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建雄
到后巷澳口時,已是子夜。海水漲到最高處,快要退潮了。
海灘上一片清寂,蟲鳴與潮聲和風(fēng)而走。這樣的夜晚似曾熟悉,好似被安靜籠罩的童年。
從路口往沙灘走,經(jīng)過幾棵凌亂的木麻黃,海風(fēng)吹過葉間,發(fā)出簌簌聲響。月亮高高掛在空中,海面叢叢清輝。海的那頭是惠安,遠(yuǎn)山腳下燈火縈繞。海灣中有些船在忙碌了,它們亮著不同作用的燈,一片橙黃的是電光釣魚船,光束回旋的是亮著探照燈的油輪。
腳下這片海灘叫九寶瀾。據(jù)說清代大海盜蔡牽在這里藏下九簸箕珍寶,留下“大水淹不到,小水淹一半,莆禧看得見,吉了看不見”的尋寶秘訣。七十年前,曾祖父被一場風(fēng)帶到海底,至此未曾回家。許多天后,他的尸身流到了惠安小岞,眼淚留給他的妻兒。
夜里,我在此出海,隨著漁民看看這如似故人的東海一隅。
阿癲是父母的老友,我跟他出海。在后巷澳口等到他時,手表上的時間跳到兩點十分。三三兩兩的漁民騎著電動車從村子里出來,徑直往海邊的木麻黃林里去。我跟在后頭,進(jìn)了一條不長但曲折的土路。林里有幾盞燈亮著,幾戶人家掩在樹叢里,房子?xùn)|一座西一座,蓋得沒章法。這里老舊得像被時間遺忘了二十年。
阿癲的朋友金和,他的房子就藏在這個隱秘的角落里。那是一棟稍顯脆弱的雙層活動板房,晚上海水漲到房子跟前,是我見過離海最近的家了。
金和房子旁堆著一些搟面杖粗的鋼管,兩個沒穿衣服的男人正合力將一根鋼管夾在石頭與鐵架間,進(jìn)行著世上最堅強的角力。
我冒昧地問鋼管的用途,他們說,這是用來做碇固定韓國網(wǎng)的。
韓國網(wǎng)是島上近年流行的一種漁具,可以捕到大魚,比如黃花魚或者別的。
男人們稀稀拉拉走進(jìn)金和的客廳。屋里的節(jié)能燈擠出一團(tuán)微弱的白光,燈光下有幾張桌子和一個古早的碗櫥,大人的衣服、孩子的教科書隨意堆放,這些物什無不透露著漁季里的忙。
男人們坐在西北角的茶桌邊,一壺水燒開,開關(guān)“啪嗒”一聲跳起。剛才掰鐵棍的男人嘴里叼著煙,熟練地泡著茶。接著,他說起白天發(fā)生的事情。下午,他的漁網(wǎng)被惠安漁船鉤到,對方明知鉤住漁網(wǎng),卻沒一點要停的意思。他開船趕過去,對方比了個割網(wǎng)的手勢,這讓他覺得對方是在挑釁,氣憤極了。
“伊厝萬代,要是我船大架,我就騎上去!”說話的男人脖子上青筋暴起,一句狠話脫口而出。他大概四十出頭,正是血氣方剛的歲數(shù),不畏懼任何風(fēng)浪。
泡茶男人說的是一種海上斗毆方式,讓自己的船頭壓到對方甲板上,弄得他們?nèi)搜鲴R翻。一旁的男人們隨聲附和著,三言兩語間就夾著一句粗話。后巷的年輕漁民不少,與大海搏斗的他們都有著剛烈的性格。
話語在潮聲中漸漸停歇,不知不覺,已是凌晨三點。
男人們魚貫走出金和家,深一腳淺一腳踩在土路上,上了各自的拖拉機。我跟在阿癲后面,不緊不慢走著。和阿癲同車的還有一位,穿著膠衣,個不高,胡子拉碴,精悍的南方人模樣。我訕訕地問名字,他說叫文炎,文化的文,兩個火的炎。
晚上阿癲是司機,文炎坐車后,我坐副駕駛。拖拉機顫抖著駛出小樹林,往漁船錨地開去。阿癲和文炎的船停在不遠(yuǎn)處的三千噸碼頭,那碼頭原來是停大船的,因為偏僻,荒廢了。近年海水搬來新的沙子,在那兒堆成一個新澳口,后巷村的漁民將它重新利用起來。
拖拉機一路響著在夜色里奔馳,甩下一桿桿孤獨的路燈。不久,我們抵達(dá)碼頭。拖拉機順著一個土坡下到沙灘上,這坡陡,阿癲把車開得很慢。車子開到沙面上,車輪陷了下去,阿癲加大馬力,一股比黑夜更黑的濃煙從排氣管涌出。
車子在近水處停下。阿癲從車后取出膠衣穿上,文炎在車上搬下塑料泡沫筏子、船槳、魚筐和冷藏箱。這些物什精簡而必要,似乎都將自己的地位標(biāo)榜在身上。我不敢怠慢,將它們安穩(wěn)地放在筏子上,再和文炎一起抬著走向大海。
即使是盛夏八月,夜里的海水也是涼的,蹚著水走了幾步,便覺得寒意陣陣。海水漫到大腿的時候,阿癲讓我先上筏子。只是我一時間不知道該怎么安置自己,就一屁股坐到魚筐里。泡沫板隨著水波顫顫起伏,我一動不動,生怕一失衡連人帶筐倒扣進(jìn)海里。阿癲和文炎繼續(xù)推著筏子前進(jìn),水慢慢淹到他們的小腹,前行的步履變得艱難,于是,他們也上了筏子。三個人坐在一張擺渡筏上略微局促,我的到來顯得多余而令人不安。阿癲和文炎一人握著一支槳,在水里劃著。筏子靠著原始動力晃晃前行,與大船漸漸靠近。
大船是用鋼管焊成的,浮在黑綢般的海面上,隨著細(xì)浪搖擺。它大約有十米長、兩米寬,但船舷僅一拃高。與常見的漁船不同,這艘船的船頭像是被刀切了一樣齊平。還好晚上風(fēng)不大,不然浪峰打來,非潑一身水不可。
船的駕駛室是用木頭釘?shù)?,里面裝了一臺新且精悍的柴油機,用來拉網(wǎng)繩的起網(wǎng)機安置在駕駛室前,這樣一來,甲板顯得寬敞,方便他們作業(yè)。
文炎在夜色里解開大船碇繩,系到了泡沫筏子上。我還沒理解透文炎的結(jié)繩法,阿癲便在駕駛室里啟動了發(fā)動機。一陣轟鳴聲響起,船身微微顫動,船向著未知的暗夜駛?cè)ァ?/p>
海灣像母親,懷抱著船只輕輕搖擺。文炎站在甲板上看著前方,他點燃一支煙,深吸一口,吐出的白煙很快融入黑夜。頂著機器轟鳴聲,我站在文炎一旁,大聲問他是怎么辨別方向,又是怎么在茫茫海中找到漁網(wǎng)的。文炎轉(zhuǎn)頭看著我,說了兩個字“感覺”。我一時不知道該怎么接話,便把頭轉(zhuǎn)向了大海?;蛟S這片海域?qū)λ麄儊碚f真的太熟悉了。
可能是少有二十幾歲的后生愿意出海,文炎絮絮地為我介紹著。開漁前,他們在海里布了六張韓國網(wǎng),共計二十四個網(wǎng)尾,分布在不同海域,今晚要把所有網(wǎng)尾撈起,倒出魚后再歸航。
船速在話語間緩緩減慢,迎面吹來的海風(fēng)輕柔了不少。我打量著眼下的這片海域,竟不知它和出發(fā)時的海面有何不同。但可以感覺到,我們到了第一張網(wǎng)附近。文炎走到船頭,拾起一把長篙。這是一根四五米長的竹篙,頂部用鐵焊了一個順鉤一個逆鉤,順鉤用來推,逆鉤用來拉。文炎拿著長篙迎風(fēng)站在船頭,像是迎戰(zhàn)的趙子龍等待著一場廝殺。眼見要勞作了,我退避到甲板中部,找了一個盡量不打擾他們的位置站著。
船在一顆泡沫浮球前停下。文炎伸出長篙利索地鉤住浮球,一把提到船上。接著,他趴在甲板上,從海里撈出一捆繩子,解開后牽到起網(wǎng)機上。
拉下開關(guān),起網(wǎng)機慢慢旋轉(zhuǎn),拽動深海里的網(wǎng)。網(wǎng)繩嵌在船舷上,摩擦出“嗚嗚”聲響。起網(wǎng)機的力量頂過四五個精壯大漢,它的出現(xiàn)使得拖網(wǎng)不再是艱苦卓絕的勞作,它像蠻牛一樣工作,將網(wǎng)繩繃得緊實,偶爾一震,麥芒般的海水向外圍射發(fā)出去。網(wǎng)不斷地被拉起,海水在夜航燈的照射下滾滾翻涌。
阿癲從駕駛室里快步走出,跪在船頭甲板,伸手從海里撈起一個圓形網(wǎng)骨。文炎關(guān)了起網(wǎng)機,走到阿癲身旁,拉住套在網(wǎng)骨上的繩索,和阿癲一起將后面幾個網(wǎng)骨拉到船上。越末端的網(wǎng)骨越小,直至最后一個已經(jīng)小得像汽車輪胎,尾網(wǎng)出海了。
網(wǎng)兜被提到船上,我遞過一個魚筐,文炎麻利地解開網(wǎng)口索,將魚一抬,倒進(jìn)了筐里。
魚兒們在魚筐里鬧騰著蹦跳著。
“呱呱呱……”
我聽到了什么聲音?
是海里撈出蛤蟆了嗎?可海里是沒有蛤蟆的,我很快否定了這個不聰明的想法。但這聲音一定是動物發(fā)出來的,是帶有生命情感的鳴叫,絕不是船上的某個構(gòu)件在作響。我搖了搖魚筐,呱聲越來越亮,筐底的幾條黃花魚被搖了上來,在燈光的照耀下奪目而出挑。
這是黃花叫的嗎?我捧上最大的一條,側(cè)耳去聽,但并無聲響。
阿癲看出了我的疑惑,咧著一嘴黃牙笑著對我說:“黃花叫的,黃花會叫,叫起來呱呱哭?!?/p>
“噢!”原來魚會叫,這還是我第一次聽到呢!
我還想進(jìn)一步觀察,文炎就把它們放到了冷藏箱里。我知道這魚金貴,耗不起我這雙熱手把玩。
看來我們的運氣不錯,第一網(wǎng)收獲頗豐,所有人臉上都掛著愉悅的神情。
阿癲回到駕駛室啟動發(fā)動機,我們向下一片海域出發(fā)。我和文炎依舊站在船頭,海風(fēng)撲撲,吹得我有些迷離。我回頭看了看阿癲,燈光下,剛才的歡快好似都被海風(fēng)吹散,他的眉頭緊鎖,透著一絲絲蒼老和疲倦。
我問文炎:“接下來要去哪?”
“去巾盤?!?/p>
“巾盤是哪?”
“你真是‘好問山,巾盤是海底暗礁,很深,我沒見過,那里魚多。”
“好問山”是島上的一個古意詞匯,許久沒人這么說我了。據(jù)說很久很久以前,有個年輕水手跟著老客走船,逢島嶼便問“這是什么山”,一個航程下來就有了“好問山”的諢名,至此島上人常以這三個字打趣問題多的年輕人。
我的思緒被文炎營造的神秘感帶到海里。沒見過的地方為什么會有名字?或許巾盤是通往另一個世界的暗道,遵照秘不外宣的契約幾百年一現(xiàn)。又或許曾有人見過它,見證者留下傳說,復(fù)尋者迷途而返,最終只留下了巾盤二字,等世人都忘了它時,它又戲謔地再現(xiàn)于世。
世間不是有很多事物都如此嗎?就像眼前的黃花魚,六七十年前因為過度捕撈一度失蹤,現(xiàn)如今又重現(xiàn)海中。
“文炎,你們抓到的黃花魚最大有多大?”
“三斤?!?/p>
“賣多少?”
“四五千元?!?/p>
“哇,厲害。上合那張網(wǎng),也能值個一千吧?”
“哪有,五六兩的收購走才一百,漁民古做死賺無錢??!”
談到這,回想起身后的阿癲。他足夠辛苦,奔波大半輩子,快到頤養(yǎng)天年的歲數(shù)卻不知哪里是個頭。去年聽母親談起他的家事,他的大女兒離家出走音信全無,十幾年前拼死生的男孩,羸弱瘦小,心思全然不在讀書上。島上的傳統(tǒng)是孩子能撐起家庭后長輩才歇下,只是這樣的自然規(guī)律對阿癲來說是個奢望。不知他面對人生是否也像今晚夜航那般方向明確。
趕場的船在湄洲灣里繼續(xù)航行,船頭犁開海面,濺起浪花打上甲板,海上起風(fēng)了。
前兩天外海刮臺風(fēng),島上受外圍氣旋影響吹了幾天小北風(fēng)。隨著臺風(fēng)眼遠(yuǎn)去,風(fēng)向轉(zhuǎn)南似乎也就那么一兩下的事情。下半夜突轉(zhuǎn)的南風(fēng)從湄洲灣主航道灌進(jìn)來,鼓起層層疊疊的浪花鉆入船底。像我們這樣的平板船是最不抗浪的,船體不能貼著浪頭,起伏在浪花之間好似一塊不合拍的木板。我叉開腿,有意壓低重心讓自己站得更穩(wěn)一些。
“阿弟,你會暈船嗎?巾盤馬上到了?!?/p>
“還行,以前也出海過?!?/p>
“你一會兒就站在后面,不要亂跑。”
“嗯?!?/p>
船減速,再慢慢停下,我們在顛簸中到巾盤了。
阿癲和文炎在一顆浮球前重復(fù)著剛才的動作,但這回出現(xiàn)了一些狀況,起網(wǎng)機拉不動繩索。文炎加大馬力,可網(wǎng)還是沒起來,船卻被反拽到一邊。
我心想:不能再拽了,再拽網(wǎng)要破了。
跪在船頭的阿癲轉(zhuǎn)過頭去,對文炎揮了揮手,喊道:“纏了!”他喊得又急又響,讓人有不好的預(yù)感。我想去幫忙,但考慮到自己的行為可能會變成添亂,就乖乖地站在甲板上看著。
文炎停下起網(wǎng)機,小跑著到船尾拿了一個大浮球遞給阿癲。半人高的浮球被阿癲扔到海里,他趴在船頭,要將浮球繩綁在網(wǎng)上。這時,一個浪頭涌來,打在船上,潑了阿癲一臉咸水。但他顧不得這些,一手勉強撐在船上,一手扯著繩子,用嘴咬著,打了一個結(jié)。起身后,他吐了幾口口水,嘴里嘟囔著說了些什么,像在咒罵一般。我很想聽清他在說什么,只是發(fā)動機的聲響蓋住了他的言語聲。
阿癲回到駕駛室,把船移了十幾米,又回到甲板倒騰另一端網(wǎng)身。
“文炎!文炎!后面看!”
阿癲又急吼吼喊著,到底喊文炎看點什么,我看不懂也聽不懂。
文炎跑來跑去,船頭船尾跑了好幾趟,繩子綁來解去,套了好幾回,看得我眼睛都花了,但還是搞不懂他們是怎么排解問題的。
好在不一會兒,他們順利地將幾個尾網(wǎng)都拖了出來,而且收獲不差,有十來條黃花魚和一些加仔魚,合起來有一魚筐??粗装迳系氖斋@,阿癲的眉頭舒展了一些。
經(jīng)過半宿,我的眼睛適應(yīng)了黑暗,逐漸能分清黑色的層次。黑色處是海,更黑處是灣區(qū)里的小島,它們有的有人住,有的沒人住,有的是莆田的,有的是惠安的。但就這么一片海域,它孕育了多少生靈,又吞噬了多少漁民的青春和生命,又是哪種水文能“大水淹不到,小水淹一半,莆禧看得見,吉了看不見”……這些謎藏在從小看到大的海里,今晚置身其中我依舊不解。
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的夜航船讓我和黑夜融為一體,覺得自己處在一種奇妙的混沌之中。我抬頭望了望月亮,月色變了,一輪殘紅墜在西邊,再不久,天就要亮了。
勞作往往是重復(fù),尊重自然規(guī)律的周而復(fù)始。撈完最后一網(wǎng),我應(yīng)該也是疲了,心思放在思考海天之間的奧秘,不再看他們作業(yè)。
黎明前的黑暗,月亮躲進(jìn)云里,太陽還沒升起。我們?nèi)タ戳说谝痪W(wǎng)的安置情況便返航歸鄉(xiāng)。我和文炎依舊站在船頭甲板,他教我如何看水門、如何布網(wǎng),這回我不說話,只默默聽著。
興許也沒有幾個后生愿意聽他說這些了吧。
回想自己曾幾次跟漁民出海,他們都是歡迎我的。按照島上習(xí)俗,后生上船,老客要送禮,以此鼓勵年輕人勇敢地向海洋進(jìn)取?;厝サ穆飞?,文炎從魚筐里挑了幾只巴掌長的白蝦給我,我沒好意思收下。
農(nóng)歷十四的月亮落得羞怯而婉約,太陽升得靜謐而盛大。日出海上,東方熹微,忙了一宿的漁民們紛紛踏浪回家。上岸后他們將要歇息,在陸地的夢中他們一起等待一流又一流的潮起潮落,一輪又一輪的日月更替,一生又一生的青春和暮年。而我覺得今晚的夜航就如夢一般飄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