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其錚
在個人信息保護法即將出臺之際,歷時近兩年的國內(nèi)人臉識別第一案,于4月9日在浙江省杭州市中級人民法院終審落槌,法院依法判決被告杭州野生動物世界刪除原告郭兵辦理指紋年卡時提交的包括照片在內(nèi)的面部特征信息和指紋識別信息。
相對于一審判決,二審增判杭州野生動物世界刪除指紋識別信息,但同樣駁回郭兵提出的確認杭州野生動物世界店堂告示、短信通知中相關內(nèi)容無效等其他訴訟請求。對此結果郭兵表示不能接受,他在二審宣判之后,向浙江省高級人民法院提起再審,不過直至7月初,郭兵仍未等到浙江省高級人民法院通知是否受理。
此案關注度極高并被廣泛討論,有觀點認為此案來得太遲,亦來得太早。太遲是因為人臉識別技術問世良久,并依托互聯(lián)網(wǎng)大潮迅猛發(fā)展,尤其是近年來被廣泛應用于銀行、社會福利保障、電子商務、安全防務等領域,甚至濫用的案例也屢見不鮮,國內(nèi)人臉識別第一案始于2019年10月,相對于人臉識別技術的應用則顯得太遲。
而來得太早,則是因為個人信息保護法雖然草案征集完畢,但還在醞釀之中尚未出臺,未能為司法機關的判決及時提供更為精準專業(yè)的法律適用,故而太早。
無論如何,國內(nèi)人臉識別第一案還是于個人信息保護法出臺前終審判決,盡管有爭議、有討論,但或多或少都能為個人信息保護法的出臺提供相應的案例展示。
2019年4月27日,杭州市民郭兵購買了杭州野生動物世界年卡,支付了年卡卡費1360元。辦理該年卡時,杭州野生動物世界明確承諾在該卡有效期一年內(nèi)(自2019年4月27日至2020年4月26日)通過同時驗證年卡及指紋入園,可在該年度不限次數(shù)暢游。
郭兵告訴民主與法制社記者,當時只是順路去杭州野生動物世界,原本打算辦單次入園門票。但在工作人員勸說下,辦理了雙人年卡。他在售票窗口繳納了年卡費用,開具發(fā)票后被告知還需要去年卡中心辦理開卡手續(xù);到年卡中心辦開卡手續(xù)時,工作人員要求錄指紋,郭兵提出質(zhì)疑,但為讓同行的妻子小孩兒減少入園等待時間,他最后還是錄入了指紋。
“工作人員并沒有完全履行告知義務,野生動物世界還存在人工審核等入園方式,這是后面才得知的,他們一直告訴我只有指紋或人臉識別是唯一的入園方式?!惫硎?。
然而在2019年10月,杭州野生動物世界在未與郭兵進行任何協(xié)商亦未征得同意的情況下,通過短信的方式,告知郭兵:“園區(qū)年卡系統(tǒng)已升級為人臉識別入園,原指紋識別已取消,未注冊人臉識別的用戶將無法正常入園。”
先前已對野生動物世界強制指紋識別入園的做法不滿,此條信息更是讓郭兵覺得自身權益遭到侵害。為求證此信息真?zhèn)?,郭兵邀請學校同事陪同一起趕赴杭州野生動物世界。
80后的郭兵是浙江大學法學博士,為浙江理工大學特聘副教授,在該校從事法學教育和研究工作,教授公證與律師制度、行政訴訟法、網(wǎng)絡安全法等課程。
法學出身的郭兵對于杭州野生動物世界的做法有些敏感:這其中是否符合個人信息保護的要求?帶著疑問,郭兵來到了杭州野生動物世界,并向杭州野生動物世界的工作人員提出兩個專業(yè)問題:一、杭州野生動物世界將人臉識別作為年卡用戶的唯一入園方式,是不是相關政府主管部門的要求?二、杭州野生動物世界人臉識別系統(tǒng)的軟硬件是誰來提供的?
在郭兵看來,這兩個問題對于個人信息保護而言尤為重要,若是相關政府主管部門的要求,那必然是經(jīng)過相關行政程序,對個人信息保護應該也有嚴格要求;而人臉識別相應的技術提供方的基本信息對于年卡用戶而言本應是公開透明的,只有這樣,年卡用戶才能夠?qū)€人信息安全風險作出最基本的判斷。
郭兵的擔憂并非空穴來風。實際上人臉識別技術自誕生以來,便一直伴隨著各種爭議,尤其是近年來人臉識別技術的高速發(fā)展,讓不少專業(yè)人士不同程度地表示了擔憂。
如今在國內(nèi)市場上受利益所驅(qū)使,不少人臉識別系統(tǒng)特別是民用系統(tǒng),其實都是基于2D的平面人臉圖像進行識別,極易被攻擊且存在嚴重安全隱患。此類系統(tǒng)可以通過照片、視頻以及制作3D人臉模型等假體,對人臉識別系統(tǒng)進行攻擊,成本之低甚至可以忽略到不計。
即使成熟的人臉識別系統(tǒng),仍存在個人信息濫用的法律風險。在今年的“3·15”晚會上,央視就對準了人臉識別,報道了科勒衛(wèi)浴、寶馬等知名企業(yè)通過人臉識別,偷偷采集人臉信息,輿論一時嘩然。
然而對于郭兵的提問,杭州野生動物世界工作人員的反應顯得極其不以為意,對兩個問題都沒有正面回答,郭兵本來想就人臉信息存儲等個人信息安全問題繼續(xù)詢問也就作罷。
在園區(qū)入口,工作人員的一個舉動讓郭兵更感到不可思議,郭兵看到一名工作人員竟然拿起手機對年卡用戶進行刷臉入園。
“人臉信息的收集和使用應當是有嚴格規(guī)范的,工作人員隨隨便便用手機就能采集人臉信息,這存在較大風險?!?/p>
盡管提出質(zhì)疑,但并未被理會,杭州野生動物世界工作人員明確告知他,短信所提及的內(nèi)容屬實,并向他明確表示如果不進行人臉識別注冊將無法入園,也無法辦理退卡退費手續(xù)。
但郭兵認為,園區(qū)升級后的年卡系統(tǒng)進行人臉識別將收集他的面部特征等個人生物識別信息,該類信息屬于個人敏感信息,一旦泄露、非法提供或者濫用,將極易危害包括原告在內(nèi)的消費者人身和財產(chǎn)安全。根據(jù)消費者權益保護法第二十九條之規(guī)定,園區(qū)收集、使用原告?zhèn)€人信息,應當遵循合法、正當、必要的原則,明示收集、使用信息的目的、方式和范圍,并經(jīng)本人同意;而且杭州野生動物世界收集、使用個人信息,應當公開其收集、使用規(guī)則,不得違反法律、法規(guī)的規(guī)定和雙方的約定收集、使用信息。杭州野生動物世界在未經(jīng)同意的情況下,通過升級年卡系統(tǒng)強制收集原告?zhèn)€人生物識別信息,嚴重違反了相關規(guī)定,損害了郭兵的合法權益。
>>原告郭兵 視頻截圖
>>2019年10月26日,郭兵拍攝的杭州野生動物世界店堂告示。 郭兵供圖
郭兵較了真,2019年10月28日,一紙訴狀將杭州野生動物世界告上法庭。法院對本案進行了訴前調(diào)解,但杭州野生動物世界與郭兵未達成和解,杭州市富陽區(qū)人民法院于同年11月1日受理了此案。
郭兵起初并沒有想通過自訴去維權,而是打算將此案作為公益訴訟線索提供給當?shù)貦z察機關。
后來郭兵在遞交給法院的起訴狀中提出8項訴訟請求,包括確認杭州野生動物世界“年卡辦理流程”告示中的相關采集個人信息、“請未進行人臉激活的年卡用戶攜帶實體卡至年卡中心激活”“憑年卡及人臉掃描入園”等內(nèi)容無效、退還年卡卡費1360元等。
一石激起千層浪,消息一出便上熱搜并被廣泛討論,支持者甚多,而認為小題大做者亦不在少數(shù)。
將杭州野生動物世界告上法庭后,郭兵進一步了解的相關情況,讓他覺得更加不可思議。
經(jīng)他人告知,郭兵才知道,為杭州野生動物世界入園閘機處的人臉識別機器設備商,為深圳市鼎游信息技術有限公司。
該公司官網(wǎng)2019年5月曾刊文稱,鼎游信息攜手杭州野生動物世界,為園區(qū)軟硬件做了整體提升,其中就包括提供移動人臉檢票設備。
郭兵在該公司官網(wǎng)上看到其產(chǎn)品有大數(shù)據(jù)分析系統(tǒng),由此郭兵提出疑問,這會不會與人臉信息的采集有關?如有關聯(lián),那是否涉及人臉信息的濫用?
富陽區(qū)人民法院于2020年6月15日開庭審理此案,同年11月20日,法院一審判決杭州野生動物世界刪除郭兵辦理年卡時提交的面部特征信息,賠償郭兵合同利益損失及交通費共計1038元,駁回郭兵提出的確認杭州野生動物世界店堂告示、短信通知中相關內(nèi)容無效等其他訴訟請求。
從提起訴訟至一審宣判,歷時一年零二十三天。
而在一審判決前夕,與此案息息相關的個人信息保護法(草案)提請十三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二十二次會議審議。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工委發(fā)言人表示,人臉識別等新技術的應用和發(fā)展,給個人信息保護帶來許多新挑戰(zhàn),法工委將就有關問題進一步廣泛聽取意見,深入研究論證。
>>庭審現(xiàn)場 視頻截圖
但郭兵認為,確認杭州野生動物世界店堂告示、短信通知中相關內(nèi)容無效等訴訟請求是其提起訴訟的核心請求,與之相比,判決野生動物世界刪除郭兵辦理年卡時提交的面部特征信息、賠償郭兵合同利益損失及交通費共計1038元等判決結果則顯得太過于微不足道。
沒有等來想要的結果,郭兵不服一審判決,遂上訴至杭州中級人民法院。2020年12月11日杭州中級人民法院立案受理該案,并于同年12月29日公開開庭進行審理。
2021年4月9日杭州中級人民法院經(jīng)審理認為,鑒于杭州野生動物世界停止使用指紋識別閘機,致使原約定的入園服務方式無法實現(xiàn)。據(jù)此二審判決在一審判決基礎上,增判動物世界刪除郭兵辦理指紋年卡時提交的指紋識別信息。
但同樣駁回郭兵提出的確認動物世界店堂告示、短信通知中相關內(nèi)容無效等其他訴訟請求。
郭兵告訴記者,自起訴后杭州野生動物世界似乎還是以人臉識別作為入園的唯一方式,未曾改變。記者于六月中旬趕到杭州野生動物世界核實,但由于園區(qū)關閉無法確認郭兵這一說法。
在今年“五一”前,杭州野生動物世界三只金錢豹出逃,杭州野生動物世界對此進行隱瞞,最后釀成沸沸揚揚的杭州金錢豹瞞報事件,3只逃逸金錢豹已有兩只捕獲,還有一只至今下落不明。
杭州市公安局富陽分局依法對杭州野生動物世界有限公司相關人員因“金錢豹外逃事件”涉嫌犯罪立案調(diào)查,5月10日依法對公司法定代表人、總經(jīng)理張德全等五人采取刑事強制措施,杭州野生動物世界也于5月8日閉園至今。
記者于6月23日聯(lián)系到杭州野生動物世界,但截至發(fā)稿杭州野生動物世界尚未作出任何回應。
杭州中級人民法院經(jīng)審理認為,郭兵在知悉杭州野生動物世界指紋識別店堂告示內(nèi)容的情況下,自主作出辦理年卡的決定并提供相關個人信息,該店堂告示對雙方均具約束力,且不符合格式條款無效的法定情形;而人臉識別店堂告示并非雙方的合同條款,對郭兵不發(fā)生效力。杭州野生動物世界為游客游覽提供了不同入園方式的選擇,郭兵知情同意后辦理指紋年卡,其選擇權未受到侵害。杭州野生動物世界亦不存在欺詐行為。但杭州野生動物世界單方變更入園方式構成違約,應承擔違約責任。一審法院判決杭州野生動物世界賠償郭兵合同利益損失678元、交通費360元均屬適當。杭州野生動物世界欲將其已收集的照片激活處理為人臉識別信息,超出事前收集目的,違反了正當性原則,故應當刪除郭兵辦卡時提交的包括照片在內(nèi)的面部特征信息。鑒于杭州野生動物世界停止使用指紋識別閘機,致使原約定的入園服務方式無法實現(xiàn),亦應當刪除郭兵的指紋識別信息。據(jù)此,二審在原判決的基礎上,增判杭州野生動物世界刪除郭兵辦理指紋年卡時提交的指紋識別信息。
>>2019年10月17日,杭州野生動物世界向郭兵發(fā)出的信息通知。 郭兵供圖
浙江大學法學院教授張谷針對此案表示,個人信息保護法尚在醞釀中,個人信息處理所奉行的“合法、正當、必要”原則正確而模糊,進一步加劇了司法裁判的難度。
二審法院從雙方的服務合同出發(fā),肯定了指紋識別店堂告示有效,而人臉識別店堂告示屬于經(jīng)營者的單方要約,未經(jīng)消費者承諾,對后者不產(chǎn)生效力,消費者基于知情同意辦理指紋年卡,選擇權未受到侵害,并根據(jù)拍攝的“照片”、采集的“面部特征”和需經(jīng)技術處理方能形成的“人臉識別信息”三者的差異性,否定經(jīng)營者存在欺詐。尤其值得肯定的是,二審法院基于經(jīng)營者單方變更入園方式構成違約,要求其刪除消費者的面部特征信息之外,還應刪除指紋識別信息。應該說二審法院作出了一份策略而理性的終審判決,實屬不易!
張谷表示,本案雙方當事人各自亮明立場,折沖樽俎,雖有一時輸贏,但提出問題是解決問題的良好開端。數(shù)字經(jīng)濟時代,只有尊重個人自由,強化個人信息保護,依法進行數(shù)字社會、智慧城市建設,方為人間正道。“人臉識別第一案”終審判決雖然塵埃落定,但是個人信息保護的正劇才剛剛拉開序幕。
中國人民大學法學院副教授、未來法治研究院副院長丁曉東認為,二審法院判決人臉識別店堂告示對郭兵不發(fā)生效力,杭州野生動物世界應當刪除郭兵的面部特征信息和指紋識別信息,是合理正當?shù)呐袥Q。
而本案判決具有重要的意義和啟示,在締結合同需要收集、使用個人信息,尤其是生物識別信息的時候,個人信息處理者要謹慎對待。個人信息處理者需要遵守收集、使用個人信息的“合法、正當、必要”原則,個人要知曉并保護自己在個人信息處理活動中的權利。
然而,作為案件當事人的郭兵對二審結果仍不認同,向浙江省高級人民法院提起再審后郭兵一直在等待受理結果。
郭兵認為,盡管法院在二審判決中表示,生物識別信息使用要更加的謹慎,尤其運用到商業(yè)化場景,保護要更加的嚴格,但和一審判決一樣,對杭州野生動物世界要求人臉識別入園的合法性問題回避審查。
故二審結果同樣讓郭兵感到失望。郭兵告訴民主與法制社記者,一審二審判決結果均回避了杭州野生動物世界是否違法收集和使用個人信息這一核心事實,這也是他提起再審的主要原因,希冀浙江省高級人民法院能夠?qū)@一核心問題定性。
“一審二審經(jīng)媒體報道后,很多朋友聯(lián)系我,恭喜我勝訴。其實對于個人而言,這根本不是勝訴,法院如此判決對其他單位濫用甚至違法處理人臉信息的行為起不到指引作用。”
“杭州野生動物世界強制刷臉的情況得不到任何改善,反而會更加理直氣壯地強制年卡用戶刷臉,判決結果實際上開了一個壞頭。”郭兵如是說,這會增加類似單位濫用人臉信息的底氣。
京衡律師事務所管理合伙人李道演律師在接受民主與法制社記者采訪時表示,他認為法律具有滯后性,雖然我國目前已實施的民法典、刑法、消費者權益保護法等法律都有與個人信息保護的話題相契合,但還沒有一部法律法規(guī)能夠系統(tǒng)全面地對個人信息保護相關問題進行專門性立法,所以期待個人信息保護法能夠終結個人信息保護相關法規(guī)不完善的情況。
同時,個案推動法治進步,不僅在于推動立法,還包括提高公民個人信息保護的積極意識,促進企業(yè)在收集和使用個人信息時既能規(guī)范要求又能發(fā)展業(yè)務。這才是本案作為人臉識別第一案的示范意義,也是數(shù)字經(jīng)濟時代應有的模樣。
郭兵認為,未來個人信息保護應優(yōu)先考慮到生物識別信息的安全風險,將面部識別信息等生物識別信息納入特別保護范圍,并對以公共安全為名收集生物識別信息的公共場所或安全事項進行具體舉例。
因而,對于個人信息保護法的出臺,郭兵同眾多法律工作者一樣期待,或許對于每個人來說,亦都一樣。
正如張谷所言,“人臉識別第一案”終審判決雖然塵埃落定,但是個人信息保護的序幕才剛剛拉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