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晟
(紹興文理學院 人文學院,紹興 312000)
南宋文學家范成大(1126—1193)曾于1173至1175年間從政治漩渦中起復,短暫就任靜江府(治所在今廣西桂林)廣西經(jīng)略安撫使。到任不久即趕赴成都府,遷四川制置使,并于離桂赴蜀途中“追及其登臨之處與風物土宜”寫就《桂海虞衡志》一書。此書文辭質(zhì)樸、記載翔實,為后世留下了不少宋時廣南西路地區(qū)較為可靠的一手材料,頗具“實事求是”之精神。日本江戶時代的學者洼木俊克明在其校刻本的題跋中亦評價:
石湖(范成大號)之諸志,則皆踏其地,記其勝,而詳其實也。[1]
今披覽范志,中有《志禽》、《志獸》二章,物性觀察甚為精審,繪聲繪色地記載了幾十種當時中原及江南人士所不熟悉的熱帶珍禽異獸,與同時代陸佃(1042—1102)之《埤雅》、羅愿(1136—1184)之《爾雅翼》等名著有同工之妙;從中頗可窺見宋時學術(shù)之盛,與西方傳統(tǒng)之“博物學”(Natural History)亦可比勘。關(guān)于志中出現(xiàn)的這些與鳥獸名稱有關(guān)的俗語詞,齊治平(1984)、嚴沛(1986)、胡起望與覃光廣(1986)、孔凡禮(2002)的注本都有所涉及。又由于范志中有不少內(nèi)容復見于其同僚周去非(1134—1189)的《嶺外代答》,故屠友祥(1996)、楊武泉(1999)的注釋也有解說??傮w來說,這些注釋大多長于文獻勾稽,但對書中所描繪的嶺外風物往往難下按斷。僅楊武泉的注釋,能從現(xiàn)代科學視角對古文獻中的鳥獸名稱做一些考釋,極有啟發(fā)性。目前,此書的不少疑難之處雖已得到一定程度的解答,但依然存有若干可商可補之處。若把古代文字描述與圖像資料、現(xiàn)代方言與生物志錄有機結(jié)合起來,綜合運用文獻學訓詁考證、博物學物性觀察的研究手段,或?qū)⒂兄谖覀冞\用認知理性考探其中的奧秘。今不揣淺陋,試對《桂海虞衡志》中11則鳥獸名稱進行考辨,不當之處祈請方家斧正。
白鸚鵡 大如小鵝,亦能言。羽毛玉雪,以手撫之,有粉粘著指掌,如蛺蝶翅。([1],80- 81頁)
“白鸚鵡”一詞,嚴沛注引述李時珍《本草綱目》[2],但所引與原文在用字和標點上稍有差異。原文為:
又胡起望、覃光廣注引周去非《嶺外代答》云:
余在欽,嘗于聶守見白鸚鵡、紅鸚鵡。白鸚鵡大如小鵝,羽毛有粉,如蝴蝶翅。([1],81頁)
按,《晉書·安帝本紀》載東晉安帝司馬德宗義熙十三年(公元417年)六月癸亥林邑曾獻馴象、白鸚鵡。[4]林邑國在今越南南部,與廣西雖有間隔但相去不遠,然所獻之白鸚鵡卻并非其地原產(chǎn),而是舶來之物。白鸚鵡當為鳳頭鸚鵡科白鳳頭鸚鵡屬的一些鳥類(Cacatuaspp.),其棲息地大約分布于從菲律賓到澳亞間華萊士區(qū)(Wallace District)的東索羅門群島,南抵澳大利亞。白鸚鵡自古以來就是著名的珍禽玩物,大詩人王維曾著有《白鸚鵡賦》。范志細致地觀察到“羽毛玉雪,以手撫之,有粉粘著指掌,如蛺蝶翅”的現(xiàn)象,正是指出了白鳳頭鸚鵡屬鳥類的一個顯著特點。因為葵花鳳頭鸚鵡的白色羽毛常會脫落碎屑以保持其清潔[5],也就是“羽屑”。今見臺北故宮藏余省、張為邦《鳥譜》1—4卷中有《牙色里毛大白鸚鵡》、《葵黃里毛大白鸚鵡》、《葵黃頂花小白鸚鵡》、《牙色頂花小白鸚鵡》4圖。整理者于書后《鳥類古今名稱參照表》中將中文普通名分別誤釋為金剛鸚鵡(公鳥)、金剛鸚鵡(母鳥)、金剛鸚鵡小種(公鳥)、金剛鸚鵡小種(母鳥)。[6]英文索引中則全部標注為Cacatuasulphurea([6],79頁),即小葵花鳳頭鸚鵡。實際上,4圖所繪分別是橙冠鳳頭鸚鵡(Cacatuamoluccensis)、白鳳頭鸚鵡(Cacatuaalba)、小葵花鳳頭鸚鵡(Cacatuasulphurea)和葵花鳳頭鸚鵡(Cacatuagalerita),范志所記亦當屬此類。白鳳頭鸚鵡屬鳥類適應熱帶氣候,現(xiàn)在我國的香港等嶺南地區(qū)亦有極少量逃逸野化小種群。[7]
烏鳳 如喜雀(鵲)。色紺碧,頸毛類雄雞鬃。頭有冠。尾垂二弱骨,各長一尺四五寸,其杪始有毛羽一簇。冠尾絕異,大略如鳳。鳴聲清越如笙簫,能度曲妙合宮商,又能為百蟲之音。生左、右江溪峒中。極難得。然書傳未之紀,當由人罕識云。([1],81頁)
文中“烏鳳”一詞,孔凡禮注曰:
盧校:“歙之黃山有聲音鳥,與此相似?!盵8]
胡起望、覃光廣注則引劉恂《嶺表錄異》中“有鳥形如野鵲,翅羽黃綠間錯,尾生兩枝,長二尺余,直而不曲。惟尾梢有毛,宛如箭羽,因目之為帶箭鳥”之句,認為即唐人所謂的帶箭鳥。又引明王濟《君子堂日詢手鏡》說明明代廣西橫州仍有出產(chǎn)。([1],81頁)
按,今見清人陳淏子《花鏡》載有此鳥:
烏鳳,非鳳凰,以其形略似鳳,土人美其名而稱之也。產(chǎn)于桂海左右兩江峒中。大約喜鵲。[9]
“烏鳳”亦載于《嶺外代答》,屠友祥認為即唐人《嶺表錄異》記載的帶箭鳥[10],楊武泉校注認為即金鳳鳥(Paradiseasexsetacea),并言此鳥屬極樂鳥科。[11]楊氏所舉金鳳鳥學名現(xiàn)已不被接受。紐約公共圖書館藏有一幅19世紀鳥類畫家柯爾曼(W.S.Coleman)的博物繪畫GoldenBirdofParadise:ParadiseaSexsetcea。[12]觀其形貌,所繪當為今六線風鳥屬下物種(Parotiaspp.),很可能是阿法六線風鳥(Parotiasefilata)。極樂鳥科鳥類產(chǎn)于著名的華萊士線(Wallace’s line)以東的澳洲界。因處于不同的陸地生物區(qū)系,故我國并無出產(chǎn)。而根據(jù)范志中的描述已足以判斷“烏鳳”當別指大盤尾(Dicrurusparadiseus)。種加詞paradiseus亦表明其形貌頗似極樂鳥科(Paradisaeidae)鳥類。此鳥額部羽簇長而卷曲,直立向上形成羽冠;體羽黑色,具有藍綠光澤;外側(cè)一對尾羽之羽軸極度延長,末端羽片扭曲呈匙狀[13],形成“盤狀尾”。又擅長模仿其他鳥類叫聲。諸特征均與范氏記載甚為吻合。據(jù)馬敬能(J.MacKinnon)著錄,我國境內(nèi)的大盤尾目前大致分布于西藏東南部、云南西部與南部、海南島等地[14],范成大所見較可能是其海南亞種(D.p.johni)或云南亞種(D.p.grandis),而盧校所言歙之黃山之聲音鳥則必非此物。北京故宮藏余省、張為邦《鳥譜》5—12卷中有《黧雞》圖,盧汰春、童墉昌等識別為分布地區(qū)更加廣泛的發(fā)冠卷尾(Dicrurushottentottus)[15],此鳥是與大盤尾同屬的親緣物種。
翻毛雞 翮翎皆翻生,彎彎向外。尤訓狎不散逸。二廣皆有。([1],84頁)
“翻毛雞”一詞,胡起望、覃光廣注認為此雞即《本草綱目》中的“反毛雞”。([1],84頁)
按,“翻毛雞”亦見于《嶺外代答》,楊武泉注云此雞名稱、種類、形狀皆待考。([11],382頁) “翻毛雞”當指我國南方的一系列家雞品種,亦有卷毛雞、卷毛土雞、張毛雞、菊花雞、太陽雞、松子雞等別名。這類家雞與正常的非翻毛雞有一對基因的差別。[16]利用這一遺傳特性,我國各地的勞動人民不約而同地培育出了許多具有翻毛外形特征的地方品種,如2020年農(nóng)業(yè)農(nóng)村部新修訂的《國家畜禽遺傳資源品種名錄》中即收錄了四川金陽絲毛雞與云南蘭坪絨毛雞,此外還有貴州麒麟雞,在廣東的茂名、高州一帶及云南西雙版納也都有類似品種大量養(yǎng)殖。北京故宮藏《鳥譜》中就有《翻毛雞》圖,繪有一羽白色型翻毛雞。([15],94頁)
水雀 蒼色似鹡鸰。飛集戶庭,翾翾然與燕雀為伍。([1],87頁)
“水雀”一詞,諸家未能詳釋。
按,不少方言中鹡鸰都有“點水雀”的俗名。然此條既言“似鹡鸰”,則可知必與鹡鸰有所不同。又見宋代羅愿《新安志》:
水鵲,甚似鵲而小,好在水旁,人以其聲為喜也。[17]
猿 有三種,金絲者黃,玉面者黑,純黑者面亦黑。金絲、玉面皆難得?;蛟疲骸凹兒谡咝?,金絲者雌?!庇衷疲骸靶勰車[,雌不能也?!痹承圆荒椭兀剌m瀉以死,煎附子汁飲之,即愈。([1],93頁)
此條胡起望、覃光廣注曰:
范成大此處所述之猿,系指猴科的各種猴。……我國古代對于猿和猴并沒有嚴格的區(qū)別。([1],94頁)
并進一步推論“金絲者黃”者為金絲猴或黃色的獼猴;“玉面者黑”者為白頭葉猴;“純黑者面亦黑”者為黑葉猴。且認為憑借毛色區(qū)分性別并沒有根據(jù)。([1],94頁)
按,胡注認為范成大混淆了猿、猴二物,并在此基礎上做出解讀。實際恰恰相反,范成大的觀察是相當準確的。此條同見周去非《嶺外代答》,楊武泉釋云:
此“猿”指長臂猿?!持兒谡呒春陂L臂猿,玉面者即白手長臂猿,金線者即白眉長臂猿。其性別,可以毛色分。([11],353頁)
楊說近是,我國存在長臂猿三屬五種[19],楊氏注文中的“白手長臂猿(Hylobateslar)”與“白眉長臂猿(Hylobateshodock)”大致對應白掌長臂猿(Hylobateslar)與東部白眉長臂猿(Hoolockleuconedys),目前分布于云南西部、西北部山區(qū),與廣西距離稍遠。綜合棲息地生態(tài)環(huán)境、毛色特征等因素便可以發(fā)現(xiàn)其他一些長臂猿科物種的特征似與范志的描述更為吻合。范志所云之“金絲者黃,玉面者黑,純黑者面亦黑”,其中“玉面者黑”或為白頰長臂猿(Nomascusleucogenys)的雄性,具有白頰黑身的外形;“純黑者面亦黑”或為黑長臂猿(Nomascusconcolor)雄性個體,通體黑色;“金絲者黃”則疑為這兩種長臂猿的雌性個體,皆體色棕黃。且黑長臂猿雌雄異色的現(xiàn)象又與范志下文“或云純黑者雄,金絲者雌”的敘述一致??梢娺@是一條近千年以前十分可靠的觀察記錄。且黑長臂猿與白頰長臂猿都會在清晨進行領(lǐng)地性二重奏,雄性發(fā)出“強音”,雌性則加入隆隆聲。([19],28頁) 這一習性似乎又能與“雄能嘯,雌不能”之語相參。這兩種長臂猿目前在毗鄰廣西的云南南部與越南北部都尚有分布。
麝香 自邕州溪峒來者名土麝,毛臊烈,不及西番。([1],96頁)
“土麝”一詞,胡起望、覃光廣注引《本草綱目》云:
麝出西北者結(jié)實,出東南者謂之土麝,亦可用而力次之。([1],96頁)
火貍 貍之類不一。邕別有一種,其毛色如金錢豹,但其錢差大耳。彼人云,歲久則化為豹,其文先似之矣。([1],97頁)
“火貍”一詞,嚴沛注引《蠕范》曰:
胡起望、覃光廣注參《嶺外代答》、《滇海虞衡志》分別作“大貍”、“火貍”,并認為“火”、“大”二字形近,不知孰誤,可暫且存疑。([1],97頁) 又釋此物為香貓,即有香腺的大靈貓。([1],98頁)
按,周去非《嶺外代答》亦載此條,字作“大貍”,且在文末別有一句“此皮可寢及覆胡床,其大幾及豹也?!?[11],360頁) 楊武泉校注引《新篆云南通志》五八“香貓”條,認為“香貓”指大靈貓,而范志的“火貍”或即豹貓(Prionailurusbengalensis=Felisbengalensis)。([11],360頁) 根據(jù)“皮可寢及覆胡床”及“其大幾及豹”的記述便可知曉此獸體型較大,我國產(chǎn)靈貓科動物8屬9種([19],387頁),排除出無顯著斑點的物種之后,其中體型較大的大斑靈貓(Viverramegaspila)與大靈貓(Viverrazibetha)體長亦僅一米左右;而貓科的豹貓的體型則更為短小。且范志有云:“其毛色如金錢豹,但其錢差大耳?!彼^“差大”即“稍大”義,現(xiàn)實中大靈貓與豹貓的點狀斑紋也并不比豹紋更大。故疑此條“火貍”當另指它物,較有可能指云豹(Neofelisnebulosa),此獸具有云狀大理石斑紋的皮毛,塊狀斑大于豹紋,體型則略小于豹。我國境內(nèi)的云豹主要棲息于中南部亞熱帶和熱帶林區(qū),目前已經(jīng)瀕危?!稄V西優(yōu)先保護野生動物名錄》記述云豹在桂省尚有分布,但數(shù)量稀少。[21]范成大生活的南宋時期,當?shù)亓謪^(qū)或許曾經(jīng)存在相當數(shù)量的種群。
懶婦 如山豬而小。喜食禾,田夫以機軸織纴之器掛田所,則不復近。安平、七源等州有之。([1],99頁)
“懶婦”一詞,胡起望、覃光廣認為是民間傳說的附會。([1],100頁)
按,清人屈大均《廣東新語》將“懶婦”等同于豪豬,其文曰:
箭豬,即封豕也?!怩钩醣九蒴~,泡魚大如斗,身有棘刺,故化為豪豬。……一名懶婦,以機軸纴織之器置田間,則不敢近。[22]
“懶婦”亦見《嶺外代答》,楊武泉校注綜合舊說,則認為此獸或指野豬:
大致而言,此獸所指,實指野豬,因傳說不一,遂多附會之說也。([11],365頁)
然今覽范志之“山豬”條,既已明確此書所云之“山豬”乃豪豬之俗名。([1],99頁) 豪豬(Hystrixbrachyura)在我國秦嶺淮河以南均有棲息,體重約10—18kg([19],186頁)。此條言“如山豬而小”,則當指帚尾豪豬(Atherurusmacrourus),其體重僅有約2—4kg。([19],185頁) 范志又云“安平、七源等州有之”。安平即安平州,乃宋代廣南西路邕州所置的一個羈縻州,其轄地在今廣西、越南邊境一帶的大新縣。七源即七源州,治所在今越南北部的諒山省七溪。帚尾豪豬的棲息地域主要在中南半島與我國的嶺南、西南地區(qū),史密斯(A.T.Smith) 等繪制的分布圖亦顯示目前此獸在靠近中越邊境的廣西西南部尚有分布。([19],185頁) 韓崇選等《中國農(nóng)林嚙齒動物與科學管理》記錄帚尾豪豬之食性以綠色植物為主,常吃甘薯、玉米、花生、野果、蔬菜等。[23]宋時甘薯、玉米、花生等美洲作物尚未傳入,嶺南人民主要種植水稻,故疑范志所言“喜食禾”的害稼“懶婦”或即此獸。
石鼠 專食山豆根。賓州人以其腹干之,治咽喉疾,效如神,謂之石鼠肚。([1],100頁)
“石鼠”一詞,嚴沛注及胡起望、覃光廣注引《本草綱目·鼫鼠》釋為鼫鼠、碩鼠。([1],100頁)
按,“石鼠”亦載周去非《嶺外代答》,楊武泉亦認為是鼫鼠([11],363頁);屠友祥則引屈大均《廣東新語》中“廣中近多碩鼠,狀如兔,色白,皆以為白兔也。嗜食芭蕉、蕹葉……番舶至,購以重金……”之語,認為即是一物。([10],226頁) 若從文獻源頭考之,古籍中的“鼫鼠”見于《爾雅·釋獸》,郭璞注:
又郝懿行義疏:
謝宗萬認為B.E.Read(1931)將其定為“松鼠(Sciuruvurgalis)”(即歐亞紅松鼠Sciurusvulgaris)有誤,并重新厘定為巖松鼠(Sciurotamiasdavidianus)。[25]郭郛則推測為鼠兔(Ochotonaspp.)或石貂(Martesfoina)。[26]事實上根據(jù)郭璞“頭如兔”且“尾有毛”的描述,此物顯然更接近于跳鼠科(Dipodidae)的某些物種。然據(jù)IUCN所示的分布圖,無論巖松鼠、鼠兔、石貂,抑或跳鼠,現(xiàn)皆不出產(chǎn)于華南。故疑范志所記“石鼠”并非《爾雅》之“鼫鼠”。同時,對于《廣東新語》中的“碩鼠”,只需細審此物形貌并結(jié)合“近多”、“番舶”的敘述,便可大致推知所記之物即豚鼠(Caviaporcellus)。此鼠為近世舶來之物,原產(chǎn)美洲,當與范志無關(guān),亦可排除。僅就范成大之描述,此條“石鼠”比較接近我國南方的白腹巨鼠(Niviventerconinga=Rattuscoxingi),又俗稱山鼠、白肚鼠、白肚老鼠、白肚山鼠。國內(nèi)其指名亞種僅分布于臺灣,而其四川亞種(N.c.gigas)則廣布于川、滇、黔、桂、粵、閩等諸省。([23],332頁) 比如廣西《蒙山縣志》記載當?shù)爻霎a(chǎn)“白肚鼠”。[27]白腹巨鼠棲息于熱帶、亞熱帶山地林區(qū),主要采食植物的莖、葉等綠色部分,與范志“專食山豆根(或即Euchrestajaponica)”之語頗可比參。由于此物不屬于家棲鼠類且主食植物,故我國華南地區(qū)的各族居民自古就有食用白腹巨鼠的習俗。比如閩南地區(qū)的“臘八干”之首即為白肚鼠肉。目前白腹巨鼠野外數(shù)量不多,已是稀有種[28],但不少地區(qū)出于經(jīng)濟利益曾有一定程度的養(yǎng)殖。
香鼠 至小,僅如指擘大。穴于柱中。行地上疾如激箭。([1],100頁)
“香鼠”一詞,胡起望、覃光廣認為范志所謂“香鼠”疑與小家鼠相近。([1],101頁)
按,周去非《嶺外代答》亦有此條,楊武泉校注先引清郝懿行《爾雅義疏》卷下六謂香鼠即鼸鼠之例,又引1948年版《辭?!穼E鼠釋為金花鼠之例,據(jù)此認為金花鼠體長可達七八寸,不類此獸。繼而猜測此香鼠:
或是鼩鼬科中的小麝鼩一類動物。([11],362頁)
楊氏釋義近是,麝鼩(Crociduraspp.)為食蟲目動物,常被誤認為鼠類。雄性個體具有分泌芳香物質(zhì)的腺體,故名“麝鼩”,也有俗名“麝香鼠”,與“香鼠”之稱相類。廣西地區(qū)所產(chǎn)的麝鼩,一般為華南中麝鼩(C.rapax),其頭體長約56—70mm([19],227頁);或灰麝鼩(C.attenuata),其頭體長約60—89mm([19],224頁)。二者皆略小于廣西、云南地區(qū)的錫金小鼠(Muspahari),其頭體長約88—103mm([19],170頁)。且灰麝鼩之種加詞attenuata在拉丁語中即有“瘦小”之義,此特征似與范志記載的“至小,僅如指擘大”描述相符。可惜目前比較缺乏這些生物的生態(tài)學研究,故其筑巢行為是否亦如范志中所云“穴于柱中”,則尚待確認。
山獺 出宜州溪峒。俗傳為補助要藥。峒人云:“獺性淫毒,山中有此物,凡牝獸悉避去。獺無偶,抱木而枯?!贬尖灿荣F重,云能解藥箭毒。中箭者,研其骨少許,傅治立消。一枚值金一兩,人或求買。但得殺死者,其功力甚劣。([1],101頁)
“山獺”一詞,胡起望、覃光廣引南宋周密(1232—1298或1308)《齊東野語》中之相關(guān)記載,認為“語多荒誕,不足為信”。([1],101頁)
按,“山獺”條亦見《嶺外代答》,楊武泉校注引《新纂云南通志》,謂山獺即旱獺(Marmotabobak),俗名土撥鼠。([11],365頁) 然而旱獺6個亞種全部分布于我國北方及西北草原、中亞地區(qū),華南并無種群。此外,“山獺”作為一味中藥材被收錄進《本草綱目》,許鴻源《中藥材之研究》認為其來源為紫貂(Marteszibellina)的陰莖。[29]而紫貂亦僅分布于北方寒區(qū)。鄔家林等則猜測為鼬獾(Melogalemoschata),可惜沒有解說。[30]一般鼬科動物的陰莖骨大且易辨別,交配行為旺盛([19],425頁),比較容易使人在主觀上產(chǎn)生“性淫毒”的印象。而俗名為“山獺”的鼬科動物一般指亞洲狗獾(Melesleucurus)[31]或鼬獾[32]。狗獾目前分布于我國大部分地區(qū),但獨缺嶺南;而鼬獾則主要存在于江南與華南地區(qū),極有可能就是范志所說的“山獺”。廣西地區(qū)的鼬獾通常為鼬獾滇南亞種(M.m.taxilla),模式標本(Thomas,1925)即采集自距離中越邊境不遠的越南老街(Lo Cai)省壩灑(Bt Xt)縣的艾偷(Ngi Thu)社。[33]
綜合運用現(xiàn)代科學研究的成果有助于破解《桂海虞衡志》所記鳥獸之名的確切所指,進而發(fā)掘古代文獻的深層意義,促使舊學不斷萌生新知。同時古代典籍中所記錄的種種珍禽異獸不僅具有文獻價值,而且反過來亦能對環(huán)境史、生態(tài)學的相關(guān)研究提供線索與佐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