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宏杰

明代的“薄俸制”在歷史上很有名。論者動不動就說，“明官俸最薄”，“俸祿之薄，無以逾明者”。

明代俸祿確實是非常之微薄，這與明太祖朱元璋的統(tǒng)治思路有關(guān)。

因為出身貧苦，朱元璋終生痛恨貪官污吏。他曾說：“昔在民間時，見州縣長吏多不恤民，往往貪財好色，飲酒廢事，凡民疾苦，視之漠然，心實怒之。故今嚴(yán)法禁，但遇官吏貪污殘害民者，罪之不恕……茍貪賄摧法，猶行荊棘中，寸步不可移，縱得出，體無完膚矣?！睒闼氐霓r(nóng)民式思維，讓他認為“當(dāng)官的沒幾個好人”。因此在中國歷朝歷代中，朱元璋對官員們是最苛刻的。他以開國之初，經(jīng)濟凋敝，“百姓財力俱困，如初飛之鳥”為由，把官吏的俸祿定得出奇之低，對普通官員以“薄俸”為主流。

所有官員一律低薪

從唐代開始，地方現(xiàn)任官員俸祿中都有一項特別穩(wěn)定的收入——職田收入。但是朱元璋卻毅然廢除歷代相沿的職田制度。原因很簡單，他要把天下官田都留著賞賜給他自己的子孫。各地王府的賜地，“皆取之州縣中極膏腴田地”。

沒有職田，明代官員俸祿中只剩下糧食也就是祿米這一項，而且標(biāo)準(zhǔn)也大大降低。明代正一品年俸是祿米1044石，到了正九品才66石。這個標(biāo)準(zhǔn)是歷代最低的。

顧炎武說，唐代上州司馬是五品官，每年收入數(shù)百石，還有月俸六七萬錢，收入足以庇身給家。而明代官員的收入，不過是唐代的十分之二到十分之三。

明代俸祿制與秦漢以來歷代不同的地方，就在于宋代以前，歷代雖然低級官員收入不高，但中高級官員通常都是高薪。而到了明代，連高官也得承受低薪之苦。明朝中后期，最高級的正一品官員的全年俸祿折合成銀子不過才300兩左右，抵不上一個京師富家子弟3個月的花費。所以明代低薪制是貫穿上中下級所有官僚的情況。

明代薪俸本來已經(jīng)很低，但是洪武朝之后，官員俸給還實行“折色”，也就是因為倉米不足，折成其他東西發(fā)給。折來折去，越發(fā)越少。最高正一品年俸折為221.5兩白銀，一個知縣年俸僅折為27.49兩白銀。即便加上所有補貼，合成銀兩，一個縣令月收入不過5兩，折換成現(xiàn)在幣值，1000元左右。那時的官員，并不享受國家提供的福利待遇，不但不享受別墅、小車、年終獎，也沒有地方報銷吃喝費。用1000余元養(yǎng)活一個大家庭甚至家族，這個縣令的生活只能是城市貧民水平。

讓人盆滿缽滿的“常例”收入

然而，再看看各種陋規(guī)，你就知道為什么人們熱衷于奔走仕途了。明代著名清官海瑞在任淳安縣令時，錄下當(dāng)時的“常例”收入。其中在縣令一項下有這些內(nèi)容：

夏絹銀一百六十兩，夏樣絹八匹（樣品絹，收絹時額外收取用來評定品級的樣品，評定后就可以作為官吏福利分掉了）。秋糧長銀二十兩。農(nóng)桑樣絹四匹。折色糧銀四兩。軍匠每里銀一兩。農(nóng)桑絹銀十兩。審里甲丁田每里銀一兩。鹽糧長銀十兩。審均徭每里銀一兩。造黃冊每里銀二兩。經(jīng)過鹽引每一百引收銀一錢，共計五十兩。住賣鹽每一百引銀一錢，共七兩。催甲每里銀一兩。樣漆一百觔。俸米每石折銀一兩。柴薪每一兩收銀二兩。出外直日里長供應(yīng)并店錢人情紗緞。起送農(nóng)民罰紙二刀，納銀五錢。吏撥缺罰紙四刀納銀一兩六錢。收各項錢糧每一百兩收五兩。

不算不知道，一算嚇一跳。這份常例清單中有三項，即知縣“出外直日里長供應(yīng)并店錢人情紗緞”，“起送農(nóng)民罰紙二刀，納銀五錢”，“吏撥缺罰紙四刀納銀一兩六錢”。因為無法知道基數(shù)，所以無法計算結(jié)果。綜算其余小項，大約可得白銀2665兩至2723兩。這樣合計起來，一個知縣即使不貪污不受賄，每年的“常例”收入也有3000兩，如果粗略按1兩值200元人民幣來算，折合人民幣現(xiàn)值60萬元。國家俸祿真可以“基本不用”了。

這筆收入還是一名奉公守法的知縣的“合法”收入，尚未考慮其他人情往來。通常知縣剛上任之際，會有一筆“迎接銀”，知縣離任之時會有一筆“送別銀”。這兩筆收入每筆也有2000兩左右。

當(dāng)然，這些收入縣令不能全裝入自己的口袋。準(zhǔn)確地說，這些額外收入應(yīng)該算“小金庫”，每年的招待費、“公關(guān)費”、送給上級的“禮金”都要從這里出。海瑞就說，“今人謂朝覲年為京官收租之年，故外官至期盛輦金帛以奉京官”。

明代規(guī)定外官3年一小考，9年一大考，考核結(jié)果不好，即有遭降黜的可能。所以下級官員向上主動獻納“常例錢”就漸漸成了官場慣例，每到考成之年，地方官員都公然賄賂請托。地方官場也要送禮。海瑞說，“舊例就三年里甲中科派一里一兩，三八共二百四十兩。中取七十二兩饋本府，十二兩饋府首領(lǐng)，六兩饋府吏府上”。就是說地方官員在京察之年必須“盛輦金帛以奉京官”，而知縣在參謁知府府邸時又必須送錢。這些支出加到一起，要占全部收入的一半以上。

是陋規(guī)卻“一日不可無”

私設(shè)小金庫，制定土政策，是明初禁止的。然而，明太祖去世以來200年，這些常例陋規(guī)已經(jīng)成了公開的政策，全國1000多個縣，以及建立在縣制之上的整個官僚系統(tǒng)都是在這些常例的支持下運轉(zhuǎn)。沒有這些收入，官員們就沒法維持日常生活，沒法編織自己的社會關(guān)系網(wǎng)，沒法養(yǎng)活手下的人?？梢哉f，這些常例一日不可無。

除了知縣之外，縣里的其他官吏也都有自己的常例。比如縣丞主簿是“夏絹銀八十兩，夏樣絹四匹，農(nóng)桑樣絹二匹，秋糧長銀十兩”，收入大體是縣令的五分之二左右。典史也有“出外里長供應(yīng)并店銀人情紗絹書帕”等項。

除了官員之外，縣政府里還有一種角色，叫“書吏”。明代中央政府設(shè)有六部，地方各級政府也對應(yīng)設(shè)有“六房”。大體而言，縣里的六房相當(dāng)于今天各地縣政府下屬的“局”或者“科”。“書吏”也就是縣政府的普通辦公人員，相當(dāng)于主任科員或者普通科員之類。

除此之外，還有一類人就是大家熟悉的“衙役”。就連他們也都各有各的“常例”收入，而且收入還不低。這是因為科舉時代，進士舉人們并無任何專業(yè)知識，很多公事都交給書吏和衙役去處理。

這些人是縣級政府的具體辦事人員，也是專制權(quán)力的終端，他們每天都與百姓打交道。知縣沒干幾年就要調(diào)走，但是他們卻是長期在本地工作，更加了解地方民情。剛到任的官員不得不高度依靠這些人，于是他們在處理具體事務(wù)時就可以“輕重高下，悉出其手”，得以營私的手段很多。

所以大明王朝后期的腐敗已經(jīng)到了觸目驚心的地步。腐敗侵蝕到社會機體的每一個細胞。上至皇帝為了自己的私庫加收礦捐，下到小小的衙役通過把持官府家資上萬。居官如同貿(mào)易，讀書只為敲門。辦一件事需要多少賄賂，有公開的明碼標(biāo)價，“權(quán)門之利害如響，富室之賄賂通神。鈍口奪于佞詞，人命輕于酷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