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河靜
我們村在豫晉交界的黃河南岸。村子以戲樓為中心,分為南隊和北隊。南隊唱豫劇,班主叫張震庭,曾經跟著常香玉跑過龍?zhí)?。北隊唱蒲劇,班主叫李筱聲,是“跑老日”時從山西過來的。他的媳婦在過黃河時被日軍飛機炸死了。蒲劇音調高亢,長于表現慷慨悲壯的感情。班主李筱聲風流倜儻,其閃帽翅、甩辮子的絕活兒更是令觀眾為之傾倒。
村子不大,只有269口人。長期耳濡目染,使全村男女老少都會哼兩聲。你看,靠著墻根兒曬暖兒的老人,瞇縫著眼,兩個食指在膝蓋上一個勁兒地翻飛,嘴里不停地打鼓點:“嗒嗒嗒嗒——咦嗒嗒!”青年人走著走著突然會騰地翻幾個跟頭,讓你眼花繚亂;女人則邊走邊舞,口里“鏘鏘鏘鏘”地哼唱著飄然而去。
再說張震庭家。女兒張蓮花常常放下飯碗就想往外溜,她媽蘭花指一翹,指責道:“懶得你——你你……氣死我也唉、唉、唉、唉……”蓮花接口說:“冤哪——啊、啊、啊、啊……”張震庭的爹眼一瞪:“哎——呔!”事情這就平息了。張震庭接著對女兒說:“快——快到戲樓套戲(排練)去!”蓮花答:“謝——過爹爹?!眳s一溜煙地跑到北隊幫李筱聲洗衣裳去了。
“一官聊戲劇,三徑肯荒蕪。”全村人整天迷在唱戲上,把種地撂到了一邊,所以年年青黃不接。好在經常被四處請去唱戲,能換些糧食,倒也活得滋潤。
村里也有個不會唱戲的,是半傻不精的鄧小月。這個傻子是個不可或缺的人物,每次演戲,都需要他拿根長竹竿來驅趕小孩子,維持秩序。
這年年前,兩個班子抓鬮出臺。初二晚上,北隊唱蒲劇《西廂記》,李筱聲唱張君瑞。戲唱過半,扮演崔鶯鶯的人突然犯了老毛病,倒在地上起不來。眼看鑼鼓家伙敲了一遍又一遍,李筱聲急得火燒眉毛。這時從臺下爬上來唱豫劇的張蓮花,只見她隨著鼓點就唱開了:
從此后好夫妻天各一方,
奔長安路迢迢云水蒼茫,
孤零零一個人好不凄涼。
…………
臺上臺下的人都愣住了?!@唱的是哪一出呢?要知道兩個班子對臺打擂,是互不相讓的,而張蓮花卻替對方補臺,真真讓人費解。張蓮花的爹張震庭卻大度地說:“救戲如救火嘛。”
初三,南隊唱豫劇《朝陽溝》。本來是相當轟動的節(jié)目,但因為當銀環(huán)的張蓮花唱出了蒲劇的味道,所以缺少了以往的喝彩聲。
初四,北隊唱《鍘美案》。只見秦香蓮跪在地上掩面而泣:
秦香蓮來淚如雨,
你的良心在哪里。
千里乞討來找你,
手拖兒女到京畿。
…………
她唱得愁云慘淡萬里凝,透骨酸心斷衷腸。一時間,臺下觀眾潸然淚下,抽抽咽咽,突然著魔一樣捶胸頓足,大放悲聲。
此刻鄧小月派上了用場,他將竹竿挨著觀眾的頭皮掃過去,大聲吆喝:“你們憨了?這是戲!”人們猶如大夢初醒,擦把眼淚,對著鄧小月露出了感謝的笑容。
接著扮演陳世美的李筱聲一捋胡須,揚眉瞪眼,道:“哼!縱然——我有——滔天大罪,任你去說,我也——擔當得起!”
話說間,突然從臺下飛來半塊磚頭,不偏不倚砸到了李筱聲的腰上,李筱聲當場摔倒,站不起來了。
原來一個看戲的入了迷,一憤怒,把坐在屁股底下的磚頭扔了上來。
由于救治不善,李筱聲后來大小便失禁,徹底成了一個廢人。沒有了臺柱子,蒲劇班子也就垮了臺。?
萬萬想不到,張蓮花卷起鋪蓋走進了李筱聲家,并向天下昭告,要嫁給李筱聲為妻。她爹張震庭這時大發(fā)雷霆:“你……你這個……假戲豈能真做!”
張蓮花說:“你教我的,唱啥是啥。你和我媽不也是由扮演的夫妻成了一家?”
她爹氣得吹胡子瞪眼:“就唱了一晚,算啥夫妻?”
張蓮花說:“一日夫妻百日恩!”
張震庭無言以對。后來,張蓮花在床前跟著李筱聲學唱蒲劇《長生殿》,拿著一條白綾唱《哭相思》:
百年離別在須臾,
一代紅顏為君盡!
在天愿作比翼鳥,
在地愿為連理枝。
…………
看見張蓮花兩眼淚漣漣,李筱聲不由見淚而悲,說道:“靈臺不安,我愧對于你;死不足惜,唯有戲班讓我牽腸掛心呀!”
想不到,李筱聲半夜用白綾吊死了。人們分析,李筱聲是不想連累張蓮花。
在大雪紛飛的正月十五,四鄰八鄉(xiāng)萬人空巷,都來給李筱聲送殯。張蓮花披麻戴孝,唱了一路《長生殿》。人們又被帶進戲里,與張蓮花同哭,哭聲震得漫天飛雪。
隔年,張蓮花掛帥,重整旗鼓,恢復了蒲劇班子,并且到省里演出《長生殿》,拿了金獎。
?[責任編輯?徐小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