螞蟻上樹是一道很普通的菜，但名字叫得好。

一群細粉絲，外加幾粒碎肉丁兒，攪炒在一起，就成了。一般來說，這道菜的粉絲都不長，可是今天卻例外了，里邊竟有了一縷擠在一起的長粉絲。

二東本來是想夾一小筷子的，下了筷子，卻拉住了一長縷。放下吧，覺得有點不合適，就往自己的碗里拉。以為一拉就出來了，能有多長呢，平時也常吃這道菜，也沒有見過太長的粉絲，就拉。手一點一點地往上提，粉絲一點一點地從盤子里往出伸，一直伸一直伸，都快超出二東胳膊能伸出去的長度了。二東的胳膊又不是有彈性的，能無限地增長，二東的五短身材里就包括他的胳膊。

平時呢，遇到這種情況，旁邊的人會幫幫忙。這一次，二東艱難地對付著長長的粉絲，也沒有人出手幫一下。一開始大家還在愣著，慢慢就變成欣賞了，都以為二東在做著表演。其實他們都忘了，二東是從來不會表演的。

二東的汗流出來了，二東的汗不僅從額頭上往下流，竟然在眼皮上也有一粒，而且閃著光，虎視眈眈地做好了縱身一躍的架式。其實縱身一躍的結(jié)果是粉身碎骨，怎么能跟虎視眈眈拉上關(guān)系，但閃著光的汗珠竟真的就是那個樣子。此時二東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竟就有了喜劇的效果，讓大家欣賞的興致一下子變得更高了。陳水就是在那一刻想起了某一年的春節(jié)文藝晚會和一個叫王景愚的人。他坐在凳子上一扭身子，又一扭身子，竟然下意識地在回味著王景愚當(dāng)年的動作。

杜一民就坐在二東的旁邊，他一直笑嘻嘻地看著，嘴里還不住聲地說著：“彈呀，彈呀，彈彈彈……呀……”杜一民發(fā)出來的是當(dāng)?shù)氐胤綉虻恼{(diào)子，但又不完全是，好像還加了一點流行音樂的成分。特別是后邊拖出去的聲音，向上一挑，一下子就把氣氛挑起來了。

真是彈出去了。

一縷粉絲再長再筋道，也架不住一個人鍥而不舍的拉拽。不知是本來就到頭了，還是經(jīng)不住二東堅韌的力量，那一縷粉絲最終從一大堆粉絲里彈了出來，在二東吃驚的當(dāng)兒，展展地掉到桌子上了。

眾人都“呀”了一聲，感覺一場戲高潮一到，就完了，多少有點失落。二東卻欠下身子，臉貼在桌子上，“滋”的一聲，把那一縷粉絲吸到了嘴里。這是對他自己剛才艱難奮斗過程的獎賞，或者只是下意識，那一縷粉絲隨著他肚子的一呼一吸，十分干脆地進入了他的嘴里。幾個油星兒射了出去，不知所終。

杜一民咂咂嘴：“啊呀，二東真是高手，終于搞到了嘴里。”

陳水說：“王景愚不知道最后吃上了雞沒有？”

楊梅超然事外，朝外邊喊：“服務(wù)員，陽春面?！?/p>

大家這才想起楊梅要了陽春面，只要了一碗，顯然是給自己要的。

陳水點菜的時候，楊梅說：“一碗陽春面?！标愃f：“你喜歡吃面??？”楊梅看了看陳水，頓了頓，說：“也不是，但今天想吃?！标愃f：“好，一碗陽春面。楊（羊）梅吃陽（羊）春面，吃啥補啥?！睏蠲返闪岁愃谎郏f：“你討厭?！边@是楊梅第二次喊面了?！吧弦煌朊婢瓦@么難嗎？”楊梅聲音高了些，把“面”字咬得很真切，似乎那個“面”字比剛才二東揪起來的粉絲還要筋道。

楊梅第一次喊面的時候，是二東夾粉絲前的事。楊梅看了看四周，她的身邊是文娟和閆麗麗。文娟跟她是一個學(xué)校的同事，經(jīng)常在一起。閆麗麗是第一次見。對面的三位男士倒是吃過幾次飯了，都是通過文娟認識的，印象不深，知道他們中的幾個是在機關(guān)里上班的，掙的錢不多，但都有點機關(guān)人的作派。

大家吃著飯，說著八卦故事和微信上的野新聞，似乎沒有人想起楊梅還要了一碗陽春面。楊梅不吃螞蟻上樹，她覺得在飯店里吃飯，根本就不應(yīng)該吃這樣的菜。楊梅吃飯有“三不”：不到一般的飯店吃飯，不吃一般的飯，不跟一般人吃飯。比如螞蟻上樹，兩塊錢一大把粉絲能做好幾個，來飯店吃，農(nóng)民??？有一次二東請大家吃飯，在城邊上的一個普通飯店里吃的，楊梅就沒去。楊梅想：誰會到那樣的飯店去吃飯。便自己一個人在家里煮了一袋方便面。吃著面，她卻在想不知道那樣的飯店里能做出啥樣的菜來。

當(dāng)然，與這幾個人吃飯，楊梅也是很不大情愿的。跟他們坐在一起，楊梅就覺得失去了她身上本來有的什么東西。

誰也沒有在意楊梅的那碗陽春面。楊梅以為會有人看著她，一下子想起什么來，然后站起身去，跟服務(wù)員催要那碗陽春面。至少，應(yīng)該有一個人招呼一聲服務(wù)員上面，趕緊上面?？墒菦]有。她就扭了頭，喊了一聲：“服務(wù)員，上陽春面?！贝蠹揖投夹盐蛄艘粯?，想起楊梅開始時要了一碗陽春面，就都扭了頭，看服務(wù)員。也有人，就看著楊梅。

許是二東對付粉絲的事影響了大家對陽春面的注意，二東的粉絲早已進嘴了，楊梅的陽春面還沒有上來，竟然也沒有人想到再催催。

楊梅的飯就吃得有點寡寡的，她夾一筷子魚肉，放在碗里;再從碗里夾上，送到嘴里。過一會兒，再用勺子從一盤涼菜的上面，弄一顆櫻桃，放在碗里，也不吃，就只用勺子撥來撥去。

又過了一會兒，面還是沒有上來。楊梅就又扭了頭朝門口看。

二東正在啃一個豬手，見楊梅扭過了頭，就放下了豬手，說：“你今天是不是生日？”二東一說，大家一下子都感覺應(yīng)該是，就都看著楊梅。

楊梅低了頭，看看櫻桃，又抬起頭，過了好長一會兒才說：“明天?！?/p>

那今天正好是壽日，吃面的日子。

“怎么早不說呢，”杜一民說，“壽日和生日一樣，早說的話就給你買個蛋糕。擇日不如撞日?！?/p>

“就是，就是，”陳水也說，“正好我們給你過過生日，紀念你偉大的誕辰之日，向你偉大的母親致敬。”

“現(xiàn)在也不遲?。　蔽木暾f，“只要男人們有心，現(xiàn)在去買個蛋糕也不遲?！?/p>

“誰還會想到那個呢，”楊梅說，“一個生日有啥過的！”

“生日是要過的，生日為什么不過呢？一生能有幾個生日，特別是今天，你的母親就開始肚疼了不是？”閆麗麗是電臺節(jié)目的主持人，人們經(jīng)常會在介紹她的時候加上“知名”，啥事情都能說出一個高度來。“為了你的母親，我們喝一下。”閆麗麗率先端起了酒杯。其實閆麗麗喝的不是酒，是水。閆麗麗一般不喝酒，大家都不好說啥，心知肚明的事，人家一個“知名”主持人，吃嗓子飯的，壞了嗓子誰也擔(dān)當(dāng)不起。

有酒的端起了酒杯，有水的端起了水杯。二東放下了正在啃著的豬手，也忙端起酒杯，一飲而盡，還說祝你媽她老人家身體健康。

他這一說，楊梅倒停住了。

文娟說：“喝，你得干了那酒，我也干?！蔽木旰蜅蠲泛鹊亩际羌t酒，兩個人的酒是剛剛倒上的，紅酒一般倒得淺，但今天她們沒讓服務(wù)員倒，紅酒瓶子是放在桌子上的，每次倒紅酒，就將近滿杯了。

楊梅喝干了酒，突然說：“我媽早不在了?！闭f完，看也沒看二東一眼，又開始擺弄盤子里的什么東西。好像還是那顆櫻桃，又好像不是了，變成了幾根豆芽。

二東就有點不得勁，本來是想說一句好話的，看來這句話是說錯了。

陳水叫了服務(wù)員，問飯店能不能做蛋糕，服務(wù)員說廚房說做面點的師傅下班了，沒法做了。

杜一民則開始低著頭看手機。他說在這附近有一個東皇面包房，應(yīng)該是有蛋糕的。問了114，再打過去，說早關(guān)門了，只有一個看門的。問人家看能不能送一個蛋糕，可以多給錢的?？撮T的人就說，你給再多的錢，我也給你送不去蛋糕，我可以把門給你送過去。杜一民跟大家說完，就笑了，說這個看門人的幽默硬邦邦的，倒是有一些意思。

知道了明天是一個人的生日，沒有蛋糕，這飯就吃得有些少了什么的樣子。

“男士們也真是的，大美女要過生日，沒有蛋糕有什么意思？”閆麗麗說。

“就是的，就是的，去年我過生日是胡大哥送的生日蛋糕。吹蠟燭的時候，我都哭了。”文娟說。說到這兒，文娟意識到了什么，停住了，但還是回味著她過生日時的幸福，笑得滿面桃花。

楊梅說：“誰還有你那福氣呢?！闭f完了這話，也沒跟任何一個人比畫一下，自己獨自端起半杯紅酒喝了下去。文娟說的胡大哥楊梅也認識，而且不止一次在一起吃過飯。她曾經(jīng)說過，這些朋友里，就胡大哥最有魅力。除了胡大哥，其他的人，統(tǒng)統(tǒng)那個啥……其實她哪里說的是魅力，是實力而已。

統(tǒng)統(tǒng)那個啥？楊梅沒有說出來。

楊梅這樣說是有道理的，有一次胡大哥請她們幾個吃飯，是在城市西南角的“順意坊”吃的?！绊樢夥弧笔且粋€上檔次的地方，這很符合楊梅的心思。楊梅吃飯是最樂意去上檔次的地方的。如果要請她到城北吃飯，最好是去“煌記樓”;如果是城東，最好去“冷艷紅旗”。這樣的地方，盤子大菜量少，既精致又好看，沒有檔次的人豈能享受得了？吃完了飯，胡大哥還送了她消費卡，讓她想想都陶醉得不行。楊梅是不到什么地方風(fēng)味或者家常便飯之類的飯店去的，比如那一次二東在“崔老人家常飯館”請人吃飯，她就沒有出席。哪怕在家吃方便面，哪怕看著方便面浮想聯(lián)篇。

文娟這時提到胡大哥，楊梅心里就酸酸的，就像她的名字一樣。她本來以為今天胡大哥要來的，來了，才知道胡大哥沒來。這真是一件很掃興的事。當(dāng)然，更掃興的是，這個二東也來了。來就來了吧，也無所謂的，還一個勁地對付那一縷粉絲，這讓楊梅的心情壞到了極點。

“過生日怎么能沒有蛋糕?！倍|重復(fù)了一下這句話。別人說這句話的時候，只是在隨便說一句話，二東不是。二東是從村子里出來的，村子里的人過生日從來就沒有吃過蛋糕，炸幾個油糕，調(diào)一個粉條涼菜就不錯了，但二東連這個待遇都很少享受過。他的生日正好是臘月二十七，這一天是每年家里刷墻裱窗戶的日子，所以二東的生日就有意無意地讓家里人省略或者忽略掉了。到了外面，每次看到別人過生日的時候要吃蛋糕，二東就感覺心底有些落寞，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有這種感覺。同樣，一個城里人過生日要是沒有了蛋糕，二東也感覺像是自己小時候過生日沒吃油糕一樣替人家難受。

二東不相信會搞不到一個蛋糕。他走出房間的時候，回頭說：“大家等著?！?/p>

大家當(dāng)然都等著。酒才半酣，話還沒有說夠。關(guān)于蛋糕的話題，才剛剛開始呢。

蛋糕本身沒有多少內(nèi)容，但圍繞蛋糕會滲透好多內(nèi)容。比如戲劇舞臺上，有時候一把扇子就不僅僅是一把扇子，一條綢子也不僅僅是一條綢子。

“這家伙平時看著蔫，原來是悶騷型。”文娟說。文娟一向說話比較干脆。

“你不知道??？蔫型的男人騷起來，那才叫一個騷！”陳水說。

“那你是什么型？”文娟說。

“我是帥哥型?！标愃α怂︻^，做了一個似乎很瀟灑的動作，其實他的頭上已經(jīng)沒幾根頭發(fā)。有人把那種狀況叫“地方保護中央”。

哈哈哈哈……幾個人都笑了。很顯然，陳水不是帥哥型，這是他拿自己開的一個玩笑。

“一條新聞，體現(xiàn)價值的最重要因素，是抓住事情的關(guān)鍵點;一個男人，能夠抓住關(guān)鍵環(huán)節(jié)是體現(xiàn)魅力的最有利時機，比如現(xiàn)在……”閆麗麗說。

“你們這兩個男人呀……”閆麗麗用手指了指杜一民和陳水又說。

“我承認，我不是個男人哈。”杜一民嘻皮笑臉地說。

“我承認，我是個男人，但總是抓不住關(guān)鍵點，”陳水說，“我經(jīng)常想抓住什么，但伸開手一看，都是屁?！?/p>

“你真……你真……”文娟捂住了鼻子，好像陳水手上真的抓住了屁似的。

“就是啊，就是啊，不信你聞聞?！标愃畬ｉT把手朝著文娟伸過去。

“臭死了，臭死了;拿遠點，拿遠點?！蔽木瓿橹亲诱f。

楊梅的陽春面在面前放著。她連著三次喊了服務(wù)員要她的陽春面，陽春面上來了，放在面前，卻并沒有動一下。一小碗白白的陽春面，蜷在碗里，幾朵蔥花小鳥一樣落在上面。如果再倒點醋，紅綠白三色一搭，估計會好看一點，但是楊梅沒倒醋，似乎她的興趣已經(jīng)不在陽春面上。

楊梅想到了胡大哥，今天要是胡大哥在，會是什么樣子的呢？胡大哥會不會用一種異樣的眼神看著她……

胡大哥是有實力的人，胡大哥坐著好車，胡大哥肚子一挺一挺的，胡大哥會請她到上檔次的飯店去吃飯，胡大哥在吃完飯以后還會給她一張卡……可是今天的這三個男人，杜一民長得確實是帥了一些，但一個小公務(wù)員，也就能掙點死工資。陳水常請人吃飯，但遠不是她想象中的男人。至于那個二東吧，土了吧唧的，請人吃個飯，到那種低級得不能再低級的家常飯館去，真是……還有剛才那個樣子，夾一縷粉絲，掉桌子上了還要趴下去吸溜進嘴里，真是想想那樣子都覺得那個啥。

“楊梅現(xiàn)在好幸福啊，有一個男人主動出去買蛋糕。進來的時候我感覺天氣好冷好冷。在這大冷天里，真是很溫暖人的心??！”文娟說。

“為楊梅的幸福干一杯?！遍Z麗麗趁機提議。

一群人都端起了面前的酒杯，或者水杯。

楊梅的鼻子里“哼”了一聲，呼出來的氣竟然讓陽春面碗里的那幾朵蔥花飄了起來。蔥花能跑到哪里去？它們飄了飄，然后又落到了面上，只有在那白白的面上，才能顯出它們的綠來。

幾個人把杯子伸向楊梅，她盯著他們，說：“干么呢？你們這是干么呢？”說完，她站起身子，不是舉杯和大家碰杯，而是直接走到了廁所里去。站在廁所的鏡子前，楊梅看看自己失落的臉，突然想給胡大哥打個電話，就掏出手機撥了出去。電話“嘟嘟嘟”響了好長時間，卻一直沒有人接?！澳愕碾娫挓o人接聽”，這幾個字鉆進楊梅的耳朵，楊梅一下子感覺她的耳朵受了傷。她索然地從廁所里出來，正好聽見其他的人正在談?wù)摵蟾纭?/p>

“好像老胡因貪污受賄已經(jīng)讓公安機關(guān)抓了起來。”

“好像是，好像是還有作風(fēng)問題?！?/p>

……

太晚了。街燈綻放，除了酒店燈火閃爍，別的鋪面幾乎都關(guān)門歇菜了。往東走，大多是煙酒批發(fā)店，進了一個店，老板本來是蜷在柜臺后面的，見有人進來，彈簧一樣彈起來，熱情地問要啥。二東也不說要啥，只問附近有沒有賣蛋糕的店。老板就又蝦米一樣把身子縮了回去，搖了搖頭說不知道。

真是的，常在這里開店，會不知道？二東想，現(xiàn)在不買你的東西，不代表永遠不買，何必那樣勢利呢？一個潛在的顧客肯定是失去了。想想，二東笑笑，很替這個店主惋惜的樣子。

再往東，有一家茶館，二東跟朋友在里邊玩過牌。那一次，好像是跟幾個寫詩的朋友去的。邊喝茶邊玩著牌，一個朋友跟服務(wù)員說，叫你們老總來一下。服務(wù)員問，有什么事嗎？朋友說，我是她朋友。服務(wù)員說，那您打她手機吧。朋友說，我打手機還要跟你說？讓你叫就叫一下，你告訴她我來了，就行了。不大一會兒，老板來了，是個女的，年齡不小了，長得不算太好，但還能說得過去。老板問，誰找我？朋友站起來主動伸出手說，是我，老朋友了。老板就看著他，一臉茫然。我是宋希，你忘了？雖說貴人多忘事，但你也不能忘了貴人??！上一次，我跟老周來的。老周你記得吧，開煤礦的，四川人，右江縣百分之八十的煤礦都是人家開的，知道吧。東邊的那個“居之宜”別墅區(qū)就是人家開發(fā)的，你好好想想。胖子，還戴了個眼鏡，想起來了吧？那一次他說給每個朋友在你這里辦一張貴賓卡，讓我們喝茶的時候就來你這兒，他說朋友們經(jīng)常在外邊喝茶，這里既安靜環(huán)境又好，還有這么漂亮的老板，以后就不去別處了。想起來了吧？那家伙錢多得燒的，這點小錢對他來說真是毛毛雨，毛毛雨啊……那一次的茶錢最后老板沒收。出來后，大家問那個朋友他說的是真事嗎？那個朋友朝著蔚藍的天空擠了擠眼睛說，是真的才怪呢！

再往東，是個交通崗，交通崗的東面，就是全市最大的醫(yī)院了。想想，醫(yī)院附近肯定不會再有賣生日蛋糕的地方了，二東就從路的對面往西走。倒是有一家蛋糕連鎖店，但早關(guān)燈了，有再多的錢也撬不開人家的門了。有一家糕點鋪子，二東進去一問，說只賣糕點不賣蛋糕，二東才明白原來糕點和蛋糕不是一回事。想一想，二東還真是從來沒給哪個人買過蛋糕，在自己家里，一直是延續(xù)了老家的習(xí)慣，過生日的時候，一般是吃油炸糕。

路過一個德克士店，進進出出的都是青年男女?，F(xiàn)在年輕人大多喜歡洋的東西，隨意自然輕松。二東很少進這樣的地方，他現(xiàn)在進來，也是為了碰碰運氣，有好多事情，總是會出現(xiàn)意外。反正是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吧，死馬醫(yī)活了才更讓人驚喜呢。

先是朝著柜臺里邊看，看看沒有，再看看還沒有，都是一些洋玩意兒。服務(wù)員問先生要啥。二東就說有蛋糕沒，生日蛋糕。服務(wù)員就搖搖頭，這里沒有蛋糕，買生日蛋糕得到蛋糕店。服務(wù)員說。

我還知道呢，我這不是來碰碰運氣嘛。走出德克士店門的時候，二東想。

空轉(zhuǎn)了這么長時間，想想有些不甘。

電話響了，是閆麗麗打來的。

“二東哥哥啊，有了收獲沒有？外邊的風(fēng)挺大吧，別讓風(fēng)把蛋糕吹走了??！風(fēng)吹走了你不要緊，吹走了蛋糕可不得了啊。”說完閆麗麗笑起來，二東聽到電話里其他的人也在笑。

掛了電話，二東看看自己空著的手，笑了笑。再往前看，除了旅店飯店別的店都關(guān)門了?？罩只厝ィ钟X得這出來一趟就白出來了。陳水發(fā)來了一條信息：二東，能不能快一點，我們大家都等著吃蛋糕呢，沒有蛋糕，糕點也行啊。人家楊梅同志的長壽面都消化完了啊……

站在十字路口，二東感覺到了風(fēng)，天氣雖然不太冷，但晚上站在風(fēng)口，卻還是能感覺到寒意的。想了一會兒，二東又走到了剛才的那個糕點鋪，他認真地選擇了一種很好看的糕點，讓售貨員打了包，急匆匆地往回趕。

二東推開門走進房間的時候，掌聲響了起來。大家都齊刷刷地看著二東，楊梅也看著二東，但沒有拍手。二東很尷尬，說：“拍啥手，拍啥手?！彼@一說，大家倒拍得更響了。杜一民說：“快打開，看看是什么形狀的蛋糕?！?/p>

二東把糕點放在桌子上，看了看大家，又看了看楊梅，一個勁地說：“沒辦法，沒辦法，這么一條街，只有一家做生日蛋糕的店，早關(guān)門了?！?/p>

杜一民拉過糕點袋子，解開，探頭瞥了瞥，說：“這哪是生日蛋糕?。俊闭f著，從里邊拎出一塊來，就是那種人們當(dāng)早點的糕點，他在大家面前繞一圈，一張嘴，放了進去。

二東搓著手，又揪揪耳朵，說：“沒辦法，沒辦法，真的是沒辦法的?！?/p>

“就是哈，就是哈，你看看這二東，出去買生日蛋糕，拎回了一袋子早點。人家楊梅要的是生日蛋糕，又不是早點，你以為這是早晨啊？”

“算啦，這早點也不錯，總比空著手強吧，”文娟說，“你說是吧，楊梅？”

聽文娟這樣說，楊梅似乎點了點頭，又似乎沒點，只說大家吃飯吧，大家吃飯吧。

“那不行，那不行，楊梅得敬二東一杯，這么辛苦地專門出去一趟，也真是一片苦心?。　倍乓幻裾f。

“就是，就是。”其他人都說。

二東擺著手，說：“不用，不用，真的不用?！?/p>

“不行，不行，真的不行?！遍Z麗麗也說。

大家說著，楊梅喝了一口水，似乎是嗆了一下，站起來又進了廁所。她的腦子里一直是剛才幾個人說的話：“好像老胡因貪污受賄已經(jīng)讓公安機關(guān)抓了起來……好像是還有作風(fēng)問題?！?/p>

還有作風(fēng)問題？還有作風(fēng)問題！

……

沒有不散的宴席，再加上二東出去了一陣子，大家就都吃得差不多了。按照席上的慣例，各人自掃杯中酒，該散也就散了。二東杯中的酒挺多，他一口灌下去，就有點多了，別人往出走的時候，他進了廁所。從廁所里出來，別人都已經(jīng)出去了?？醋雷由?，他剛才買回來的糕點還在那兒放著。怎么就忘了拿呢？怎么就忘了拿呢？二東想著。下了樓，大家都已經(jīng)不在了。二東想想，在廁所的時候，他的手機似乎響了幾聲，掏出來看看，是陳水打的。

風(fēng)一吹，二東的頭有點暈，但他還是朝著某一個方向走。二東是朝著楊梅家的方向走的。楊梅的家二東似乎聽人說過在哪兒，但他沒有去過，他只是憑著感覺朝著某個方向走。不知道為什么，這時二東突然想到了那個菜的名字：螞蟻上樹。

上一棟樓的樓梯的時候，二東一不小心摔在了地上，他顧不上膝蓋鉆心的疼痛，忙著看袋子里的糕點，原本方方正正的糕點，都碎成了渣子。

“這成啥事了，這成啥事了……”坐在樓梯上，二東一遍一遍地說。

一只貓蹲在樓道的窗臺上，瞪了眼睛專注地看著二東，二東也看著那只貓。看著看著，二東感覺那貓的眼睛，很像是一個人的眼睛。

真的很像。

（侯建臣，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高研班學(xué)員。作品散見于《小說選刊》《新華文摘》《山西文學(xué)》《黃河》《山東文學(xué)》《散文選刊》等刊物，多篇作品入選多種年選、排行榜。出版有散文集《邊走邊哼》《亂燉》，小說集《走著去一個叫電影院的地方》等。）

編輯：郭文嶺? 耿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