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洪子誠
編 輯:張玲玲 sdzll0803@163.com
2018 年9 月,我到中山大學參加當代文學史料問題會議,陶東風教授要我到你們學校做講座,時間定在17 日下午。因為超強臺風“山竹”正好從珠海、廣州過境,廣州宣布停工停課,講座只好取消。今天也可以看作是兩年多前計劃的彌補。當時擬定的內(nèi)容,是以剛出版的《讀作品記》這本書來討論文學作品的閱讀。選擇我的書作為對象,只是想更多結(jié)合自己的體會,讀作品時遇到的問題,做一些側(cè)重個人經(jīng)驗層面的討論。
2011 年以來,我的幾本書的書名都有“閱讀”這個詞,如《我的閱讀史》(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 年初版,2017 年再版)《讀作品記》(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 年版)、《閱讀經(jīng)驗》(臺北人間出版社2015 年版)和《文學的閱讀》(北京出版社“大家小書”系列2017 年版)。后面兩本不要求收入文章,是初次發(fā)表,內(nèi)容與前面兩本有重疊。這些書談的“作品”,不限于小說、詩歌、戲劇、散文等傳統(tǒng)文學文類,也有一些理論論著,如俄國思想史家別爾嘉耶夫的《俄羅斯思想》,作家愛倫堡、阿拉貢、加洛蒂的文學評論,日本學者木山英雄的研究著作《人歌人哭大旗前——毛澤東時代的舊體詩》,臺灣周志文、呂正惠教授談古典音樂的書……有的時候,我也把一些精彩的理論著作當作文學作品讀,它們和文學作品的界限并不絕對。如20 世紀80年代初讀丹麥勃蘭兌斯的《十九世紀文學主潮》,李健吾先生的不少文學評論也寫得很漂亮。20 世紀60 年代“內(nèi)部發(fā)行”的《愛倫堡論文集》(《世界文學》編輯部1962 年版),里面收有他1956 年為茨維塔耶娃詩集寫的序。當時我盡管對茨維塔耶娃一無所知,愛倫堡的文字卻給我留下極深印象:
茨維塔耶娃在一首詩里提到自己的兩個女人,一個是淳樸的俄羅斯婦女,鄉(xiāng)間牧師之妻,另一個是傲慢的波蘭地主太太。舊式的禮貌與叛逆性格,對和諧的謙敬與對精神紊亂的愛,極度的傲慢與極度的樸實,瑪琳娜·茨維塔耶娃都兼而有之。她的一生是徹悟與錯誤所打成的團結(jié)。她寫道:“我愛自己生活中的一切事物,但是以永別,不是以相會,是以決裂,不是以結(jié)合而愛的?!边@不是綱領,不是厭世哲學,不過是自白。
……
她愛得多,正是因為她“不能”。她不在有她鄰人的地方鼓掌,她獨自看著放下的帷幕,在戲正演著的時候從大廳里走出去,在空寞無人的走廊里哭泣。
她的整個愛好與迷戀的歷史,就是一張長長的決裂的清單……
“在戲正演著的時候從大廳里走出去,在空寞無人的走廊里哭泣”——這些句子,連同那“帶閣樓的房子”窗戶的綠光,是一個時期心靈的難忘慰藉。
這些年,我讀了許多以賽亞·伯林的書,他的《俄國思想家》,翻閱不止一次。伯林的書大多有中文譯本,大陸版的譯本中,唯獨《俄國思想家》出自臺灣翻譯家之手。譯者彭懷棟2018 年剛?cè)ナ?。他翻譯過安妮·弗蘭克的《安妮日記》、薩義德的《鄉(xiāng)關何處》、約翰·麥克里蘭的《西方政治思想史》。學界對《俄國思想家》譯文評價很分歧,批評與喜歡各執(zhí)一端。分歧也涉及準確性,但大多是文筆與語調(diào)方面的爭論:一些讀者不大喜歡那種文白相兼的文體,有些看來“生造”的詞語。王元化先生也有許多批評。我則屬于“喜歡”一派。伯林對俄國批評家別林斯基的描述,彭懷棟的譯文是:
論外貌,別林斯基身材中等,瘦骨嶙峋,微佝;臉色蒼白,麻斑略多,興奮時容易通紅。他患哮喘,容易疲倦,通常一副懨懨之相……生人在前,羞澀,局促……知交如年輕激進分子屠格涅夫、包特金、巴枯寧、葛蘭諾夫斯基在座,則生龍活虎、意氣風發(fā)。文學或哲學討論的熱烈氣氛里,他目光精閃、瞳孔放大、繞室劇談、聲高語疾而急切、咳嗽連連、雙臂揮舞?!肷鐣校t拙不安,往往沉默寡言,而耳聞他認為邪惡或油滑不實之語,即憑原則而干預。據(jù)赫爾岑證言,遇此情形,他可怕的道德憤怒,有萬夫莫當之勢。
他因辯論而激動之際,最有可觀。
我的喜歡是個人的偏愛。原因無他,就是對自己平淡、毫無韻味的“大白話”感到厭煩。這也是我20 世紀80 年代讀到語言上“不純”的昌耀詩時的驚喜。新鮮感就是陌生感,需要一種“不純”以挑戰(zhàn)平庸的語言和生命;也就是“不純”轉(zhuǎn)化為“不馴”的破壞力量的可能。
有批評家讀了我讀作品的文章后認為,我主要是采用“歷史化”的解讀方法。細想起來確實是這樣:這是文學史方法的延伸。一個時期曾力圖有所改變,因積習難改而沒有成效。對文學文本做歷史解讀重要,也很流行,但這種角度、方法并非唯一,它的重要性有時候也不必強調(diào)過分。因為,那些被稱為文學經(jīng)典的文本,都具有超越“歷史”、超越立場的思想語言內(nèi)涵和魅力?!白蟆迸膳u家伊格爾頓曾有這樣的說法,只要有人支持“回歸語言的敏感”,即使彼此政治立場南轅北轍,也都能在精讀細品文學中找到共通點(《如何讀文學作品》,臺北商周2014 年版),也是在承認這種“可攜帶”的超越性。
文學文本的歷史解讀的方法基于這樣的信念:作家、藝術(shù)家的創(chuàng)作,受制于時代環(huán)境,也與他的生活經(jīng)歷息息相關;他的作品,不僅透露個人生命、情感信息,也是特定民族、階級、時代、文化的表達。另外,解讀者也處于“歷史”之中,解讀作為一種文化行為,也受到時代、民族、文化傳統(tǒng)、解讀者生活處境的制約。根據(jù)這樣的理解,歷史解讀就會努力將文本與一個社會背景關聯(lián),分析它所受的特定社會影響,為取材、人物、敘事方法、語言、風格等提供心理或歷史的解釋。這樣的解讀路徑,相信不會遵從另一派批評家的主張。在后者看來,了解一位詩人或作家,你必須融入他的世界,任自己為他所支配,與他的情緒渾同合一,體悟其經(jīng)驗、信念。這一派批評家強調(diào)直覺、感受力的決定性意義。而對歷史批評來說,直覺等可以是起點,卻不是終點。在將細節(jié)“片片撕碎”的基礎上對縫隙、“癥候”的發(fā)現(xiàn),揭發(fā)人所未言的隱蔽的歷史含義,才是設定的最終目標。
《我的閱讀史》中,收入談《日瓦戈醫(yī)生》的一篇。小說故事從2002 年寫起,時間跨度長達半個世紀,不過主體部分是十月革命后蘇聯(lián)的國內(nèi)戰(zhàn)爭時期。法捷耶夫的《毀滅》也是寫這一時期的,它們之間的差異卻顯而易見。最主要的是作家不同經(jīng)驗和對這場革命的不同態(tài)度,另外也跟寫作的時間有關?!稓纭烦霭嬗?927 年,是近距離(時間上)處理他的經(jīng)驗,有一種現(xiàn)場感;《日瓦戈醫(yī)生》成書于20 世紀50 年代,那段歷史已被拉遠,基調(diào)是反顧性的沉思。《毀滅》出版之后,在蘇聯(lián)、中國長時間被當作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的“經(jīng)典”文本,而《日瓦戈醫(yī)生》出版后二三十年間在社會主義國家被看作悖逆這一路線的異端。它的出版和1958 年帕斯捷爾納克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引發(fā)了不限于文學圈的軒然大波,它成為冷戰(zhàn)時期兩大陣營政治意識形態(tài)角力的工具。
我在分析文章中談到,20 世紀80 年代這個長篇的第一部中譯本出版(漓江出版社1986 年版)之后,中國批評界對它的評價發(fā)生了很大變化。固然,在當年的“先鋒文學”熱潮中,期待從中找到現(xiàn)代主義新方法的肯定失望,帕斯捷爾納克20 世紀頭20年,確實曾熱衷于新的語言、形式,但到寫作《日瓦戈醫(yī)生》的時間,已反省了自己過去的文風,抑制、放棄了那種華麗、才情外顯、炫耀想象力的風格。從總體而言,20 世紀80 年代的中國讀者,或者受好萊塢的改編電影的影響而關注其中的愛情,但多數(shù)人更側(cè)重所揭示的革命的“精神后果”這個層面。它描述了在革命風暴中,個人命運如何被“歷史”限定,甚至“綁架”,也寫了如何不讓個人生活經(jīng)驗和生存之謎,被潮流淹沒,消失在“政治的確定性”之中的帶有悲劇意味的掙扎?!耙粋€崇高完美的理想會變得愈來愈粗俗,愈來愈物化。這種事在歷史上是屢見不鮮的。希臘就這樣變成了羅馬,俄國的啟蒙運動也就這樣變成了俄國革命。”——這段話在20 世紀80 年代的思想運動中,成為一些人“反思”的歷史參照。
這里提起《日瓦戈醫(yī)生》這部小說,并不是要對它做全面的解讀,只是借它為例,來提出歷史解讀中可能遇到的問題。歷史解讀自然要將文本放入“歷史”;對“歷史時間”的敏感是個關節(jié)點。日本學者丸山升說的“敏銳的時間感”(《魯迅·革命·歷史——丸山升中國現(xiàn)代文學輪集》,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 年版),需要處理三重的時間關系:文本的時間、寫作的時間和解讀者所處的歷史時間。它們之間關系的處理,考驗著解讀者的思想藝術(shù)能力,是否能在新的歷史時間里釋放文本擁有的“歷史潛能”,是否能在三重時間的復雜關系中建構(gòu)一種“秩序”,創(chuàng)造文本的新的“歷史潛能”。
文本的歷史解讀自然要將文本放入歷史,也就是前面說的為文本關聯(lián)一個“社會背景”,相對于文本自身來說,就是圍繞文本生成的“外緣性”知識。這包括社會歷史狀況、文學制度、文學時期風尚、作家的性格素養(yǎng)等傳記因素。地域、自然條件、氣候等,也可能影響文本的性狀。
但背景性知識在文本解讀上的必要性,批評家有不同看法。也有的人認為,這種知識越多,越可能觸及不到藝術(shù)的精髓,他們強調(diào)的是藝術(shù)感覺和心靈領會。孤立地爭辯這個分歧的對錯沒有必要也無益,問題在于文本的性質(zhì),還有解讀者期望讀出什么。
不同文本與歷史,與作家傳記之間的關聯(lián)方式不同。舉例來說,讀卞之琳20 世紀30 年代的詩,知道他的生平和時代背景固然有好處,但非必要;讀牛漢、昌耀20 世紀六七十年代的詩,包括以自身經(jīng)歷作為題材無限變奏的王蒙、張賢亮,不知道他們在當代的遭遇、曲折的人生經(jīng)歷,對作品的理解會隔著一層。牛漢有一個隨筆集名為《生命的檔案》,昌耀20世紀80 年代的詩文集取名《命運之書》,都顯示了他們的寫作與自己生命無法剝離的關系。中國當代大部分作品,與社會政治,與開展的各種運動、與政府頒布實施的政策法規(guī)的關聯(lián),相信是別的時期和別的國家都罕見的。這些年對《創(chuàng)業(yè)史》《三里灣》《山鄉(xiāng)巨變》等農(nóng)村小說的研究是個小熱點,分析這些作品,試想對20 世紀50 年代的土地政策、糧食統(tǒng)購統(tǒng)銷政策、各個層級(互助組、初級社、高級社、人民公社)的互助合作組織的結(jié)構(gòu)、農(nóng)民入社條件、勞動和分配報酬制度等不甚了了,如何能深入理解作品中寫到的矛盾沖突,理解人物的思想情感?不了解當代的城鄉(xiāng)關系,就不會明白一個時期小說熱情表彰進城支援工業(yè)建設的農(nóng)村青年,另一段時間,立志留在農(nóng)村的又被樹立為光榮榜樣。當代文學史研究一般被認為缺乏學術(shù)含量,可是要記住這么多的遠動、政策、概念,也是很辛苦的。
文本解讀在對“外緣性”知識的依賴程度上并不一律,存在著雙向的運動。一是積極放入歷史,另一個是“逃離”歷史。以賽亞·伯林的《反潮流:觀念史論文集》(譯林出版社2011 年版)一書中,收入《威爾第的“素樸”——為W.H 奧登而作》的文章。他將作家、藝術(shù)家區(qū)分為“素樸”與“感傷”兩類。伯林喜歡類型分析。最著名的是1953 年寫的《狐貍和刺猬》,他借公元前7 世紀希臘詩人阿爾奇洛克斯殘簡的“狐貍多知。而刺猬有一大知”加以發(fā)揮,在思維方式和藝術(shù)人格上將作家、思想家區(qū)分為兩大類型:狐貍追逐多個目標,思維是零散的;刺猬目標單一,固執(zhí),堅守一個單向的、普遍的原則。他說,柏拉圖、但丁、尼采、黑格爾是刺猬類型,亞里士多德、莎士比亞、歌德是狐貍類型,托爾斯泰天性是狐貍,卻自信是刺猬。去年我寫的《紀念他們的步履》,半開玩笑說謝冕先生天性是狐貍,卻自認為是刺猬。伯林的另一個著名類型分析是關于藝術(shù)責任的:他說“法國態(tài)度”視藝術(shù)家為“承辦者”,為讀者生產(chǎn)最好的、高度藝術(shù)性的產(chǎn)品;而“俄國態(tài)度”則是將社會道德、社會參與、現(xiàn)實關懷看作是人生,也是藝術(shù)的中心問題和藝術(shù)家的首要責任(《藝術(shù)的責任:一份俄國遺產(chǎn)》,收入《現(xiàn)實感:觀念及其歷史研究》,譯林出版社2011 年版)。這些分析,體現(xiàn)了伯林的歷史觀和哲學理念對“多元”的偏愛和對啟蒙主義可能導致一元論專制的警惕。
“素樸”和“感傷”的概念,來自席勒1795 年的論文《論素樸的詩和感傷的詩》。過去我們一般理解為是對“古典主義”和“浪漫主義”特征的分析。伯林從藝術(shù)家與社會的關系上做了新的闡釋。認為“素樸”藝術(shù)家自身與環(huán)境沒有裂痕,或內(nèi)心意識不到任何裂痕?!案袀闭孟喾?。素樸的藝術(shù)是快樂、平和、安詳?shù)?,感傷是緊張、沖突、神經(jīng)質(zhì)。前者如莎士比亞、塞萬提斯、亨德爾、魯本斯、海頓,后者包括大多數(shù)現(xiàn)代作家、音樂家。舉個例子說,威爾第的歌劇《納布科》,故事發(fā)生在公元前6 世紀,巴比倫國王納布科率軍隊占領耶路撒冷,歌劇表現(xiàn)了被擄掠囚禁的猶太人渴望自由和對家鄉(xiāng)的思念。威爾第創(chuàng)作這部歌劇的19 世紀,意大利也處于被奧地利占領的處境,威爾第是當時意大利民族感情的鮮活、豐富的象征。解讀聆聽《納布科》,放進“歷史”(巴比倫和19 世紀的意大利)固然好,但正如伯林說的,不一定非必要?!袄斫馍勘葋喌臍v史劇,不一定非得了解他的政治觀點,這種知識或許有意,但并非必不可少。威爾第的情況也是如此。任何有天生的人類感情——熱愛家鄉(xiāng),對不人道社會中人對人的凌辱感到厭惡——的人,就能理解《弄臣》……對人類基本情感的了解,實際上是理解威爾第的作品所需要的唯一手段?!笔堑?,聽海頓、巴哈的音樂,無須知道他們時代的政治,也無須知道他們的生平,況且他們的經(jīng)歷和長相也沒有什么奇特之處:巴哈一生除了換工作,喪妻再娶,就沒有什么可說;海頓也沒有什么吸引人的外表,據(jù)說身材矮小,膚色暗淡,臉上是出天花留下的瘢痕……(呂正惠:《CD 流浪記》,北京大學出版社2018 年版)
對伯林的看法可以做一點補充。他是從作家類型和文本性質(zhì)來討論的,也還可以從時間、空間的角度來看這個問題。許多作品都緊密關聯(lián)歷史,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和空間的遷徙,文本在旅行和漂流中,當初與文本相連的“歷史”可能會不斷脫落,在后來的閱讀中它們的重要性逐漸降低。這是伊格爾頓說的文學作品是“可攜帶的”,不限于特定時空和脈絡的道理。他說:“文學作品與最初狀況的關系,要比歷史記錄與最初狀況的關系來得松散?!薄霸娋退汶x開原來的脈絡,依然能產(chǎn)生意義,它甚至可以隨時移世異而變換意義。文學作品從誕生那一日起就是孤兒。這就像父母無法在子女成年后繼續(xù)決定子女如何生活一樣。詩人也無法決定自己的作品該在什么樣的環(huán)境下閱讀,或者我們應該如何詮釋它。”這就是“歷史和傳記將會褪色,而作品將獨自存在”。當然,伊格爾頓并非主張詮釋者的無限權(quán)力,這些觀點,都是建立在文本提供的邏輯和“文本證據(jù)”的基礎上。(伊格爾頓:《如何閱讀文學》,臺北商周出版社2014 年版)
前些年,我寫過談韓少功小說《爸爸爸》的文章,題目叫《丙崽生長記》(《讀作品記》,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 年版),丙崽誕生之后,就是個作家無法再決定它如何生活的“孤兒”了。這篇文章寫作的動機,來自一次在人民大學召開的“小說的讀法”的學術(shù)研討會。日本學者加藤三由紀提交的論文題目是《爸爸爸:贈送給外界的禮物》。加藤是《爸爸爸》的日文譯者,她在文章里說:“作為一個讀者,我對雞頭寨山民的‘想象力’(一般叫作‘迷信’)感到驚訝,對丙崽也感到欽佩”,并說韓少功2006 年的修改本,表現(xiàn)了“21 世紀的眼光”。這個解讀,大家似乎很感意外,竟然沒有什么反應。在20 世紀80 年代的解讀中,雞頭寨被看作是落后、愚昧、保守的社會的象征;村民是自我封閉的、“文明圈”外的“化外之民”,而丙崽則是“毒不死的廢物”“畸形兒”。加藤三由紀卻表示好感和同情。她說,像丙崽這樣的人,他們是“集體”中的異類,當“一個集體面臨危機就把異類奉獻給外面世界或排除到集體之外”;“丙崽活得非常艱苦,走路調(diào)頭都很費力。但他喜歡到門外跟陌生人打招呼,向外界表示友好和親切,他這個角色使我感到欽佩”,加藤女士說,持有相似觀點的還有近藤直子、田井みす等日本學者。
相信直到現(xiàn)在,大多數(shù)中國學者都不會認同這種解讀,但這確實體現(xiàn)了解讀上時間(“21 世紀的眼光”)和空間(不同文化背景、文化傳統(tǒng))的移動的因素。是否有一天中國的讀者也會認同這樣的解讀?這個可說不定。事實上,隨著時間的推移,包括對20 世紀80 年代新啟蒙的反思,作家本人的觀點也在 發(fā)生變化。在2004 年的一次訪談中,韓少功這樣說丙崽:“我在鄉(xiāng)下時,有一個鄰居的孩子就叫丙崽,我只是把他的形象搬到虛構(gòu)的背景,但他的一些細節(jié)和行為邏輯又來自寫實。我對他有一種復雜的態(tài)度,覺得可嘆又可憐。他在村子里是一個永遠受人欺辱受人蔑視的孩子,使我一想起就感到同情和絕望。我沒有讓他去死,可能是出于我的同情,也可能是出于我的絕望。我不知道類似的人類悲劇會不會有結(jié)束的一天,不知道丙崽是不是我們永遠要背負的一個劫數(shù)?!保n少功、張均:《用語言挑戰(zhàn)語言——韓少功訪談錄》,《小說評論》2004 年第6 期)可以看到文本在一定程度上離開了它原初的脈絡。
有的人認為,文本的歷史解讀就是直接在文本中尋找、辨認“歷史”的痕跡,這是一種誤解;即使是歷史解讀,也首先要從形式入手。許多批評家都指出,作品閱讀不僅要注意它講什么,更要注意它怎么講,用什么方式講。真要深入知道“講什么”,知道“怎么說”是個前提;實際上,講什么和怎樣講在文本中難以分離割裂;因為語言不是單純的負載工具,語言就是現(xiàn)實經(jīng)驗所構(gòu)成的。這里有一個對語言、形式的敏感問題。這里的語言,不只是指作品的字詞句式,也包括結(jié)構(gòu)、謀篇布局、開頭結(jié)尾、敘事方式,以及色彩、語調(diào)、節(jié)律等。我長期在學校上文學課,也教過大學語文性質(zhì)的寫作課,但是說起來,如果不是人云亦云、拾人牙慧,也不是淺嘗輒止、浮皮潦草,我在作品分析上是否及格真不好說。有批評家批評我的文學史作品分析欠缺,確實如此。深層原因無他,那就是藏拙。
語言敏感肯定有個天賦問題,但如果要求不是太高,也可以通過習得養(yǎng)成。從事文學批評、研究工作,如何從“一般讀者”進到“經(jīng)驗讀者”,是難以回避的。幸好,有教授給我們開出前進的藥方。他說如果要成為“經(jīng)驗讀者”,需要從三方面努力:一是記憶,二是象征,三是辨認模式(湯瑪斯·福斯特:《教你讀懂文學的27 堂課》,臺北木馬文化2011 年版)。記憶就是在廣泛閱讀的基礎上形成的貯存庫,它會在你閱讀某一文本時開啟,建立文本間的參照關系,提供一個文化的、藝術(shù)的參照框架,獲得文本傳承與創(chuàng)新上的感知。象征說的是一種想象力、聯(lián)想力,讓你從表象進而獲識隱藏的多層意涵。至于模式,指的是從具體人物、情節(jié)中抽離而發(fā)現(xiàn)規(guī)律、原型。模式既可以是文類、體裁意義的,如通俗小說與“嚴肅小說”、古詩和新詩、悲劇和喜劇,也可能是創(chuàng)作“原則”上的,如批判現(xiàn)實主義和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之間,也可以說是不同模式的區(qū)別。文學史和藝術(shù)史,也可以看作是各種模式的形成和突破的歷史。
當然,這位教授的意見也不是“鐵律”。譬如如果欠缺悟性和靈氣,這一切便會演化為瑣碎的教條。況且,有的作品(詩歌、樂曲、散文),它們的好處并不需要苦苦追索,過度挖掘反倒令人掃興。這就是說,文學解讀不會有固定、一勞永逸的規(guī)則、程序。文本不同、閱讀者不同,進入的角度、方法也千差萬別,需要尋找到一條“暗道”。對“暗道”的尋找需要做一些準備,但有的時候不做任何準備也有驚喜的發(fā)現(xiàn)。20 世紀80 年代初我讀加繆的《鼠疫》,對加繆的身世、創(chuàng)作幾乎一無所知,也沒有讀過相關的評論資料。在這個情形下的感動,大概只有在這種沒有準備的情況下才會發(fā)生。1955 年,薩特和波伏娃應邀訪問中國,10 月1 日登上天安門觀禮臺觀禮,受到毛澤東接見。11 月2 日,《人民日報》刊登了他的《我對新中國的觀感》的文章。他這樣說:
像我這樣一個人來到這樣一個國家住了45天,而這個國家的歷史是那么樣的豐富,它當前的情況又是那么樣富有活力,所以最好的辦法只有不講話??墒牵业闹袊笥褌儏s要我談談對于中國的感想。我認為他們想知道的是,哪一些事情引起了一個最不了解情況的旅客的注意。既然是這樣的話,不了解情況倒變成了一種優(yōu)點,而初步的印象也許會包含一些真理。
同樣的是,1972 年意大利導演安東尼奧尼,也是在對中國的情況沒有什么了解的情況下,應邀到中國拍攝紀錄片《中國》。盡管這部作品當年遭到鋪天蓋地的批判,但也正是這種“不了解情況”所做的記錄,現(xiàn)在看來反倒是“包含一些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