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不惑到耳順之年,一部《詩仙·酒神·孤獨旅人:李白詩文中的生命意識》竟然寫了半世。
李白《將進酒》,在中國,婦孺皆可誦之。詩,情似奔馬,勢不可遏,宣泄不羈。無論何人讀之,都會為其強烈感染。豪放者借其顯示豪情,抑郁者憑其發(fā)抒郁悶,得志者以其尋歡,落寞者依其振作,影響至為深遠。我也是少時即可背誦,感受與眾人同。然而到了不惑之年,一日讀到“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fā),朝如青絲暮成雪”,竟然悲從中來,愴然泣下。未曾獨上高樓,在燈火闌珊處尋找,卻驀然發(fā)現了“生命”。不,不,不是發(fā)現!是偉大詩人帶著他強烈而又真實的生命感撞開了我愚鈍的心扉。再讀李白,哦,果然“生命”無處不在,撲面而來的正是他充盈的生命意識。因此知道,生命意識是李白詩文的重要內容,支撐起其風骨形神的是他勃郁的生命力。遂開展李白生命意識的研究,數年間,相繼發(fā)表《李白詩歌的生命意識》《試論李白的孤獨意識》《李白的英雄意識》《李白詩的自然意識》等論文。
但是到了九十年代末,遽然終止了此項研究。自己的主要精力轉向行政管理,沒有充分的時間讀書思考,是個理由;學識和人生閱歷不夠,不惑之年實未除惑,知天命之齡昧于天命,力不從心,讀不懂李白,才是真正原因。由此知道孔子為何不言性與天道,生命,無論古今,無論中外,都是一個微妙而難于勘透的問題。
古人說,死生亦大矣。生命是一切學問的本根,西方不必云,其宗教、哲學多建立在此之上。中國古代,無論儒釋道,都重視生死問題,對生命之由來,探討甚多。生命亦是文學的母題,研究文學中的生命表現,應是文學研究的基本之義。中國古代文學中,生命主題也是悠久而又重要的傳統(tǒng)。但是,很明顯,生命意識已經消失于當代熙熙攘攘的眾生之中了,忙于世俗生活的人們已經麻木,誰還去關心生命為何、從何處來到何處去的問題?哲學很少研究人的終極之問,文學亦舍棄了這一重要傳統(tǒng),關于生命的研究內容尚未引起學術界足夠的重視,只在少數著述中才見涉及。當代生命意識的研究缺乏積累,需要在中外的典籍中尋找,在自己的人生中慢慢體悟。
待到重新拾起這一話題,已經是二0一八年了。
這一年,我退休,書共人換了定所。于是想到李白詩,“一身竟無托,遠與孤蓬征”,領會到了何為漂泊無依。由此想到人的一生,就是寄居,根本無根,無不是過程。一日間,讀叔本華《作為意志與表象的世界》關于生命的論述,終于理解了李白為何用大量的時間意象,表現生命之短促。個體生命的本質就在于瞬間的存在而終歸于虛無。幾十年間,身邊親友一個個喪亡所帶來的虛無之痛,也證明了李白對生命本質感悟的無比深刻。
既然個體生命的本質在于虛無,無論賢愚終要撒手人寰,生命還有價值嗎? 生活的意義何在?李白未因生命的虛無而放棄追求,相反他一生不曾停止功業(yè)渴望,一生不曾停止對快樂的追求。他詩文中所表現出的建功立業(yè)的緊迫感,都與生命苦短緊密相隨。說明李白懂得,既然人的生命是瞬間的存在而且終歸虛無,就要通過功業(yè)證明生命曾經的存在,創(chuàng)造聲名存在于后世、使生命不朽的價值。他的詩文表現出的及時行樂思想,看似消極,也是基于他生命的緊迫感,實際上也是他追求生命意義的積極行為。我以為,找到了李白關于生命本質和價值的內在邏輯,使李白生命意識的各方面得到了貫通。
就詩文傳統(tǒng)而言,李白是先唐文學傳統(tǒng)的集大成者。他的思想和文學觀念多來自先秦諸子和漢魏六朝文學,其詩文中的生命意識亦是如此。就李白說李白,無法說透李白。幾十年來,我的李白研究雖然中斷,但對生命意識的探索實在放不下,并未終止。嘗試從哲學與文學兩個層面梳理生命哲學與文學主題,尋找李白生命意識與先唐哲學和文學的關系,終于明白,生命意識是整個中國古代社會深厚的文學傳統(tǒng),李白不過是這一文學傳統(tǒng)的代表而已。本來是研究李白生命意識的準備工作,可以獨立成篇的,現在置于書中,以示其為李白生命意識不可分割的部分。
古代文學研究,長久以來就以還原歷史為目的。梳理存世文獻,描述文學生成與演變的歷史事實,是一個世紀以來古代文學研究的主流形態(tài)。所以,古代文學研究最終闌入了歷史研究范疇,研究方法也以歷史研究方法為主。本書研究的對象是生命意識。嚴格說,意識也是一種存在于特定歷史時期的歷史事實。然而它在文學中的呈現,主要表現為感性的審美的形態(tài),帶有極強的主觀性和不確定性,不同于文人的生平事跡、文本的生成與傳播等固定的歷史事件。本書嘗試從文本細讀中直接觸及并闡釋其生命的內涵,是非得失有待于讀者評判。
研究生命意識,既要從個人的生命悟入,更要依賴于讀書,尤其是西哲的書。生命,始終是歐美思想家關注的重點。而此恰恰是我讀書的短板。校友也是好友何玉興博士是我所識學者中讀書最為廣博之士。感謝他不時給我開列書單,給我指點?,F在他身患沉疴,仍讀書思考不輟,衷心祈盼他早日康復。
人之肉身,十八歲長成;大腦的長成,據說在十七歲;而人之精神的長成,卻是一輩子的事。加繆說:“靈魂需要一輩子的時間來成形?!睂ι恼J識,也需要人的一生。所以對生命的感悟與揭示,也是我一生的事業(yè),不以論文形式發(fā)布,就是其他形式。
(《詩仙·酒神·孤獨旅人:李白詩文中的生命意識》,詹福瑞著,生活書店出版有限公司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