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刀紅茶
雨不停地下著。
細密黏稠的雨像口水一樣滴在地上,與污漬、青苔混在一起,裹成黏稠的汁,在青石板鋪就的地上蜿蜒伸展著,像自胃里反芻而出的嘔吐物。
遷生伸出食指,對準桌面上的一只跳蚤狠狠碾下去,清脆的啪嗒聲響起,跳蚤肚子里的血順著破腸爛肚一塊兒迸濺在遷生的指甲蓋兒上,殷殷的紅色瞬間染紅了遷生的指甲。
遷生瞇起眼睛將指甲蓋兒放在鼻息間,有些貪婪地吮吸著指甲上的血腥味兒。
他喜歡跳蚤。
這種四條腿兒大眼睛的可愛生物,嗜血本性清晰地藏在肚腹之中,不像那些永遠麻煩的人類,撬開腦殼也理不清白乎乎的腦花兒里到底藏了多少小心思。
好在對于一個由蜃龍化形的人來說,洞穿人類心思比逃避阿香的嘮叨要容易許多。
“公子,沒時間玩跳蚤了,客人可是一會兒就到啦?!?/p>
年輕的侍女阿香一邊將破抹布在桌上胡亂擦著,一邊彎下腰對著遷生大聲吼,皺緊的眉頭就像大門上那把生銹之后再也無法輕易打開的鎖頭。
于是遷生有些害羞地將手藏在了桌子底下,對于一條龍來說,玩跳蚤似乎總有一些與自己的身份格格不入。
今天阿香穿的是長裙,這個來自南海的鮫人總是喜歡在有外人到來時,將自己的魚尾巴藏進裙子里。
是的,阿香與自己一樣非人,是一個鮫人。
認識阿香的時候自己尚未化形,那是在南海的月明淺灘上。
作為一條龍,尤其是龍中最高貴的蜃龍,本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這樣的淺灘上,只因為那天自己在深海中看到了一只修煉五百年的皮皮蝦,本著修行者互通有無的原則,想要與皮皮蝦交流一下修行法門,可是皮皮蝦似乎并不想與一條龍交流,它擺動著短小的半足與尾肢,拼命逃開。
遷生很好奇一只道行五百年的皮皮蝦會有什么樣的潛行速度,結(jié)果很失望,在尾行了皮皮蝦一天一夜后,皮皮蝦終于游到淺灘上,一腦袋扎進了兩塊礁石的裂縫中。
從南極深海到明月淺灘,這本是一條龍半個時辰的路程。
皮皮蝦就是皮皮蝦,似乎五百年的道行也不能讓他們產(chǎn)生質(zhì)變。
遷生很快就把那只皮皮蝦拋到了腦后,因為他看到幾個海獵人在捕獵一個鮫人。帶著倒鉤刺的漁網(wǎng)捕住了鮫人,兩個海獵人拼命在兩頭拉緊網(wǎng)子,倒鉤刺入鮫人的皮膚,殷紅的血從破裂的皮膚中滲出來,鮫人恐懼地哭泣著,滴落在沙灘上變?yōu)橐活w顆潔白的珍珠,一個挎著籃子的海獵人將珍珠一顆顆撿起放進籃子里。
同是海中的鄰居,遷生很生氣。
龍很生氣,事情就變得危險起來。
于是冒著在淺灘中擱淺的危險,遷生在淺灘上現(xiàn)出了本尊原形,氣哼哼地吹了吹胡須,瞪了瞪碩大的眼睛,扭了扭龐大的身軀,讓全身的鱗片綻放起來,以大威天龍的模樣出現(xiàn)在海獵人們面前。
當一條龍出現(xiàn)在面前時,剛剛兇悍的海獵人們開始瑟瑟發(fā)抖。
然后遷生撕下身上的一塊鱗片,用誠懇的語氣要求以一塊鱗片換下鮫人的性命,海獵人們喜出望外地答應(yīng)了。
龍鱗這種東西在人類看來是珍貴的寶物,可在遷生看來,只是每月都要定時脫落的皮屑而已,用一點點皮屑換回一個活生生的鮫人,遷生感覺很劃算。
從那天開始,遷生成為了阿香的主人。
遷生討厭阿香的那條裙子,大紅色帶著無法掩蓋的膨脹感,讓阿香的腰肢看上去要比實際胖上許多。
作為阿香的主人,遷生有權(quán)力讓阿香做出改變,可是這個鮫人總是喜歡違抗主人的命令。
最終遷生總會做出讓步,因為阿香釀的松露米酒很好喝,用松露米酒腌制的酒棗子也很好吃。
于是遷生作為一條龍,總是對一個南海的鮫人很寬容。
雖然他真的很討厭那條紅裙子。
“吉光為什么要在這樣一個陰雨天帶陌生人來我家?!?/p>
遷生偷偷把跳蚤捏成一個團,彈到桌子底下,然后有些不滿地看向阿香。
“劍客總是熱心腸的好人,不要惹劍客生氣哦,那樣會沒人和你喝酒的?!?/p>
阿香給桌上換上干凈的茶具,在茶壺里放入十顆碧螺春,再將燒開的井水灌入壺中,茶香在室中彌漫。
吉光是遷生來到這座城后交到的第一個人類朋友,也是唯一的一個酒友。
認識吉光是在去年立春時節(jié),遷生帶著三壺松露酒去春波江的江邊暢飲,那天的風很和煦,春波江的江神同樣是個識趣的家伙,感受到了龍神大人光臨,一陣波濤將大堆的魚蝦翻卷上岸。
江邊的漁夫們歡呼著撿現(xiàn)成的便宜,岸邊的幼童們戲弄著永遠不會向前行走的大閘蟹,踏春的詩人們即興賦詩一首,歌頌起春波江神的大度。
只有遷生有些不高興,這明明是春波江神獻給自己的貢品,卻便宜了這些愚蠢的人類。
“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因為你的威名為大家?guī)砹丝鞓?,天帝一定會將福德積攢在你身上呢,你是龍神,一定要心懷大度。”
阿香如此勸說著遷生,然后擺好桌子,放好烤架,一副要大干一場的架勢。
遷生并不太在意那些虛無的福德,阿香的烤魚也很快打消了遷生的憤怒,金黃的烤魚撒上一點點來自西域的黑胡椒,再把裝有松露酒的酒壇打開,春波江神體貼地送上一絲絲微風,于是烤魚的香氣混著酒香四處發(fā)散。
酒香與魚香順著風飄進樹林里,四個練習擊劍的劍客停下了練習,一起看向遷生與阿香。
“喜歡就一起來吃呀?!?/p>
阿香招呼著大家。
“這明明是我的食物?!?/p>
遷生更加不高興了。
“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就算是龍神也需要朋友,更何況你也不喜歡總是一個人喝酒對不對?”
阿香說出遷生的小心思。
“龍神不需要朋友。”
遷生嘴硬地狡辯著,可依然在桌上擺下五只酒杯。
劍客們豪爽地來到遷生面前,大家席地而坐,阿香為大家倒?jié)M酒,香噴噴的烤魚也端上了小小的桌面。
松露酒很容易上頭,在痛飲下三杯酒吃掉大半條烤魚之后,劍客們開始吹噓起自己的名號。
“東方驚魂劍?!?/p>
“西方追魂劍?!?/p>
“南方索魂劍?!?/p>
只有最角落的劍客低頭不語。
“那你就是北方劍客嘍?”
遷生看著沉默的劍客問道。
“我只是一個劍客,一個只會揮劍的劍客?!?/p>
這是那個沒有名號的劍客說出的唯一的話,然后就一直大口大口地喝著酒。
似乎是個無趣的家伙,遷生在心里這樣評價著無名劍客。
松露酒的酒勁兒很大,大家也喝得很快,遷生同樣喝得很快,自從化形為龍以來還沒有這么多人陪自己喝酒。阿香很高興地為大家添菜倒酒,三壇松露酒很快喝光,遷生感覺頭有些暈,接著便沉沉睡去。
醒來的時候阿香驚恐的面容浮現(xiàn)在遷生眼中。
“公子,你闖大禍啦?!?/p>
河邊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漁夫們裝滿魚卻遺棄了的背簍,孩子們跑丟了的鞋子,詩人們丟下了給情人作為信物的手帕。
似乎發(fā)生了什么恐怖的事情。
遷生有些生氣,想要召喚春波江江神質(zhì)問,是何方妖孽作祟擾了自己的酒宴。
“你喝多了酒,化出原形,把大家都嚇跑啦?!?/p>
阿香似乎總能看破遷生的心思,氣鼓鼓地抱怨著。
化出原形,怎么可能呢?
明明只是三壇松露酒而已。
想起在南海的時候,自己在岸邊與騎虎的和尚對飲十八壇老酒都能原路返回洞府,從來不曾迷路。
“喏,衣服都被你撐爆啦。”
阿香氣憤地撿起地上破碎的布片,丟到遷生面前。
似乎真是自己的衣服,藍綢緞的絲織面料,質(zhì)感光滑。
微微有些冷,遷生低頭看看身上,沒有了衣服遮擋,自己全身赤條條的。
好像真的幻化了原形啊,遷生有些懊惱地揉了揉昏沉沉的腦袋。
眼前的酒宴杯盤狼藉,豪爽英勇的劍客們早已四處逃散了。
不,還有一個劍客留了下來。
“你真的是一條龍嗎?”
沉默的劍客瞪著眼睛看向遷生。
“是的,準確說是龍中最高貴的蜃龍。”
遷生撿起地上的兩片破碎布片遮住自己,羞答答地點頭應(yīng)著。
“會喝醉酒的龍,有趣。我叫吉光,希望以后還可以和你喝酒啦,能夠灌醉一條龍,這樣的事情聽起來也很有趣呢。”
沉默的劍客咧開嘴笑了,伸出一只手重重拍在遷生肩膀上。
“看到龍而沒有逃跑的劍客,有趣,我叫遷生。”
遷生想要學著劍客的樣子拍一拍他的肩膀,伸出的胳膊很快又縮回去按下被風吹起的布條。
從那天開始,遷生常常邀請吉光到春波江畔飲酒。
吉光來了,帶著一個頭發(fā)亂蓬蓬、衣服臟兮兮的年輕人。
明明說是大主顧,可偏偏是這樣一個窮家子扮相。
遷生有點生氣。
“吉光,別說這就是你的大主顧。”
遷生氣哼哼喝掉茶杯里的碧螺春茶,淡淡的香氣似乎并不足以消去心中的怨氣。
“真是一條愛生氣的龍啊?!?/p>
吉光發(fā)出一聲感慨,將劍立在桌邊,邀請臟兮兮的年輕人入座。
“我說了是大主顧,是因為每一個主顧在我眼中都是大主顧?!?/p>
一句很不吉光的狡辯。
吉光不僅僅是一名劍客,還是這個城市的偵探。
吉光的業(yè)務(wù)有很多,幫助瞎婆婆找丟失的貓啦,幫助已婚的女士調(diào)查出軌的丈夫,或者幫助醉酒失蹤的酒鬼回家。
似乎總是不大的事情,配不上吉光劍客加偵探的身份,可吉光卻樂此不疲。
“小問題太多就會釀成大問題,能為這個城市解決一點小問題,那么這個城市就不會出現(xiàn)大問題。”
醉酒后的吉光總喜歡仰頭這樣說著,繞口的話似乎很有一番道理。
“唔,作為一條蜃龍看來,人類的問題都是小問題?!?/p>
遷生想要保持龍神的姿態(tài),因此努力擺出一副高傲的樣子,吉光的大手卻拍在了他的腦袋上。
“不要這么說話呀,你會失去我這個人類朋友的。”
吉光以難得的嚴肅告誡著遷生。
“唔,對了,蜃龍可以窺探夢境嗎?”
躺下的吉光突然又坐直了身體,有些認真地向遷生問道。
“當然可以,在沒有化形之前,我可是以人的夢境為食,我會挑一個黑漆漆的夜晚,潛入酣睡之人的夢境,張開大大的嘴巴咀嚼掉每一片破碎的夢境,丟失夢境之人也會失去意識,成為一具只有皮囊的行尸走肉。”
遷生努力讓自己扮出一副兇狠的模樣,用陰森森的語氣說著,然后吉光的大手再次撫摸在了遷生的頭上,使勁揉搓兩下。
今天阿香剛為自己打理的發(fā)型又要一團糟了。
“那可就太好啦,終于有辦法啦。我有一位客戶,需要你窺探一下他的夢境,我知道你一定會答應(yīng)的,因為他可是位大主顧?!?/p>
毫不在意遷生的恐嚇,吉光的大手繼續(xù)揉搓著遷生的腦袋。
遷生的頭發(fā)徹底亂了。
于是,吉光說到的大主顧就這么窘迫地出現(xiàn)在了遷生面前。
年輕人伸出指甲縫里塞滿了泥的手,抓向自己的茶杯,大口喝掉茶杯里的碧螺春,然后用手背抹了抹嘴巴,有些窘迫地看向遷生與吉光。
“大主顧先生,你是要虔誠而又卑微地奉獻你的夢境來飼養(yǎng)高貴的龍神大人嗎?”
遷生皺眉看著年輕人的指甲縫,努力板起面孔,用冷冰冰的語氣說出似乎很有神格的話,再加上具有威壓的目光向年輕人恐嚇道。
他真的很討厭年輕人臟兮兮的指甲,就像討厭阿香的那條紅色長裙。
“不要害怕呀,我家少爺很害羞的,見到陌生人總會說些稀奇古怪的話,來吃酒棗子吧?!?/p>
阿香把一盤用松露酒腌制的酒棗子端上來,棗子的清香與松露酒的酒香恰到好處地混合在一起,散發(fā)出誘人的香氣,年輕人看著桌上的酒棗子,咽了咽口水。
“想吃就試試嘛,遷生可是很好客的,阿香的手藝也總是不錯的?!?/p>
吉光拿起一顆棗子塞進嘴里大口咀嚼著,以一副主人的模樣勸說著年輕人,于是在吉光的鼓勵下,年輕人伸手拿起一顆棗子往嘴里塞去。
“啊,等一等呀?!?/p>
阿香驚慌地叫了出來,制止住了年輕人的動作,再回來的時候端了一盆熱水,她將年輕人的手浸入清澈的熱水中,過了一會兒,一雙干凈的手從水中拿出來。
“手臟了是不可以吃東西的喲?!?/p>
阿香認真告誡著年輕人,拿出毛巾幫年輕人擦干雙手。
作為高貴龍神的仆從如此關(guān)心一個卑微的人類,這讓遷生再次生氣地看著阿香。
“你總不希望客人因為在龍神家里吃了一顆棗子而生病這樣的誤會流傳開去吧。”
阿香似乎永遠都能看穿遷生的心思,講出一個無可辯駁的理由。
高貴的龍神永遠與疾病隔絕,如果這樣的誤會在這個城市里流傳,一定會大大降低自己的神格。
于是遷生不再追究阿香。
“好啦好啦,在你吃完我的棗子之前,快點講出你的故事吧?!?/p>
遷生依然討厭眼前的年輕人,即便年輕人已經(jīng)洗干凈了手,但他吃棗子的時候總是發(fā)出嘎嘣嘎嘣的聲音,而且嘴里的棗子還沒有咽下就要伸手再拿下一個,現(xiàn)在盤中的棗子已經(jīng)只剩一半了。
遷生無法容忍這樣的吃相與這樣大的胃口,更關(guān)鍵的是后者。
松露酒棗一季只會腌制一缸,昨天半夜遷生悄悄去后廚看過,缸里的棗子已經(jīng)不多了。
于是他用不高興的眼神看向年輕人,刻意壓低嗓門說道:“說出你的想法吧,龍會滿足你的愿望。”
吉光笑瞇瞇地再次伸出大手揉搓起遷生的腦袋,現(xiàn)在遷生的頭發(fā)與年輕人一樣亂了。
“我的父親在一年前去世了。”
年輕人坐直了身體,亂蓬蓬的頭發(fā)下露出一雙悲傷的眼睛。
唔,人類的壽命終將短暫,這樣的悲傷,遷生感受不到。
“我的父親去世之前是一位爛人?!?/p>
年輕人狠狠抹了抹眼角即將流出來的淚水,然后露出怨恨的表情。
“有多爛呢?”
遷生饒有興趣地向前湊了湊身子,高貴的龍神也喜歡聽一些爛故事。
“酗酒,好吃懶做,永遠不去工作卻又挑剔著母親的工作,明明是我的母親在辛勤勞動支撐著我們的家?!?/p>
似乎是一段悲傷的回憶,年輕人的眼淚再次從眼角流出來。
“唔,聽起來很像你嘛,遷生。”
吉光繼續(xù)揉搓了一下遷生已經(jīng)亂蓬蓬的頭發(fā)。
于是遷生有些尷尬地摸了摸鼻尖,偷偷看扭頭看向身邊的阿香,阿香掩嘴笑著。
說起來……似乎真的有些像呢。
酗酒。
自己同樣喜歡喝酒,松露酒自己可以一口氣喝下三壇。
好吃懶做。食物總是由阿香做好之后拿到自己的面前,當盤子空掉之后再呼喚阿香收起來。
永遠不會工作卻又挑剔著阿香的工作。
可這些在自己看來本就是理所應(yīng)當?shù)氖虑椋哔F的龍神本就應(yīng)該享受高貴的生活。
唔,人類的認知總是這樣淺薄,無法體會不用工作卻又享受食物的快樂,年輕人的悲傷,遷生感受不到。
年輕人沉浸在自己的悲傷里,并沒有察覺到遷生的尷尬,繼續(xù)說著。
“半年前,我的母親也因為積勞成疾去世了,我恨我的父親,是因為父親的無能讓母親陷入這樣的辛勞,可母親在去世的時候卻說,不要怨恨父親,父親是一個大英雄。你知道嗎,我真的難以想象,這樣一個爛人,怎么會是大英雄呢?”
年輕人冷笑一聲。
遷生打了個大大的哈欠,真是一些無聊的家庭瑣事。
遷生已經(jīng)大概了然年輕人的故事。
眼前的年輕人有一個好吃懶做的父親,溫柔的母親在臨死之前編了一個善意的謊言,教育自己的兒子不要怨恨父親,無論生活多么糟糕一定要繼續(xù)善良地生活下去。
人類總是這樣,面對糟糕的生活偶爾會散發(fā)出一點點智慧的光芒,講出一個善意的謊言,給人們一個繼續(xù)生活下去的理由。
可在遷生看來,普通人類的生活真的很糟糕,需要用工作換取錢財,通過錢財換取食物,短短的一生永遠都在解決瑣碎的生活問題,卻至死都沒有解決。
看起來吉光又接下了一件毫無趣味的工作。
“所以你想要通過夢境去看一看自己的父親到底是不是個爛人?”
遷生不屑地問道。
“是的。”
年輕人握了握拳頭,點了點頭。
“不用較真啦,大概只是你母親的謊言而已。”
遷生繼續(xù)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如果不出意外,撬開年輕人的腦殼,一定塞滿了劇情狗血的回憶。
他可不想動用自己寶貴的能力去解決這樣一件不起眼的瑣事,這樣的行為實在有損一名龍神的神格。
“可是我的母親從來不會撒謊,在我幼年的時候,母親便教育我要做一個誠實的人?!?/p>
年輕人似乎不認同遷生的判斷,突然站起來,沖著遷生大吼道。
“唔,真是一個很懂教育的母親呀。阿香,我困啦,要去午睡啦,吉光,如果我醒來的時候你還在這里,晚上我請你喝松露酒好啦。還有,如果能把這個敢對龍神大吼的大主顧先生請出我的家那可就更好啦?!?/p>
遷生打著哈欠站起身,厚厚的眼皮看起來就要耷拉下來。
“可是,我的父親曾經(jīng)是一名山賊,一個全城市都知道的山賊,從我幼年開始便無法交到朋友,鄰居們總是嫌棄著我們家,他們說不要和一個山賊的兒子交朋友,因為山賊的兒子在長大之后也要變成山賊。
“我真的想知道,這個爛人,這個曾經(jīng)的山賊,這個困擾了我母親半生的男人,到底是不是一個英雄?!?/p>
遷生停下了腳步。
唔,山賊。
事情終于脫離了瑣碎的生活問題,變得有趣起來。
一方龍誕香放在香爐里,阿香點起火頭,將龍誕香引燃。
柔和的香氣在室內(nèi)蔓延,令人生出一絲放松舒適的感覺。
可是遷生再次變得有些生氣起來,他死死盯著香爐里這塊黑乎乎的東西,實在不明白這塊黑乎乎的熏香為什么要和龍產(chǎn)生關(guān)系。
就像紅尾巴的金魚要叫金龍魚,
風水格局要叫龍脈。
人類的皇帝要叫真龍?zhí)熳印?/p>
可是這些明明都和龍,和高貴的龍毫無關(guān)系。
眼前這塊黑乎乎的熏香,明明只是愚蠢的抹香鯨被獵殺之后從腸道內(nèi)提取的分泌物而已,卻要冠上龍的名字——龍誕香。
遷生伸出手指頭沾了一絲嘴里的口水,放在鼻息間嗅了嗅,自己的口水聞起來似乎一點兒也不香。
愚蠢的人類總是要碰瓷高貴的龍。
遷生如此想著,就更加生氣。
“好啦,既然答應(yīng)了人家,就要做事啦,龍神是不可以騙人的?!?/p>
阿香再次看穿了遷生的心思,抿嘴笑著勸說遷生。
“好啦,完事之后我?guī)е悖銕е陕毒?,我們?nèi)バ路缓染评?。?/p>
吉光揉搓著遷生本來已經(jīng)亂蓬蓬的頭發(fā)笑瞇瞇地說著。
玄月坊是這座城最大的銷魂地,也是遷生一直想去的地方,這座城的男人們在說起玄月坊的時候總會露出一絲神秘莫測的笑容,就像吉光現(xiàn)在這樣。
“不許帶少爺去那種地方,我的松露酒也不會在那種地方打開酒塞?!?/p>
阿香瞪著吉光,吉光佯裝知悉地點點頭,然后悄悄在桌子下面與遷生勾了勾手指頭。
平息遷生憤怒的協(xié)議在桌子下面悄悄達成。
遷生撫了撫自己被吉光搞亂的頭發(fā),收起氣憤的表情,把將要耷拉下來的眼皮重新睜開,挺直腰身擺出一副威嚴的模樣。
龍誕香在香爐里燃燒著,渺渺青煙騰騰升起,遷生把一束煙握在手中抓住,復(fù)又徐徐放開。
青煙從手中飄出,化為一只小小的鶴,鶴在房間內(nèi)繚繞盤旋幾番,飛向年輕人。年輕人有些迷茫地看向煙鶴,然后迷茫的表情停留在臉上。
砰——
房間內(nèi)發(fā)出了一聲小小的響動。
煙鶴撞在年輕人的面門上,像彈丸擊中了目標,煙鶴破碎,再復(fù)化為幾道細細的煙,在年輕人面前扭動著升騰而起。
煙霧升騰籠罩了小小的房間。
煙霧扭動,房間同樣開始扭動。
年輕人呆滯地坐著,與遷生隔桌相對。
遷生探出兩根細細的手指,夾起盤中一顆小小的棗子。
“大主顧先生,請問這是什么?”
棗子在年輕人的眼前緩緩晃動著,遷生用著輕柔的語調(diào),像在呵護一個熟睡酣眠之人。
“是……是棗子?!?/p>
年輕人沉吟著說出并不連貫的字句,恍惚的意識暴露在迷茫的雙眼中。
很好,繼續(xù)。
“不,這是我的蘋果。”
遷生搖搖頭,輕聲糾正著年輕人的答案。
“可這明明是一顆棗子……”
吉光皺了皺眉,發(fā)出小聲的抗議,阿香趕緊做出噤聲的手勢。
年輕人茫然的神色愈加茫然,呆滯的面孔愈加呆滯。
“這是什么?”
兩指間夾著暗紅色的酒棗子,在年輕人眼前緩緩擺動,年輕人呆滯的目光跟隨著遷生指尖的棗子移動。
“這是你的蘋果?!?/p>
呆滯的連貫的話語從年輕人的嘴里清晰地講出。
“是的,這是我的蘋果?!?/p>
遷生拿著棗子,點頭回應(yīng)著。
縹緲的煙霧在一瞬間退散,小小的房間在扭曲中突然破碎。
轟——
夢境之門轟然打開。
高高的圍墻遮蔽了高高的日頭。
吉光和年輕人站在高高的圍墻下,露出一副不可思議的表情。
“遷生,這是哪里?”
吉光仰頭看著高高的圍墻,驚訝地問道。阿香抿嘴笑著,似乎早已猜到了吉光的反應(yīng)。
“客人無法替夢境的主人做出回答,只有夢境的主人熟稔自己的夢境,我與你都是初次到此的旁觀者。”
遷生試圖將吉光的手擋住,高貴的蜃龍在夢境中恢復(fù)了龍神的威嚴,用威嚴的口吻說出自認為威嚴的解釋,可吉光的手還是按在了遷生的頭上,亂蓬蓬的頭發(fā)被吉光的大手揉搓得更加亂。
“這是……監(jiān)獄,這是曾經(jīng)關(guān)押我父親的監(jiān)獄。”
年輕人伸出手摸索著高高的墻壁,墻壁冰冷的溫度傳到年輕人手上。
吱喲喲——
是轉(zhuǎn)盤轉(zhuǎn)動的聲音。
黑色的繩索在轉(zhuǎn)盤中緩緩扭動,監(jiān)獄厚重的大門緩緩打開,黑漆漆的大門之后,傳來拖拖拉拉的腳步聲。
胖胖的監(jiān)獄看守押解著一隊即將刑滿釋放的囚徒走出大門。
“你們這些走運的臭山賊,現(xiàn)在你們自由啦。是城主大人的寬容給了你們茍延殘喘的機會,可是你們要記住,山賊終究只是山賊,即便出獄你們還是不可信的臭山賊!
“記著,下一次再回到監(jiān)獄,等待你們的將是永遠不會打開的牢門?!?/p>
看守罵罵咧咧地為每一位囚徒打開手銬腳鐐,將囚具狠狠扔在腳下。
“阿良!”
監(jiān)獄門等候線外,一個年輕的女人帶著一個男孩兒在出獄的人群中尋找著,滿懷期待的目光終于落在一位胡子拉碴的男人身上。
遷生看到身邊的年輕人在一瞬間低聲哭泣起來。
“唔,吉光,好戲就要開場了呢?!?/p>
人類的情感總是這般脆弱,即便是自己夢中的回憶也會讓自己陷入瀕臨崩潰的境地。
真是卑微的生物啊,遷生懶懶地打了個哈欠,用不屑的眼神看向年輕人,然后吉光的大手再次按在遷生的腦袋上。
“不要用那種眼神看人呀,這樣你也會失去我這個人類朋友的?!?/p>
吉光的大手揉搓著遷生的頭發(fā),并告誡著遷生。
“那是我的母親,還有我的爛人父親。”
洶涌的淚水沾滿了年輕人臉龐,嗚咽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含糊。
“那么那個小孩子就是你嘍,說起來還是像父親多一些呢?!?/p>
阿香恍然大悟地看了看女人身邊的小孩,復(fù)又看了看哭泣的年輕人,仔細對比著兩人的容貌。
“我才不會像那個爛人!”
止不住的淚水從年輕人的眼睛里流出來,同時吼出決絕的話。
“那就讓我們看一看大主顧先生為什么會討厭這位爛人父親吧。”
努力擺脫掉吉光的大手,遷生笑瞇瞇地靠在墻壁上,高高的墻擋住了日頭,遷生沉浸在黑色的陰影中。
被叫做阿良的男人似乎聽到了女人的呼喚,抬頭看到了朝他擺手的女人,于是邁著慢吞吞的步子走向女人。
“小圓,快叫爸爸,這是你的爸爸啊?!?/p>
女人高興地抱起身邊的男孩兒,晃動著懷中的孩子,孩子迷茫地看了眼胡子拉碴的男人,然后緊緊地縮回女人懷中。
“不是叫你不要來這個地方嘛?!?/p>
阿良皺了皺眉,露出一副不耐煩的樣子。
真是出人意料的反應(yīng)呢。
“你今天出獄,我總要帶著兒子來接你嘛,阿良,快看,這是咱們的兒子?!?/p>
女人試圖將男孩兒送入阿良的懷中,明明在高興地笑著,可眼睛里藏著滾動的淚花。
“這么丑的孩子怎么會是我的兒子!”
阿良將女人和孩子一起狠狠推倒在地上,胡子拉碴的臉上再次現(xiàn)出不耐煩的樣子。
女人有些驚愕地從地上爬起來,直到孩子的哭聲在耳邊響起,才仿佛驚醒般地將孩子抱進懷里,
“阿良,你不要這個樣子,這些年我和孩子一直都在等你回家呀,我們一起回家,我們一起努力生活,一切都會變得好起來的呀。”
女人跪在地上哀求著。
“好起來?哼,臭山賊永遠都不會好起來?!?/p>
阿良不屑地仰起鼻孔,似乎又在一瞬間想起了什么,復(fù)又把頭低了下來。
“喂,既然來接我,有沒有帶酒來?”
毫不在意女人悲傷的模樣,阿良用兇惡的語氣大聲問道。
女人茫然地搖搖頭。
“那你有沒有帶錢?給我錢,我去買酒!”
咄咄逼人的氣焰,向女人吼著,然后目光落在了女人腰間的錢袋上。
女人似乎在一瞬間察覺到了阿良的意圖,一只手緊緊抱著孩子,一只手捂住了錢袋子。
“阿良,這是要給小圓交學費的錢,小圓明天就要去上學了?!?/p>
“哼,山賊的兒子上什么學,學得再好也是山賊的兒子?!?/p>
一巴掌狠狠打在女人臉上,女人驚呼一聲捂住臉龐,懷中的孩子開始哭泣起來,阿良伸手搶下女人的錢袋。
“哈,終于可以去喝酒啦。”
阿良滿意地掂了掂手里的錢袋,滿當當?shù)腻X幣隔著袋子跳動著,發(fā)出嘩啦啦的聲音,于是胡子拉碴的臉上終于露出一絲滿意的表情。
似乎真的是一個爛人呢。
年輕人緊緊握著拳頭,因為憤怒而忘記了哭泣,淚水終于干涸在臉頰上,猩紅的雙目狠狠盯著阿良,緊握的掌心已經(jīng)被指甲掐出了紅印。
吉光的大手終于從遷生亂蓬蓬的頭發(fā)上拿開,握在了刀柄上。
“少爺,他真的是個爛人?!?/p>
阿香狠狠地跺跺腳,因為過度的氣憤,白皙的臉龐變得有些紅暈。
“不要亂來哦,夢可是很脆弱的東西,夢境坍塌,我們可是會被困在這里的?!?/p>
遷生笑瞇瞇地向阿香發(fā)出警告,走到吉光身邊將吉光的大手從刀柄上拿開,再走到年輕人身邊將攥死的拳頭輕輕打開。
可年輕人猩紅的眼睛依然死死盯著名叫阿良的男人,身體止不住地顫抖著,憤怒壓抑在單薄的身軀中。
淺薄的人類啊,總會被夢境蒙蔽雙眼。
“大主顧先生,不要被憤怒沖昏頭腦啦,有時候爛人也可以偽裝的,我倒覺得你的父親很有趣呢,讓我們?nèi)ズ透赣H先生談一談吧?!?/p>
遷生笑瞇瞇地拍了拍年輕人的肩膀,又笑瞇瞇地說道。
“喂,阿良,我來請你喝酒怎么樣?”
遷生從高高的墻壁下走出來,邁步踏出陰影之外,一張笑瞇瞇的臉龐出現(xiàn)在陽光下。
“你是什么人?”
阿良警惕地看著頭發(fā)亂蓬蓬的遷生,有些疑惑地問道。
“我是此地的客人,恰好也是一位愛酒之人?!?/p>
站在陽光下,遷生露出暖洋洋的笑容,不被世俗煩擾的龍總能自如地做出各種表情而沒有漏洞。
不像眼前的男人,用蹩腳的演技拼命做出惡人的樣子。
“那你有酒嗎?”
阿良依然警惕地問道。
“當然,酒就在我手里呀,你看。”
遷生打開手掌,空空的手中,沒有酒,只有一團繚繞的青煙從手中冒出來。
青煙徐徐飄散上升,在半空中化為一只青色煙鶴,煙鶴繚繞半周,狠狠撞向男人面門。
煙鶴破碎,化為幾道細細的煙,在阿良面前扭動著升騰而起,眼前的場景在扭曲中轟然破碎。
“阿良,打開你的記憶,讓我看看你在入獄之前都干過些什么吧。”
遷生笑瞇瞇地說著。
轟——
夢境之門再次打開。
夜晚。
黑漆漆的街道。
山賊們在漆黑的城市中潛行。
飛爪勾上城墻,阿良和同伴們抓住繩索迅速攀上城墻。
一名值夜的哨兵在發(fā)現(xiàn)阿良入侵的同時被阿良的同伴們割斷了喉嚨。
阿良將哨兵的尸體輕輕放到地上,與同伴交換了一下眼神。
“打開城門,迎大王入城,直奔錢庫,不要戀戰(zhàn)?!?/p>
阿良壓低聲音向著同伴們發(fā)出命令,同伴們應(yīng)著,快速自城樓飛奔而下。
遷生與吉光、阿香還有年輕人站在城樓的一角,看著阿良與山賊們一起消失在黑暗中。
“唔,似乎真的是山賊呀,城門打開可就完啦,我們需要報官?!?/p>
阿香有些驚恐地捂住嘴巴。
“唔,真是有些奇怪?!?/p>
吉光蹲下身子看向已經(jīng)死去的士兵,士兵的咽喉被割斷,血還在流著,吉光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士兵的傷口處,汩汩涌出的血卻并沒沾染到吉光的手上。
“夢境中的記憶是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事情,我們只是夢境旁觀者,無法改變過去,即便我可以吃掉夢境,可發(fā)生過的事情終究已然發(fā)生。”
遷生向著吉光與阿香如此解釋道,在自己的專業(yè)領(lǐng)域,遷生終于找到了一絲威嚴。
“看起來你的父親真的是一名山賊呀,還要繼續(xù)看下去嗎?”
遷生打了一個哈欠,看向身邊的年輕人,用懶洋洋的語調(diào)挑逗著他脆弱的神經(jīng)。
遷生喜歡看到這位年輕人生氣的模樣,這讓遷生想起了大海里的刺豚。
刺豚一旦遇到天敵,總會立即沖向水面,張嘴吸入空氣,用氣尖中的氣體攻擊敵人。
一樣都是氣鼓鼓的樣子,一樣都是帶刺般的不可觸碰的感覺。
“當然,我要看這個爛人究竟做過什么傷天害理的事情!”
年輕人再次握緊了拳頭狠狠說道。
他們順著墻壁走到拐角處,沿著長長的樓梯走下城墻,城門已經(jīng)打開,雜亂的腳步聲由近及遠,向著城市中心逼近,那是錢庫所在的地方。
城門大開,山賊們終于入城了。
遷生邁著不緊不慢的步子向著錢庫的方向走去。
從來沒有深夜里在這個城市游蕩過,因為阿香總是為自己規(guī)定了嚴苛的門禁,月上柳梢頭之后便也是遷生不可出門的時間,在阿香看來夜晚的城市總是充滿了危險。
這個鮫人渾然忘記了自己的主人是一名尊貴的龍神。
眼前是破敗的民宅區(qū),低矮的平房密密麻麻地堆疊在一起,狹窄的巷道在幾番曲折轉(zhuǎn)彎之后,通入另一片破敗的民宅區(qū),破敗連接著破敗,似乎永遠沒有盡頭。
“啊——”
巷子的盡頭傳來一聲尖叫聲。
似乎是女人的聲音,接著是襁褓嬰兒的哭聲,然后是幾聲男人低低的喝罵聲。
遷生循著聲音慢慢踱步到巷口,拐角處的墻壁恰好可以遮擋住遷生的身影。
龍神總是不習慣這樣悄無聲息的行動,以至于現(xiàn)在悄咪咪的窺探帶著一絲笨拙的模樣。
一個女人抱著孩子在巷口后退著,幾個山賊手拿兵器將女人逼入死角。
“閉嘴啊,臭女人!”
山賊兇狠地恐嚇著女人,女人驚慌地尖叫著,
“隊長,再這么叫下去,官兵一定會發(fā)現(xiàn)咱們,殺了這個女人吧?!?/p>
一名山賊看向身后的頭目,頭目從陰影中走出來,正是阿良。
“殺了她們?!?/p>
阿良冷冰冰地掃了一眼女人與嬰兒,向手下發(fā)出命令。
于是山賊抽出兵刃,向著死角中的女人揮砍過去。
尖利的切割聲。
是鋒利的劍刃劃過喉嚨的聲音。
眼前的山賊捂著咽喉搖搖晃晃地倒下,止不住的血從指縫中流出來,山賊試圖在臨死前看到偷襲者的面貌。
一柄短小的劍拿在阿良手中,劍刃上殘留著尚未滴下的血。
山賊露出一副不可思議的表情,栽倒在地,死去。
“隊長?你殺了自己人!”
余下的幾名山賊愕然地向著阿良失聲叫道。
阿良幾乎是毫不猶豫地撞向幾名山賊,手中的劍像泥鰍一樣游動,血光迸濺,幾名山賊捂著自己的喉嚨倒下。
殷紅的血浸潤了陰暗的土地。
“好快的動作,好鋒利的武器?!?/p>
吉光的眼睛中現(xiàn)出一絲興奮的光芒,劍客總會被更優(yōu)秀的劍客吸引。
即便現(xiàn)在只是在夢境之中。
遷生感覺女人似乎有些眼熟。
“阿良?!?/p>
死角中的女人終于看清了阿良的面貌,喊出阿良的名字。
“唔,這是你的母親呀,只是現(xiàn)在的你似乎要比剛才見到的還要小哦,即便這么小,還是能看出像父親多一些呢?!?/p>
阿香向身邊的年輕人驚喜地說道,眼神落在女人懷中的嬰兒上,饒有興趣地對比著嬰兒與阿良的面貌。
“我才……才不會像那個山賊?!?/p>
明明親眼看到父親救下自己的性命,可年輕人依然在固執(zhí)地否認著,沒有人想和一個山賊扯上關(guān)系,即便那是自己的父親。
“為什么出現(xiàn)在這里?”
阿良警惕地打量著四周,見空蕩蕩的小巷中再也尋不到他人,低聲問道。
“孩子生病了,我?guī)Ш⒆尤タ瘁t(yī)生,孩子已經(jīng)病了七天了,咱們家實在沒有錢為孩子看病,今天我借了一整天錢才湊齊了診費。阿良,這樣的日子真的熬不下去了,你跟我回家吧,阿良,我們不要做山賊啦?!?/p>
女人哭泣著試圖握住阿良的手,阿良怔怔地看著女人,慢慢抬起自己的手,兩只手即將握在一起,突然阿良驚慌地向后退了兩步,與女人拉開距離。
“這是給孩子治病的錢,快點收起來,今晚不要再出來,城里會有大事情?!?/p>
阿良將一個沉甸甸的錢袋扔在女人腳下。
“阿良,跟我回家吧,不要再做山賊啦?!?/p>
女人哭泣著撿起錢袋,跪在地上哀求著。
“我還有事情要做?!?/p>
阿良將劍收回鞘中,狠狠咬了咬嘴唇。
“那就給孩子起個名字吧,孩子一直還沒有名字?!?/p>
女人抱起懷中的嬰兒,試圖讓阿良看得更清晰一些。
“就叫小圓吧,我們?nèi)医K將團圓。”
阿良停下了腳步,最后看了一眼孩子,留下名字,然后急匆匆地想要跑出巷子。
“笨蛋,已經(jīng)跑不掉了啦。”
遷生把腦袋靠在巷口冰冷的墻壁上,喃喃自語地說著。
低矮的平房上出現(xiàn)了一群弓士,幾十張硬弓拉滿了弓弦,羽箭的箭尖瞄準了阿良。
巷子盡頭,身穿黑色鎧甲的步兵們堵住了巷子唯一的出口,幾十把長刀一起指向阿良,寒光閃閃的刀刃在陰暗的小巷中閃爍起耀眼的光芒。
“你被捕了,山賊阿良。”
一名將軍模樣的年輕人從步兵們身后走出,同樣冰冷的面龐上現(xiàn)著大局已定的從容,黑色的盔甲穿戴在身上讓將軍更顯威武,一只展翅翱翔的雄鷹徽記佩戴在胸甲的右上方。
“是鷹揚衛(wèi),這個城市最精銳的官軍,看起來你的山賊父親就是今晚被捕的吧?!?/p>
吉光熟稔地說出眼前這支精銳部隊的名字,鷹揚衛(wèi)從吉光的嘴里說出來,就連語氣中都帶著一絲吉光自己也無法察覺的榮耀感。
“哼,就憑你們也想抓住我?你知道今晚是誰在指揮我們行動嗎?你知道今晚我們有多少人潛入了城中嗎?”
再次將劍從劍鞘中抽出來,阿良將劍鋒指向年輕的將軍,試圖做最后一搏。
“是你們的老大當麻烘爐嗎?抱歉,剛剛他在錢庫中了埋伏,已經(jīng)被我們殺掉啦。”
身后的兵卒抱著一個木盒走上前來,木盒打開,是一顆新鮮的頭顱,一個蓬頭散發(fā)的男人圓睜著雙眼帶著不可思議的表情。
阿良對著木盒子看了一眼,于是扔掉手中短劍,高高舉起了雙手。
幾個兵卒一擁而上,將阿良死死地壓在地上,厚重的手銬腳鐐束縛在了阿良的手腳之上。
“小寒,記得,兒子的名字叫小圓,我們終將會團圓的?!?/p>
阿良拼命扭頭向身后的女人叫喊著,女人惶恐地抱著懷中嬰兒,淚眼婆娑地拼命點頭答應(yīng)著。
“唔,看起來你的父親真的是一個很爛很爛的山賊啊?!?/p>
遷生撇撇嘴,看向身邊的年輕人。
不再生氣,也不再憤怒,年輕人怔怔地看著自己的父親。
“是啊,我的父親大概真的只是一個山賊吧?!?/p>
微微有些失望地重復(fù)著遷生的話。
自己的父親并不是什么大英雄,只是一個山賊,一個并不太好,也并不太壞的山賊。
冰冷的事實在夢境中呈現(xiàn),最后一點期待在心中徹底破碎。
自己真的只是一個山賊的孩子。
“回去吧,夢終究要醒的。”
年輕人轉(zhuǎn)身催促著遷生,夢境中的故事看起來已經(jīng)沒有任何懸念。
“等一等嘛,心急的年輕人?!?/p>
遷生拉住失落的年輕人,繼續(xù)站在墻角看著。
士兵們將阿良從地上糾扯起來,押著阿良走出胡同,被捕的山賊與年輕的將軍擦肩而過時,阿良突然停下了腳步,扭頭看向?qū)④姟?/p>
“將軍,請問有酒嗎,口渴啦,想要一口酒喝呀?!?/p>
阿良向?qū)④姶舐暫鸬溃吒叩穆曇粼讵M小的巷內(nèi)回響,好像這高聲吼出的一句話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死山賊還要喝什么酒,要喝也是臨死前的斷頭酒啦?!?/p>
身后押解的士兵抽出手中的大刀,用刀背狠狠砸在阿良的身上,阿良踉蹌兩下,復(fù)又重新站住。
“拿給他,不是好酒,聊作解渴?!?/p>
年輕的將軍將腰間的酒囊遞給身邊的士兵,士兵有些意外地接過酒囊,打開蓋子,將酒一股腦兒地倒在了阿良的臉上。
“謝謝將軍啦?!?/p>
阿良晃了晃臉上的酒水,舔了舔了濕潤的嘴唇,哈哈大笑幾聲,滿意地向著囚車走去。
山賊與年輕的將軍終究擦肩而過。
囚車的車輪嘎吱嘎吱地轉(zhuǎn)動著,阿良消失在狹小的街道盡頭。
“走吧,走吧,剩下的我都知道啦。”
年輕人看著囚車失神的方向,小聲念叨著。
“不要這么絕對嘛,大主顧先生,既然你給吉光付了錢,總要將故事看到最后?!?/p>
高貴的龍神并不擅長安慰失落的年輕人,只是拍拍年輕人的肩膀,帶著他從巷口走了出來。
“喂,年輕的將軍,你也是一個喜歡喝酒之人嗎?”
士兵們已經(jīng)押解囚車離開,大獲全勝的將軍似乎也要歸府,一個頭發(fā)亂糟糟的年輕人就這般突兀地出現(xiàn)在了將軍面前。
“你是何人?”
將軍皺了皺利劍般的雙眉,警惕地問道,手按在懸掛于腰間的刀柄上。
“我是此地的客人,恰好也是一位愛酒之人?!?/p>
遷生再次把嘴巴咧開到一個恰到好處的角度,露出一個暖洋洋的笑容,卑微的人類總是喜歡用笑容表達善意,這是遷生化形為人后學到的第一個小技巧,此時看來依然很有效果。
“那你有酒嗎?”
年輕的將軍繼續(xù)警惕地問道。
“當然,酒就在我手里呀,你看?!?/p>
遷生打開手掌,空空的手中,沒有酒,只有一團繚繞的青煙從手中冒出來。
青煙徐徐飄散上升,在半空中化為一只青色煙鶴,煙鶴繚繞半周,狠狠撞向男人面門。
煙鶴破碎,再復(fù)化為幾道細細的煙,在阿良面前扭動著升騰而起,眼前的場景在扭曲中轟然破碎。
“將軍,打開你的記憶,讓我看看你在策劃這次大行動之前都干過些什么吧?!?/p>
遷生笑瞇瞇地說著。
轟——
夢境之門再次打開。
狹小的暗室。
厚厚的墻壁與厚厚的石門。
一絲陽光透過門縫進入陰暗的暗室內(nèi)。
“阿良,這將是我最后一次說出你的名字,從現(xiàn)在開始,你將再也沒有名字,只有代號,‘酒鬼,為了這座城,你愿意嗎?”
年輕的將軍與年輕的阿良圍著一張小小的木桌席地而坐,兩人身上的黑色鎧甲讓身體繃得筆直。
“將軍,為了這座城,我愿意?!?/p>
阿良沉默片刻,認真地點點頭。
“從現(xiàn)在開始,你要放棄鷹揚衛(wèi)的職位,我將毀掉你在鷹揚衛(wèi)所有的履歷,為了這座城,你愿意嗎?”
年輕的將軍嚴肅地看著年輕的阿良,認真問道。
“將軍,為了這座城,我愿意?!?/p>
這次是毫不遲疑地回答,重重地點頭。
“還有更糟糕的,你要放棄你的未來,當麻烘爐的山賊團伙被破獲以后,你要背負著前山賊的惡名繼續(xù)生活下去,鷹揚衛(wèi)不會給你證明,因為我們不能向城主透露鷹揚衛(wèi)也擅長間諜行動。
“阿良,你就是一支劃過的火柴,燃燒之后將徹底熄滅,那么為了這座城,你愿意嗎?”
“將軍,為了這座城,我愿意!”
毫不遲疑地回答,重重地點頭,然后大聲回答著將軍的質(zhì)問。
“那么,阿良,交出你的徽記吧。”
將軍看著阿良,輕聲說道。
無聲的淚水從阿良的眼角滑落,微微低下頭,淚水滴落在地上,最后看一眼胸甲上的鷹揚衛(wèi)徽記,展翅的雄鷹似乎要翱翔到遠方。
他一把扯掉徽記放在桌子上,不舍地看了最后一眼,然后抹掉臉上的淚水,阿良終于露出一個難得的笑臉。
“將軍,請問有酒嗎,口渴啦,想要一口酒喝呀?!?/p>
阿良突然向著年輕的將軍大聲吼道,笑容堅強地掛在臉上,眼中的淚水終究沒有再流下來。
“小光,拿給他,不是好酒,聊作解渴?!?/p>
將軍看向身后的親隨,親隨將懷中的酒壇放在桌上,撕掉酒封。
“謝謝將軍啦?!?/p>
阿良提起酒壇仰頭灌下,酒水如瀑般一股腦倒在了臉上,晃了晃臉上的酒水,舔了舔了濕潤的嘴唇,哈哈大笑幾聲,滿意地向著暗室外走去……
“唔,你的父親似乎也沒有那么糟糕嘛?!?/p>
遷生趴在桌子底下,看著阿良出了暗室,對著身邊的年輕人說道。
“唔,我……我的……父親,他……他不是山賊,他是一名鷹揚衛(wèi)!”
年輕人趴在遷生肩上,胳膊墊在面孔之下,死死遮擋著自己的眼睛,可濕潤的衣袖已經(jīng)出賣了他的眼淚。
“你的父親不是山賊,是一名大英雄?!?/p>
吉光撫摸著年輕人,失神地看著將軍與親隨走出暗室,暗室的大門關(guān)閉了,最后一縷陽光也消失在暗室中。
“說起來,那位名叫小光的親隨,與吉光先生有一點點像呢。”
阿香皺眉回憶著那位名叫小光的年輕人的模樣,又認真對比著吉光的臉。
“哎呀,這個世界上面貌相像之人總是有很多呢,回去啦,回去啦,遷生,我有些討厭這個地方呢?!?/p>
吉光收回了按在年輕人頭上的大手,胡亂擦拭著自己的眼角,大聲叫喊著。
遷生笑瞇瞇地多看了一眼吉光,然后打開了緊握的手掌,幾縷青煙自掌心飄動而起。
夢境在一瞬間破碎。
玄月坊。
姑娘們賣力扭動著身體,樂師們奏響音樂。
遷生隨著音樂搖頭晃腦地動著,眼睛死死落在姑娘纖細的腰肢上。
“吉光,說起來你曾經(jīng)也是一名鷹揚衛(wèi)吧?!?/p>
遷生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舞池里的姑娘,隨口向身邊的吉光問道。
“怎么會呢,我只是一個會揮劍的劍客而已啦。”
吉光摸著腦袋含糊地回答著。
“如果不是鷹揚衛(wèi),你又何必費盡心機帶故人的兒子來探尋真相呢?當年阿良臥底山賊,除了阿良和將軍,這個世界上也只有你知道了吧?!?/p>
遷生用犀利的目光看向吉光。
“那是很久遠的事情啦,久遠到我已經(jīng)記不清楚啦,快看,這個女人可以做一字馬呢。”
吉光指著舞池中的女人大聲喊著,可女人只是輕輕抬了抬腿。
“阿良對你來說很重要吧,你并不希望這樣一位勇敢的鷹揚衛(wèi)就此被人遺忘,所以才要帶著他的兒子來到我這里?!?/p>
遷生用洞悉一切的口吻說出自己的判斷,然后看著吉光。
“是的,我們同樣都是丟失了徽記的鷹揚衛(wèi)呀。”
終于無法逃避遷生的目光,吉光只得點了點頭,有些失落地說道。
“喝酒啦,喝酒啦,什么狗屁徽記啦,那個東西我已經(jīng)見過啦,改天我撕下一片鱗片找最好的匠人給你打造一個好啦,你愿意戴在哪里就戴在哪里,反正都是我的皮屑而已?!?/p>
遷生并不太喜歡看到朋友失落的模樣,于是哈哈哈幾聲干笑起來,然后拿起桌上的那壇松露酒試圖打開酒塞,可是塞子像是粘在瓶口一般,紋絲不動。
“吉光,好像這個酒塞打不開呢?!?/p>
遷生疑惑地看向吉光。
“我早就說過啦,我的松露酒永遠不會在玄月坊這種地方打開酒塞?!?/p>
半空中傳來一聲怒吼,是阿香的聲音。
“我們沒有去真正的玄月坊啦,我們只是在吉光的夢境中啊?!?/p>
遷生驚慌地高高舉起雙手,向著半空中的聲音回應(yīng)道。
“夢境中的玄月坊也不許去啦!”
阿香更大的怒吼聲從半空砸下來。
夢境在一瞬間破碎。
遷生與吉光睜開蒙眬的眼睛,阿香兇巴巴的面孔出現(xiàn)在兩人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