蘇,含糊地問:“嗯……什么?”
長蘇的一腔怒火,倏然就像被戳破的泡泡,散了。
“你不能去?!彼麌@了一口氣,語重心長道,“南疆瘴林毒蟲猛獸無數(shù),處處暗藏殺機(jī),哪怕是當(dāng)?shù)厝硕疾桓译S意深入,而你要找的那株血靈草,剛好就在森林正中心?!?/p>
顧朝華想了想,笑道:“原來你是擔(dān)心我啊?!?/p>
她拉著長蘇坐下,給他斟了一盅酒,斟酌了半天才緩緩開口:“你知道,我為什么那么討厭李明尋嗎?”
長蘇蹙了蹙眉,道:“因?yàn)樗车峦x,天理難容?!?/p>
“不錯。簡單來說,就是他壞?!鳖櫝A道,“你昏迷數(shù)年,不清楚外面的光景,聽人口述始終不如真切感受,而我這些年走過許多地方,親眼見過那些人是如何屠戮無辜,那樣的慘狀,能刻在心里一輩子——我為什么忽然跟你說這些?半月前,李明尋帶著大批屬下南下,逼近南疆附近的一座城池,仙門百家被牽制在中原,若是出兵,中原淪陷,會有更多人流離失所,我們迫不得已,必須放棄那座城池和那城中的百姓?!?/p>
長蘇緊皺的眉頭舒展開來,他很快明白了顧朝華的意思:“所以,你是為了那城去的?”
“也不算吧。兩者都有,一邊為你取藥,一邊支援城池?!?/p>
長蘇看她的眼神復(fù)雜極了:“你一個人,去了也無用?!?/p>
顧朝華仰頭飲了一口酒,笑道:“仙門沒有做錯,這是顧全大局的做法??晌也桓市?,我總覺得,我還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一城百姓,能救一個就是賺了,若能救成百上千,那就是極大的功德?!?/p>
長蘇看著她,忽然想起夢境中,那個即便知道打不過,依舊一往無前的姑娘。傷了腿沒關(guān)系,能站起來就行;挨了刀沒關(guān)系,只要不死,就絕對不會退縮。
她是個姑娘,可她有一顆比男子還勇敢的心。
見他沉默不語,顧朝華探身過來,拍拍他的肩:“別擔(dān)心,我不是去送死的,血靈草我一定會帶回來。小道長才剛醒,可不能又閉上眼睛?!?/p>
她戲謔地說道,用親昵的語氣說著夢境中的昵稱。長蘇心里下了一場雪,茫茫的雪地中,有人留下了一串深深的印跡。他道:“嗯,你答應(yīng)我了,不能出事?!?/p>
顧朝華酒喝得有些多,直至月上柳梢,客人都散了,小二來催促,她才抱著酒壺跟著長蘇戀戀不舍地走出酒館。
山下最烈的酒,喝了兩三壇,酒量一般的顧朝華果不其然醉了。她趴在長蘇的背上,小聲地嘟囔:“早知道……給你講故事就能喚醒你,我折騰那些干什么?”
長蘇糾正她:“不是講故事,是闡明事實(shí)。”
顧朝華擺手:“一樣一樣!”
她混混沌沌地提起夢境里的事,現(xiàn)在回想起來,兩人的反應(yīng)都哭笑不得。她倒是不覺尷尬,稀里糊涂地回憶著,回憶到好笑之處,就在長蘇耳邊笑,跟夢境中初見時(shí)一模一樣。
長蘇問她:“你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是在什么時(shí)候嗎?”
“嗯?”顧朝華道,“不就是……兩年前,你救我的那一次嗎?”
“不對,再想想?!?/p>
顧朝華哼哼道:“想不起來?!?/p>
長蘇抬頭望著月亮,霜雪一樣的月光灑在街上,像鋪了一層溫柔的糖霜,他含笑說道:“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p>
久到他長成了如今風(fēng)光霽月的模樣,喜歡的姑娘都已經(jīng)認(rèn)不出自己了。
那時(shí)的顧朝華就像現(xiàn)在一樣,眼中有著所向披靡的無畏,朝怯弱、膽小的他伸出手來,對他道:“還活著就一定要做點(diǎn)兒什么,別怕,你是男子漢呢!”
那些記憶被他藏在心底太久,如今翻找出來,令他的眼眶都有些濕潤了。
長蘇笑意愈深,他扭頭朝顧朝華道:“這樣吧,等這次你從南疆回來,若還能見到我,我就給你講一個故事,講講我們……曾經(jīng)的故事?!?/p>
得虧顧朝華醉著,她要是聽到,非得以為長蘇聽了她講的故事魔怔了。
她哼唧了兩聲,沒說好,也沒說不好。
如果沒有我了,這個故事就跟著我一起消逝,不會給你徒增負(fù)擔(dān);若我們都還在,就拿這個故事,作為我們故事的開始。
“因?yàn)槲疫€活著,所以,我也要去做點(diǎn)兒什么了。謝謝你,像火一樣勇敢明媚的,顧朝華?!?/p>
06
這次取藥定在三日后出發(fā),不少素日與顧朝華交好的年輕修士都來送別,唯獨(dú)不見長蘇的身影。她看了又看,身旁的小師妹察覺出異樣,問她:“師姐,你是不是惦記上長蘇公子了?”
“呸呸呸,胡說什么呢!”顧朝華一臉正直道,“我那是真心實(shí)意的喜歡!”
小師妹蒙了。
“師、師姐……”她結(jié)巴道,“你真的……”
顧朝華把她推遠(yuǎn),不耐道:“去去去?!?/p>
饒是顧朝華向來臉皮比城墻厚,這會兒也有點(diǎn)兒不自在了。當(dāng)初長蘇救她的時(shí)候,顧姑娘心中就有那么點(diǎn)兒小九九。只是她素來不是扭捏之人,便沒叫人看出來??上Ш髞韮扇嗽傥匆娺^,如今長蘇死里逃生了一遭,還是她親自救出來的,顧朝華琢磨著,讓對方嫁過來當(dāng)個壓寨相公不過分吧?
她在山門流連,長蘇一直沒來,眼看要誤了出發(fā)時(shí)辰,又有長老催促,她才抱著遺憾出發(fā)了。
顧朝華前往南疆的半個月后,正派與李明尋的決戰(zhàn)正式拉開序幕。古老的妖族織夢蝶出山,琴音響徹方圓百里,無數(shù)夢境應(yīng)聲而碎。又過了半月,正派率領(lǐng)大軍,直逼上京,李明尋被斬于劍下,這場從長蘇開始的動亂,至此由他結(jié)束。
顧朝華取藥回來時(shí),正值深秋,長蘇所居的院子外面落了一層金黃的銀杏葉,那個端方俊雅的公子就躺在房間里,已經(jīng)躺了兩個季度。
原來從一開始,長蘇陷入夢境就不是為了自保。他早在自己血液里留了特殊禁制,李明尋用他的血肉操縱的每一個人,最終的那根線都牽在他手里。陷入沉睡是為了盡快恢復(fù)實(shí)力,即便沒有顧朝華,夢境也會在固定的時(shí)間碎裂,這是他為自己設(shè)定的臨死反撲——只需要積蓄足夠的力量,他就可以以燃燒自身為代價(jià),將所有的線全部崩斷。
所謂修為不足,都是假的,是他與仙門商討過后給李明尋下的套,是為了降低對方的戒心。是以顧朝華決定要去取藥的時(shí)候他才會竭力阻止,因?yàn)樗缰袥]有那味藥根本不重要??珊髞硭D(zhuǎn)念一想,南疆就南疆吧,至少比大戰(zhàn)爆發(fā)之后的前線安全。
本來他已經(jīng)做好以命相搏的準(zhǔn)備,顧朝華的出現(xiàn),是意外之喜。
他們第一次相見的時(shí)候,長蘇才十六歲??棄舻闯赡陼r(shí)期極其脆弱,他習(xí)慣保全自己,遇事永遠(yuǎn)躲在別人身后,直到那次遇上顧朝華——那是一舫花船,船上藏著十幾個被人販子從各處拐來的少年,女孩居多,長蘇是唯一的男孩。有兩個長相格外出眾的女孩子,靠岸就被盯上了,人販子要將她們賣到青樓去。
長蘇冷眼看著,什么都沒說。
顧朝華是在那兩個女孩被帶走之后才醒的,她安靜地坐了一會兒,忽然起身,抄了根棍子,三下五除二將看守他們的大漢打暈,那姿勢虎得,長蘇當(dāng)場就愣住了。
畫舫停在隱蔽的地方,附近都有人販子的人。顧朝華任命長蘇為隊(duì)長,讓他帶著女孩子們逃走,長蘇不情愿,問:“那你呢?”
他以為顧朝華是不想擔(dān)事,獨(dú)自離開,結(jié)果對方看了他一眼,理所當(dāng)然道:“我?我去救那兩個被帶走的姑娘啊。”
他忽然啞了火,問:“你一個人怎么打得過?”
顧朝華道:“那就不打,偷偷潛進(jìn)去,然后把她們救出來。不管怎么說,總得救人嘛?!?/p>
這樣的正義之舉在顧朝華眼中再尋常不過,習(xí)慣了自保的長蘇第一次動搖了。
后來他果然帶著女孩們逃了出去,雙方在橋洞底下會合,顧朝華將兩個女孩完好無損地帶出來,她自己卻滿臉灰塵,渾身是傷。長蘇問起來,她就滿不在乎地?cái)[擺手,說,能做的就盡量多做一點(diǎn)兒咯。
這就是她傳輸給長蘇的正義——即便打不過,即便知道會輸,但只要還能做點(diǎn)兒什么,就絕對不要放棄,因?yàn)槟惴艞壍牟皇亲约海菙?shù)不盡的無辜之人。
07
顧朝華被困在南疆的瘴林中長達(dá)半年,回來時(shí)外面已經(jīng)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小師妹一邊給她講大戰(zhàn)的勝利時(shí)的情景,一邊帶她去長蘇住的庭院。顧朝華全程恍惚地聽著,直到親眼看到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那個人,她才意識到,這不是夢,長蘇真的躺在床上,成了活死人。
他本就是要跟李明尋同歸于盡的,只是因?yàn)轭櫝A,他給自己多留了一線生機(jī),可惜這線生機(jī)過于渺茫,僅僅是給他留了一口氣,甚至不知道日后能否醒來。
顧朝華看著面容蒼白,氣息微弱的長蘇,悲從中來,心道:我的壓寨相公啊!
小師妹也很難過。她親眼看著長蘇醒來,又親眼看著他以這么悲壯的方式再度沉睡,心中感慨不已。她從袖中掏出一本厚厚的冊子,含淚遞給顧朝華。
顧朝華的悲痛僵在臉上,她怔愣了一下,道:“想我給他陪葬就直說,不要用這種東西來折磨我?!?/p>
大師姐自小不愛看書,門派上下人盡皆知。小師妹跺腳道:“這是長蘇公子給你的啦!”
厚厚的一本冊子,封面用絨布仔細(xì)包裹著,里面用繾綣溫柔的筆墨,一字一句地描繪了他們的初見,留下長蘇最后的私心,小心翼翼地懷念,忐忑不安地試探。顧朝華向來最不愛看書,卻抱著冊子,默默看了一晚上。
她想,誰忘記了?
她的心是有些大,但她又不是失憶,當(dāng)年的長蘇,莫非與現(xiàn)在差別很大嗎?
并沒有。她一直記得當(dāng)年的那個小男子漢,只是一直……不知從何提起而已。
日落西山,院外的銀杏樹被夕陽的余暉渲染得無比燦爛,顧朝華靜默地望著窗外,片刻后,她緩緩露出一個釋然的笑。
三日后,大師姐匆匆?guī)е了S久的長蘇公子前往北境,據(jù)傳,那里居住著一位不世出的大妖,有通天徹地之能,或許,他有辦法能讓長蘇醒過來。
人還活著,就有希望嘛。
總要做點(diǎn)兒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