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中醫(yī)藥大學(上海,201203) 任怡君 張如青
唐代醫(yī)家孟詵撰有《食療本草》,在近代中國出版了它的第一種輯本。該輯本是在敦煌殘卷基礎(chǔ)上補充其他佚文而成,題作《敦煌石室古本草》。作為敦煌殘卷研究的早期代表性成果,《敦煌石室古本草》不僅在敦煌醫(yī)藥文獻研究領(lǐng)域享有盛譽,且在敦煌學史上占有一席之地,至今敦煌殘卷研究仍時常提及并引用。然查閱中日相關(guān)文獻發(fā)現(xiàn),深入研究、全面了解《敦煌石室古本草》成書來龍去脈者并不多,故闡述與引用之時,常有不確甚而失實之處。我們不揣淺陋,考察成書原委及各編輯出版者之工作,以冀還原事實、澄清誤解。
《敦煌石室古本草》開篇為趙燏黃先生所撰的《重刊古本草食療本草序》。趙燏黃(1883—1960年),我國現(xiàn)代生藥學和本草學的開拓者和奠基人,早年曾留學日本學習藥學,任上海國立中央研究院國藥研究室主任。趙序記載,日本學者中尾萬三對英國所藏敦煌殘卷詳加考據(jù),復校補齊遺文作《食療本草之考察》,范鳳源則“采取其原文而付梓以廣其傳”。1931年9月,《敦煌石室古本草》初版刊印之前,該序文先后于1931年6月1日及1931年7月1日分別發(fā)表于《醫(yī)藥評論》[1]《社會醫(yī)報》[2]。趙燏黃以當時中國藥學領(lǐng)軍者之學術(shù)地位和視角為之作序,全面介紹此書的源流,引起學界的關(guān)注。
1935年,朱中翰《敦煌石室古本草之考察》介紹此書來歷,指出它是中尾萬三遠涉重洋抄錄敦煌殘卷,并以科學方法加以校核作《食療本草之考察》,該書校對輯合了《食療本草》的遺文。范鳳源將中尾萬三的校本翻譯,以《敦煌石室古本草》為名刊行于上海大東書局。“《補養(yǎng)方》《食療本草》《石室古本草》,名雖有三,書則唯一,不過內(nèi)容略有增刪之不同而已?!盵3]
1957年,龍伯堅《現(xiàn)存本草書錄》于“一七六、《食療本草》殘卷孟詵撰”記“日本人中尾萬三曾著《食療本草之考察》一篇,說孟詵著《補養(yǎng)方》,后來張鼎增訂,改名為《食療本草》”,而另立條目“一七七、《敦煌石室古本草》殘卷唐孟詵撰”介紹版本有1931年“范鳳源輯上海排印本”和1937年“大東書局排印本”兩種,并說明“此書即是孟詵著的《食療本草》殘卷,系根據(jù)日本人中尾萬三的校本,將文字略加改定編輯而成,改題此名”[4]。
1958年,王重民在《敦煌古籍敘錄》中,將《敦煌石室古本草》與《敦煌石室碎金》(排印本,1931年)作為敦煌《食療本草》殘卷相關(guān)文獻按出版時間收列其中。王重民節(jié)錄了《敦煌石室古本草》范鳳源自序中關(guān)于其書與中尾萬三《食療本草之考察》相關(guān)的原文,并按語稱之為“范鳳源校本”[5]。
20世紀80年代以后,隨著敦煌學在國內(nèi)的再次興起,《食療本草》殘卷等敦煌文獻的輯佚與研究在國內(nèi)掀起第二次高潮。俞慎初《中國藥學史綱》沿用王重民觀點,認為《食療本草》殘卷有兩種:一為東方學會《敦煌石室碎金》;一為《敦煌石室古本草殘卷》,又在其文后注明有1931年范鳳源輯排印本、1937年大東書局排印本,并且明確指出《敦煌石室古本草殘卷》是根據(jù)日人中尾萬三的校本略加改編而更題此名[6]。
1984年,人民衛(wèi)生出版社出版了通行本《食療本草》。中尾萬三《食療本草之考察》中的《校合食療本草遺文》被列為主要核校書之一。書末馬繼興先生的總結(jié)性論文《〈食療本草〉文獻學的研究》,從五個方面對《食療本草》進行考察。其《出土的〈食療本草〉殘卷及其有關(guān)資料》,對中尾萬三的《食療本草之考察》作了詳細論述,認為本書作為《食療本草》的最早輯注本,具有重要的學術(shù)價值。馬繼興客觀指出,1931年范鳳源將中尾萬三整理的《食療本草》輯本摘出,刪去校注及日文假名旁注,正文內(nèi)容基本未動,冠以《敦煌石室古本草》之名,由大東書局鉛印發(fā)行,對傳播《食療本草》方面起了一定作用[7]。
此后,對于《敦煌石室古本草》的研究與認識,多沿用馬繼興的觀點。如趙健雄編著的《敦煌醫(yī)粹——敦煌遺書醫(yī)藥文選校釋》[8]、孟仲法等的《藥膳與健康》[9]、裘沛然主編的《中國醫(yī)籍大辭典》[10]、姚偉鈞等的《中國飲食典籍史》[11]、丁海斌的《中國古代科技文獻史》[12]等。
值得注意的是,自20世紀70年代開始,諸多文獻著錄編目該書時,關(guān)于訂正者范鳳源的表述逐漸發(fā)生變化,范氏的貢獻被凸顯,最終成為唯一的著者;范鳳源也因該書被列入敦煌學著名學者名錄。而在2007年出版的《中國中醫(yī)古籍總目》“03079食療本草”中,以“食療本草又名敦煌石室古本草”[13]將兩者完全等同。相關(guān)文獻對該書的著錄詳見表1。
表1 相關(guān)文獻對《敦煌石室古本草》的著錄
《敦煌石室古本草》究竟為何書,從何而來,對敦煌學有何貢獻,我們試從版本學角度依次梳理。迄今為止,《敦煌石室古本草》主要有三個版本。前兩者為上海大東書局于1931年9月[25]和1934年9月[26]分別出版,中國內(nèi)地圖書館有收藏;第三個版本由中國臺灣新文豐出版社1976年[27]出版。經(jīng)仔細比對,三個版本除封面及書名頁有所不同外,序言、目錄和正文完全相同,均無增添與刪減,應為根據(jù)同一豎排書版印刷而成。其中,新文豐版是《敦煌石室古本草》《藥徵全書》的合印本。
大東書局兩版之間的差別,在于初版封面為蔡元培親筆題寫書名《敦煌石室古本草》;兩版的印刷版次、時間自然也不盡相同,另外書價由初版的實價六角提高至實價大洋一元。大東書局的兩版,書名頁中編著印刷者等信息如下:
原著者 孟詵
校核者 日本藥學博士 中尾萬三
訂正者 范鳳源
發(fā)行者 張鴻溟
印刷者 大東書局
寄售處 上海四馬路暨各省 大東書局
而新文豐版,無論合編書名頁,還是《敦煌石室古本草》單獨書名頁,均記為:“孟詵原著 范鳳源訂正”,未出現(xiàn)中尾萬三的任何信息。前文中龍伯堅[4]和俞慎初[6]所言“1937年大東書局排印本”、《中醫(yī)文獻學(第2版)》所述“范鳳源輯本《敦煌石室古本草》大東書局1936年發(fā)行”[23],該兩種版本在現(xiàn)有圖書資源中并未查見,推測年代引用有誤,也無法排除再版或存有其他版本的可能。
如前所述,《敦煌石室古本草》趙燏黃序言已經(jīng)介紹了中尾萬三對《食療本草》的研究,范鳳源自序非常明確地講述《食療本草之考察》成書經(jīng)過:中尾萬三赴英考察,“躬親瀏覽,并以科學方法,加以校核”,“歸而著《食療本草之考察》,其已由近世科學證明者則旁加黑點以顯之,彌足增輝”。范鳳源之所以刊印此書,因“鑒其價值之高,而恥以吾國原著反不流傳于本國”,于是“特采譯中尾萬三之所校核本”。
關(guān)于編譯方法,詳見范鳳源之說明[25]:“特采譯中尾萬三之所校核本,而略有出入之,蓋以吾國文字代有衍變,故于其奇形異字而不易解者,易以今文,以便閱覽也。至于中尾萬三博士校核增注之處,本書仍以黑點書之,以示博士之勞,且以顯此殘卷之可珍?!?/p>
中尾萬三(1882—1936年)[28]8,日本京都人,著名的本草學和古陶瓷學家。出身于藥商之家,其父中尾萬助為“京都藥學研究會”的主要創(chuàng)始人之一[28]5- 6。中尾萬三于1908年畢業(yè)于東京帝國大學醫(yī)科大學藥學科,當年赴“關(guān)東都督府中央試驗所”(1910年改稱“滿鐵中央試驗所”)擔任技術(shù)員[28]16- 17。中尾萬三早期從事銅、鐵、鋅等電子化學分析研究,1912年11月曾公派前往德國、瑞士留學,1914年因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被迫中斷留學,回研究所后專注于皂莢、天仙子、木鱉子等中藥成分研究,1920年以論文《石花之成分及其構(gòu)造》取得藥學博士學位[28]44- 48。1926年10月赴歐洲自費游學,1927年12月被召回日本籌備“上海自然科學研究所”生藥學科建設(shè)[28]76- 79。“上海自然科學研究所”[29](1931—1945年)是日本“東方文化事業(yè)”的組成部分,是日本政府以庚子賠款在上海設(shè)立的研究機構(gòu),更是日軍對華進行文化科學侵略的殖民組織。1931年4月中尾萬三來滬赴任“上海自然科學研究所”生藥學科主任,熱衷于本草學術(shù)研究,曾代理研究所所長一職。上海“一·二八”事變后,中尾萬三辭去研究所職務返回日本,作為顧問每年春秋兩季來滬指導研究[28]136- 137。辭職后,其曾向“東方文化事業(yè)部委員會”提出改善研究所中國研究人員待遇、拓展與中國學界交流等積極主張[28]140- 146。
中尾萬三《食療本草之考察》[30],發(fā)表于1930年2月《上海自然科學研究所匯報》第一卷第三號,獨立成刊。《食療本草之考察》是中尾萬三籌建上海自然科學研究所生藥學科期間發(fā)表的研究成果之一,全文以日語寫就。文前有作者自序,作于1929年4月,之后為其基于《敦煌縣志》所撰寫的短文《敦煌》,概述敦煌的歷史、敦煌石窟及古文獻的發(fā)掘和收藏情況,附《敦煌縣志》中《千佛靈嚴圖》《敦煌疆域總圖》兩頁書版,圖下附姚培和、汪漋的敦煌懷古詩各一首。正文分為兩編,第一編題為《敦煌石室發(fā)現(xiàn)食療本草殘卷考》,自述遠赴英法尋訪抄錄殘卷的經(jīng)過,在羅振玉、唐蘭的研究基礎(chǔ)上,全面考證《食療本草》殘卷之抄寫時間,搜集整理著者孟詵的生平傳記,推論認為敦煌殘卷并非孟詵原著,而是經(jīng)張鼎增補的《食療本草》。第二編題為《食療本草遺文》,該編追溯《周禮》《山海經(jīng)》中蘊含的食物療法,證明食療思想在中國自古有之;回顧總結(jié)《食療本草》之前既有的食療文獻;重點比較《千金方》中的《食治方》與《食療本草》之異同,認為孟詵并不拘泥于其師孫思邈的食治方,發(fā)前人之未發(fā),因而能夠在諸種食療文獻中卓爾不群;專門探討《食療本草》的品目,將品目合并分類后編次列表,相當于輯注本目錄,在存于殘卷的品目名外加“□”以區(qū)別其他。第二編后面部分為《校合食療本草遺文》,即《食療本草》的中尾萬三輯注本。他從《證類本草》摘錄出記為“孟詵”“食療”的條文,并補充敦煌殘卷本、《醫(yī)心方》、《延壽類要》中相關(guān)文獻,“以窺《補養(yǎng)方》或《食療本草》之舊觀”。
與中尾萬三的原文比較,不難發(fā)現(xiàn)《敦煌石室古本草》的文本,主要來源于中尾萬三《食療本草之考察》第二編《校合食療本草遺文》。范鳳源選用時,刪除標注的日語訓讀注音,還刪除了中尾萬三校核增注的文字,包括部分條目下附注的《本草綱目》對比引文,僅保留部分增注原文上的黑點,另外又以今文取代其中不易解的文字。編輯目錄,沿用原序號,將殘卷品目外加方框區(qū)分改為直接在殘卷品名后加“殘卷”二字。中尾萬三所作《食療本草》的文獻學考察及其增注(這些是其輯校過程和考證思路的說明),未能與輯本一同翻譯出版,可謂范鳳源《敦煌石室古本草》的最大缺憾。
《敦煌石室古本草》輯本來源于中尾萬三《食療本草之考察》的第二編,此書在原作完成兩年后由上海大東書局出版,實為中尾萬三原書部分內(nèi)容的中文版,是近代以來在國內(nèi)出版的第一個《食療本草》輯本。大東書局出版《敦煌石室古本草》,范鳳源功不可沒。
范鳳源的兒子范達明先生回憶其父親:范鳳源(1905—1968年),祖籍江蘇吳縣(今蘇州)。曾求學于上海交通大學電機工程科電信專業(yè),1928年畢業(yè)后活躍于上海的科技界、中醫(yī)界、翻譯界、出版界。范鳳源開辦私人診所,并創(chuàng)辦民營出版機構(gòu)“科學書報社”,曾著述、翻譯、編輯無線電、汽車修理、中醫(yī)及日用科技等名目繁多的圖書不下50種。1950年代后期,進入上??茖W技術(shù)出版社擔任編輯,嗣后成為上海印刷研究所研究員,直至1965年退休[31]。
《敦煌石室古本草》范鳳源自序,提及他當時就任于上海市市立理科實驗室?!妒辛⒗砜茖嶒炇页噬虾J薪逃治?1932年4月3日)》[32],文末署名顯示范鳳源任該實驗室主任。又據(jù)《上海公共租界工局開業(yè)中醫(yī)師注冊名錄》,范鳳源為上海市衛(wèi)生局登記中醫(yī),登記地址為“白克路571弄60號”[33]。范鳳源于1932年在上海創(chuàng)辦的“科學書報社”[34],屬民營出版社,主要出版教科書。進一步發(fā)現(xiàn),1940年范鳳源曾批注出版汪昂《醫(yī)藥湯頭歌訣》[35],1955年校訂《馬培之外科醫(yī)案》[36],還編撰、編譯《中醫(yī)藥物化學及其生理作用》[37]《家庭醫(yī)典》[38]《慢性病按脊療法》[39]等多部醫(yī)藥書籍。除此以外,范鳳源參與出版編輯了數(shù)量可觀的無線電等內(nèi)容的工程技術(shù)類書籍、中學自然科學課本等。據(jù)范達明私人收藏的《范鳳源中醫(yī)師診所方箋》,范鳳源中醫(yī)私人診所于1950年代在上海鳳陽路(原白克路)607弄60號開業(yè)。1955年校訂《馬培之外科醫(yī)案》序[36]中,范鳳源尊馬培之為“太師”,落款署名為“小門人范鳳源”,可知范鳳源或為馬培之再傳弟子。遺憾者,無論現(xiàn)有資料抑或范達明的回憶,均無法提供更多范鳳源的中醫(yī)師承情況。
出版《敦煌石室古本草》的大東書局,是民國時期的民營出版發(fā)行機構(gòu)。1916年創(chuàng)辦于上海,主要出版中小學教科書、法律、國學、中醫(yī)、文藝、社會科學叢書和兒童讀物等。還出版了郭沫若的《甲骨文字研究》《殷周青銅器銘文研究》、江恒源的《中國文字學大意》、于右任的《右任詩存》等。民國時期發(fā)行的教科書數(shù)量,民營出版商僅次于商務印書館、中華書局和世界書局,名列第四,較開明書店還多[40]。
范達明的《圖像解讀與發(fā)現(xiàn)》[31],對其父親及《敦煌石室古本草》的記載:“他(范鳳源)被國內(nèi)醫(yī)藥學界記載的最大功績,或許倒是他隨意出版的一個小冊子:一度失傳的唐代孟詵原著之食療衛(wèi)生中草藥方,被父親從日文文獻版本加以訂正、漢譯并定名《敦煌石室古本草》,由蔡元培題書名交付大東書局于1931年出版面世。該書成為當今有關(guān)醫(yī)藥學食療文獻不可繞開的關(guān)鍵性著作(其原著來源于日本學者從大英博物館翻拍的藏品,后者則來源于英籍匈牙利人斯坦因從中國敦煌轉(zhuǎn)手所獲之考古發(fā)現(xiàn))?!?/p>
《敦煌石室古本草》在學術(shù)史上對整理保存古代文獻的功績毋庸置疑,但如果說此書僅是隨意出版的小冊子,恐非范鳳源之初衷(從作者自序中即可知)?!敖栏鲊守截接谑澄镏灦t(yī)學遂得長足突進。我國科學,雖不足以抗歐美,然食物之考核,豈真付之闕如耶”,范鳳源在自序中枚舉《素問·臟氣法時論》(原文誤作《素問·臟氣發(fā)時論》)、《靈樞經(jīng)·五味論》、《膳夫經(jīng)》中的飲食宜忌文獻,說明中國古代飲食研究發(fā)源早、內(nèi)涵豐富,其中尤以孟詵《食療本草》為最著。
“以孟氏不僅繼往古之遺跡,且復師事名醫(yī)孫思邈,身侍宮闈,故經(jīng)驗學識,冠于當時,其所著《食療本草》,復經(jīng)數(shù)十人之注訂,其價值之卓著可知,乃以年久世亂,原本散佚無存,此殊為吾國醫(yī)學之一劫,兼亦使我國文化少一光明而坐視外人傲語其醫(yī)術(shù)之高深也。不意清末敦煌石室遺書發(fā)現(xiàn),此書亦留其殘跡,又復輾轉(zhuǎn)于英法博物院,我國人士反莫得一睹,良足恥憾!”[25]
范鳳源字里行間,透露出對《食療本草》學術(shù)價值的推崇以及對敦煌殘卷散落海外的遺憾。中尾萬三之研究,原刊于創(chuàng)刊不久的日文版《上海自然科學研究所匯報》,為了及時發(fā)表該所籌備期的研究成果,該刊的問世出版先于這一研究所落成。當時,國人能夠了解該刊發(fā)表內(nèi)容者并不多。受過高等教育、關(guān)注出版行業(yè),身為上海市市立理科實驗室主任兼中醫(yī)師的范鳳源,極可能第一時間發(fā)現(xiàn)該刊并關(guān)注到中尾萬三的研究。
范鳳源從學者角度認為《食療本草》一書“鑒定之食物,亦暗合于科學之分析”,因“鑒其價值之高,而恥以吾國原著反不流傳于本國”,“特采譯中尾萬三之所校核本”,“并愿國人繼起發(fā)揮,以證明孟氏所言之科學化也”。此篇自序足以說明范鳳源重視傳承發(fā)揚我國古代醫(yī)藥文獻精華的遠大見識。他以敏銳的專業(yè)眼光,判斷出敦煌《食療本草》中尾萬三輯本的學術(shù)價值和國內(nèi)刊印推廣的重要意義。但是,由中尾萬三第二編《校合食療本草遺文》之成文經(jīng)過可知,中尾萬三的“校合”,是校正并綜合多種傳世文獻的相關(guān)佚文及敦煌本草殘卷從而輯復《食療本草》之意。范鳳源肯定中尾萬三為“校核者”,實際上忽視了《食療本草》本為中尾萬三輯復之作的客觀事實,這也是至今對《敦煌石室古本草》本質(zhì)認識模糊的一個原點。
書名題為《敦煌石室古本草》,而非中尾萬三原題《校合食療本草遺文》,源于范鳳源自序所言“欲揭示此(敦煌)殘卷本之價值”。誠如朱中翰《敦煌石室古本草之考察》對范鳳源改書名的批評:“今統(tǒng)名之石室本草,殊屬不稱,不如仍用《食療本草》原名為妥?!北M管這一書名無法將它與《食療本草》關(guān)系昭然于世,但冠以奪人眼球的“敦煌石室”字樣,得以迅速在國內(nèi)廣泛流傳,也引起國人對日本學者中尾萬三研究的興趣?!抖鼗褪夜疟静荨纺塬@得趙燏黃的作序及蔡元培的封面題名,充分證明我國學界對此的高度重視。
范鳳源對于《敦煌石室古本草》出版的突出功績,并不能遮蔽它源自中尾萬三《食療本草之考察》的事實?!抖鼗褪夜疟静荨窞榉而P源據(jù)中尾萬三《食療本草之考察》中的《校合食療本草遺文》,刪除中尾萬三校核增注等日文后,冠以《敦煌石室古本草》書名,由上海大東書局出版。《校合食療本草遺文》則是中尾萬三輯錄《證類本草》《醫(yī)心方》等古籍所載《食療本草》之佚文,而后與敦煌殘卷《食療本草》合參而成?!抖鼗褪夜疟静荨匪鞛榻袊钤绯霭娴摹妒朝煴静荨份嫳尽?/p>
大東書局兩版均刊印“校核者 中尾萬三”,一定程度體現(xiàn)出中尾萬三對《食療本草》研究之貢獻,“訂正者范鳳源”也說明了范鳳源編輯出版此書之功績。然而此后,尤其新文豐版《敦煌石室古本草》完全忽略中尾萬三這一關(guān)鍵完成人,引發(fā)誤解,致使反復引用后出現(xiàn)各種不確切的認識??峙逻@也是訂正者范鳳源始料未及的。據(jù)中尾萬三傳記所述,后來他看到新出版的《敦煌石室古本草》時,在趙燏黃序言與范鳳源自序之間的空白處,留下慨嘆:“趙序謂草冠范鳳源采取孟詵原文以廣其傳,實非孟詵原文,此是拙著《食療本草》遺文耳,豈可比較與原文乎?近時民國之學者不精學術(shù)研鉆而猶稱本國人之眼光及見解可惜哉。昭和壬申(1932年)元旦 萬三記。”[28]97
其實,趙燏黃在序中已明言:“經(jīng)日本中尾萬三博士詳細之考據(jù),復校補其遺文(原本稱《校合食療本草遺文》)而發(fā)表之”??梢?,趙燏黃對于《敦煌石室古本草》文本的來源是清楚的。序言中“范君鳳源,采取其原文而付梓”,“原文”二字,當指中尾萬三的《校合食療本草遺文》,而非《食療本草》原文。這也許是中尾萬三對趙氏序言的誤解,也可能因為范鳳源等僅選擇中尾萬三的輯本出版,卻未同時翻譯出版其考證的原文,使后來者無從知曉其研究,考察其正誤,慨然發(fā)出“民國之學者不精學術(shù)鉆研”之嘆。言辭不免偏激,但他考察敦煌殘卷并輯?!妒朝煴静荨分?,確實不容忽視。中尾萬三對于敦煌《食療本草》殘卷的研究,為后人進一步輯校奠定了基礎(chǔ),更為發(fā)掘整理《食療本草》等古代醫(yī)藥文獻提供了路徑,可謂精研出土醫(yī)藥文獻之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