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穎燕
《夢城》看起來是一篇典型的科幻小說,但出道就以科幻聞名的默音并沒有在已成定局的軌道上徘徊。她愈加自如地穿梭在奇幻和現實世界之間,也更加明顯地顯露出以科幻之名寫生活之實的意念。
故事發(fā)生在幾十年后的日本——東京被海水吞沒,城市中人只得逃往一處高地,一座新的“夢城”就此而起。從此,輔助腦等科技工具無處不在,每個人依附其上,生活在體驗夢境的模式之中。一切看起來很美很夢幻,但實際上人生命途卻被更深地干涉,更牢地控制。人們并非對此不自知,卻還是無奈地陷入沉溺與擺脫這夢境的泥淖之中。
在這樣一個紛紛雜雜、離奇怪異的情境中,默音將追光燈打在了一檔電視臺的專欄節(jié)目及一眾與之相關的人物身上。那束光里的人們立在現實的大地上,但四周的光暈怪異而混沌。深町吾郎是日本電視臺的制片人,負責電視臺的“晨夢”節(jié)目。這是一檔特屬于“夢城”的專欄——觀眾可以通過輔助腦進入劇集中主角的視角,來過劇中人的生活,復刻其中的體驗。正當紅的系列是《富士日記》,這是根據Y夫人所記錄的與作家丈夫T的生活日記所編排的“晨夢”,因為有著雙主角,觀眾可以自行選擇進入Y夫人或是T先生的視角。這看起來有趣而令人期待,但經由工具、技術,以及演員本身的“共感力”等因素的共同作用,這檔節(jié)目有著令人入戲過深的危險。不僅是觀眾,演員也同樣面臨著這危險:T先生的第一任和第二任扮演者都陷入了精神困境,第二任甚至還自殺身亡。
虛構是小說的天然屬性,而科幻小說更是在此之上加上了一把奇幻的虛火。但悖論的是,此刻濃厚的現實感就愈加必不可缺——唯此,讀者才會愿意懸置起懷疑,適應這個奇幻世界里的邏輯和規(guī)則。因此成功的科幻小說,正如加拿大作家阿特伍德所說,永遠關于當下??苹玫脑厥瞧瘘c,但絕非終點。不然,小說一旦展示完離奇怪異的幻想元素,觀眾的興奮點也就抵達了峰值。然后呢?除非有后續(xù)跌宕情節(jié)的支持,讀者的興致會陷入遞減的險境。而《夢城》并非一部倚仗情節(jié)取勝的小說。在兩萬多字的篇幅中,以深町為主的一眾人等和“晨夢”所遭遇的困境纏纏繞繞。這個線團雖然線頭清晰,卻出路不明,雖然談不上跌宕,卻確切地將我們卷入其中——因為我們常常會在不經意間就接手了小說中人的想法,也因為一路向下,我們發(fā)現小說中的諸多情境和細節(jié)與我們的現實對上了韻腳。作者出入在現實與奇幻之間,也出入在小說中人與我們之間——譬如小說中許多看似是第三人稱的敘述,卻實際上是人物的內心獨白:“他(深町)向來不會懷著道德上的優(yōu)越感輕視做色情夢的同行。大家都是造夢人,并無高下之分。說到底,人的欲望就那么些,吃好吃的食物,和好看的人性交,看不一樣的風景。”這樣類似的獨白足以直接進到我們心里的角落,吸引我們站在深町的身旁,跟他一起糾結、焦慮,一起在個體生活的困境乃至更龐大的生存悖論中輾轉掙扎。小說中許多沉潛入微的意念和細節(jié)都影影綽綽有著現實的影子,但這一切又分明發(fā)生在離地萬里的“夢城”里——因為防止再次被淹,“夢城”在高地。此刻恍然,原來一開始,夢城就是作者所設的隱喻裝置,我們仿佛嗅到了寓言的氣息,但與現實生活的若即若離,又讓這個“寓言”的觸角不斷外延,不斷超越寓言中常常被固化的符號系統(tǒng)。
默音曾說:我的小說里,日本很可能是一重抹不去的背景了?!秹舫恰返陌l(fā)生地依然設置在日本,但日本已經不僅是底布式的背景,而是立體地參與到了故事的結構之中。默音從最能體現出日本國民性的娛樂業(yè)切入,確鑿地顯露出她對日本社會情狀和文化的熟識——這個角度是重要的“一斑”,足以由表及里地體現出諸多的日本社會問題。這些問題是活生生的存在,因而融進了個體生活的肌理之中——看似光鮮的深町的私人生活卻是困頓艱難的,于是無奈地為“色情夢”的制作者提供演員的素材;深町的下屬蚯蚓純真正直,在遭遇性騷擾之后,她對工作的態(tài)度起了變化;原來T先生的扮演者,得了抑郁癥,于是當紅男星長岡來出演T成了臺里上層的決定,但結果長岡堅持要來演Y夫人,盡管離奇,但即使是現實中的娛樂圈,不也是如此么?演員的人氣左右著節(jié)目的收視率,其背后是日本民眾的審美和娛樂傾向,而他們與色情業(yè)的半公開化關系實在耐人尋味……這些問題的可怖不僅在于其本身,更在于經不起“細思”,因為顯然會牽扯出更深一層的隱患——深町女兒因為陷于游戲夢而導致的病態(tài)、觀眾因為過度沉溺于演員的視角所導致的心理疾患……這些都讓“夢”這個本該恬淡的境界變得堪憂可怖。層層累進之中,默音將一個節(jié)目所遭遇的機遇和危機,延伸至對于一個行業(yè),乃至對于日本國民生活情狀的思考。
具有奇幻意味的小說,總是與童話有著相類似的底色。寫《霍比特人》的托爾金曾經將童話的功能概括為:恢復、逃避和慰藉。所謂恢復,即要恢復清晰的視野,讓我們看到事物本該有的樣子。而一個奇異的環(huán)境就像顯色劑,可以撣去被喧沸的塵土掩蓋的世相。默音設置的夢城就是這樣一個異境,它如此純粹、肆意地暴露出問題,令自身和這些問題都顯得觸目驚心。在體驗劇中人的生活時,我們每個人都成了劇中人,而劇中人的本質,則是被控制的“局中人”。
或許是意識到只溺于“夢城”之境,不足以顯露出這個異境的離奇和危機,默音又提供了更外圍的視野:一個來自中國的技術員最后化身而成的機器人保姆告訴深町:“你不知道日本在國外是個什么形象。對我們來說,你們在一百年前曾經引領娛樂行業(yè),動漫、偶像,后來你們的國土被淹了,各方面都沒落了。我來之前,朋友們勸我,為什么去日本,勞務輸出有的是更好的選擇,日本閉關鎖國,到了那邊連日常聯(lián)系都斷絕,出了事,家里人都不會知道。其實我就是好奇,有傳言說你們悶頭搞娛樂嘛,和其他國家的技術都不一樣。簽了保密協(xié)議才來的。來了以后發(fā)現,玩娛樂,還是你們強。輔助腦在我們國家只是個工具,幫人更好地應對現實。你們這什么夢體驗,簡直太夸張了。我懷疑國內的頭頭們不是不知道,但不敢推行這個。中文有個詞叫‘醉生夢死,你懂嗎?不懂沒關系,總之就是日本現在的樣子。人人都活在夢里?!?/p>
這段外來的判詞,徹底揭露了日本娛樂業(yè)在表面繁榮之下的暗礁。許多前文留下的謎團此刻被破解,但迷霧并未散去,那霧靄的深處是隨“夢城”而來的憂慮——這些在現實里依稀可辨的元素是否在提示我們,照這樣下去,我們將來的生活會變成這樣嗎?對于這個終極問題,默音顯然沒有打算作答。她擺出的姿態(tài),不是批判“夢城”中人的所作所為,而是對于他們的境遇感同身受,并且讓這些生活在異境的人們流露出的平凡氣息穩(wěn)住了整部小說。所以,盡管我們會在這些被暴露在異境中的問題面前止步、思考,仿佛要去層層剝離出它們可能具有的形而上的寓意,但很快又會回到“地面”——這些異境中的人呼吸的是真實的空氣,他們是真人;而這些問題有手有腳,會伸進我們的現實生活。她不是意圖預言什么,因為她也很茫然,就像寫了許多懸測小說的阿特伍德一樣會說:“我不是一個預言家,預言真的是關于當下發(fā)生的事情……不存在什么未來的??赡苄蕴嗔?,但我們不知道會走向哪一個結局……”
所以,在安排了保姆機器人這位特殊的旁觀者之后,小說并沒有作結,而是反轉了劇情。一直認可長岡的共感力的深町,突然被告知原來長岡是AI,而在此之前,“AI沒有共感力”幾乎是這一行的公理——對于技術以及技術自身的演變,我們只是自以為的可控。
默音曾在一次訪談中提到,背景在2012年后的小說,如果不讓微信、公眾號等事物登場,可以說是沒有寫作職業(yè)道德的。這句話固然很輕易就可以被反駁,但對于默音而言,卻是真切的。時代環(huán)境與個體命運的密不可分在她的筆下,“夸張”地更迭為科幻元素與現實氣息的對壘。她的茫然全數體現在了她對科技與未來的不可控的預感之中,只是即使茫然,她還是要一頭扎進那個未知的世界,并且毫不回避這些讓她心生不安的技術,但同時又要把這個世界重新安置在現實之中——默音希望我們的注意力依然能夠落在她筆下的這些鮮活的個體之上。
“幻想文學作家的獨創(chuàng)性尤其在于虛構過程中現實層面視角出現的方式。”(略薩語)熟悉日本的默音,以科幻的手段,從一個精巧的角度解剖了日本,然后將發(fā)現和延展問題的線頭交到了我們的手中?!皦舫恰笨梢允窃⒀?,但,是一個不斷延展自身的寓言,它帶著別有深意的表情,但并沒有降解為符號,因為它要時刻與現實對接;它也可以是預言,但并非預示了未來的走向,而是揭示了將來的去向不明。
默音曾經還為T先生和Y夫人畫過像,冷靜的用色和清簡的造型與“夢城”的氣質相合,這讓我突然意識到,“夢城”最特別之處,或許并不在于它是寓言或是預言,而是在于,即使被諸多科幻元素侵襲,小說依然葆有的特屬于日本的物哀之感——無論她的取景框里有什么,她都持有著同情、體驗萬物的情感姿態(tài)。這就是為何默音的小說筆法冷冽又冷靜,卻還是會讓我們被其中的人情所打動。
(作者單位:上海市作家協(xié)會)
本欄目責任編輯 馮祉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