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_鄒劍萍
也許現代人的生存哲學,就是故意讓工作變得像生活,顯得自然不機械;讓生活變得像工作,永遠充滿價值感。
適逢假期,親子酒店爆滿,可如果在現場觀察就會發(fā)現,大部分父母都在認真陪玩,真正讓自己放松并樂在其中的并不多,當然,完全以孩子之樂為己樂的父母除外。不論什么時候,你都能在熱門景點,看到一些衣著光鮮但是疲憊不堪的父母,尤其是媽媽們,她們裝備精良,朋友圈從容優(yōu)雅,但是臉上的急躁和不耐煩隨時都能沖出皮囊。辛苦的父母不止在酒店和景區(qū)里,還在高溫且枯燥的籃球館羽毛球館高爾夫球場里。有一天,我驅車半小時送兒子去島外的一個馬場上馬術課,在烈日下柵欄邊,昂貴的汗水滴滿我臉龐的等候時間里,曬出了我關于古今人生的一個濃烈思考:既然騎馬是作為一種交通方式而出現的,那么,作為一個現代人的我為什么要開車來帶孩子來學騎馬,而且將來他還不在草原上生活?
這個問題有點無解。它伴隨著通往高貴生活比如常春藤名校等的無數可能性路徑,在實施的過程中,你無法思考它此時此刻的真實存在意義。類似的處境還有所謂的香道課、茶道課、花道課,本來嘛,道以修心,是非常個人且寧靜的事情,可有時候來回車程一小時,去上一節(jié)兩小時的花道課,過程喧鬧緊致,捧回一份看起來漂漂亮亮的盆花,快樂是快樂的,卻總覺得哪里不對味。更可怕的還有那種集體禪舞課,每個人不論高矮胖瘦都穿得仙袂飄飄,跳出統(tǒng)一且沒太大技術含量的舞姿,不論優(yōu)美與否,這種集體陶醉的態(tài)勢,跟禪修似乎關系也不大。
什么時候,旅行成了親子任務而不是休閑方式?而休閑方式又變成了上課模式?內心修行又成了外在表演?就像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生活成了工作,工作又成了生活。
下班跟朋友喝酒,屬于“八小時之外”的娛樂嗎,不,應該稱之為“應酬”,這樣晚回家才心安理得。假日買票去聽音樂會,屬于休閑嗎,不,應該管它叫“精神提升”,這樂曲才會繞梁三日?;ㄥX去上健身課、普拉提課、擊劍課,屬于放松嗎,不,這叫作“身材管理”,錢才花得物超所值。生日趴最開始也不過是親密朋友之間的慶?;顒?,漸漸地,也變成了圈子文化的負累,是在自家的院子找活動公司布景,還是去某個朋友的會所包場,設置什么樣的dress code,我該請她還是她,備什么樣體面的伴手禮,招待時怎么不厚此薄彼,一場生日趴下來,累趴的正是過生日的女主人公自己。但累是值得的,就像18世紀法國巴黎的沙龍,要攏住的,就是這個人氣和來往應酬的熱氣。帶上了社交屬性的生日趴,就更乘風而起興盛不衰了。
讓玩樂帶上工作的氣質,就顯得玩樂不那么不正經,可以正大光明地玩。同樣的,讓工作帶上玩樂的氣質,就顯得這份工作特別令人向往。很多培訓講座都主打有趣的講師,好像學習不有趣,就沒資格成為一門成功的課程。很多招聘廣告都故意用不正經的腔調,強調工作氛圍輕松愉悅,就跟玩兒一樣。也許現代人的生存哲學,就是故意讓工作變得像生活,顯得自然不機械,讓生活變得像工作,永遠充滿價值感,努力地讓工作和生活之間的界限變得模糊,在這片模糊中,獲得世界本該有的原始混沌的美感。
實在模糊不了的,于是就想著跳脫。最近一段時間,繼野餐之后,城中開始露營,在海邊、城郊、山林里,支棱起一個天幕,燒起煤氣爐,用戶外發(fā)電機點起浪漫的小燈泡串,簡直不要太浪漫。有個晚上我跟朋友們在集美的海邊草地露營,晚上十點多沿著短短的海岸線數一數,竟然有數十個帳篷亮著燈。不得不感慨,廈門有錢有閑還不怕蚊子咬的年輕人,真多呀!上周我在國內一家主打“隱世”的頂奢酒店住宿,一晚六千多的房費,讓我白天在山林間被蚊子咬了一腿包,晚上在衛(wèi)生間洗頭時按壓古法陶罐裝的洗發(fā)水一次一滴按到冒火。但即使這樣,古樸的山村隱居生活還是讓這家酒店爆紅到了現在。
都市人們心中總有個夢,一個從擁擠的社會生活中撤出、到遠離都市喧囂的青山綠水中生活的夢。不時有些公眾號文章說著某幾個好友抑或是一對夫妻,突然辭職在某個山野弄了個房子隱居?!稗o職”“隱居”這些網絡熱詞一輪輪在媒體平臺上浮現,一次次祛魅又一次次還魂,蠱惑著都市人的心。在那個夢里,沒有蚊蟲、沒有難聞的氣味、沒有自己倒馬桶的不愉快,這些都被選擇性地遺忘了。
人們希望有一個桃花源式的生活世界,是和螺絲釘世界截然不同的美好存在。但是在現代社會里,通往桃花源的路上總是“初極狹”,為了最終的懶散生活,就必須先經過辛苦的工作。有個古早的笑話,富翁嘲笑海邊曬太陽不干活的漁夫,說你為什么不多釣點魚買更多的船賺更多的錢呢,漁夫問那然后呢,富翁說,然后你就可以雇人出海,自己躺在海邊悠閑地曬太陽了,漁夫說,那我現在不正是如此嗎?富翁和漁夫的故事在現代社會里會有一個變種,一個過來人勸告夜店里蹦迪的年輕人,說你為什么不認真工作努力賺錢好好找個對象啊,年輕人問那然后呢,過來人說,然后你就可以結個婚買個房子生個孩子,孩子大了以后你就可以輕輕松松去廣場上喝酒跳舞了,年輕人說,那我現在不正如此嗎?
可是除了漁夫和無憂無慮的年輕人,大多數情況下,“過自己想要的生活”只會讓自己的生活更加艱難。蕓蕓眾生,即使偷得浮生,也難得悠閑。所以,無論你是成功地將工作與生活一并模糊,還是努力地跳出界限之外,似乎,偷閑都是一種難得的能力。不過當你得到了你認為最重要的東西,你所失去的、你所面對的,都會變成可以接受的,能夠達到精神的自洽,才是最重要的。真正美好的桃花源世界,應該就是心安之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