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在南方
有一陣子我有個狂想:想跟古人喝酒。李白海量,我怕招架不??;蘇東坡量小,我怕他招架不??;想來想去還得是陶淵明。想起他曾寫到,一大早有人叩門,他衣裳穿反了去開門,原來是鄰居送酒來了。他喝了幾杯就醉了,跟人家說我想睡了,您請便。他有時自飲,高興了撫琴,卻沒有弦。我喜歡他筆下的“五六月中,北窗下臥,遇涼風(fēng)暫至,自謂是羲皇上人”。每次看到“但恨在世時,飲酒不得足”,都覺得這“糟老頭”可愛得很,想請他喝酒。
看他的詩文,常常會心一笑,如同多年老友,坐臥隨意。而這一次看他的詩文中常見的兩句詩,像是被施了魔法,目瞪口呆:“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這兩句詩的前文說了房前桃李、屋后榆柳,后文說了巷里的狗吠、桑樹上的雞鳴。偏偏這兩句看似平淡無奇,無非是炊煙意惹情牽。
在鄉(xiāng)下,炊煙最尋常不過。土灶,碼整齊的柴,引火的麥草、茅草、松樹毛或者稻草,長著瓦松的青瓦……煙火氣令人著迷。老家如今還是土灶,柴火還是碼在那兒,灶卻是冷的,一家人都離了老家。偶爾回去,屋里屋外看看,并沒有時間生火。
兒時,祖母坐在灶前的矮板凳上,灶門一邊立著吹火筒,一邊立著火剪。她把火種放在引火的柴火中間,細細的煙冒出來,拿起吹火筒吹幾下,火種起焰了,柴草燒起來,廚房一下就有了煙。那炊煙開始有點兒黑,漸漸變白,后來就成了青煙。母親在灶后忙,炒幾樣簡單的菜,因為缺油,總有土豆片貼在鍋上翻不起身,不大一會兒就有了焦味。
這樣的場景揮之不去。晴天,炊煙從瓦里緩緩?fù)鲁鰜恚”〉?,炒菜味兒、煮飯味兒都隨著煙氣散出來,香香的。灶火燒得呼呼響,祖母說“火笑了,要來客”,但十有八九沒有客來,可能祖母只是想念她的兄弟和女兒了。
雨天的灶很難燒,蘇東坡有詩云:“空庖煮寒菜,破灶燒濕葦?!贝稛熒⒉怀鋈?,非熏得人淚流滿面不可。
最難風(fēng)雨故人來,自然不錯,無米之炊難做,無柴之灶怎么燒?有個段子說,一家客至,其夫喚茶不已。婦曰:“終年不買茶葉,茶從何來?”夫曰:“白滾水也罷?!逼拊唬骸安駴]一根,冷水怎得熱?”夫罵曰:“懶婆娘!難道枕頭里就沒有幾根稻草?”妻罵曰:“那些磚頭難道是燒得著的?!”
鄉(xiāng)下日子,偷一點兒懶都是問題。古人說“俯有拾,仰有取”,我們小時候沒有人講這個道理,可也知道撿些干樹枝放在灶間;至于秋冬去松林扒松樹毛,好像是小孩兒的專屬福利,個個歡天喜地。有了柴火,生米能煮成熟飯,拾柴人油然而生一些自得。
關(guān)于沒柴燒,也有一段佳話。東晉名將陶侃年輕時家里窮得揭不開鍋,陸逵一眾人風(fēng)雪天來看他。怎么辦呢?他母親要他留客,剪了自己的頭發(fā)換錢買米,把房屋的柱子削一半當(dāng)柴,拿些草席剁碎去喂來客的馬……不過,這樣的事情最好別發(fā)生,這樣的飯菜實在咽不下去。
有一年去洪湖里找一艘船,船上有一位女醫(yī)生,在湖中間行醫(yī)多年。洪湖很大,我們坐快艇去,半小時才找到。茶敘之后,女醫(yī)生留飯,她用煤氣在船上做飯,遠處的漁船也冒著炊煙,感覺不似在地面般安穩(wěn)。
在江邊、海邊看夕陽常讓人憂傷,覺得心里空落落的;在鄉(xiāng)下,夕陽卻是充實的。很多年前,祖父要我請六曾祖父來家里吃飯,老人家正忙著,一請二催就是不走。太陽落山了,我看見家里炊煙升起,指給老人家看,老人家樂了,放下手中的活計,“是得起身了”。
“又見炊煙升起,暮色照大地……”真好,暮色里的炊煙,是炊煙的華章。鄉(xiāng)村的早間炊煙、午間炊煙都有點兒潦草,只是匆匆填飽肚子,要忙活計;到了晚間,勞作一天,灶間每多做一個菜,炊煙便盛大一分。
“雞棲于塒,日之夕矣,羊牛下來。”幾千年前《詩經(jīng)》里的樣子,如今還在。一只羊站在石頭上看著遠方,暮色讓它的胡須多了一點兒光亮,人跟著牛羊回家,隱于暮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