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鯨航
林怡微自然不知道這其實是我第二次見到她爸爸。
跟林怡微同桌后的第二個學期,我因在課上喝奶茶被齊老師請去教師辦公室“喝茶”。小腦袋剛探進門,就看見她和一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男人在談話。
男人眉目清秀,臉上雖已有皺紋,但膚色算白皙,身型略瘦,年輕時應(yīng)該很帥氣。后來多多少少被時間和現(xiàn)實壓力折磨,身上的精氣神像鈍化的鐵器,眼神總是空空的。
我便退了出來,即便是在門外,也能隱約聽到他們的說話聲。
“齊老師,真抱歉,我也是后來才知道微微從您那里出來了。主要是她太記掛她媽媽了。我們家情況比較復雜,我跟前妻離婚分居了。她身體不是很好,脾氣也比較糟糕,微微就搬過去住了。微微對您,真沒什么意見……”男人一邊解釋一邊貼上笑臉。
齊老師抿了一下嘴,也微笑回應(yīng)著:“瞧您說的,微微是個好學生,日常也幫了我很多忙,我疼都來不及呢!”
男人迅速接上話:“齊老師,那您看能不能調(diào)換一下座位,我聽其他同學說微微現(xiàn)在的同桌學習成績不好也就算了,還常搗亂。我怕微微……”
齊老師沒等男人說完,就略顯不耐煩地回道:“我剛剛也說了,之前換同桌,微微是同意的。況且一個學期過去,微微學習成績依然很不錯啊!我中途也找過她,問她需不需要再換同桌,怕不怕被影響,她可是搖頭呢,跟我說不需要?!?/p>
聽著辦公室里飄出的這段對話,我突然間想明白了很多事情,內(nèi)心的某個角落輕微地震了一下。
倒不是因為聽到別人評價自己“學習成績不好也就算了,還常搗亂”而難受,從小到大我對類似的話早已免疫,而是感覺自己好像成了一個被利用的工具。
作為班主任的齊老師記恨林怡微退出她的托管中心,竟然故意安排我跟林怡微同桌,一定是希望我把林怡微拖垮吧。
而林怡微呢,明明知道齊老師的目的,卻不表現(xiàn)出任何情緒,還乖乖聽話,輔導我功課。是她好學生當慣了,為了維持自己的好形象而“任人宰割”?還是說,她覺得我是可以被拯救的那一方,日常幫助我是可憐我嗎?
我越想越氣,不停抓著后腦勺。
如果不是學校禁止喧嘩,我真想變成一頭獅子或老虎,朝這世界大吼一聲。
男人此時從辦公室出來,神情略顯凝重,看了站在門邊的我一眼。我把頭轉(zhuǎn)到另一側(cè),再轉(zhuǎn)回時他已經(jīng)走遠了,背影越來越薄。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林怡微的爸爸。
過年的時候,看了萬紫千紅的春晚,站在房頂吃了不少從天而降的煙花碎片。
我媽把一個紅包交給我,說:“次建,你又長大一歲了,好好讀書,別像以前那樣了,這樣我和你爸也省心些。這個是你爸給你的,別亂花?!?/p>
“那你的呢?”
“我和你爸的放在一起了,都在里面?!?/p>
我媽每年拿紅包給我的時候,總是這么說。
那時,她的臉上會強裝著笑容。我知道其實她恨不得揪幾下我的耳朵,但因為過春節(jié),她不想做任何不吉利的事。
而我每次也都故意問一下,希望她能夠領(lǐng)悟到我的意思??晌野l(fā)現(xiàn)這絕對是失敗了。我媽是個精明的生意人,即使是對她的兒子,也不例外。
我爸給我的錢也不會很多,我私下里拆開數(shù)了數(shù),就五張紅票子,這不得不讓我懷疑是不是我媽扣留了原先里面的一半。
林怡微就是在我躺在床上數(shù)錢的時候打過來電話的。
“次建嗎?我是怡微。”
“我當然知道你是林怡微?!?/p>
“剛過完年,態(tài)度別這么壞啦。次建,我有事要和你說?!?/p>
心里突然有些緊張,像被人擰了一下發(fā)條。
“夏次建,新的一年里,祝你天天快樂,讀書上可要加把勁兒!”
“就這些?”
嘴巴里控制不住地迸出了這三個字。
“那你還想聽什么?”
“沒……沒什么?!?/p>
我拍了下胸口,小聲地舒了口氣,很想說出的話,卻被牢牢綁在牙齒內(nèi)側(cè),跑不出來。
“什么聲音?”
“喔,是風,窗外閃進來的?!?/p>
“對了,忘了和你說了,很重要的一件事?!?/p>
“什么?!”
我咽了一口唾沫。
“怎么感覺你好像很緊張?”
“哪有?!?/p>
“不過,你真要緊張一下了。下學期你可得好好讀書了。剛才打電話問候齊老師的時候,聽她說下學期過后真的要分班了。夏次建,你的成績一定要提上來哦,否則一旦被分到差班,你就真的完蛋啦!”
林怡微又是很大人的口吻。
“林怡微,你是不是覺得自己是如來,是觀音,可以拯救別人,很偉大?我又不是非得要待在這個班做你同桌,被分到其他班對我來說可是大解放呢!”
“你……真的這么想?”
“當然啦。很笨耶,林怡微。”
“……”
手機那頭沒有了動靜,屏幕上電話的圖標由綠色變成了紅色。
通話結(jié)束。
過完年之后,緊接著就是八年級的下學期了。
二月末的天氣,細雨綿綿,道路像發(fā)光的鏡子,映出少年單薄的身影。一些野花開了,星星點點地綴在去往學校的公路兩側(cè)。
保持年級領(lǐng)頭羊之勢的八年級二班現(xiàn)在更加沉寂。眾人埋頭看書,整理筆記,臉上沒有過多節(jié)后欣喜的神情,只是在課間才會聽到一些女生在聊一些相對愉快的話題——
“春晚上那個唱《龍拳》的周杰倫,好帥呢!”
“對呀,之前的《雙截棍》也是他唱的?!?/p>
“你頭發(fā)留長了挺好看的。”
“是嗎?可是蠻害怕校長不愿意呢?!?/p>
“我們不是都快九年級了嗎,應(yīng)該沒事的?!?/p>
快九年級了,一群人開始有喜有憂。
漫長的雨天,也開始沒完沒了。
我用手托著腮幫,看著陰沉的天,零星的一兩只鳥雀從空中慌亂地飛過,落到遠處老舊的宿舍屋檐下,真不知道雨什么時候才會停。
林怡微安靜地坐在我后面,新學期開始后沒和我說過一句話,她的那些書、練習本當然也沒有再砸我天才的腦瓜。我突然感覺有點沉悶、失落,但也挺好的,這樣的日子。
齊老師站在講臺上,抬了抬眼鏡,又用手掩著嘴巴,轉(zhuǎn)過身咳嗽了一下,說道:“因為下學期大家就升到九年級了,那是人生中十分重要的一個階段,關(guān)系到你們能否考上重點高中,大家一定要重視?!?/p>
她頓了頓,掃視了一下全班同學,又專門看了我一眼,繼續(xù)說:“學校要考慮升學率的問題,準備優(yōu)化整合,根據(jù)不同層次學生的具體情況重新分班進行培養(yǎng),所以這學期最后的考試成績非常重要,大家一定要努力?!?/p>
學校說的話總是那么好聽,什么“根據(jù)不同層次學生的具體情況重新分班進行培養(yǎng)”,就是想把好學生都放在一起而不再花心思去管差學生嘛。我想,我的名字可能都被提前寫進那個只有差學生才能進的“提高班”里了。
我一直都有自知之明。
林怡微在我身后咳嗽了一聲,我轉(zhuǎn)過頭看她,正好與她的目光對上。
她臉有點微紅,迅速地用課本擋住了,我看見她的劉海好像也比以前長了一些,蠻好看的。
“次建,怎么辦?如果被分到差班去的話,我爸媽會讓我趁早接手我們家的魚攤的,以后想玩都不能玩了。真不想這樣?!毕抡n的時候,王耀伏在窗子邊對我吐苦水。
“放心啦,要去的話,也是我先進去,你還得排老長的隊伍才會輪到?!蔽夷笾跻苡袕椥缘拇竽樥f道。
“次建,難道你真的不想繼續(xù)待在這個班上嗎?”王耀替我憂心忡忡地說。
“呃?”我僵持了幾秒,感覺背后有個人同樣也在等待著這個回答。
“當然啦,還要我說幾遍嘛。”
我又一次這樣說話,是不是很討厭,但沒辦法,這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