璃砂
少年意氣之劍,何能為曲意所彎折,何能為機謀所持用。心中劍成,便為所馳,要斬污濁氣,要斬不平事。
——無論它有形于掌,抑或無形藏心。
“孽徒!”
師父舉起一片西瓜要砸下地,又一時不忍心,收回去惡狠狠地啃了起來。
我跪在他面前不敢抬頭,聽他啃到瓜皮了,便將第二片西瓜高捧過頭。這每一片西瓜都是我剛用“斷云斬月式”劈成的,形狀完美,分毫不差。
前幾日有個郎中在我們山頭采藥,狗子大黃很久沒見生人,興奮地追咬他半個時辰。我聽到動靜出面解圍,見他十分感激,便順口求了個解心火的方子。
那郎中鄭重說,夏日炎炎,此謂蕃秀,天地氣交,萬物華實。炎季平復(fù)他人心火,不若試試他家秘方——取上好西瓜一只以深泉水浸之。于是至陽與至陰調(diào)和,至新盛與至古拙交融,能解火郁之毒,還毓秀之心。
我心里疑惑,覺得這也算秘方?但嘗試下來,竟是省錢又有用,是為醫(yī)家良心!拜這西瓜所賜,師父暴怒之下,竟也沒像以前那樣操起鞋子敲我頭,乘風(fēng)御劍追著我滿山打。
不過師父吃完一片瓜,沒接我遞過去的第二片,只是深深嘆了口氣。
“本門清心問道,一意向劍,不問榮華,不求財貲。你眼下正是由劍勢進劍意登堂入室的時機,竟想半途而廢,下山去求財求官?我和你師娘對你的十年訓(xùn)誡,都講給大黃聽了嗎?”
師父發(fā)火,我卻走神了。他還是那個習(xí)慣,生氣就盤腿坐炕說教不停,一點都沒有仙風(fēng)道骨惜言如金的自覺。幸好他和師娘下山懲治惡人時能忍住,不然本門的“清風(fēng)道侶傳說”就會變成“嘮叨大仙傳”。
“你從小就躁動,沒事喜歡往人多熱鬧的地方扎。為師為約束你心性,特地尋深山靜處修行,隔絕你那凡俗欲動之心。你老實了這些許年,我們還以為你已有長進!你可知自己有上好的根骨天賦,半途放棄有多可惜?”
師父舉家搬遷到這深山老林后,我真的老實了些許年。但這并不代表認命,我只是在偷偷研究俗世的“登堂入室道”——換句話說,怎么讀書考功名。師父老拿什么根骨上佳騙人,騙完大師兄騙二師兄,然后又來騙我。事實證明,武學(xué)方面不好說,但在背書應(yīng)考方面,我的確根骨不錯,可惜他老人家咬死不承認。
“不若學(xué)學(xué)你兩位師兄,他們潛心習(xí)劍,從未對功名起念——”
不知怎的,我突然鬼上身一樣開口:“結(jié)果大師兄在洛陽與惡霸硬碰硬受傷,流落街頭,袍子都抵了還湊不出錢買傷藥。二師兄游歷各地,如今起念想入重華門下,說雖然也窮,但至少有個長久安身之地?!甭牭阶约哼@么說,我嚇了一大跳,心里突突的,覺得今日是要自絕生路了!
師父瞪大眼睛,沉默半晌,憋出來一句:“——誰讓你擅自拆我信件。”
“徒兒沒有……兩位師兄并不是只給師父寫了信。”
“……他們,在信中與你如何說的?”
我后悔了。但吐了一半的話已經(jīng)沒法咽回去,只好如實道:“他們說,亂世已過,如今太平治世自有法度,懲惡之劍,道已沒落。大道視天地為泡影,天地視人如蜉蝣,盡力相搏,終知大勢不可違?!?/p>
師父一愣,適才的熊熊氣焰突然就低了下去。那一瞬,我竟看到了他眼中的疲倦。傳說御劍九天的“乘風(fēng)斬惡者”,終究是會老的。
我自知言行大失,忙膝行一步,伏地篤定道:“師父放心,天下考生那么多,我這樣半吊子念書,定是考不上的!徒兒此番下山,只是去見見世面便回!”
師父不語,良久道:“有心入仕途,不管你考不考得上,都不會再回這座山了……罷了,棄心已生,終不可留。你,走吧?!?/p>
我只覺頭頂上他低輕的言語若驚雷擊心,一時淚集眼眶。若是他痛打我一頓,綁在樹上吊三天,讓大黃當(dāng)著我面啃燒雞,然后把我和雞骨頭一起裝麻袋扔出山門,都會讓我好受很多。
他繼續(xù)說:“不過我和你師娘好歹養(yǎng)了你十年,你吃得那么多干活那么少,就這么一走了之也壞了江湖名聲。不如去幫我做件事,全當(dāng)報償養(yǎng)育之恩了。”
我心道師父你真計較,但還是點頭如啄米討好道:“師尊英明,盡管吩咐!”
“幫我送件物品給老友?!?/p>
沒想到只是跑個腿活兒,我心里一喜,立即拍胸:“刀山火海,定當(dāng)不負!”
“那物品在泉州。”
“啊,這……”我愣了,跑腿不難,但是泉州離此地千里之遙,也太遠了。跑完這趟再北上,想是會錯過今年科考。
我弱弱道:“可否請行商代送?錢兩我去掙來……”
“不可,此物貴重?!?/p>
“要不待我考完……”
“不可,要事從急?!?/p>
“那……”
“孽徒!養(yǎng)你十年,連幫為師送個東西都推三阻四嗎?!”
我連忙又一拜伏地,大氣也不敢出了。這“十年咒”,還真是掐著我的命門。
夜晚,我收拾好包袱向師娘辭行,遠遠看見她在燈下打理秋衣。
我說此行不過是短別,考完了給師父師娘帶長安最好的酒和花簪回來。
她像往常一樣溫熙:“簡寧,此行路遠,照顧好自己便是?!?/p>
不知為何,她眼角晶瑩。
我風(fēng)塵仆仆趕到泉州,甚至顧不上吃平生最愛的鮮魚膾,就直撲師父交代的茶樓。
茶樓里坐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江湖人士聊得唾沫四濺。我東張西望,看看胡子拉碴的破落大叔,看看口若懸河的算命先生,看看涂脂抹粉的嬌笑女子,實在拿不準(zhǔn)和我接頭的是哪一位。
好在正如師父所說,我認不得對方,對方會認出我。有人拿筷子戳了戳我,低頭一看,是個和我年齡相仿的少年。
他就坐在我身旁最近的一桌,而我竟一直沒注意到他,也許是因為他個頭普通、打扮普通。他一開口,連語氣都是隨處可見的故作老成腔:“喂,小哥,你是玄庚道長的徒弟嗎?”
他這么直接,我吃了一驚。但是,當(dāng)我對上他的眼睛,就忘記了剛吃的驚。他生著那樣一雙清亮的眼睛,就算生在一張平庸的臉上,就算淹沒在熙攘的人群里,也足以讓我記住與他對視的一刻。
“玄庚道長是我?guī)熥稹阍趺粗???/p>
“我家?guī)煾刚f的。他讓我把東西交給玄庚道長的徒弟,而他徒弟看起來很呆,你就很呆,你是我這些天看到的最呆的。”
我很想回罵“你才呆”,但又覺得,自己初入江湖,見人還是客氣三分的好,于是忍氣拜道:“讓在下護送的寶物是?”
少年一愣,一臉不可思議地看我,然后哈哈地拍桌大笑,笑得旁邊的兩桌人都驚愕地轉(zhuǎn)過臉來。
“寶物?哈哈哈哈,你問得真是莫名其妙!難道啥都不知道,就上了老家伙們的賊船?”
我臉頰發(fā)熱,要不是道養(yǎng)深厚,一定夾起桌上的桂花糕堵住他的嘴。他從身邊摸出個用布裹著的長物,凌空拋來。我一把接住,隔著布匹觸到了內(nèi)里透出的堅寒質(zhì)地。
布里的東西,是一把長劍。
少年拈起桌上最后一塊桂花糕扔進嘴里,抖抖屑,站起來就要出門:“‘寶物收好,我走了?!?/p>
我急忙叫住他:“這把劍是何來歷?”
他背著光搖搖手:“我哪知道,反正我橫豎完成任務(wù)了,下面就看你的了。包里有信,你自己看吧?!?h3>三
我在茶館出了丑,不愿多呆,挾著劍出門,在河邊找地兒坐下,拆開裹劍布緞。
很普通的一把劍,看起來并不值錢。劍身已是很有年歲,雖然修頎清秀,但刃上已有裂痕,上面刻著“遙光”兩個字。包裹的皮質(zhì)地雖好,卻磨損厲害,可見屢經(jīng)輾轉(zhuǎn)。
我翻來翻去看不出玄機,抽出附的信,是師父寫給剛才那少年師父的。內(nèi)文很簡單,無非一通老友客套,然后講我的呆徒弟會應(yīng)約去找你徒兒取劍之類。只是最后一句話,讓我驚呆了——
“請轉(zhuǎn)告他,將劍送去昆侖瑤池?!?/p>
……昆侖?昆侖!
泉州到昆侖,豈不又是幾千里路?我若踏上,何時才能回得來?我的科考怎么辦?
我的腦子瞬間停滯,又飛速轉(zhuǎn)了起來。下山前,我問師父,取到寶物送去哪里。他故作高深沉默,半晌才道,拿到便知了。
——當(dāng)時不告訴我,是怕我會連夜逃出山門吧。
我心里氣惱至極,覺得師父欺人太甚,不贊同我應(yīng)考就明說,何必裝作同意又故意為難!如今我已經(jīng)南行千里到泉州,豈不是騎虎難下!
不過說起來也沒什么騎虎難下。我突然惡向膽邊生,師父不仁我不義,現(xiàn)在“連夜出逃”也算不晚,立即動身北上長安,正好能趕上考試。
想著,我把劍往水岸邊一擱,氣哼哼地走回客棧。
走了不出百丈,身后有數(shù)個行人叫嚷:“喂,小哥,你落東西了!”
我心頭一跳,又不好意思裝作沒聽見,回頭悻悻撿起來。
河邊不適合,我揣著遙光又走了一陣,進了一條背街。這次我扔劍時坦坦蕩蕩,附帶一句表明心跡:“什么破劍,小爺我不要了!”
然后便遭到了老太舉掃帚追打:“有人生沒人教!誰讓你在這亂扔垃圾的!”
被人看到棄劍終是不妥。我想了想,拐進小巷,鬼鬼祟祟把劍扔進角落,拔腿就走。
沒想到走著走著,總覺得后面有人在跟著我。我快他也快,我慢他也猶豫,我上趕著跑了幾步,后衫竟然被扯住了。
我回頭,見是一個頭綰兩個圓髻的小女孩,懷里抱著那把遙光劍。她遞上劍:“俠客哥哥,這是你的劍吧?”
一時間,我有種被劍魂纏上的錯覺,驚愕道:“你怎么知道是我的?”
小女孩眨巴眼睛:“這滿大街的,只有你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一看就是丟了東西?!?/p>
我心情沉重地謝過她,心想我與這劍定是有著傳說中的孽緣了。師父說機緣不可強斷,正如大勢不可強違,還是暫時不要扔掉它吧。
不過話說回來,不去昆侖未必非要棄劍不可。不就一把劍,背著也不太沉,興許以后哪天有緣路過昆侖,順便擱那邊就行。
想著,我全身松快了許多,欣欣然把劍打進包袱,第二天便啟程往長安去了。
師命難違,但并不難變通。
我不像師父,不覺得什么事都要一根筋板到底,一條道走到黑。
我日夜兼程,從南嶺一路北行,渡長江至巴陵,過隕地入巫山,一路與很多人擦身而過,得過很多幫助,也受過很多騙,自覺頗有些見事成長。
路過一個村子,村民們見我背著劍,便拉我去見村長。村長告訴我,近日有巫人游走各村,他會使疫術(shù)害命收魂,四處布設(shè)巫石,凡路過的地方,不久后就會發(fā)疫病,如今那巫人就躲在村北山林里。
我正好盤纏見底,便拍胸脯說交給我,劍到惡除。村長很高興,告訴我千萬小心,聽說這妖人法術(shù)了得,觸人即死。我雖不信能這么邪門,但江湖行事謹慎為上,當(dāng)下戴上全套護甲、佩好護心鏡、掛了驅(qū)邪符、握住遙光,天一亮就奔著山林去了。
我知道山林子大,卻不知這么大。我預(yù)想過找人難,卻沒想到這么難。
盛夏炎熱,天悶欲雨。我一個北方人,從沒在溫濕悶熱的地方奔突這許久。尤其在發(fā)現(xiàn)自己迷路以后,越發(fā)覺得整個人從里到外悶郁,氣都喘不上來。拖著步子走了半個時辰,終于眼前一黑栽倒下去。
失去意識前,我好像聽到有人聲。
待我再次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到了背陰的山巖下,身前一片青翠竹林,層葉之上,日近黃昏。
我側(cè)頭,見身邊擺放著水和草藥,體內(nèi)燥熱不再,想是火毒已解。我疑惑地坐起來,看到不遠處果然有一個人,背對我俯身半跪,不知在地上鼓搗什么。
我清清嗓子,抱拳朗聲道:“多謝先生救助。在下簡寧,玄庚道人門下弟子……”
“閣下腦子不好使?”那人冷冰冰地打斷我。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發(fā)問,只好答:“也并沒有特別的不好使……”
“炎暑天氣,竟有人穿著全副甲胄、掛著各種重物在烈日下趕路,不知道熱?”那人緩緩起身,身材單薄,面容清冷,風(fēng)從他身邊過,便帶上些微藥草熏香。他的表情和語氣一樣甚不親切,“中暑,也是會死人的。”
我很尷尬也很氣,但他說得沒錯,我的確是差點把自己捂死。面對救命恩人還是應(yīng)該客氣些,于是我說:“先生有所不知,在下是在山中尋找一奸邪巫人,聽說他四處刻碑布陣,下咒害人,在下這身裝備是應(yīng)戰(zhàn)準(zhǔn)備。”
他看著我,眼中嫌棄又進一層,扶立起地上一塊石板:“你說的石碑,可是這塊?”
我愣住了,翻身起來檢視石碑,發(fā)現(xiàn)上面竟密密刻著病癥和方子。師父曾教過我一些醫(yī)術(shù),就我能識出的方子看,是對癥無誤的。
他冷笑:“閣下滿山找的巫人就在眼前。你待如何,斬我于劍下?”
我結(jié)巴道:“你、你是醫(yī)師,不是巫人?”
他不回答。
我想起那個教我井水西瓜方子的郎中,莫名心中多了幾分親近,訥訥道:“那他們?yōu)槭裁凑f你下咒害人?”
“今年多水旱之災(zāi),災(zāi)后定有大疫,山野間已經(jīng)開始散布,這是人力無法阻擋的事。我想趕在疫勢大起之前,將方子刻下,讓人們懂些應(yīng)對之法?!?/p>
這么說,并不是石碑招來的疫病,而是他知道疫氣會起,才先行去立好藥方碑。
“那村民為何會誤解你?”
“村民多不識字,想是聽信了某些人的讒言。畢竟看得見的巫人比看不見的疫病好對付得多?!?/p>
“某些人?”
“某些被我擋了財路的人?!?/p>
我吃了一驚,想不通朗朗乾坤下明擺著的事情,竟然如此簡單就能顛倒黑白,一時間不知怎么接話。
他看了我一眼,轉(zhuǎn)身又去刻他的碑。
“看起來少俠身體已經(jīng)無礙,如果沒有別的事不若請回。還是……真想斬了我去換銀兩?”
“沒有沒有,豈敢豈敢。不回去了,在下只是上京趕考路過臨時受托,馬上啟程北上?!蔽一琶u手,起身退走。這人受了天大的誤解還不放棄刻碑,不要說他是救了我命的醫(yī)師,就算是要取我命的殺手,我也不會向他舉劍。
我走了不遠,背后傳來一聲刀劃石塊的突兀尖嘯。我聞聲回頭,只見他刻刀掉落一旁,左手緊握右腕,蹲身不動。
“喂,你沒事吧?”我喊道。
他未回答。
我不放心跑了回去,只見他臉色蒼白,鬢間星星點點全是汗。我掰開他的左手,只見右腕纏繞層層紗布,已經(jīng)被血染紅。
“你受傷了?”
“幾日前救一個被山匪土箭射傷的人,取箭鏃時不留神被劃傷。沒有大礙?!?/p>
他說得輕描淡寫,我看卻是未必,那傷口腫脹青紫,沒有愈合的跡象。我聽師父說過,為兵刃所傷者,很多人逃得過血崩之危,卻逃不過金污之毒。
我心中一緊,問:“那箭鏃……可是浸過污物?”
也許因為這顯露的一丁點醫(yī)門見識,他眼中竟露出些贊許,似乎終于相信我不是傻瓜。
“的確是為污刃所傷。此地山匪心狠手毒,所持刀刃都在污水中浸泡過。他們暗中傷人后跟隨幾日,見人病斃才現(xiàn)身,擄走全部錢財?!彼麌@了口氣,“那個受傷的行商,我也沒能救回他?!?/p>
“你還是先擔(dān)心自己吧!”我心中大急,這個傷看似不深,才真的是、真的是……會死人的。
這句話我說不出口,其實也不用說。那醫(yī)師垂目片刻,又抬起眼睛,語氣平靜:“我都不急,你急什么。天地萬物,誰能不死,命盡路阻也是天意?!?/p>
“天地萬物,誰不求生?”我粗聲打斷他,“不然你們當(dāng)醫(yī)師的一輩子奔走治病,是為何求?”
他一怔,竟然沒有反駁。
我把劍甲往地上一扔,盤腿坐下:“我也算略通醫(yī)術(shù),幫你重新裹裹傷,全當(dāng)報答剛才的救命之恩。”
師兄們說得對,天下很多事情,是人力不可違的。
我用盡自己的三腳貓醫(yī)藥功夫,仍然止不住他傷口滲血。入夜后,他開始發(fā)低燒。我知道這是極不好的征兆,但束手無策。
“我背你去襄陽城,聽說那里的醫(yī)師醫(yī)術(shù)很好——”
“我就是醫(yī)師,醫(yī)術(shù)也很好?!彼嵝盐?,“你我已盡人事,剩下的只能聽天命。少俠你不是要趕考嗎,上路吧,不要耽誤你的行程。”
我……
我是應(yīng)該走的,再不走就趕不上開考了。
但我不能。
我在他身邊坐下:“不走了,等你沒事了我再啟程?!?/p>
他不再說話,過了一會,忽然開口:“若是少俠還有時間稍駐,能否幫我一個忙?”
這個像崖上凝雪一樣的人,竟會開口求助。
我立即拍胸:“但說無妨。”
他將刻刀遞給我:“幫我把碑刻完。剩下的不多了,我來說,你來刻。”
我心頭一空,看了眼他滲血的手腕。我明白,但凡還有力氣繼續(xù),甚至還有恢復(fù)的希望,他都不會開這個口。
我推開他遞來的刻刀,回身從地上撿起遙光,凌空舞了個劍花。
“你可算找對人了。我乃玄庚道人門下弟子,本門劍術(shù)高絕,斬金鏤玉、劈柴切瓜無所不能,他派無能出其右者。雕石刻碑這種事,交給我就對了?!?/p>
他一臉驚異。
于是,我起手,一招“斷云斬月”,雕完了他刻了一半的“薤白”。
說來也怪,這明明是我第一次用遙光,它卻像長久以來就長在我手上一樣,折轉(zhuǎn)斂放,運劍自如。一瞬刻出來的筆畫,竟然比他反復(fù)磨刻出來的還要精準(zhǔn)深入。
我得意地看他,以為會聽到“閣下劍術(shù)竟然如此高妙”、“失敬失敬”之類的話,但他微微一笑,便開始憶誦藥名,速度不緩。我急忙埋頭苦刻,不得分心交談。
師父一定不知道,直到此時此刻,我才第一次對習(xí)得劍術(shù)心生由衷感激。
他也一定想不到,他出難題讓我送的遙光劍,成了我絕亂心境的救命稻草。
人行遠途,方知大化。曾經(jīng)的經(jīng)歷,終有它不可預(yù)知的意義。
待我氣喘吁吁刻完那“剩下不多”的部分,已經(jīng)是月上天頂。竹林在夏風(fēng)中輕搖,篩下一縷縷通澈明流。
“刻一塊碑,挺累的?!蔽掖鴼?,提劍看倚竹而坐的醫(yī)師,暗示此時是不是該有句感謝。
他甚是不解人意,只又說了一個人名,讓我刻在碑的末尾。
我咽下委屈照做了,刻完動念道:“這可是你的名字?”
“我叫孟蒔。剛才讓你刻的是我?guī)煹艿拿帧K臼鞘ト宋魍亟驎r的隨軍醫(yī)師,卻最終為救兩個回紇孤兒而死。他寫給我的最后一封信里說,希望以后收他們?yōu)橥?,傳授醫(yī)術(shù)。他無力阻止人戰(zhàn)死,但可以把中原醫(yī)術(shù)帶去荒漠,讓更多人知曉獲救,這件事他終究沒來得及做。我此行本想替他完成,但……好像也來不及做了。”
我默默聽著,覺得嗓子堵得難受,很多話想說卻說不出口,最后只是說:“先生還有哪些同門,我把這消息帶給他們,也許他們能夠完成。”
“沒有了?!痹鹿饨櫵痛沟拈L發(fā),順著長衣流淌滲入身下廣土,“我是本門的最后一脈。本門為山野醫(yī)家,前代亂世中救人無數(shù),在民間頗得聲名。但現(xiàn)今已是太平之世,圣人立太醫(yī)署,舉一國之力編修藥典,以官編藥著統(tǒng)天下醫(yī)言,棄僻藥偏方。這固然是好事,讓眾多江湖騙術(shù)無空可鉆,但是我們這樣的人,也失去了依傍之所。門庭冷落是為大勢,可嘆,而不必悲?!?/p>
說到后來,他已經(jīng)是氣力不繼。但我沒有打斷他,沒有勸他休息。因為人世間有些事情不能歇止,一停下,也許就沒有機會再完成了。
天道無常,世勢流轉(zhuǎn)。有的力量生,有的力量死,這些都是無可奈何的事情。師父孤執(zhí),裝作看不見。兩位師兄也曾經(jīng)裝作看不見,但他們最終在信里寫下了“盡力相搏,終知大勢不可違”。
我低聲說:“同門既去,那我?guī)湍?。?/p>
孟蒔側(cè)過臉看著我,苦笑,搖頭。
“不必了。少俠你是識時務(wù),從剛才刻碑我就看出來了。你劍術(shù)根脈純正,顯然是得名師傾囊相授,自小打下深厚根基,但你既然一心赴考,這些傳承就不再能左右你的人生。你與我們不同,不是陷在舊日羅網(wǎng)里的人?!?/p>
我突然覺得心里被深深刺了一劍,痛到無以復(fù)加。不,也許這一劍早就刺在那里,我只是像師父一樣裝作看不見。直到有人出語點破。
“先生……也怪我有負師門?”
“我并未怪你。人只一世倉皇歲月,無論怎么選,‘不負只是妄語,得失更不容他人置喙。況且是否‘有負師門,也并不只在于是否接下師父衣缽。我那辭別遠行的師弟,就比我更承一門之榮?!?/p>
我很感激他這么說。但是,那樣的安慰,于我并不夠。
今夜,我必須拔出那把劍,封之以鞘,不然今后向任何方向踏出腳步,于己心都只是歧途。
于是,我對著這個剛認識的陌生人,說出了那些封存心中的話。
“我父母都是俠客。他們平生之愿,便是以自身為劍,斬世間渾濁。但是,他們尚未行盡此道,就被朝廷官員處死了——以‘太平盛世以武犯禁之名。直到后來我才知道,那官員是因為我父母獲知他污藏朝廷災(zāi)款、買爵鬻官的證據(jù),才先下手為強。
“行刑時,鄉(xiāng)親們藏起了我。之后數(shù)位俠客幾經(jīng)周折,將我送到師父門前,而師父當(dāng)即收我入門。他和師娘養(yǎng)育我長大,為護我躲避查捕,幾經(jīng)輾轉(zhuǎn),后來不得不長居深山、遠避世事。如今,當(dāng)年那貪官已被懲處落獄,天道昭然,沉冤得雪。但又如何?死去的人已死,老去的人已老,回不來了。
“家宅生變時我只有十歲。從那天起我就知道,手中劍再銳、再快,在權(quán)貴財勢面前,什么也護不住。
“我,不會再走那條路?!?/p>
孟蒔靜靜地聽我說完,良久,說:“既然你決意走功名一途,又為何要潛心修劍?”
我一愣,悶聲道:“自然是因為家?guī)煆男」靼粝啾?。?/p>
“只是如此?”
“……”
“我看你方才運劍刻碑,如臂使指,人劍氣度之合實為少見。以行醫(yī)者的淺見,心從方能動遂。未能以心納劍者,不可能至此境界?!?/p>
我怔住了。
他望向竹后月光:“我們醫(yī)門,有‘制身藥和‘煉心藥兩重境界。不知你們劍道,是否也有‘傳有形之劍和‘承無形之劍的兩條進路?而少俠循的,又是哪條?”
那一夜,是我和孟蒔最后一次長談。
他一直不動聲色聽我絮叨說話,直到后半夜,我才發(fā)現(xiàn)他已發(fā)起高燒。他閉上眼睛說小憩片刻,此后就再沒清醒過來。
我守了他一天一夜,第三日天空破白時,他的脈息停止了。
身為山野游醫(yī),他走過了很長很長的路,而那條路終止在中州的一片竹海里。我有幸成為陪伴他最后一程的人,將他葬在了此地。
我將刻好的石碑立在往來行人最多的道路旁邊,拿紙筆仔細抄錄下藥方,隨后就繼續(xù)向西北而行。之后每到一地,我都會找來石板,用遙光將石碑復(fù)刻一遍,在末尾刻上孟蒔的名字,立在官醫(yī)和游醫(yī)尚不能及的小村落旁。
就這樣走著、刻著,我沿商於古道近了長安。我在曾經(jīng)魂追夢隨的都城門口站了一會,沒有進去,折轉(zhuǎn)行向,沿秦嶺徑繼續(xù)西行。
在大雪飛落的時候,我抵達了昆侖。
我見到了師父的舊友,瑤池派掌門。他接過遙光劍,在手中摩挲良久,感嘆道:“天地遙光,山征水長。玄庚,你我都曾少年負劍,如今已為垂垂老身。但是執(zhí)劍行江湖者,依舊是少年。正應(yīng)當(dāng)年語讖——執(zhí)遙光者,不頹,不朽;行劍意處,不衰,不亡。”
他喚來門下一位年輕弟子,將劍交遞給他,囑咐將劍送至長白山樺云派,即刻動身。那年輕人詫異地看看師父,滿臉的迷惑,一如剛?cè)〉竭b光的我。
我離開了瑤池派,臨行回望一眼山門,恍惚間看到一個少年獨坐在云間石階上。
他的眼睛出奇的清亮,像我遇到過的很多人,又似乎像我自己。
交托遙光后,我繼續(xù)西行,眼前一片天地空闊,遼原莽莽。
我將藥方碑植到了西域,尋訪找到了孟蒔師弟救下的回紇孤兒,帶他們回中原,尋了家有名的醫(yī)館做幫學(xué)。
然后,我去做了大師兄曾經(jīng)做過的一件事——孤身蕩平了巫山徑的盜匪。
之后我也和大師兄一樣,當(dāng)?shù)袅伺圩淤I藥,躺了半年養(yǎng)傷。
養(yǎng)傷時,我重溫了幾遍書文,傷好便重赴科考。說來蹊蹺,我這半吊子水平,竟然成了文試中最能武的,武舉中最善文的。主考官一時驚奇,竟讓我過了關(guān)。
于是,我就帶著一身草莽憨鈍踏入了機巧仕途。有道是“聲利馳逐之場,無君子交”,但是,我感覺此路與我少年時所行的江湖并無大的不同,無非是受過很多騙,也得過很多助,一路與很多人擦身而過,見到很多人掙扎沉浮。只是,無論在多么腹背受敵、山窮水盡的時候,我總會想起那柄不知在江湖何處的遙光。
少年意氣之劍,何能為曲意所彎折,何能為機謀所持用。心中劍成,便為所馳,要斬污濁氣,要斬不平事。
——無論它有形于掌,抑或無形藏心。
再后來,朝廷派我戍守朔方,封鎮(zhèn)邊將軍。
正遂我愿。我出山門后不久,師父和師娘也離山。他們受托護送學(xué)宮師生北行,卻在雪徑遭到不明身份的人伏擊。兩人全力護師生無恙,自己卻受傷墜崖,不見蹤影。
我不信他們會出事。此去鎮(zhèn)邊正好去守望山徑,等他們歸來。
天時催兵戈。關(guān)前的雪原,有時會被染紅,但又被新雪覆成蒼茫寂靜。
掄指光陰過,瞬逾二十年。
師父和師娘終是沒有回來,只是往來行商間偶爾會起些傳言,說在朔方雪徑中見到了護人平安的劍仙。而日復(fù)一日等待他們的我,也在不知不覺間,擔(dān)起了“鎮(zhèn)邊廿載,纖塵不動”的聲名。
日升日落,流季往返。如今,我也到了外臺值守一夜便會咳嗽的年紀。我時常站在城樓上回望來時長徑,心想,九萬里路,總有終結(jié)。
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一個年輕人,頂著風(fēng)雪騎馬踏雪而來。
那人就像匹迅捷勇猛的雪豹,一路踏破蒼莽,長驅(qū)而至。他在城樓前跳下馬,嗖嗖奔上高墻,在我面前一拜而下,雙手托起一把精心裹纏的長劍。
“晚輩見過簡老將軍!這是師父讓我?guī)淼膭?,?zhǔn)時呈交給將軍,以傳下一位執(zhí)劍人!”
還是那把普通的劍,劍身裂滿風(fēng)霜,卻不減刃上清亮。
劍身刻著兩枚小字:
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