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夏
床前明月光大概是中國最著名的一道光,一直照進(jìn)中國人的腦溝里,很多人甚至還沒出生就在母腹里聽說了這道光。就憑這一點,李白完全稱得上是國民詩人。所以你多少能理解,見到一個人當(dāng)眾宣布說“床前明月光”是他寫的時,我那種詫異的心情。
很多年前,我曾去國家圖書館的珍藏館查閱資料。來這里的人并不多,一旦某本書被珍藏起來,要看它就很難了。它簡直成了繡樓上的小姐,要去拜見她,需專人通報,有專人將其扶出,看時還有專人監(jiān)管??吹臅r候不能拍照,只能抄寫。有的雖可以拍照,但收費頗高。據(jù)說這些珍藏本脆弱得很,經(jīng)不起折騰。我有一次曾問一個胖胖的管理員:“為什么不能把原本珍藏起來,提供幾個復(fù)印本供讀者查閱?這樣一方面方便讀者,一方面也有利于保存?!惫芾韱T很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我覺出了她眼神里的鄙夷和不屑。
為了找書,我曾去過國內(nèi)外很多圖書館。有時為了查一個注釋,我甚至體會到了“上窮碧落下黃泉”的那種深情。我喜歡走進(jìn)幽深的圖書館里,就像走進(jìn)幽深的叢林,一排排的書架立在那里,猶如一排排的參天大樹。你看那些泛黃脫落的書頁,就是凋落的黃葉。我喜歡一個人在里面靜靜地待著,或坐或站,可惜不能躺著。你從書架上取下一本書,打開它,便開啟了一段奇妙的情緣。如果只是從別人的嘴里聽說過它,它跟你便只是“過耳之緣”,可是你曾經(jīng)捧著它,敞開心扉聊過天,那就不一樣了,你會記得它,甚至?xí)浀媚銈兿嘤鰰r的天氣、那時的氛圍。如果你曾為它歡笑或流淚,它就成了你的一個密友。
那天在國家圖書館的珍藏館,就在我低頭準(zhǔn)備抄寫之時,忽聽得一陣洪亮的男人的聲音,聲音里帶著自信。我抬起頭,只見一個氣宇軒昂的中年男子,邁著有力的步子,邊走邊問:“請問這是珍藏館吧?”桌子后面年輕清瘦的女館員點點頭:“是的。請問您想查閱什么資料?”男子走到桌子旁,沒有說什么資料,而是開始了自我介紹:“你好!我是一名詩人?!迸^員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這似乎有點兒出乎男子的意料??此⑽⒁汇兜谋砬?,我想他有點兒失落?;蛘咴谒念A(yù)期中,報上“詩人”這個名號,就應(yīng)該收到對方大大的驚嘆,特別是來自年輕女性的驚嘆。但顯然,年輕的女館員對“詩人”這個名號不感興趣。也有可能,她生活在首都,見多識廣,自有一種沉穩(wěn)的氣質(zhì)。我們老家有一個俗語,叫“鐘鼓樓里的麻雀”,意思是見多不怪??吹脚^員愛搭不理的樣子,中年男子又鍥而不舍地問:“你知道《××》和《××》嗎?就是收進(jìn)中學(xué)課本里的兩首詩,那就是我寫的?!币驗樗f得很快,我沒聽清,但看他的神情,是極其認(rèn)真的。我想換作是我,一定會表示敬意的。中國有世界上最龐大的中學(xué)生隊伍,能夠在中學(xué)課本上謀到一席之地,那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上桥^員仍然沒表現(xiàn)出驚訝的樣子,甚至開始低頭忙自己手頭的工作了。中年男子似乎有點兒傷了自尊,又說:“你知道‘床前明月光吧?那也是我寫的?!蔽叶Σ粔?,悚然一驚,便問他:“你怎么證明是你寫的呢?”聽到終于有人回應(yīng)了,中年男子松了一口氣,轉(zhuǎn)過身來對我說:“我今天就是為這事兒來的?!彼樕下冻鲆粋€研究者的認(rèn)真勁兒:“我今天來是想把《宋詩全集》從頭到尾查一遍,如果沒有找到這首詩,就證明是我寫的?!蔽覄傄f什么,那年輕的女館員淡定地站起來,彬彬有禮地說:“請您跟我來,我去給您取書?!庇谑悄悄凶泳透吡?,臨走時還頗有禮貌地沖我點點頭,我于是也沖他點點頭。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中年男子都在靠窗的桌子邊孜孜不倦地查閱資料。隨著時間的流逝,我能感覺到他的欣喜在不斷增長,那個大膽假設(shè)小心求證的結(jié)果呼之欲出。終于,閉館的時候,他滿意地站起來,步履輕盈地走到還書處,剛要說什么,女館員搶先一步,沖他點點頭:“祝賀你?!彼谑侵缓每纯次?,我的學(xué)術(shù)良知告訴我,我不能祝賀他。
但我覺得似乎應(yīng)該說點兒什么,在他如此期待的目光中。如同一個自我感覺演出成功的名角,卻沒有收獲預(yù)期中臺下的掌聲,此時他大概只體會到了人世的冷漠與殘忍。我想了想,準(zhǔn)備講一個從別處聽來的外國笑話,如同拿出一束失了水分的花,獻(xiàn)給一個落寞的演員:“你聽說過一個故事嗎?”他有些茫然,不知道該不該接過這來自“臺下”的莫名其妙的禮物。我接著說:“話說有一個人老覺得自己是顆谷粒,而且整天很害怕,擔(dān)心會被雞吃掉。家人把他送到醫(yī)院,醫(yī)生竭力讓他相信,他不是顆谷粒,而是個男人。有一天,他終于被說服了,離開了醫(yī)院,但很快他又回來了,且渾身發(fā)抖。原來出門時遇到了一只雞,他害怕雞會吃掉他。‘我親愛的朋友,醫(yī)生勸導(dǎo)他,‘你很清楚,你不是顆谷粒,而是個男人?!耶?dāng)然知道,那病人說,‘可是那只雞不知道啊!”
中年男子聽后,急切地說:“是啊,那只雞不知道啊,關(guān)鍵得讓那只雞知道才行!”旁邊的女館員淡淡地插話:“既然那個男人都知道自己不是顆谷粒,那只雞肯定也知道了,全世界的雞也都會知道?!蔽屹澷p地說:“是啊,如此一來,那個男人的病就會好了,渾身通暢,有了行走天下的自由。或者,過些日子,他還會有能力徑直走進(jìn)肯德基,點一個豪華炸雞桶。如果照此想象下去,他某一天還可以背起獵槍,到山林里去打野雞呢!”
那一刻,我真心喜歡這個女館員,甚至想邀請她一起吃個飯聊聊天,可惜她說完話就開始收拾桌上的東西,沒再瞧我們一眼。在眾多像麻雀一般聚在一起聊天的女館員中,她是多么別致??!不該說話的時候,像一個冰美人;不得不說話的時候,則像個哲人??粗w瘦的背影,我感覺她仿佛隨時都可以翩然飛起。我瞅瞅自己沉重的肉身,忽然有些自卑。中年男子仿佛還站在舞臺上沒下來,猶如一個“谷粒王子”,陷入了沉思。我耳邊響起古老的箴言:“不要照愚昧人的愚妄話回答他,恐怕你與他一樣。要照愚昧人的愚妄話回答他,免得他自以為有智慧?!蹦贻p超然的女館員,顯然懂得其中的奧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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