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歌
衛(wèi)小姐在明朝正德年間的時候,并不知道她的銀簪日后會在一家古玩店里出現(xiàn)。寶安哥哥送她的這柄簪子,是點翠的。翠綠的顏色,是翠鳥的羽毛,是從翠鳥身上拔下來,用鑷子一根根填粘到簪子上的。那得要多少翠鳥的羽毛才行??!所以,直到今天,這種簪子依然是珍貴而稀少的。那些鑒寶的專家在電視節(jié)目上說,只有宮廷和極富貴的人家,才會用到點翠。但衛(wèi)小姐家既非皇室,也不是什么太有錢的人家;寶安哥哥家呢,經(jīng)濟條件可能比衛(wèi)小姐家還要差一些呢。否則,勢利的衛(wèi)小姐爹媽也不會活生生拆散衛(wèi)小姐和寶安哥哥,而逼著她嫁到張家去做續(xù)弦。
衛(wèi)小姐在蘇州平江路的古玩店看見這柄銀簪,她當然是驚呆了。似曾相識的感覺,仿佛喚醒了一個夢。這個夢,早已經(jīng)沉落在記憶幽暗的角落,云遮霧罩,要不是巧遇這件東西,那個夢可能永遠都不會被她想起。記憶仿佛是從深不可測的海底升起來,浮出了海面。它在太陽光的照射下,發(fā)出了暗暗的銀光。它讓衛(wèi)小姐的眼珠都快要掉出來了。啊,上面的點翠依然鮮艷,它跟五百年前自己的那柄銀簪別無二致。就是它!衛(wèi)小姐完全可以確定,簪尖上的一點微微彎曲,那翠鳥羽毛的斜紋,中間還夾雜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棕黑色,這是一根頭發(fā),是一個久遠但清晰的記號,一個輕易不會被發(fā)現(xiàn)的暗號。那是衛(wèi)小姐在五百年前親自嵌進去的,它是寶安哥哥的一根頭發(fā)?。∷毤毜?,黑里帶著一點兒棕色。衛(wèi)小姐當時要把它從他額前拔下來的時候,他不讓她拔,他說他怕痛。衛(wèi)小姐生氣了,說:“只是拔你一根小頭發(fā),你還怕痛,還不肯,你這么小氣,一毛不拔,以后還怎么跟你過日子?。 睂毎灿终f,他可以不怕痛,但是,身體發(fā)膚,受之于父母,怎可隨便丟棄呢?衛(wèi)小姐就更生氣了,說:“好啊,送給我一根頭發(fā),你就說是隨便丟棄,你難道是不愿意送給我嗎?你認為這就是丟棄嗎?受之于父母,那你每天都會掉頭發(fā),就不受之于父母嗎?你那么孝順嗎?父母的每一句話你都聽從嗎?要是他們不讓你娶我,你就會拋棄我,去娶別的女人嗎?”
寶安按住了衛(wèi)小姐的嘴。他這樣做,是要阻止她再說下去,更是要乘機摸她的嘴唇。她的嘴跟別人長得不一樣,厚厚的嘴唇,整天都是鮮紅的,中間還有一道隱隱的豎紋。它是柔軟的,更是充滿彈性的。
“我要是這么小氣,連一根頭發(fā)都不肯給你,那么這個點翠銀簪又是誰送給你的呢?”
衛(wèi)小姐狠狠地把他的手拿開了,說:“我把它還給你好了!”
寶安說:“那我自己來拔一根吧!”
他動作很快,一下就從自己的額前拔下了兩根頭發(fā)。他只想拔下一根,但因為沒有對著鏡子,所以一拔就拔了兩根下來。
他把頭發(fā)遞給她,她卻不要。她說:“我要自己拔!”
她任性的樣子在他看來十分可愛,他順從地將頭送到她面前,輕聲說:“拔吧!你就是要割下我的腦袋,我也給你!”
衛(wèi)小姐將寶安的一截頭發(fā)很認真地嵌進了銀簪的翠毛中。棕黑色的一小段頭發(fā),埋在艷藍的翠鳥羽毛中,若隱若現(xiàn)。
“這個包到明代的,我看你也是懂行的,點翠現(xiàn)在沒有了,去哪里找翠鳥?國家現(xiàn)在禁止點翠了,再不禁止,翠鳥就要絕種了!”古玩店老板對衛(wèi)小姐說。
“我是什么時候丟的呀?”衛(wèi)小姐夢游似地說。
“什么?你說什么?”古玩店老板的臉上,出現(xiàn)了疑惑的神色。他盯著衛(wèi)小姐看,以為她是個神經(jīng)病。
“哦,我是說多少錢?”她如夢方醒地說。
古玩店老板上上下下打量了衛(wèi)小姐,說:“你就給三千吧!”
“太貴了吧?”衛(wèi)小姐想說,這個簪子本來就是我的,還要這么貴!但她沒有這么說。是啊,你有什么證據(jù)說它原來是你的呢?如果說,它是五百年前寶安哥哥送給你的,里面你還親自用鑷子埋進了一根他的頭發(fā),如果這樣說,一定會把古玩店老板嚇著的,他肯定覺得你就是一個神經(jīng)病。而且,即使它真的以前是你的,但是,你又是怎么把它弄丟的呢?現(xiàn)在既然在人家店里,就是人家的東西,你又有什么理由說它是你的呢?
“我看你也是真喜歡,那就兩千吧,喜歡就拿去,一分都不能再少了!”
衛(wèi)小姐走出古玩店,一路飄飄忽忽往家里走去。她走到小區(qū)對面的一片小樹林里,拿出簪子,在自己的左手無名指上戳了一下。一陣尖銳的疼痛,讓她輕輕叫出聲來。她看到一顆血珠在指尖上出現(xiàn),就像一粒鮮紅的枸杞子。
衛(wèi)小姐跟著父母到山塘街給曾外祖母奔喪,這是她第一次見到死人。老太太平躺著,緊閉著嘴和雙眼。她穿著發(fā)亮的壽衣,還戴了一頂同樣發(fā)亮的帽子。母親悄悄告訴她,老太太的頭發(fā)已經(jīng)掉光了,不能讓大家看到她的光頭,所以給她戴上了一頂帽子。衛(wèi)小姐一直一直擔心著,生怕老太太突然挺身坐起來。幻覺好幾次在她面前出現(xiàn),但是她不敢說出來。死掉的人不可能再活過來,衛(wèi)小姐是知道的,但她就是害怕。她希望死去的人能安心地死去,千萬不要在死后的第二天還突然坐起來。
她仿佛聽到有人在悄聲說,人死了,要在斷七之后,也就是七七四十九天之后,才會重新投胎。衛(wèi)小姐看著曾外祖母的遺容,想從她固執(zhí)的表情里看出來,她是想來世成為一個什么樣的人。還是做一個女人嗎?會不會在某一天,投胎到她家里來呢?那時候如果她已經(jīng)嫁為人妻的話,老太太會不會成為她的女兒?衛(wèi)小姐這么想的時候,不由得打了一個寒顫。
人死了之后,真的還會投胎轉(zhuǎn)世嗎?重新為人之后,會記得自己前世的事情嗎?自己的前生是誰?是一個什么樣的人?經(jīng)歷過什么樣的事?最后是怎么死的?這些,能知道嗎?如果能知道,那么衛(wèi)小姐可以想一想自己的前生。對于自己的前生,她又能記得一些什么呢?一片茫茫大霧,籠罩著衛(wèi)小姐的思維,她看不到自己的前生,更看不到來世。甚至連自己嬰兒時期是什么樣子,她也一點都想不起來。仿佛她來到這個世界上,就是現(xiàn)在的樣子。哦不,比現(xiàn)在要小一些吧。但是她所記得的事情,似乎都不遙遠。至于怎么吸吮母親的乳汁像吸螺螄一樣嘖嘖有聲,又怎樣半夜啼哭吵得母親無法入睡,這些,她的腦子里一點印象都沒有,仿佛只是發(fā)生在別人身上的事。
她見到了寶安哥哥。他也是來奔喪的,他算是老太太的曾孫,因為他的爺爺是老太太的侄子。這里面到底是怎樣的關(guān)系,衛(wèi)小姐想了半天也沒有想明白。她只知道,他是她的親戚,與她是平輩的。年齡大她一歲半,那就是哥哥了。
“寶安哥哥——”她聽到自己叫他的聲音,是輕輕的,害羞的,卻又是親熱的,不像是第一回見面,倒像是從小就生活在一起的兄妹。
兩家原來住得不遠,為什么從沒有往來呢?哥哥和妹妹,竟然是在一場喪事上初見。
衛(wèi)小姐發(fā)現(xiàn)寶安哥哥看她的眼光,有點呆滯。她突然臉紅心跳起來,她無師自通地明白了這眼光的含義。她一點都不懷疑,寶安哥哥是喜歡她的,就像她也喜歡他一樣。雖然他一句話都沒有說,只是裝得若無其事地叫了她一聲妹妹。
他們很快就熟絡了。他們的目光,經(jīng)常呆呆地碰到了一起。每當這時候,衛(wèi)小姐的心里,就像有一股熱浪往上沖,一直沖到腦門上。不用照鏡子,她也知道自己的臉一陣陣地潮紅。好在旁人都沒有注意到這一點。大家都覺得,兩個十幾歲的孩子,又是自家親戚,彼此說說笑笑,實在是太正常不過了。其實在一片素白的喪事現(xiàn)場,說說笑笑的也不止是孩子。許多大人也都在大聲說笑。仿佛老太太的死,并不是一件悲傷的事。就是嘛,有人就說了,七十多歲的人死了,這是喜喪呢!
他倆的手甚至還拉到了一起。衛(wèi)小姐發(fā)現(xiàn),寶安哥哥的小拇指特別長,她很好奇,她從來都沒見到過人的小拇指會這么長,快要跟他的無名指一樣長了?!澳闶呛镒幼兊膯??”她其實并沒有看見過猴子,更不知道猴子的手指頭是怎樣的。她只是想當然地覺得,猴子的手指,差不多每根都是一樣長。
“你才是猴子呢!”寶安縮回了自己的手,把他除了大拇指外的所有手指頭都攥緊在手心里,不讓她看到。衛(wèi)小姐就去掰他的手。她沒有掰開他的手,卻反倒被他突然將手捉住了。他一把將她的手抓住,說:“我看看你的手是怎么樣!”
她的小手被他捉在手里,一股熱血又從她的心底往上沖。她知道自己應該把手抽回來,但她好像忘了。她反倒是希望就這樣被他一直抓著,再也不要放開。
她抽掉了手。是狠狠地抽走的。她裝作很生氣的樣子說:“你的手就是像猴子的手!”
他們發(fā)現(xiàn)了遠處的大樹上有一只很大的鳥巢。究竟是誰先發(fā)現(xiàn)的呢?“看,鳥巢!”他說?!傍B巢!”她說。
他說是他先看見的,她卻說,在他指著它說“鳥巢”兩個字之前,她已經(jīng)看見了。
“那你為什么不先說?”他說。
她說:“我先說了呀!”
“明明是我先說的!”他說。
“是我先說的!你沒聽到,我自己聽到的!”她說。
他們向大樹走去。
好大好大的一棵樹??!因為大,所以在很遠的地方就能看見它。遠遠看它的時候,以為它離他們很近呢,誰知道,走了幾十步,哦不,是幾百步,還沒有走到樹下。
他倆的手又拉到了一起。不過,這次只是為了看看能不能將粗大的樹干圍起來。
估計四個人手拉手也不能把樹圍起來。
“它有一百歲嗎?”衛(wèi)小姐抬起頭,發(fā)現(xiàn)天空不見了。樹葉密密的,把整個天空都遮蔽了!
“肯定有一千歲了!”寶安充滿自信地說。
“你怎么知道呢?”她問。
他說:“一百年肯定長不到這么大!”
“樹也會死嗎?”她傻傻地問。
寶安說:“當然會死!要是樹不死,那不是世界上所有的樹都長成這樣大了嗎?一直活著,一直長下去,比這棵還要大,越來越大,大得比房子還要粗。大樹和大樹擠在一起,擠得世界上只剩下樹了,人就沒地方待了!”
“那樹死了以后,還會變成樹嗎?”
“樹的種子落在地上,就長成了小樹。大樹死了,小樹就長成了大樹?!?/p>
大樹身上有一個洞,洞里黑黑的。
“你猜,我敢爬進去嗎?”寶安說。
衛(wèi)小姐突然感到很害怕,這個樹洞,就像一張怪獸的嘴,它可怕地張開著,好像要吞噬什么。
“不要!”她拉了他一把,說,“不要爬進去!”
“又不是讓你爬進去,怕什么?”
“我不要你爬進去嘛!”她說,“你要是爬進去爬不出來了,不見了,那怎么辦?”
“我會鉆到另一個世界里去!”他好像是故意要逗她。
衛(wèi)小姐哭了起來。
“你為什么哭了呀?”他彎下腰,看她低垂下去的臉。他看到了她臉上的淚水,才知道她是真的哭了。
他蹲下來,做了幾個猴子的動作,逗得她又笑了起來。
他們在這棵遮天蔽日的大樹下說了很多話。在衛(wèi)小姐看來,寶安哥哥的每一句話都是很好笑的,他雖然長得有點像猴子——是的,她覺得他越來越像一只猴子了,但他一點都不難看,反而像磁鐵一樣吸引了她。她就像變成了一星鐵屑,被他這塊磁鐵牢牢地吸引住了。
他們約定,過幾天再到這里來玩。過幾天呢?三天,還是五天?最后他們約定了三天之后再到這里來碰面。這座城里,有很多這樣的大樹,山塘街也有很多大樹,但是,不會有另外一棵像這樣的高大招展的了。他們喜歡這棵樹,喜歡它粗壯的樹干,喜歡它細密的葉子,以及樹上的鳥巢。
回到老太太的靈堂,正遇見有新的來吊唁的人趕到,女人們哭成一片。衛(wèi)小姐也加入了哭喪的隊伍。她是真哭,并不像大多數(shù)女人一樣只是裝得悲痛欲絕,其實一滴眼淚都沒有。她不知道為什么自己會哭得這樣放肆,好像哭是一件很享受的事。她用痛快淋漓的哭,來表達內(nèi)心難以形容的喜悅——那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
五百年前的衛(wèi)小姐并不見得一定姓衛(wèi)。即使她姓衛(wèi),難道五百年后依然姓衛(wèi)嗎?那不等于是她一直都在這個世上活著嗎?這不可能,不會有這樣的事發(fā)生的!五百年光陰不長,但是,這個時間卻是像天河一樣無法逾越的。在這個時間里,有多少星星滅了,有多少人出生又死去。相隔著五百年,我讓兩位女主角都叫“衛(wèi)小姐”,只是企圖表明她們其實是同一個人。
衛(wèi)小姐在平江路古玩店淘到了一枚明代的點翠銀簪,勾起了她腦海深處遙遠的記憶,仿佛一本塵封已久的書被打開。記憶逐漸醒來,與她的當下人生混淆在一起,讓她常?;秀比魤粲?。
“你是不是病了?”寶安看著鏡子里的衛(wèi)小姐說。他們所處的位置,正好可以通過一面鏡子看見彼此。彼此在鏡中極似一張懸浮在空中的面具。衛(wèi)小姐的面孔是蒼白的,蒙著一層霧。
他們結(jié)婚已經(jīng)好幾年了,一直都沒有孩子。不知道是自己的原因呢,還是因為他,衛(wèi)小姐懶得想。這樣更好,似乎正合她的心愿。她不想要孩子,倒不是因為她不喜歡孩子,而是她一想到生育,想到影視劇里產(chǎn)婦生產(chǎn)時的痛苦畫面,就會十分的恐懼,害怕到渾身發(fā)抖,就像風中的樹葉一樣。而她的先生寶安好像也很無所謂,有沒有孩子對他來說,似乎根本就不是一個問題。
誰都不會是為了生孩子才在一塊的吧?倒是有許多人在一塊的時候會害怕一不小心有了孩子。奇怪的是,衛(wèi)小姐和寶安這對夫婦,對親密接觸的興趣變得越來越淡了。難道說對他們來講,在一塊的目的本來就是為了生孩子,現(xiàn)在既然這個目標沒有了,那么,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他們是經(jīng)人介紹認識的。經(jīng)人介紹難道不就是一種緣嗎?他們的緣分在五百年前有過一次,那是以悲劇而告終的。他們生生地被衛(wèi)小姐家里拆散了。梁山伯和祝英臺,許仙和白娘子,很多人都是這樣的。杜麗娘跟柳夢梅也只不過是在夢里幽會。事情落到衛(wèi)小姐頭上,她有點受不了。她表示她想去死,她所能做的,也只是死去。她想起了奔喪時候看到的躺得直挺挺的曾外祖母,好想自己也那樣一動不動地躺著,再也不會坐起來。只有人們的哭聲,能把她像一朵云一樣托起來。她始終是僵直的樣子,眼睛不會再睜開,心里也不會再有任何的想法。讓她沒有想到的是,她的父母一點都不在乎她是不是真的要死。只要她不嫁給寶安哥哥,只要把她送進張家的門,他們就不管了,隨她是死還是活。
兩人第一次見面是在電影院里。他竟然比她晚到。電影已經(jīng)開映了,影院里黑乎乎的。銀幕上的男女正在接吻。坐在她右側(cè)的一個男人,眼珠不時瞟過來看她,她感覺到了。她很尷尬,希望銀幕上接吻的畫面快點結(jié)束。但那是多么漫長的吻戲??!兩個人的嘴好像粘在了一起,非得用外科手術(shù)才能將它們分開。她的腿上,搭上了一只手。她像被電擊了一樣。她迅速站起來,坐到了邊上的空位上。她剛挪過屁股,他就來了。這個叫寶安的男人,是她的閨蜜介紹給她的。他遲到了,在黑暗中摸進來,擠到衛(wèi)小姐身邊坐下了。
他一直在喘粗氣。他是從家里一路奔跑著來到電影院的嗎?
他也沒說對不起,只是喘著粗氣。這時候銀幕上的一對男女,停止了接吻。但他們也喘起了粗氣,跟她身邊坐著的男人應和著,好像是比賽看誰喘得更兇。兩個人喘跟一個人喘比賽,銀幕上的人和觀眾比賽,這公平嗎?
他的手摸過來,摸到了她的手。他沒有像剛才那個猥瑣男人那樣,把手搭到她腿上,他只是握住了她小巧的手。她沒有抽掉。她奇怪自己為什么這樣做。她都沒有看清他的臉,他長什么樣?他的身材也沒有看清,他剛才是彎著腰摸過來的。他的手很文雅,不過好像缺乏熱情。他不喘了,握著她的手。他的手指是一樣長的嗎?五根手指頭,從大拇指到小指,都一樣長嗎?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這樣想。她見過猴子,在她印象中,好像猴子的手指是一樣長的。她有意識地觸及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慢慢地摸索,最后她確定,其實他的手指并沒有什么異于常人的地方,并非每根都一樣長,只是仿佛小拇指確實是很長。
相處之后,雙方似乎都沒有什么激情。他們在同一張床上睡覺,兩個人的身體,都不約而同地往兩邊靠。好像要騰出位置來,讓中間再睡進來一個人。兩個人之間的空間大到再睡兩個人都沒啥問題。好幾次,她差一點掉下床。睡得太邊沿了,半個身體已經(jīng)凌空,只要重心再向外偏一點點,保準就會掉到地上。
寶安好像真的掉下去了一次。衛(wèi)小姐是被一種沉悶的聲音驚醒的。她轉(zhuǎn)過身,看到了他黑暗中的影子。他是從地上爬起來的,但他裝作沒事人一樣,揉了揉自己的腿和屁股,然后去衛(wèi)生間了。
閨蜜離婚的那天晚上,睡到了衛(wèi)小姐家里?!拔彝蝗挥X得好輕松,但也很空虛!”她說,“我去你家睡吧,我要摟著你睡!”
她倆睡在床上,彼此抱著。閨蜜嗚嗚地哭,衛(wèi)小姐說:“不是你要離的嗎?鬧了半年,好不容易人家答應離了,你哭什么呀!”
閨蜜說:“我也不知道為什么要哭,我就想哭,哭好舒服??!我就想這樣一直哭到天亮!”
寶安睡在外面的沙發(fā)上,他聽到房間里嗚嗚的哭聲,就過來輕輕地敲門。他只是篤篤敲門,不說話,就像啄木鳥一樣。
衛(wèi)小姐打開門,寶安聞到了房間里有一股香氣,溫暖的香氣就像潮水一樣涌出來。
門重新關(guān)上之后,閨蜜把頭頂著衛(wèi)小姐的下巴說:“要不叫他進來吧?”
衛(wèi)小姐說:“他會從床邊上跌下去的。”
她說了他從床上掉下去的故事。閨蜜不再哭,而是咯咯咯地笑起來。
衛(wèi)小姐死了之后——我說的是明代正德年間的衛(wèi)小姐,寶安哥哥清明節(jié)去給她上墳。天一直下雨,到了清明那天卻停了,但是地上還是濕濕的,爛泥粘在寶安的鞋子上,也濺到了他的褲管上。他走到衛(wèi)小姐的墓前,剛想跪下來磕個頭,樹叢里沖出來兩個人,把他一腳踢翻了。他們猛踢他,對準他的腦袋、屁股和后背,一陣亂踢。他感覺要被他們踢死了。他很痛,但是一點也不怕。死了倒好!他悲傷地想。在衛(wèi)小姐的墳墓前,如果他死了,不是馬上就可以見到她了嗎?她會含著淚迎接他,嬌聲叫他的名字。他們就能抱在一起,緊緊地抱著,不用擔心被人看見,也不會被人拉開。因為人在大白天是看不見鬼的,人更不可能把兩個緊緊抱在一起的鬼分開。
后來就嘩嘩地下起雨來。他鼻青臉腫地回到家,說自己活得一點勁都沒有,真想早點去死,早死早投胎。父親勃然大怒,當場給了他兩個巴掌。而他的母親,則哭哭啼啼地抱怨自己命苦。她突然一頭往桌角上撞去。還好沒有撞死,只是額上撞出了一個大包。這個不孝的兒子,非但沒有感到絲毫的內(nèi)疚,反而更堅定了赴死的決心。他弄了一根繩子,在自己屋子里懸梁自盡了。
衛(wèi)小姐還活著的時候,寶安也還活著,他們都活著。他們說好了,如果在人間不能成為夫妻,那么他們就會一起去死。死是一個什么地方?那是一個最大的地方,不僅比他們生活的姑蘇城大,比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都要大,比整個世界都大。那個地方,可以容納無窮無盡的人。誰最終都要往那個地方去,要是它不夠大怎么行呢?那個地方,從來都不會拒絕任何人去。一代代人,一個個人,最終都會到那個地方去。如果人間容不下他們,那么,他們就到那兒去。他倆說好了要一塊兒走的,沒有先后,兩個人同時邁開腿,跨過一道門檻,就去到那個廣闊而幽暗的地方了!
他們抱在一起,他們一點都不覺得自己是小孩子在玩過家家。他們只想這樣抱著,不要分開。誰要是將他們分開,就等于將某個人的身體分成兩半,就像掰斷一只螃蟹那樣。他們好像長在了一起,皮和皮粘起來,血肉相連。即使他們其實分開了,各自回到了自己的家中,也還是覺得兩個人是緊抱在一起的?;氐郊依锏?,只是一個幻影。而自己的身體,卻是在那棵大樹下,和另外一個人抱著、貼緊著。
他們一齊跳進水里。他們決心要把水當成那道門,那扇通往死的門。經(jīng)過這個門,就可以抵達死亡的世界。那個廣闊的世界,可以容納他們。他們可以在那里做到永不分開。
水有點涼。寶安是怎么會忘記的呢,他是會水的呀!他還是一點點小的時候,他的父親就教會了他游水。他跳進水里,像鴨子一樣,頭朝下,屁股向上。但是很快他就浮了起來。他想讓自己沉下去,卻怎么也做不到。你說一只鴨子怎么能做到讓自己沉下去呢?最多一個猛子扎下去,扎得再深,也還是會自動浮上來。
可是衛(wèi)小姐卻像一塊石頭,跳進水里,就不再浮起來了。寶安浮出水面之后,發(fā)現(xiàn)衛(wèi)小姐不見了,就喊著她的名字,到處找她。水底下他也一次次潛下去找了,終究沒有找到。好像她根本沒有與他一同跳進河里,好像這個世界上,從來都未曾有過一個叫衛(wèi)小姐的女子。
他忘記他們是怎么約定的了。當初果真是約了一起跳入河里,穿過那道水門,雙雙進到一個無窮大的世界?但是水拒絕了他。水攔住了他,卻讓她獨自一個人走了進去。她越走越遠。他們分開了。
他每晚都夢見她。她說她又冷又餓。她瑟瑟發(fā)抖的樣子,讓他不知所措。她埋怨他說:“你沒有告訴我呀,跳進河里之后,衣裳就濕了。我的衣裳一直都是濕的,怎么總也不會干呢?”他醒來后就鉆進灶間生火。鍋里什么都沒有,只有水。他把水燒得沸騰。這樣能讓衛(wèi)小姐的衣裳變干嗎?至少她不會感到寒冷了吧?
她又在夢中告訴他,她熱得受不了啦!讓他不要再去灶屋燒火,她現(xiàn)在寧愿冷一點,也不要被煮熟。
“你不會做點東西給我吃呀?”她應該是真的很餓,看上去比活著的時候瘦多了。她的兩頰沒有一點肉,臉是青灰色的。她用幽怨的眼光看著他,希望他多送一些食物給她吃,盡可能多一點,她現(xiàn)在吃得下一頭豬。雞啊鴨啊魚蝦什么的最好不要弄,她嫌這些東西有骨頭有殼,吃起來太麻煩。如果弄不到豬,那還不如兩蒸籠饅頭,一口一個吞下去倒是爽快呢!
他覺得這一切都是夢。除了有一次真的去灶間把一鍋水燒得滾燙,其余他可是什么都沒有做過。到了清明節(jié)那一天,他去給她上墳,他沾了兩鞋爛泥,褲管上也都是,鼻青臉腫地回到家中。他好像突然開了竅,又好像是這才想起有過那么一回事,他決定要穿過那扇門去找她。他不會再走水路,因為水門會攔住他,不讓他進去。他會像鴨子一樣自動浮上水面。他找到了另外一扇門,那個門窄窄的,只能鉆進自己的腦袋去。腦袋鉆進去之后,身體就被卡住了。緊緊地卡住了他的頭頸。盡管這樣,他還是走進去了。開始很艱難,無論使多少勁也擠不進去。但是忽然門就大開了,自己的身體變得像云一樣輕盈,很容易就飄了進去。
寶安看到衛(wèi)小姐床頭柜上放著的銀簪,十分吃驚。它是這樣熟悉,卻又那樣陌生!這是一件老物件,絕對不是新東西。表面的氧化,還有使用過的痕跡,都顯出一種年代的久遠感。他輕輕將它拿起,聞到了它散發(fā)出來的一股幽香,以及一絲陳腐的氣息。
“為什么要花兩千元把它買回來?”寶安的話讓衛(wèi)小姐突然感到驚悚,“它本來就在咱們家里!”
“你說什么呀?”衛(wèi)小姐沒想到丈夫會這么說。如果他什么都不說,她內(nèi)心那縷煙一樣的疑惑或許就會消散。也許她只是將夢里的情境與現(xiàn)實不慎混淆。她曾經(jīng)見過它嗎?這上面翠鳥的羽毛,看上去是這樣的熟悉,鮮艷得就像剛從鳥兒的身上拔下來的。里面嵌著一絲誰的頭發(fā)?它隱埋在鮮艷的翠綠中,閃著幽幽的棕黑色的光。
“這好像是我的頭發(fā)!”寶安擼了兩下自己的腦袋,手指間便有了一根頭發(fā)。他把頭發(fā)放到銀簪上,是要跟翠鳥羽毛中的那一根頭發(fā)對比嗎?兩根頭發(fā)顏色粗細都一樣嗎?是同一個人的頭發(fā)嗎?
他用小拇指的指甲,輕輕將翠藍羽毛中的頭發(fā)挑了起來,并將它拔了下來,仿佛是從一個人的頭上,將它拔下來。將它拔下來的那一刻,寶安仿佛感到自己的頭皮痛了一下。
衛(wèi)小姐就像腦子里插進了這根銀簪,怎么也拔不出來。她一定要回想出,為什么它看上去是這樣的熟悉?她是怎么會認識它的呢?竟然又在古玩店把它買了回來。而且,看起來這一切都并非只是一場夢。否則,寶安又怎么會說翠鳥羽毛中埋著的是他的頭發(fā)?他為什么要將它拔下來?這眼前發(fā)生的事,為什么竟支離破碎地與夢境吻合?
她要去古玩店,問那個老板,這枚簪子是如何到他店里的?是一個什么樣的人把它送來賣給了他?那個人把它拿過來的時候,又說了什么樣的故事?他不可能一句話都不說吧?
讓她感到不可思議的是,在平江路上,她再也找不到那家古玩店了。不會記錯的呀,它就是在這兒的!它的左邊是一家小服裝店,右邊呢,是一條幽暗的弄堂??墒撬ツ睦锪四??一家古玩店,難道會像鳥兒一樣飛走嗎?“邊上那個店呢?”她問小服裝店里的人。
服裝店里的女人嗓音粗重如男子,她用奇怪的目光打量衛(wèi)小姐,說:“你怎么知道邊上開過古玩店?”
衛(wèi)小姐舉起手中的銀簪,說:“我,我——”
粗嗓門女人說:“那是幾十年前的事了,邊上開古玩店的時候,肯定還沒有你!”
衛(wèi)小姐攥著銀簪恍恍惚惚地回家,一路上的風景飄忽著,就像水里晃動的倒影。聽到一陣鳥鳴,她抬起頭,看見了大樹的枝上棲著一只無毛的鳥兒。它的羽毛呢?它原先也許是有著一身翠綠羽毛的吧?被人拔光了,它一定很冷吧?
手中的銀簪動了動,似乎要掙脫掉。她將手攥得更緊了,不讓它飛走。
如果自己此刻一松手,銀簪就會飛走,是不是?它會鳴叫著,從她手里飛起來,飛到高高的樹枝上,只在枝頭停歇兩秒鐘,便箭一樣向廣闊的天空射去,瞬間就沒了影兒。
她回到家,看到寶安從衛(wèi)生間走出來??吹剿难劾锍錆M了驚恐。她看到了他身體后面半開的房門,門里的床上,躺著她的閨蜜。閨蜜躺在床上一動不動,頭發(fā)像黑色的水,從床沿瀑布一樣流瀉下來。
衛(wèi)小妞滿心委屈地走到丈夫面前。銀簪突然就從她的手中掙脫了出來,它像一只鳥兒,振翅飛起。只不過,它沒有從窗子口飛出去,沒有沖向高遠混沌的天空,而是一頭扎進了寶安的右眼。
她聽到一聲慘叫,就像鳥鳴一樣,劃破了這個深秋下午玻璃一樣寧靜的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