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北溟
余姚是一座生活節(jié)奏緩慢的小城,這一點,從大清早就開始跳交誼舞的人群、面館門前排長隊等著吃一碗早面的市民、河邊數座古樸結實的石橋以及老模老樣的車站候車大廳上,都體現得淋漓盡致。
相比之下,我現在長期生活的城市—深圳,仿佛沒有清晨,起碼對絕大多數需要趕早高峰出行的人們來說是這樣的。深圳的清晨,地鐵出站口外,早點攤兒的攤主們早都預先打包好包子、玉米、白粥和炒粉等,人們掃碼支付后拎了就走,沒時間猶豫,塑料袋捂出的水汽扼殺了一切對美味的想象。
余姚的清晨卻很不同,它顯然是熱騰騰的:霉干菜燒餅要現烤,裹著油條的粢飯團要現握,咸豆?jié){要現沖,餛飩要現包……“給我拿根新炸的油條,能等,我能等。”瘦高個兒小伙子拎著頭盔探身朝后廚喊道。吵嚷的市井聲和語調短促的吳語又助長了這份清晨的熱氣,讓它裊裊騰騰的,飄得到處都是。
沒見過這么吃早飯的,這哪兒是早飯啊,分明是“早范兒”:黃魚、鱔魚、明蝦,收拾好存在水里;小排、大排、肝子,碼齊整擺在盤中;年糕、粉干、面條,預備好盛在盆里;白的蒜、綠的蔥、黃的姜、紅的辣子,隨點隨做,單碗單鍋,忙中有序,一絲不茍。沒見誰催單,也沒見誰不耐煩地敲桌子,人們蹺著二郎腿津津有味地瞅著別人呼嚕呼嚕地吃面,慢悠悠地等待專屬于自己的那一碗。等面上桌,也是呼嚕呼嚕吃,再被蹺著二郎腿的后來人津津有味地看。
人們點得最多的是黃魚面和鱔絲面。好家伙,吃這兩種面的人真是不著急?。↑S魚和鱔絲都有小細刺,裹在白凈的面條里,更是不容易分得清。然而吃的人真就不緊不慢地剔著刺,魚鮮、湯濃、面韌,“嘖—嘖—”,這碗里有一份從容的厚味。
咸豆?jié){也很出挑,像晃蕩了太久的北方豆腐腦,但沒有芡,也沒有韭菜花。它只是咸,混合著醬油和豆香氣的咸,咸得很是專注。余姚當地人還吃一款“牛肉豆?jié){”:把牛肉切成四四方方的小丁,與豆?jié){同煮,口感奇特,別有一番風味。
緩慢的余姚見證著歷史,在不同的時間節(jié)點上,它也留有自己的刻痕。站在位于城郊的河姆渡遺址博物館內,稻谷堆積層、碳化米粒、骨耜、陶盉、石磨盤、骨針、葦席……古人類的遺存與我只有一層玻璃的距離,上下數千年,歷史忽然有了具體的形狀。
余姚市區(qū)內,歷史悠久的火車站候車大廳沿用至今。放在今天,余姚的火車站顯得很特別,然而將時光倒回20多年前,它恐怕又是最不特別的那一款。一切仍是我童年記憶中的模樣:高而寬大的候車大廳,像四四方方的老式切片面包,將空間利用到了極致;碩大的窗口使陽光完整地透射進來,使得室內寬敞而明亮;兩旁的商店仍然執(zhí)著地使用著玻璃柜臺,售賣著從臉盆、馬扎、行李箱到雞腿、泡面、茶葉蛋等一切在旅途中可能用得上的生活物資。一瞬間,我甚至有些恍惚,如果墻上忽然冒出來一幅巨大的、由馬賽克瓷磚拼貼而成的萬里長城或是黃山迎客松,我一定會認為自己是一個時光旅行者。
余姚臨水,因而有許多座橋,又許是因為它的節(jié)奏很慢,這些橋被幸運地保存下來,令人驚喜。對于這樣的石橋,我總是看不夠,遠遠眺望還不行,一定要上去走一走、摸一摸,把橋欄桿拍遍才算滿意。和我去過的拉丁橋、趙州橋相比,這里的橋并沒有什么名氣,然而它們作為時光的見證者被封存在了這里,老邁、深沉,讓我肅然起敬。我在余姚江邊坐了一會兒,水草隨風舞著,好溫柔啊。有幾個人躲在不遠處的草叢里放著山歌,拍著短視頻,雖然聽不懂歌詞,但是很好聽。
百里姚江,千年積淀,緩慢的余姚同時也是靈動的、富有生氣的。
作為歷代望縣,這里人才輩出:漢代的高士嚴子陵,晉代的天文學家虞喜,“初唐四大家”之一的虞世南,元代的名醫(yī)滑壽……到了明清時期,余姚更是成了浙東文化界之翹楚。梁啟超曾說:“余姚區(qū)區(qū)一邑,而自明中葉迄清中葉二百年間,碩儒輩出,學風沾被全國及海東?!眱H明朝一代,余姚就有進士387人,更有心學大師王陽明、被日本奉為“勝國賓師”的中日文化交流先驅朱舜水、民主主義啟蒙思想家黃梨洲等人,可謂群星閃耀。
站在王陽明故居的正廳前,題匾上“吾心光明”四個大字,讓我的內心寧靜而澄明。這四個字取自王陽明的臨終遺言“吾心光明,亦復何言”,這又何嘗不是余姚整座城市的寫照?陽光透過樹梢,絲絲縷縷地照進來,清風颯颯、鳥鳴寂寂,緩慢的余姚厚重而綿長,堅守著內在的平衡與從容。我在余姚的所聽、所見、所感,不正是王陽明所言的“高歌度與清風去,幽意自隨流水春”“吾儕是處皆行樂”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