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桂濤
或許世界就是這么奇怪,我和宋澤帆還是在青春的渡口間走散了,像夾角即便再小的兩條射線,終會愈走愈遠。
一
我對背影一直有種特殊的情感,不只是因為朱自清先生的散文里曾感傷地抒寫過它,更多的是因為在十幾歲的年華里,我曾與無數(shù)個背影擦肩而過,所以直到現(xiàn)在,我仍舊沒有忘記那個少年的模樣。
于我而言,背影似乎是青春時光里的一個小小按鈕,只有偷偷望向走在前方的那個背影,我的世界才一秒一秒地亮起來,并逐漸地亮成一座如夢幻般燦爛的星光城。
我已經(jīng)忘記是從什么時候開始關注宋澤帆的。我只記得他剛來班級的時候,腰身筆直地站在講臺上,還沒說話卻先漲紅了臉,從耳根一直蔓延到眼角,像一不小心觸碰到花粉顆粒的輕癥過敏患者。他支支吾吾的自我介紹,愣是演繹成了一出喜劇,以致于多數(shù)同學還沒有聽清具體內(nèi)容,他便以“謝謝”二字結(jié)束了。我那時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只聽清了他的名字叫“宋澤帆”,似乎還挺好聽的一個名字。
老師讓宋澤帆坐在了靠窗倒數(shù)第三排的空位,而那個位置恰好在我右手邊的45度角。那節(jié)課,我的思緒開始無緣無故地飄忽不定,來來回回地用余光打量著他的背影,仿佛悄悄地在心底盛開了一朵未名的花兒。宋澤帆剛來那天,天氣非常晴朗,明媚的陽光落在他的頭發(fā)和臉頰上,間或閃現(xiàn)出模糊的零星光暈,使我感覺到一絲絲來自心底的暖意。
此后的時光里,在課上偷瞄宋澤帆的背影成為我的一個秘密。每當心情煩悶的時候,我都會趴在課桌的一角偏向右方,安靜地看著宋澤帆慢條斯理地做作業(yè),通常十幾分鐘后我就可以慢慢平復有些燥郁的心情。所以說,在不經(jīng)意之間,那個背影已然向另一個方向開始挪動足跡。
二
后來我才知道,原來我和宋澤帆家其實只隔了一條街而已。那天傍晚,云霞與夕陽交相輝映,我背著書包像往常一樣回家,一邊沿著街巷步行一邊暗暗想著明天的隨堂檢測。前面十字路口的車流仿佛離弦的弓箭穿梭往復,紅燈在臨近傍晚時分顯得愈加醒目,當猛然間抬頭看向紅綠燈時,我意外地發(fā)現(xiàn)走在前面的背影像是宋澤帆。那個男孩將手插進衣兜里,穿著整潔的灰藍色校服,左袖管的手肘處畫著三顆涂鴉的星星,一顆很大,另外兩顆較小——這是關于宋澤帆我再熟悉不過的細節(jié)了。
校方不允許在校服上亂涂亂畫,但還是有很多人偷偷在上面留下些獨特的符號或圖案,宋澤帆也不例外。即便宋澤帆在隱秘的左袖肘內(nèi)側(cè)畫了三顆不起眼的星星,可還是在課上被眼尖的我發(fā)現(xiàn)了,所以我也仿照著他那樣在自己的右袖肘內(nèi)側(cè)畫了三顆。那時候的我們年少而懵懂,總會在某個不經(jīng)意的瞬間燃起某些美好的憧憬,然后在靜謐的時光里細細品咂獨屬于自己的溫馨,而我就是這樣的一個女孩。
傍晚的梧桐街上,我和宋澤帆一前一后只相距幾十米,但我卻不敢再向前邁一步,只能遠遠地在他身后默默地凝望著那個瘦長的身影。那個時候的我還天真地想,成語“亦步亦趨”大概就是當下這個情形吧。宋澤帆在前面時而玩弄路旁的細碎石子,輪番在腳下踢來踢去,時而向沿街的店鋪內(nèi)張望,看看櫥窗里又新上了什么商品;而我卻一直緊緊地跟在他身后,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前面他藍色書包上的機器貓。最后,我還硬生生地將緊張的小手攥出細微的汗?jié)n,像一層薄薄的輕霧在掌心里化為水汽,涔涔?jié)駶櫍粫罕悴灰娵欅E了。
三
我沒有想到,我和宋澤帆會有這么長的一段順路,因為以前我在放學和上學的路上從未見過他,一次也沒有。眼看自己就快要到家了,可他還仍舊在前面走著,那我該繼續(xù)跟著,還是就此結(jié)束呢?正當我暗自思忖的時候,宋澤帆徑直走進了距離我家只有一條街的隔壁小區(qū),一眨眼的工夫他就消失在鱗次櫛比的樓宇間,只留下我站在小區(qū)門口靜靜地望向那個已經(jīng)蕩然無存的背影?!霸瓉硭螡煞≡谶@里啊!”我像在遙遠荒涼的沙漠中突然發(fā)現(xiàn)了一片新綠洲般欣喜萬分,暗暗地期待著下一次與他重逢。
翌日清晨,鬧鐘還沒有在床邊響起我就遽然醒來,腦海里不斷回想著昨天傍晚的背影。于是,我急匆匆地吃過早餐,背起書包就朝隔壁小區(qū)跑去。城市的清晨行人稀少,空氣里帶著略微清新的味道。我遠遠地站在小區(qū)門口處等待宋澤帆出現(xiàn),生怕被其他人看到這尷尬的模樣,可是那天我卻始終沒有看到他的身影。一連幾天,我每天都往前再提早5分鐘,直到第4天清晨,宋澤帆才又一次回到我的視線里。為了與那個高高瘦瘦的身影重逢,我似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原來喜歡也是一件很累的事情。
此后,我深刻地記住了宋澤帆上學的準確時刻——每天早晨6點35分,并把它寫在日記本扉頁的顯眼處,作為一個值得紀念的時間。因為那短暫的一路相伴,我每天都按時到隔壁小區(qū)門口等待,等待宋澤帆的如期出現(xiàn)。但我卻從來沒有打擾過他,只是一直靜靜地跟在他身后,用溫柔的目光望向前面那個遙遠的背影。如果有人問起我為什么現(xiàn)在早晨如此興致勃勃,我想我會如此含糊地回答他們:“一日之計在于晨嘛!”
那些日子,穿過太平街,走過林蔭路,路過咖啡店,我像一只歡快明朗的橘貓兒信步走在上學和放學的路上,心底開滿了數(shù)不清的花朵,靜靜地在偌大的森林里茂盛地繁衍生息,于是乎性格也逐漸外向了許多。畢業(yè)的時候,盛夏的校園甬道上吹來柔軟的微風,宋澤帆的影子被太陽拉得很長,我在后面若無其事地踩住影子的一端,臉上蕩漾出一圈圈燦爛的微笑。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宋澤帆的背影,也是第一次與他距離如此之近。
四
很多時候,我會無數(shù)次想起那些難忘的畫面,里面的青春回憶擲地有聲且充滿陽光:我可以在擁擠的食堂里,一眼看到餐桌前的宋澤帆;我可以在運動會的操場上,根據(jù)號碼牌找到宋澤帆的身影;我可以在劇場觀眾的茫茫人潮中,憑借自己的感覺望見那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或許世界就是這么奇怪,我和宋澤帆還是在青春的渡口間走散了,像夾角即便再小的兩條射線,終會愈走愈遠。
畢業(yè)以后,我在偶然間談起那個“遙遠的背影”,宋澤帆竟然瞬間逆轉(zhuǎn)般地回答:“你知道我為什么一直沒有回過頭嗎?”我不禁啞然失笑。原來,這個深藏多年的秘密早已被他看透,我卻蒙在鼓里兀自歡喜。
如果時光回溯到學生時代,我想我應該會摒棄自己怯懦的性格,勇敢地追上那個遙遠的身影,因為青春只此一遭,何不面向大海,看看是否春暖花開?
固然摘自《演講與口才·學生讀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