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今
《史記》的記述,從傳說中的“黃帝”起始,到漢武帝時代。對于這一漫長歷史階段中社會生活的各個層面,大都有細致真切的記錄。美容妝飾作為民俗生活的一種表現(xiàn),涉及情愛史,也關聯(lián)到當時社會物質條件下的衛(wèi)生意識、生活品位和審美追求,這些在太史公筆下均有所記述。討論相關問題,可以更全面地認識《史記》一書作為“中國第一部史書”(梁啟超:《〈史記〉解題及其讀法》,《史地學報》1923年第7期)的意義,也有益于我們全面而深入地理解司馬遷的人生理念、生活情趣,以及他對于健康美的態(tài)度。
在司馬遷生活的時代,民間以粉黛妝飾面容已經(jīng)成為風習。
《戰(zhàn)國策·楚策三》記載,張儀在和楚王關于“好色”的討論中,說到“粉白黛黑”。張儀說:“王徒不好色耳。”楚王問道:“何也?”張儀說:“彼鄭、周之女,粉白黛黑,立于衢閭,非知而見之者,以為神?!背跽f:“楚,僻陋之國也,未嘗見中國之女如此其美也。寡人之獨何為不好色也。”于是為張儀提供“珠玉”等資助。而后宮美女南后、鄭袖得知后大為恐慌。《史記·楚世家》和《史記·張儀列傳》記錄過楚懷王和張儀的多次對話,其中可見楚懷王自稱“僻陋之國”的話語,外交活動中也有“鄭袖”出現(xiàn),但是司馬遷筆下卻沒有直接出現(xiàn)“鄭、周之女,粉白黛黑”的說法?!端囄念惥邸肪硪话恕懊缷D人”題下引《戰(zhàn)國策》曰:“張儀曰:‘鄭周之女,粉白黛黑,非知而見之者以為神?!庇忠冻o》:“粉白黛黑施芳澤,長袂拂面善留客?!倍冻o·大招》原文為“粉白黛黑,施芳澤只”。王逸注:“言美女又工妝飾,傅著脂粉,面白如玉,黛畫眉鬢,黑而光凈。又施芳澤,其芳香郁渥也?!笨磥沓蠈尤宋飳τ谥性用缞y“粉白黛黑”完全“非知”“未嘗見”的說法,可能并不確實。《韓非子·顯學》記載:“……故善毛嗇、西施之美,無益吾面,用脂澤粉黛則倍其初。言先王之仁義,無益于治,明吾法度,必吾賞罰者亦國之脂澤粉黛也?!痹趪烂C的政論中以“脂澤粉黛”為喻,說明此類妝飾方式的應用是非常普遍的。
我們現(xiàn)在還不能清楚地說明司馬遷為什么不取用《戰(zhàn)國策》載錄張儀“鄭、周之女,粉白黛黑”的話語。但是,《史記》中可以看到妝飾史相關信息的間接表達?!妒酚洝に抉R相如列傳》載錄司馬相如賦作,其中寫道:“于是鄭女曼姬,被阿錫,揄纻縞,雜纖羅,垂霧縠;襞積褰縐,紆徐委曲,郁橈溪谷;衯衯裶裶,揚袘恤削,蜚纖垂髾;扶與猗靡,噏呷萃蔡,下摩蘭蕙,上拂羽蓋,錯翡翠之威蕤,繆繞玉綏;縹乎忽忽,若神仙之仿佛?!睂τ凇班嵟А钡目滟?,言服飾,言頭飾,又說發(fā)型和體態(tài)身姿,但是沒有涉及“粉白黛黑”。不過對于“若神仙之仿佛”句的理解,張守節(jié)《正義》直接引錄上文說到的《戰(zhàn)國策》所見張儀語“彼鄭、周之女,粉白黛黑,立于衢閭,非知而見之者,以為神”,不過字句略有差異。張守節(jié)寫道:“仿佛,言似神仙也?!稇?zhàn)國策》云:‘鄭之美女粉白黛黑而立于衢,不知者謂之神仙?!?/p>
《史記·司馬相如列傳》還引錄了司馬相如賦作“靚莊刻飭,便嬛綽約”句。裴骃《集解》引郭璞的說法作為解釋:“靚莊,粉白黛黑也?!泵鞔_說到了“粉白黛黑”?!胺邸薄镑臁钡淖饔?,使得對“靚莊”的追求得以實現(xiàn)。
《史記》未直接采用“粉白黛黑”之說,或許與輕視或者否定這種妝飾方式的態(tài)度有關。與《史記》成書時代相近的《淮南子·修務訓》寫道,妝飾的作用其實有限,真正的美女,即“曼頰皓齒,形夸骨佳,不待脂粉芳澤而性可說者,西施、陽文也”,而相貌丑陋者,即“雖粉白黛黑弗能為美者”?!短接[》卷三八〇引《漢武故事》說漢武帝身邊親隨,“從行郡國,載之后車”的女子,“皆自然美麗,不使粉白黛黑”。這一表述,說的也是司馬遷時代的事情。
妝飾史在戰(zhàn)國秦漢這一歷史階段的表現(xiàn),很早就受到學者的關注。宋人洪邁《容齋隨筆·四筆》卷三專有“粉白黛黑”條,涉及《列子》《戰(zhàn)國策》《大招》《淮南子》“粉白黛黑”諸說。另一位宋代學者王楙《野客叢書》卷二九“后宮嬪御”條也注意到同一文化史主題。他寫道:“士大夫以粉白黛綠喪身殞命,何可勝數(shù)。前覆后繼,曾不知悟?!泵魅藦堓妗兑梢肪砣胺邸睏l引錄了《古今實錄》的說法:“蕭史與秦穆公煉飛雪丹,其第一轉與弄玉涂之,即今鉛粉也。婦人傅粉自秦?!倍鴱堓鎸ⅰ案捣邸卑l(fā)生的年代又向前提。他說:“余按《墨子》‘禹作粉,張華《博物志》‘紂燒鉛作粉,謂之胡粉?;蛟恢芪耐鯐r婦人已傅粉矣,未知然否。但婦人傅粉斷非始于秦也?!睆堓孢€提及“黃眉黑妝”“鴉黃粉白”“額上涂黃”等,種種“古人媚妝,隨意皆可”。各種“媚妝”之中,“粉”的作用是突出的。
女子通過“傅粉”來取悅異性的實例,見于《漢書·景十三王傳·廣川惠王劉越》記廣川王后陽成昭信譖脩靡夫人陶望卿“淫”且“有奸”的案例。故事的發(fā)生,大致在司馬遷生活的時代?!胺埙臁薄懊膴y”導致的社會生活史的變化,司馬遷不會沒有察覺。
《史記·樂書》將“容貌”與“顏色”并列表達,可知所謂“顏色”就是“容貌”以及相關的神采光澤,有時也包括表情。而“粉黛”,就是直接作用于“容貌”“顏色”的?!妒酚洝分小叭菝病背霈F(xiàn)了6次,“顏色”出現(xiàn)了13次,文字并不總是完全對應。而《史記·屈原賈生列傳》中可以看到“顏色憔悴,形容枯槁”的說法,文字形成比較工整的對仗,“顏色”和“形容”相對應。
對于漢朝軍隊西北遠征匈奴的戰(zhàn)事,《史記·衛(wèi)將軍驃騎列傳》寫道:“過焉支山千有余里,合短兵,殺折蘭王,斬盧胡王。”同一戰(zhàn)爭史記錄,《史記·匈奴列傳》記載:“漢使驃騎將軍去病將萬騎出隴西,過焉支山千余里,擊匈奴,得胡首虜萬八千余級,破得休屠王祭天金人?!薄把芍А迸c匈奴單于配偶“閼氏”音同?!妒酚洝り愗┫嗍兰摇放狍S《集解》:“蘇林曰:‘閼氏音焉支,如漢皇后。”在《史記·匈奴列傳》中霍去病“過焉支山”句下,張守節(jié)《正義》引錄地理學文獻,竟然保留了當時一支匈奴民歌。張守節(jié)《正義》引《括地志》云:“焉支山一名刪丹山,在甘州刪丹縣東南五十里?!薄独ǖ刂尽穭t引《西河故事》云:“匈奴失祁連、焉支二山,乃歌曰:‘亡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婦女無顏色。其慜惜乃如此?!?/p>
霍去病當年夏季率領騎兵軍團進擊匈奴的情形,《史記·匈奴列傳》有所記載,“出隴西、北地二千里,擊匈奴。過居延,攻祁連山,得胡首虜三萬余人,裨小王以下七十余人”。在“攻祁連山”句下,司馬貞《索隱》又引《西河舊事》,說到這首民歌:“山在張掖、酒泉二界上,東西二百余里,南北百里,有松柏五木,美水草,冬溫夏涼,宜畜牧。匈奴失二山,乃歌云:‘亡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燕支山,使我嫁婦無顏色?!彼抉R貞說:“祁連一名天山,亦曰白山也。”這兩段引文,一據(jù)《西河故事》,一據(jù)《西河舊事》,應當就是一部書。而所引“匈奴歌”,也略有不同,一說:“失我焉支山,使我婦女無顏色?!币徽f:“失我燕支山,使我嫁婦無顏色?!钡?,“無顏色”三個字是一致的。
宋人趙彥衛(wèi)《云麓漫鈔》卷七:“崔豹《古今注》云:‘燕支葉似薊,花似蒲公,出西方,土人以染,名燕支。中國亦為紅藍,以染粉為婦人色,謂為燕支粉。”“北方有焉支山,山多紅藍,北人采其染緋,取其英鮮者作燕脂?!薄啊妒酚洝へ浿硞鳌罚骸羟М€卮茜。徐廣注云:‘卮,音支,鮮支也;茜,音倩,一名紅藍,其花染繒,赤黃也。又知今之紅花,乃古之茜?!?/p>
明楊維楨《鐵崖樂府》卷二《昭君曲》:“何時去奪胭脂山?嗚呼!何時去奪胭脂山?”清人樓卜瀍注:“青藤山人《路史》:焉支山又名燕支、胭脂。字雖異,義則一焉。蓋胡地有焉支山產(chǎn)紅藍,采其花染緋,制其膏作婦妝。單于以號其妻,正比其色可愛如焉支也?!泵鞣揭灾恰锻ㄑ拧肪硭囊弧吨参铩げ荨氛f:“‘燕支今作‘胭脂,古通‘焉支‘閼氏‘燕脂?!?/p>
這是另一個民族對“顏色”追求的文化表達。作為草原民族的聲音,特別值得重視。
西門豹的故事,很早就有廣泛的影響。太史公記述,魏文侯時,西門豹任“鄴”的行政長官。到任時,約見地方“長老”,了解“民所疾苦”?!伴L老”說:“苦為河伯娶婦,以故貧?!标P于“為河伯娶婦”的具體情形,《史記·滑稽列傳》有所記述:“當其時,巫行視小家女好者,云是當為河伯婦,即娉取。洗沐之,為治新繒綺縠衣,閑居齋戒;為治齋宮河上,張緹絳帷,女居其中。為具牛酒飯食,十余日。共粉飾之,如嫁女床席,令女居其上,浮之河中。始浮,行數(shù)十里乃沒?!庇谑牵鏖T豹說,“至為河伯娶婦時,愿三老、巫祝、父老送女河上,幸來告語之,吾亦往送女”。到了“為河伯娶婦時”,“西門豹往會之河上。三老、官屬、豪長者、里父老皆會,以人民往觀之者三二千人”。
西門豹借口已經(jīng)選定的“河伯婦”,服“新繒綺縠衣”而“共粉飾之”的女子“不好”,宣布“煩大巫嫗為入報河伯,得更求好女,后日送之”,“使吏卒共抱大巫嫗投之河中”?!坝许暎唬骸讒灪尉靡??弟子趣之!復以弟子一人投河中。有頃,曰:‘弟子何久也?復使一人趣之!復投一弟子河中。凡投三弟子。”而后又說:“巫嫗弟子是女子也,不能白事,煩三老為入白之?!庇谑恰皬屯度虾又小?。終于使得“鄴吏民大驚恐,從是以后,不敢復言為河伯娶婦”。
西門豹以個人智謀和行政強力改變了地方陋俗,在《漢書·古今人表》九等品次中列第三等,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與孔子之徒子貢、子夏、曾子等并列,超越了老子、孫武等人。在后世傳說中,西門豹又有神異的表現(xiàn)。如《晉書·苻堅載記》寫道:“其母茍氏嘗游漳水,祈子于西門豹祠,其夜夢與神交,因而有孕,十二月而生堅焉?!薄熬臀鏖T豹祠祈雨”的記載,也見于《魏書·奚康生傳》。“祈雨”的相關情形,《北齊書·文宣紀》中也有記載。不過,我們在這里不討論西門豹在信仰史中的地位和在水利史中的作用,我們更為注意的是《史記》記述“為河伯娶婦”故事中當時的“嫁女”禮儀,除“洗沐之,為治新繒綺縠衣,閑居齋戒”外,還有“共粉飾之”?!逗鬂h書·逸民列傳·梁鴻》記載:孟氏女嫁梁鴻,“始以裝飾入門”,“鴻曰:‘吾欲裘褐之人,可與俱隱深山者爾。今乃衣綺縞,傅粉墨,豈鴻所愿哉?”人們都熟悉的“舉案齊眉”故事中的恩愛夫妻,丈夫梁鴻對于“始以裝飾入門”的妻子“孟氏女”的新婚“粉飾”,即“傅粉墨”,起初竟然是很不滿意的。
明代陳洪綬繪《舉案齊眉圖》(局部)
“粉飾”,即梁鴻所謂“傅粉墨”,應當是女子通常的美容化妝方式?!夺屆め屖罪棥罚骸胺?,分也,研米使分散也。”“黛,代也,滅眉毛去之,以此畫代其處也?!痹谡綀龊先纭叭D”“嫁女”“入門”時,“粉飾”尤其受到重視?!昂硬畫D”出嫁時所謂“共粉飾之”,應當是幾位女子協(xié)力合作來完成相關程序。
《史記·貨殖列傳》表揚了一些成功致富的工商業(yè)者。其中說道:“販脂,辱處也,而雍伯千金?!私哉\壹之所致?!睆娬{只要專心努力,就可以成就經(jīng)濟事業(yè)。“雍伯千金”,瀧川資言《史記會注考證》說有的版本寫作“雍伯致千金”。
所謂“販脂,辱處也,而雍伯千金”,《漢書·貨殖傳》的說法是“翁伯以販脂而傾縣邑”。這位富有的“雍伯”,其職業(yè)所謂“販脂”,是怎樣經(jīng)營的呢?
張守節(jié)《正義》解釋“販脂”:“《說文》云‘戴角者脂,無角者膏也?!薄墩f文·肉部》:“戴角者脂,無角者膏?!倍斡癫米ⅲ骸啊犊脊び洝粪嵶⒃唬褐吲Q驅伲嗾啧箤??!秲葎t》注曰:肥凝者為脂,釋者為膏?!薄搬尭嘁灾G菀嘣桓?。《周禮》:香臊腥膻皆曰膏。此皆統(tǒng)言不別也。”“脂”“膏”都是動物脂肪,通?!芭Q颉狈Q“脂”,“豕”則稱“膏”。也有以“肥凝者”和“釋者”予以區(qū)分的?!妒酚洝た崂袅袀鳌分校饭唬骸疤煜轮W(wǎng)嘗密矣……”司馬貞《索隱》:“案:《鹽鐵論》云‘秦法密于凝脂。”這正是取“肥凝者為脂”之義。以“凝脂”比喻法網(wǎng)之“密”,正是借用人們熟知“凝脂”形態(tài)的普通常識。
動物脂肪通常用于食用,如揚雄《太玄·灶》“脂牛正肪,不濯釜而烹”?;蛉家哉彰?,如《論衡·幸偶》“爍脂燭”。當然也有其他用途?!妒酚洝ぬ锞粗偻晔兰摇酚涊d:“狶膏棘軸,所以為滑也?!彼抉R貞《索隱》:“狶膏,豬脂也?!闭f以豬脂潤滑車軸?!妒酚洝っ献榆髑淞袀鳌匪抉R貞《索隱》也說車器有“輠”或作“過”,是用以“潤轂”的“盛脂之器”,或稱“脂器”。
我們看到《后漢書·馮衍傳》李賢注引《衍集》載衍與婦弟任武達書說到家中“一婢”,“頭無釵澤,面無脂粉”??芍獫h時民間風習,婦女通常是使用“脂粉”的。女子妝飾往往“脂”與“粉”合用,如《釋名·釋首飾》的說法:“胡粉,胡,餬也,脂合以涂面也。”“把脂、粉合在一起涂在臉上,可使皮膚看起來白皙柔嫩?!保ㄅ硇l(wèi)、楊振紅:《中國風俗通史·秦漢卷》)單獨用“脂”“涂面”,可以使臉部皮膚“柔滑”。《釋名·釋首飾》說:“脂,砥也,著面柔滑,如砥石也?!庇钟杏糜诖讲康摹按街保骸按街?,以丹作之,象唇赤也?!睆埡狻端夹x》寫道:“離朱唇而微笑兮,顏的礪以遺光?!边@里說的“朱唇”,很可能就是使用“唇脂”的效果。
《后漢書·陳蕃傳》中可見對皇帝后宮消費過度的批評:“采女數(shù)千,食肉衣綺,脂油粉黛,不可貲計?!薄爸头埙臁保斎痪褪邱T衍所說的“脂粉”。所謂“脂油粉黛,不可貲計”,顯示了“采女數(shù)千”妝飾費用的額度?!百D計”二字,涉及女子妝飾所用“脂油粉黛”的市場價值。
祭祀禮儀中點燃雜有香氣的“脂”,是漢代神祀莊重的表現(xiàn)?!督检敫琛分杏羞@樣的詩句:“焫膋蕭,延四方?!薄稘h書·禮樂志》載錄此詩,顏師古注:“以蕭焫脂合馨香也。”所謂“脂合馨香”,或者也是妝飾用脂已經(jīng)考慮到的配制方式。
都城長安有專門為上層社會物質消費服務的市場。王莽曾經(jīng)策劃遷都洛陽,這一決定一時在長安引起民心浮動,“是時,長安民聞莽欲都雒陽,不肯繕治室宅,或頗徹之”。許多百姓甚至不愿修繕房屋,有的還拆除了原有住宅。王莽于是宣布:“玄龍石文曰‘定帝德,國雒陽。符命著明,敢不欽奉!以始建國八年,歲纏星紀,在雒陽之都。其謹繕修常安之都,勿令壞敗。敢有犯者,輒以名聞,請其罪?!蓖趺б苑鼮楦鶕?jù),預定在三年之后,即始建國八年(16),正式遷都洛陽。他宣布,在此之前常安(長安)的城市建設不能受到影響。遷都動議竟然導致長安出現(xiàn)“壞敗”的趨向,這是因為許多市民的營生方式是直接為宮廷和貴族官僚家族服務的。一旦遷都,很可能導致大面積失業(yè)。
長安有高等級消費群體,其中的女性,可能更狂熱地追求奢靡生活。長安市場有專門服務這一人群的“脂粉”經(jīng)營,是很自然的?!妒酚洝へ浿沉袀鳌氛f“雍伯”“販脂”而“致千金”?!坝翰薄柏溨敝爸奔础爸邸敝爸钡目赡苄允呛艽蟮?。
董偃“隨母出入主家”,“主寡居,年五十余矣”,以其“姣好”,“曰:‘吾為母養(yǎng)之。因留第中”,后來“出則執(zhí)轡,入則侍內,為人溫柔愛人”,“名稱城中,號曰董君”(《漢書·東方朔傳》)。董偃因“姣好”“溫柔”,成為以男色服務權貴的典型人物。
太史公筆下又有為帝王近幸的男寵?!妒酚洝へ伊袀鳌穼懙溃骸拔粢陨艺叨嘁?。至漢興,高祖至暴抗也,然籍孺以佞幸;孝惠時有閎孺。此兩人非有材能,徒以婉佞貴幸,與上臥起,公卿皆因關說。故孝惠時郎侍中皆冠鵕?,貝帶,傅脂粉,化閎、籍之屬也。兩人徙家安陵?!彼抉R遷還說到漢文帝時的鄧通,漢景帝時的周仁,漢武帝時的韓嫣?!敖裆蠟槟z東王時,嫣與上學書相愛。及上為太子,愈益親嫣。嫣善騎射,善佞。上即位,欲事伐匈奴,而嫣先習胡兵,以故益尊貴,官至上大夫,賞賜擬于鄧通。時嫣常與上臥起。……”又有李延年,“父母及身兄弟及女,皆故倡也”。“延年善歌,為變新聲,而上方興天地祠,欲造樂詩歌弦之。延年善承意,弦次初詩。”“延年佩二千石印,號協(xié)聲律。與上臥起,甚貴幸,埒如韓嫣也。”《史記·佞幸列傳》文末《索隱述贊》寫道:“《傳》稱令色,《詩》刺巧言。冠?入侍,傅粉承恩?!逼渲小案捣鄢卸鳌?,指出了這些被列入“佞幸列傳”者的通常表現(xiàn)。司馬遷在《史記·太史公自序》中說:“夫事人君能說主耳目,和主顏色,而獲親近,非獨色愛,能亦各有所長。作《佞幸列傳》第六十五。”漢武帝時代的韓嫣、李延年等確實“能亦各有所長”,“嫣善騎射”,“延年善歌”。但是這些人主要是以“色愛”取得特殊地位的,即“夫事人君能說主耳目,和主顏色”,于是得以“親近”。這種特殊社會現(xiàn)象發(fā)生的終極原因,當然是“人君”的絕對權力。
司馬遷在《史記·佞幸列傳》篇末寫道:“太史公曰:甚哉愛憎之時!彌子瑕之行,足以觀后人佞幸矣。雖百世可知也。”關于“彌子瑕”,司馬貞《索隱》:“衛(wèi)靈公之臣,事見《說苑》也?!薄墩f苑·雜言》寫敘“彌子瑕”故事:“彌子瑕愛于衛(wèi)君,衛(wèi)國之法:竊駕君車罪刖。彌子瑕之母疾,人聞,夜往告之。彌子瑕擅駕君車而出,君聞之,賢之,曰:‘孝哉!為母之故犯刖罪哉!君游果園,彌子瑕食桃而甘,不盡而奉君,君曰:‘愛我而忘其口味。及彌子瑕色衰而愛弛,得罪于君,君曰:‘是故嘗矯吾車,又嘗食我以余桃。故子瑕之行未必變初也,前見賢后獲罪者,愛憎之生變也?!笨磥?,司馬遷所謂“甚哉愛憎之時”,說的是“愛憎之生變也”,強調了這種人際關系中“主”“君”“人君”的絕對權勢。
作為歷史學者,司馬遷重視長時段的歷史文化觀察。此言“雖百世可知也”,我們讀《史記》,可見“百世”一語的習慣性使用?!蛾愯绞兰摇贰稄垉x列傳》《平原君虞卿列傳》《扁鵲倉公列傳》《平津侯主父列傳》《太史公自序》,都有用“百世”語詞的例證。而《孔子世家》寫道:“觀殷夏所損益,曰:‘后雖百世可知也,以一文一質。周監(jiān)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薄昂箅m百世可知也”,裴骃《集解》:“何晏曰:‘物類相召,勢數(shù)相生,其變有常,故可預知者也?!边@一說法,言及帶有規(guī)律性的歷史表現(xiàn)之認識的形成。孔子的這段話,出自《論語·為政》:“雖百世,可知也”,《孔子世家》作“雖百世可知也”,而《佞幸列傳》“雖百世可知也”,文字完全相同。司馬遷在這里直接借用了孔子的語言。
司馬遷與“雖百世可知也”同時說到“后人佞幸”。在“佞幸”與非“佞幸”之間的“后人”故事中,我們也看到了“傅粉”情節(jié)?!度龂尽の簳ず侮虃鳌放崴芍⒁段郝浴穼懙溃骸瓣绦宰韵?,動靜粉白不去手,行步顧影。”何晏所謂“自喜”,或許有今人所謂“自戀”的意味?!妒勒f新語·容止》則說:“何平叔美姿儀,面至白,魏明帝疑其傅粉。正夏月,與熱湯餅。即啖,大汗出,以朱衣自拭,色轉皎然?!薄冻鯇W記》卷一〇引魚豢《魏略》:“何晏字平叔,美姿儀,面絕白。魏帝疑其傅粉。后至夏月,喚來而與熱湯餅,大汗出。遂以朱衣自拭,色轉皎然。帝始信之?!闭f何晏“美姿儀,面至白”,卻并未“傅粉”,與《三國志》裴注引《魏略》說法不同。不過,后人往往取信何晏“動靜粉白不去手”的說法,如《資治通鑒》卷七五全用“何晏性自喜,動靜粉白不去手,行步顧影”文字。宋人劉克莊稱何晏為“粉郎”(《贈許登仕》,《后村集》卷四四)。明人徐熥詩句則說“少年白皙”“何晏之粉”(《贈歌者》,《幔亭詩集》卷三)。而曹丕的疑心,應當與當時上層社會風習有關。宋人王楙《野客叢書》卷一二“男人傅粉”討論《世說》曹丕由“疑”而“信”故事:“仆考《魏略》‘晏自喜,動靜粉白不去手,則知晏嘗傅粉矣?!辈⑶衣?lián)系《史記》《漢書》的記載:“《前漢·佞幸傳》籍孺、閎孺傅脂粉,以婉媚幸上,此不足道也?!庇终f:“《顏氏家訓》謂梁朝子弟無不熏衣剃面,傅粉施朱。以此知古者男子多傅粉者?!?/p>
與何晏同時,還有其他“男子”“傅粉”的故事?!短接[》卷七一九引《魏略》:“邯鄲淳謁臨淄侯植,時天暑,植取水浴,以粉自傅。”也說到“傅粉”的情形。而曹操高陵二號墓出土“六邊形石牌”有銘刻文字“胡粉二斤”者(301),是值得注意的文物遺存。又有銘刻文字“香囊卅雙”(96),也是表現(xiàn)墓主生活的重要文物。這些銘文,據(jù)發(fā)掘者判斷,“內容為隨葬品的名稱和數(shù)量”。曹操人稱“天下之雄”,“氣勢盈溢”,且“簡易隨時”,“佻易無威重”,然而似乎也有“傅粉”的跡象。
戰(zhàn)國秦漢時男子因膚白受到愛重,典型史例見于《史記·張丞相列傳》所謂“身長大,肥白如瓠,時王陵見而怪其美士”。有學者指出,漢代對于男子體貌的審美傾向,“膚色白皙”“被認為是男性美的重要特征”(彭衛(wèi):《漢代社會風尚研究》)。身材“長大”歷代都是男子形貌的優(yōu)長之處自不必說,而“白”則“美”,是值得注意的社會通行審美意識的反映。
《續(xù)漢書·郡國志五》“巴郡”條劉昭注補引《華陽國志》說到“巴郡”這樣一處水泉:“有清水穴,巴人以此為粉,則膏澤鮮芳,貢粉京師,因名粉水。”所謂“貢粉京師”,說明都市消費生活對“粉”的需求。而以“粉”實現(xiàn)“膏澤鮮芳”的效用,并沒有限定女子?!逗鬂h書·東夷列傳·倭》:“其男衣皆橫幅結束相連。女人被發(fā)屈紒,衣如單被,貫頭而著之;并以丹朱坋身,如中國之用粉也。”這里說“女人”“并以丹朱坋身”,一如“中國之用粉”。然而成書更早的《三國志·魏書·烏丸傳》這樣記述“倭”的生活習性:“有屋室,父母兄弟臥息異處,以朱丹涂其身體,如中國用粉也?!边@里通說“父母兄弟”,似乎“倭”人“以朱丹涂其身體”與“中國用粉”并沒有性別區(qū)分。大概男子“傅粉”的情形,在有的地區(qū)、有的人群中并不是個別現(xiàn)象。
然而在王朝高層,男性追求“膏澤鮮芳”“以色媚”者,則更為多見。《史記·佞幸列傳》開篇就寫道:“諺曰‘力田不如逢年,善仕不如遇合,固無虛言。非獨女以色媚,而士宦亦有之?!彪S后說“昔以色幸者多矣”,并列舉漢高祖至漢武帝幾代“寵臣”“佞幸”數(shù)人,又使用“內寵嬖臣”語。《韓非子·說疑》強調:“無尊嬖臣而匹上卿。”《佞幸列傳》最后以“太史公曰”的形式說到“彌子瑕”事,《鹽鐵論·論儒》稱“嬖臣彌子瑕”,也是取鄙視態(tài)度。
“嬖臣”,又稱“嬖人”?!睹献印ち夯萃跸隆氛f,魯平公出,“將見孟子”,為“嬖人臧倉”阻止。孟子說:“吾之不遇魯侯,天也。臧氏之子,焉能使予不遇哉?”在宣稱順從天意的同時,表示了對“嬖人臧倉”的鄙視。趙岐注:“嬖人,愛幸小人也?!鼻迦私寡睹献诱x》就此有所議論:“男女之賤而得幸者通稱嬖人。《史記》有《佞幸列傳》,云:‘非獨女以色媚,而仕官亦有之。昔以色幸者多矣。高祖至暴抗也,然籍孺以佞幸;孝惠時有閎孺。此兩人非有才能,徒以婉佞貴幸,與上臥起。嬖人臧倉,籍孺、閎孺之類也。”關于“嬖人”,楊伯峻《孟子譯注》解釋為“被寵愛之人”,“此則指被寵愛之小臣”,“所寵幸的小臣”?!靶 ?,這里似乎只是指身份地位,并非說道德水準。而焦循的解釋“賤而幸者”,是具有道德斥責含義的。又說:“《史記》有《佞幸列傳》,云:‘非獨女以色媚,而仕官亦有之?!彼^“嬖人臧倉,籍孺、閎孺之屬也”,是沿承《史記·佞幸列傳》之批判筆調的。
后來有人說:“以色媚人,寡德也?!保ā菜巍尘雍啠骸端墒唾x》,《北磵文集》卷一)這樣的意見,其實可以看作對司馬遷認識的延續(xù)?!笆炕隆薄耙陨娜恕?,當然有各種表現(xiàn),但在今天看來都是和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不相符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