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益善

上李家坡村民小組的村民，只要走出家門，朝前望去，眼光就要被蜿蜒的長江大堤折了回來。這大堤像趴在大地上的一條長龍，有多長？村里人都說不清楚。

村里的孩子出生后眼睛能看見事物時，就看見這大堤，懂事后，大人告訴他們，這是他們所住的江漢平原千百萬人的命根子。大堤外是長江，是大堤擋住了長江的水，江漢平原十幾個縣市六千多萬畝土地，都在長江大堤的保護(hù)下。如果長江一倒口，江漢平原就是一片汪洋，還要殃及大城市武漢。老百姓淹死餓死逃荒要飯，1949年前這樣的事幾年就要發(fā)生一回。1949年后，政府加修大堤，建了荊江分洪工程，老百姓受災(zāi)有救濟(jì)，生活有保障。雖說倒堤的事沒有了，但年年都要防汛，遇到水大的年份，大堤危險，江漢平原人要拿命來保衛(wèi)呢！

大人的話和孩子們天天看到的大堤，在村里人的腦子里，早就是一個意思了，在江漢平原上生活的老百姓，也早就認(rèn)識這個理了。

1998年，這是一個大水的年份，而且不是一般的大水年份，是一個很大的大水年份。

上李家坡村民小組的李大亮，在春天剛過完時，就檢查出骨節(jié)癌，這對他們?nèi)沂且粋€摧毀性的打擊。李大亮的媳婦王春兒嫁到上李家坡時，水靈靈的姑娘，皮膚白皙，模樣周正，孝敬老人，體貼男人，和睦鄰舍，村里人都喊她亮嫂。

這一年，亮嫂把男人送到武漢的醫(yī)院救治，說是花多少錢都要把男人救活，大亮的妹妹大敏在武昌開辦了一家生產(chǎn)玩具娃娃的工廠，堅決支持嫂子的決定，把哥哥的治療接過去了。大敏把父母接到武漢，租了房子住下來照顧哥哥，讓嫂子回到村里，守住村里的家。

亮嫂和李大亮生了兩個女兒，這一年，大丫五歲，細(xì)丫三歲。娘仨在上李家坡村，把戶頭頂下來了，他們家還種了五六畝責(zé)任田，亮嫂一個人，把田種得綠油油的，進(jìn)入7月，稻穗頭沉甸甸的，快到了收割期。

但是老天下雨，天天下，天像破了只窟窿，朝地下傾倒雨水。長江漲水了，水位天天增高，亮嫂在自家門口，兩手牽著大丫和細(xì)丫，望著家門口不遠(yuǎn)處的長江大堤，心里憂慮重重。

李大亮的骨節(jié)癌手術(shù)截肢后，已得到控制，經(jīng)過一段時間化療，命可保下來。亮嫂松了口氣，但男人的腿能否不受感染？她在掛念著，三天兩頭電話問詢。原準(zhǔn)備收完稻子，帶兩個孩子到武漢陪大亮的，這雨一下，稻子一時還不能收割，亮嫂也不能帶孩子走了。

更讓人憂慮的，是這大水。長江大堤蜿蜒雄壯，但那江水咆哮驟漲，江漢平原已有一些堰口和圩堤倒口了，有的是為了泄洪而挖開的。那倒口蓄洪的都是大堤外的地盤，而大堤擋住兇神惡煞的洪水，讓它不能進(jìn)入大堤之內(nèi)。如果進(jìn)到大堤內(nèi)，那就是家毀田淹人逃命。

政府下了命令，中央下了命令，荊江大堤，生命防線，各級干部，海陸空部隊，幾十萬人駐扎在大堤上下，誓與洪水大戰(zhàn)一場，人在堤在，奪取全勝！

亮嫂一手牽大丫，一手牽細(xì)丫，站在門口望大堤。

大丫說：“媽媽，我好想爸爸和爺爺奶奶喲?！?/p>

亮嫂看著女兒說：“等這雨不下了，大堤外邊長江的水退了，我們家的谷子黃了，割完后，我們一起去武昌姑姑家，把你爸爸、爺爺、奶奶都接回家來！”

細(xì)丫跳著說：“好啊，爸爸要回來啰，爺爺奶奶要回來啰，我有好多好多焦面吃?！?/p>

“焦面算什么？我要吃巧克力?！贝笱菊f。

隔壁的三嬸這會兒也從屋里到門口看天，大丫、細(xì)丫看到三嬸，大聲喊：“三奶！三奶！”

三嬸笑著說：“倆丫頭，想爸爸啰！亮子屋里的，有事就把孩子丟我這里，我?guī)湍銕е?，放心！?/p>

三嬸的兒子李大方是上李家坡村民小組的組長，上李家坡村民小組由上李家坡和下李家坡兩個自然村組成，有十九戶人家。汛期以來，按照鄉(xiāng)里的通知，李大方一個一個地打電話，讓組里在外打工的人員，趕回家來防汛。在外打工的人，有幾個還打工到北京了，接到電話，二話不說日夜兼程趕回江漢平原。能講價錢嗎？這是保衛(wèi)自己的家鄉(xiāng)和土地，解放軍都來了，省、地、縣各級干部都上了堤，他們不回來說不過去。

李大方和他的村民小組的防段，就是大堤下的一公里范圍，日夜巡視防守，重點是查管涌查滲漏，一旦發(fā)現(xiàn)管涌和滲漏，馬上堵塞，不能讓長江大堤有一丁點兒的損毀。

李大方把全組的男女，分成三班，一天二十四個小時在他們一公里的防地里，像解放軍訓(xùn)練一樣，排著隊前進(jìn)。他們一寸土地一寸水面地搜尋，不放過一只螞蟻搬家，不放過一只水泡翻花。這些人手上都拿著一根竹竿，用來扒拉青草莊稼和水塘里的水草用。

亮嫂對三嬸說：“大方他們?nèi)找馆啺嗯挪?，辛苦得很。三嬸，您讓大方給我排個班吧，我也去和他們一起巡查，您就幫我?guī)б幌麓笱?、?xì)丫。大亮得了這樣個病，公公婆婆一是要照顧大亮，二是年齡也大了，干不了什么。您說這全灣子人都在保大堤抗洪做貢獻(xiàn)，就我們一家，什么事也做不了，心里不安得慌！”

“哎喲，亮子屋里的，快別這樣說，大伙心里都明著哩！亮子得病，大伙都同情，你一個女人，兩個沒長大的孩子，你千萬別想多了，巡堤的事，村里幾十人，他們?nèi)耸謮蛄?。”這會兒雨停了，三嬸就順著屋檐走過來，幫亮嫂照看兩個孩子，亮嫂給孩子做午飯吃。

管涌是在亮嫂的午飯尚未做熟，菜還沒開始炒時出現(xiàn)的。

上李家坡村報警是用鑼聲，老輩人護(hù)堤防水，每有險情就敲鑼，這鑼從李大方的爺爺?shù)臓敔斈禽厒飨聛?。一只像篩面大的銅鑼，很舊了，且鑼心有條小裂紋，敲起來像人的沙啞喉嚨喊出來的話。

沙啞的破鑼聲在午間急驟敲響，上李家坡村民小組兩個村的人自然都聽到了。五十多歲的李投父，面黑絡(luò)腮胡，個子大，村里人叫他屠夫，當(dāng)然他也能殺豬。李屠夫用鑼聲報警，他一邊敲鑼一邊大聲喊話：“父老鄉(xiāng)親們，五八潭水翻大花了，旋渦像鍋蓋，管涌了。所有的人現(xiàn)在操家伙，到五八潭搶險！快！快！”

李屠夫喊完話，又把那破銅鑼嘡嘡嘡地敲了一陣，又再喊話。鑼聲喊話聲蒼涼而又雄渾，上下李家坡兩個自然村的男女老少都聽見了。

正是十一點過，鄉(xiāng)村的午飯未吃，忽啦啦的村民拿鐵鍬挑箢篼，不要人領(lǐng)頭，朝著大堤下的五八潭奔去。

奔跑的隊伍中，有輪班正休息的另兩撥人，有并沒有排班的老人和半大的孩子們，孩子們正放暑假，有兩個大學(xué)生。

亮嫂在廚房里煮飯，在聽到鑼聲的那一剎那，她愣了愣，立即熄了灶里的火，放下鍋鏟，解下圍裙，走到堂屋找到正在給大丫、細(xì)丫講故事的三嬸說：“三嬸，麻煩您老把兩個丫頭照看一下，餓了給她們做點吃的，我要去搶險堵管涌，在五八潭?！?/p>

三嬸也聽到了鑼聲，也聽到了李屠夫的呼喊，但她幾十年聽到這樣的鑼聲與呼喊多了，她倒鎮(zhèn)靜。那么多人，那么多解放軍，那么大的堤，能那么容易倒？

亮嫂拎著一把鐵鍬往屋外走。三嬸左手牽大丫，右手牽細(xì)丫，大聲對亮嫂說：“亮子屋里的，注意安全，漏堵住了，就早點回來?！?/p>

這五八潭，不就是1958年維修江堤時挖土留下的個凼子嗎？為什么當(dāng)時不填了，留到現(xiàn)在害人？三嬸心里想。

亮嫂和村里人先后跑到五八潭。五八潭離巍巍長江大堤有兩三百米遠(yuǎn)，塘面面積將近一畝，承包給洪湖過來的人養(yǎng)魚。因為防汛抗洪，那洪湖人也不要塘里的魚了，回洪湖防汛抗洪去了，他一家老小還在洪湖哩！

五八潭的魚成了無主的魚，早已被附近的村民捉了吃得差不多了，這時，潭水渾濁，濁水已快浸過塘沿。

在五八潭中間，有簸箕大的一塊水面，像煮熟的粥一樣翻著咕嘟嘟的水泡，水泡不斷破碎又鼓起，鼓起又破碎。

發(fā)現(xiàn)五八潭翻水的是李大方這班巡查人。李大方帶著十個人，排著隊，沿著他們的防地巡查，重點查水塘水凼子，過來過去都沒事。李大方領(lǐng)的這幫人全是男人，有個調(diào)皮的小年輕叫李成才，在大伙兒都走過了五八潭后，他又返回身，扯開褲子，朝五八潭渾濁的水里拉了泡尿，尿水在潭面鼓起一團(tuán)小泡泡。李成才心里想，管涌也像尿這樣翻泡泡呢！他拉完尿穿褲子，心里想著管涌，眼睛朝潭水中間望去，剛才大家看過沒有任何跡象的潭水中央，此時有一塊水面翻起了咕嘟嘟的水泡。

李成才大叫：“組長組長，快來，這里翻泡泡了，好大的管涌！”

這聲喊，把李大方一撥人叫回來，管涌發(fā)現(xiàn)了，李屠夫回村敲鑼，叫所有的人都來搶險堵漏。李大方打電話給鄉(xiāng)里與村里領(lǐng)導(dǎo)，報告五八潭發(fā)現(xiàn)管涌。

有年長一輩的罵李成才：“就你厲害，一泡尿把管涌屙出來了?！?/p>

上李家坡村民小組兩個自然村能出動的都出動了。

李大方看到亮嫂也扛著鐵鍬來了，說：“亮嫂，你來了，兩個伢怎么辦？”

亮嫂說：“有三嬸照看著。大方，你快指揮，怎么搞？”

江漢平原大堤下的農(nóng)民，看了水鼓泡，也都不知道怎么做。在村及鄉(xiāng)級指揮部的技術(shù)員到來之前，李大方果斷地下命令：分四班，下稻田，一班人挖帶稻子的泥土，一班人把泥土打成泥包，一班人運泥包，一班人用泥包壘堰埂，把五八潭圍起來，不讓翻水外溢。

亮嫂家的稻田就在五八潭邊，如果再有兩天太陽，這青黃的稻田就是黃澄澄的了，就要收割了。堵管涌，搶險，亮嫂沒有猶豫，第一個跳下自家成熟的稻田，鐵鍬鏟下去，上下左右四鍬，一塊方形的土塊帶著兩蔸成熟的稻谷挖出來了。有人還在遲疑，亮嫂說：“大伙快點動手，就挖我們家的稻子，不夠，再挖其他田塊?！?/p>

李大方說：“挖，打土包，現(xiàn)在顧不了誰家的田，將來政府會有賠償，亮嫂放心?！?/p>

亮嫂笑了笑，沒有理會。亮嫂拼命挖田泥，大方的媳婦桂花配合著亮嫂，把挖起來的泥土，用兩棵稻稈子一纏一繞，就是一塊結(jié)實的土塊了，有人遞過草袋子，把土塊裝進(jìn)草袋子，一只壘堤堰的泥土包就成了。

立刻有人扛起土包，往五八潭邊跑，泥土包送到了，有人在潭堰邊用泥土包壘起壩埂子。泥土包砌成一道圍墻，把潭水包進(jìn)圍墻中。五八潭的水面因管涌滲水，不斷升高。水面升多高，潭邊的堤壩就壘多高，堤壩不能漏水，這要多少泥土包來壘啊！村民組長李大方指揮大家干，他用的方法是從老一輩那兒學(xué)來的。涌出來的水積在堤壩內(nèi)，形成了蓄水池，也叫著水盆。隨作水盆內(nèi)的水位抬高，壓力加大，減小臨背水位差，管涌因為壓力和進(jìn)出口水位持平，會翻不出水來。

鄉(xiāng)里指揮部派來的堤防專家趕到五八潭邊，看到上李家坡村民小組的男女老幼，挖土的挖土，打包的打包，壘堤的壘堤，大加贊賞，而且李大方指揮防堵管涌的方法也是對的。專家是從武漢派到抗洪前線來的，他心中感嘆：江漢平原的人民，在洪水到來，荊江大堤有危險時，都自動站出來保大堤，保家鄉(xiāng)，而且他們防洪的經(jīng)驗，足可保證他們戰(zhàn)勝洪水，他們的奉獻(xiàn)精神感人。

即將收割的水稻田里，泥土一般都有百分之八十的爽干，因為連續(xù)下雨，泥土又吸收了雨水，變得有些稀糊了，可也能挖起來成形成塊。亮嫂挖泥土，快捷熟練順手。她在江漢平原上長大，種田種地本是一把好手，又舍得下力，不論做公活還是做私活，上下李家坡的人誰不稱贊這媳婦？

亮嫂不言不語，不停地挖土塊，稻田不一會兒被她挖了一大片。七月天，雨后轉(zhuǎn)陰，悶熱，挖土雖然有技術(shù)，也是力氣活，亮嫂早已滿頭是汗。在稻田里挖泥土，臉上頭發(fā)上濺的是泥點子，汗水一沖，大花臉了。上衣和褲子已經(jīng)打濕了，糊泥了。是汗是水是泥分不清楚，總之，是個泥人了。亮嫂喘氣時，停了停手中的鍬，朝周圍一看，笑了，笑出了嘴里的白牙。上李家坡村民小組參加搶險的三十多號男女老幼，哪個不是滿頭汗?jié)M身泥？都是泥猴子呢，都在挖土，纏土塊，裝草袋，運泥土草袋，壘堤壩。

壘堤壩的是幾個年齡大點的人，他們壘墻技術(shù)好。運泥土草袋的，是中青年有力氣的男人，他們夾起兩只泥土草袋，來來回回地運送，跑得腳底生風(fēng)。挖泥土是個力氣活，纏土塊、裝草袋是較輕點的活，年齡大點的婦女干這活。跟著跑出來的學(xué)生娃子們，早已是泥狗子般，他們搬草袋，遞送給裝土塊的人。

亮嫂停鍬伸腰喘氣這一剎，眼里看到一群鄉(xiāng)親們的泥糊糊情景，心里頭一暖，多好的人啊！想到丈夫的病，想到公公婆婆在武漢照顧丈夫，想到大丫、細(xì)丫兩個孩子，她想，我得要拼命回報啊！

在亮嫂伸腰喘氣的當(dāng)口，大方媳婦桂花一把從亮嫂手中搶過鐵鍬，替換亮嫂挖起土塊來。剛才她因沒帶鐵鍬，沒搶上挖土的活，這會兒她要替換亮嫂纏土塊，活路稍輕些。

亮嫂見桂花搶過了鐵鍬，沒再去奪，只望著桂花笑了笑。

管涌是在午飯前發(fā)現(xiàn)的，所有的人都沒吃午飯。組長李大方派村里的手扶拖拉機(jī)手李大根，開上手扶拖拉機(jī)到鎮(zhèn)上去拉吃的東西。

鄉(xiāng)指揮部設(shè)在鎮(zhèn)上，鎮(zhèn)上的人也大都上了堤，沒有熱飯熱菜。縣里和武漢運來了大量的礦泉水和焦面到鎮(zhèn)子里，供防汛抗洪大軍食用。那焦面就是快餐面改造的，拆開包裝后，無須用開水泡無須添佐料，是做熟的，可以直接吃，吃了焦面，再喝礦泉水。焦面和礦泉水實在是搶險時充饑解渴的好東西。

大根拉了一車斗的焦面和礦泉水到五八潭邊。

五八潭周邊被泥土草袋壘起了一圈堤壩，不斷因滲水而升高的水面被堤壩攔在養(yǎng)水盆里。盆里養(yǎng)的水越多，壓力越大;壓力越大，管涌翻出的水就越小。

近兩個小時的苦戰(zhàn)，人們的肚子早餓了。看看五八潭的水面，翻滾的水泡越來越小，暫時是沒危險了。李大方朝大家喊了聲：“先歇一會兒，吃點東西，吃完后我們繼續(xù)壘堤壩，一定要把五八潭里的水弄得不翻泡，那我們就成功了。”

大家聽了組長的喊話，停下了手中的活兒，有人用木桶從水潭里打了幾桶水上來，供婦女們洗手吃東西。男人們干脆跳到潭水里，把頭臉洗了，再洗手。

在手扶拖拉機(jī)車斗邊，大根給每人遞上兩包焦面和一瓶礦泉水，說：“先吃著，不夠再來拿?！?/p>

稻田的埂子上，人們分散坐著，嚼著焦面，喝著礦泉水，焦面吃在嘴里，脆脆的。江漢平原上，長江大堤下，無垠的田野里，一群泥糊糊的男女，吃出了一陣嘣嘣的響聲，喝出了一陣咕咕的響聲。在20世紀(jì)的90年代末，在公元1998年，有史記載的長江大洪水年代，定格成一處獨有的景觀。

而那時的長江南北兩岸的大堤上，有成千上萬穿迷彩服的軍人，有成千上萬的各級干部，有成千上萬的像上李家坡村民小組一樣的村民，在抗洪在防汛，在日夜不眠，在流血在流汗，為的是保護(hù)長江大堤的平安。

亮嫂餓了，把兩包焦面嚼完，喝了瓶礦泉水，坐在田埂邊，望著眼前被挖掉了一大半的稻田。青黃的沉甸甸的谷穗覆蓋的稻田，被挖了稻子的部分只剩下光禿禿的泥土，稻子和土挖走了，那是田地里一層最肥沃的土。亮嫂眼睛有些迷蒙了，她想起了大亮，想起了公婆，他們一家為這塊稻田送肥，插秧，除草。大亮是在稻田的秧苗插了之后，查出骨節(jié)病的，她陪著大亮在醫(yī)院里待了兩個月，后來公公婆婆替換她到武漢租房照顧大亮，她回村來照看兩個孩子，并張羅收割田里的稻子。哪想到遇上今年的長江大洪水，這稻子推遲了成熟期，這管涌又讓這稻子變成了壘堤壩的土塊。亮嫂嘆了口氣，倒也不是舍不得自家成熟的稻子。為了保衛(wèi)大堤，為了鄉(xiāng)親的安全，她什么都舍得，她只是想到大亮，想到公婆，一家人一起種下的這稻田，她有些傷感。

大方的媳婦桂花，吃了三包焦面，喝了一瓶礦泉水。她比亮嫂年輕，與李大方結(jié)婚才半年多，還沒計劃要孩子。平時桂花一家人與亮嫂一家人親近。她吃飽了后，朝亮嫂看了一眼，見亮嫂迷蒙的模樣，連忙又朝根子要了兩包焦面，跑到亮嫂身邊，挨亮嫂坐下。

桂花把兩包焦面往亮嫂眼前一揚，說：“嫂，再吃！”

亮嫂瞬間從迷蒙中醒過來，展顏一笑：“你把我當(dāng)飯桶呀，我哪吃得了那么多？早吃飽了?！?/p>

“想得美喲，這兩包焦面是我找大根要的，帶回家給大丫、細(xì)丫吃，沒想給你吃。怎么樣？想伢了吧！放心，有我婆婆照看著，不比你照看得差！”

這當(dāng)兒，李大方組長見大家都已吃完，且歇了一會兒。再看看五八潭周圍，一圈堤壩壘得結(jié)實嚴(yán)密，有大半米高了，潭中鼓水翻泡的地方，已平靜很多，只是偶爾還翻起一些水泡。這堤壩必須要壘到一米，才可保險一些，他想。

“好了！我們吃飽了喝足了，開始干活了?。　苯M長李大方吆喝一聲。

亮嫂和桂花一起站起來，亮嫂要去拿鐵鍬時，桂花一把搶過去，“還是我挖土，你纏土塊?！惫鸹ㄕf。

亮嫂只好笑了笑說：“你也不能太累了，防汛完了，你要給大丫、細(xì)丫養(yǎng)個小弟弟呢！”

桂花說：“為什么不能給大丫、細(xì)丫養(yǎng)個小妹妹呢？如果是個女孩，我就叫她三丫?！?/p>

在李大方吆喝開工時，李屠夫?qū)λf：“大方，大亮家的田挖了大半了，剩下的留給他們家收割了做口糧吧，挖我家的田，雖然比他們家遠(yuǎn)幾米，但大家多跑幾步路罷了。”

李大方也想過這事，但只有亮嫂家的田挨五八潭最近，而且將來政府和村里都會補貼，絕不讓他們吃虧。但李屠夫這樣一說，他覺得也有道理，便吆喝了一聲：“亮嫂田里剩下的稻子留口糧，大伙到屠夫叔田里挖土。”

亮嫂說：“還是挖我們的田吧，我們的田近些啊，組長！”

李大方說：“聽我的，聽屠夫叔的，就這樣?！?/p>

大伙兒拿著鐵鍬，拎著草袋，到李屠夫家的稻田里，開始挖起來。挖一塊田土，用挖起的土塊上帶著的稻梗稻穗和稻根，順著土塊一邊纏繞起來，再裝草袋。挖土一人，纏土塊裝草袋的兩人，裝好后一人扛起草袋往水潭邊運，負(fù)責(zé)壘堤壩的人接過去，一塊塊地壘在堤壩上，另有人用木榔頭將草袋捶扎實，讓袋與袋之間不留縫隙，緊緊挨壓，真正形成一道土塊草袋壘起的堤防，不漏水不跑水。勞動是一種配合，江漢平原人，做農(nóng)活，做工程，需要搭手配合的，他們或老少或強弱或男女，自然而然地形成了各自的職責(zé)和崗位，他們默契著，用手勢用眼神甚至憑氣息，當(dāng)上手的做下手的遞送工具的，能恰到好處地讓整個勞動運轉(zhuǎn)得合規(guī)合矩，恰到好處。

桂花挖土，亮嫂纏繞土塊，第三個人把草袋打開，亮嫂把土塊裝進(jìn)草袋，第三個人再把草袋扎住弄整齊放正，第四個人立馬運走，第五個人壘至堤壩上，第六個人用木榔頭把堤壩捶得結(jié)實。

一曲演奏和諧的勞動之歌，一部運轉(zhuǎn)順暢且聽得到鏈條咔咔帶響的勞動機(jī)器，一群上下左右手腳配合恰到好處的人。江漢平原，勞動之詩。

天晴了，下午的太陽更大，天氣更熱。大太陽，熱天氣，對于生存在大堤下田野上的勞動者來說，他們已習(xí)慣了。上李家坡村民小組的村民在組長的帶領(lǐng)下，在五八潭邊壘堤壩堵管涌，防汛抗洪。

鄉(xiāng)指揮部的領(lǐng)導(dǎo)到五八潭邊檢查看望，縣指揮部的領(lǐng)導(dǎo)到五八潭邊檢查看望，連省防汛指揮部的領(lǐng)導(dǎo)也來五八潭邊檢查看望。

防汛抗洪的堤防水利專家，隔一會兒就來看看情況。

下午六點鐘后，五八潭周邊的堤壩完工了，堤壩基座寬近兩米，堤壩高達(dá)一米。

站在長江大堤壩頂部看這個小堤壩，像一只黃中帶黑的鋼制手銬，把個五八潭的一潭深水銬住了，又像一只繩套，攏住了五八潭的水頭。

潭中再不見水泡了，專家說，管涌現(xiàn)在已被堵住了。

望著臥在大堤下田野上的一圈他們用泥土壘起的堤壩，李大方松了口氣，上下李家坡村的人都松了口氣。桂花抱住亮嫂的肩膀，流出了眼淚，亮嫂舒心地笑了。

李大方布置了值班巡查人員，宣布收工，各自回家休息，隨時聽從安排招呼。

桂花和亮嫂一起回家，到了門口，三嬸帶著大丫、細(xì)丫迎出來。三嬸問：“翻水堵住了吧？快洗澡換衣服歇歇。亮子屋里的，晚上不用做飯了，過來和我們一起吃?！?/p>

大丫、細(xì)丫一起撲向亮嫂，兩個孩子喊：“媽媽！媽媽！”

亮嫂蹲下身子，一手摟一個問：“聽三奶的話了吧？沒調(diào)皮吧？”

桂花拿出帶回的兩袋焦面，給大丫、細(xì)丫一人一袋，說：“大丫、細(xì)丫乖得很，來，這是給你們的獎賞！”

大丫、細(xì)丫一起跑向桂花，高興地喊著：“謝謝孃孃！謝謝孃孃！”

焦面，打開紙包裝即可食，很受孩子們的歡迎。

亮嫂晚上與兩個孩子都在桂花家吃三嬸做的晚飯，她實在有點累了，不想自己做飯，也拗不過三嬸與桂花的熱情。吃過晚飯后，亮嫂給大丫、細(xì)丫洗了澡，自己也洗了澡，把換下的衣服洗了。

然后，亮嫂帶著兩個孩子睡了，睡得很沉。

李屠夫再一次敲響沙啞的銅鑼聲時，是亮嫂正在做夢的時候。夢里，亮嫂帶著大丫和細(xì)丫到了武漢，在醫(yī)院病房門口被護(hù)士擋住了。亮嫂說：“我是李大亮的妻子，我們是來看李大亮的?！?/p>

護(hù)士說：“大姐，你現(xiàn)在不能進(jìn)去，這里是無菌病室，你丈夫剛做完截肢手術(shù)，要在無菌病房觀察幾天，如果你進(jìn)去，病人傷口感染了，就要出大問題?！?/p>

亮嫂帶著大丫、細(xì)丫正著急時，鑼聲把她驚醒了。

“五八潭圍壩倒了，管涌又來了，請各位父老，除老弱病殘的以外，都出來搶險啊！”李屠夫邊敲鑼邊喊叫著。

沙啞的破鑼聲和同樣沙啞的李屠夫的喊叫聲，穿破深重的夜幕，在江漢平原上下李家坡村的上空滾動，蒼涼而壯闊。立時，各家各戶的燈亮了，人們操起鐵鍬扁擔(dān)箢篼沖出家門，朝五八潭跑去，沒有驚恐，只有漸行漸遠(yuǎn)的腳步聲。

亮嫂從夢中驚醒后，很快爬起來打開燈，看到兩個孩子睡得正香。她穿好衣服，開門準(zhǔn)備到隔壁叫三嬸幫忙看護(hù)孩子。剛好桂花也開門，提著一把鐵鍬準(zhǔn)備去五八潭。

桂花看見亮嫂，說：“嫂，你別去了，兩個孩子要照顧。”

亮嫂說：“請三嬸幫忙照看一下，我和你一起去！”

剛好三嬸也出門來，聽了亮嫂的話后，說：“你去吧，亮子屋里的，伢有我照顧著。”

亮嫂和桂花沖進(jìn)夜色里，出村后，隨著村民們朝大堤下跑。夜色里人們沒有互相問候，他們擔(dān)心管涌有大的危險，他們要一起過去制服。

五八潭邊，白天人們壘的堤壩塌了一個口子，圈起的洪水沖出來，積滿了白天挖了土后的稻田。

這次管涌比起白天看到的管涌要嚴(yán)重多了，省防汛指揮部動用了部隊。五八潭邊，部隊的照明車亮起燈，一個排的穿著迷彩服的軍人已經(jīng)趕到，一部分人下到水里，正在探尋管涌的出口，省防汛指揮部的專家和駐鄉(xiāng)指揮部的專家共同意見，用填料方法活填，圍井水壓的方法不行了。

有解放軍在場，有專家指揮，李大方放心了。亮嫂和桂花以及村民們朝著迷彩服的戰(zhàn)士們問好！

接著分工，亮嫂和桂花跟隨大根的手扶拖拉機(jī)，運送石料。

石料堆積在大堤的坡上，那是沒水患時平日準(zhǔn)備好的防洪備用物資。大根的拖拉機(jī)爬上堤坡，亮嫂和桂花戴著厚帆布手套，把那些不大不小的很有規(guī)格的石頭搬到車斗里，大根負(fù)責(zé)碼好。車斗裝滿了，他們隨拖拉機(jī)送到五八潭，再將石頭搬到指定地點，解放軍們再將石頭搬到管涌處，用石頭和土袋浸壓。土袋有很多，白天圍堤壩的那些土袋都可拆下來運到水中浸壓。運石頭的拖拉機(jī)有三臺，只有手扶拖拉機(jī)可用，部隊的大卡車施展不開。

照明車舉起長臂，一只大燈把周圍數(shù)百米內(nèi)照得透亮。人們在專家的指揮下，有條不紊地運石送料，站在水中的解放軍堵壓管涌。

亮嫂對桂花和大根說：“這部隊來了，心里就安定多了。你看看他們，日日夜夜在大堤上，哪里最危險，他們就在哪里，解放軍跟群眾貼心呢！”

桂花說：“要不怎么說是人民的子弟兵呢！”

大根接著亮嫂和桂花遞上來的石頭，放在車斗里碼好，說：“我去年報名參軍，沒考上，今年再報，我要當(dāng)兵！”

桂花說：“堅決支持你當(dāng)兵，讓亮嫂給你介紹個漂亮姑娘當(dāng)媳婦！”

大根說：“亮嫂，你聽到桂花姐說的話了吧？你要幫我找一個媳婦啊！”

桂花說：“你先說說條件，要找個什么樣的姑娘？”

“像亮嫂這樣端正漂亮又勤勞又賢惠的女人！”大根說。

“我不行，要找一個比我更好的！”亮嫂說。

搬石頭，送石頭，卸石頭，大根、亮嫂和桂花三人組合，一趟一趟地工作著。

另有兩臺手扶拖拉機(jī)也在運送石頭，都是三人組合。

其他人在拆圍堤壩上的土袋，往潭水中的管涌處運送。

潭水中的管涌很快得到有效控制，翻水的勢頭被壓住了，但是還要繼續(xù)下料，直到把管涌徹底制服。

部隊有車，送來了食物和水，食物是面包，水是礦泉水，參加搶險的所有軍民都分到了面包和水。

亮嫂領(lǐng)到兩個大面包和一瓶礦泉水，她吃了一個面包就說飽了。這面包太好吃了，她想到家里還在睡覺的大丫、細(xì)丫，還沒吃過這么好吃的面包。她把剩下的一個面包用帶在身上的一塊毛巾裹好，放在石料堆邊的堤坡草地里。

吃完食物喝完水后，大伙繼續(xù)干活。隨著石料土袋的浸壓，管涌處翻水越來越小，再鼓一把勁，就徹底打敗管涌。大伙勁頭越來越大，喊著號子：加油！加油！

凌晨五點左右，曙光即到，黎明已現(xiàn)，悲劇發(fā)生了。

大根已裝好了一車斗石頭，亮嫂和桂花坐在車斗里，手扶拖拉機(jī)從坡上緩緩開下來。大根緊握把手，拖拉機(jī)發(fā)出的突突聲忽然有點不對了，這突突聲中有一種嘶啞的尖叫。油罐有問題，出現(xiàn)故障了！大根緊握手扶剎把，想把拖拉機(jī)停住。手扶拖拉機(jī)停不住了，這個鋼鐵的玩意兒，在整個抗洪期間，沒能得到好好的休整，疲勞戰(zhàn)斗，機(jī)器也累了。手扶拖拉機(jī)停不住了，從提坡上沖下來，在一塊稻田里翻倒了。

大根從駕駛座上彈出來，桂花坐在車斗的左邊，一車石頭是向車斗的右邊傾倒下去的，桂花也被彈下來，他們落在稻田里，密密麻麻的成熟的稻穗讓他們平安落地。

亮嫂坐在車斗右邊，一車石頭朝車斗右邊翻倒時，亮嫂立刻被石頭砸倒，又被石堆埋住，頭顱被砸，滿臉的血。亮嫂臨死前，可能嘆息了一聲，也可能是出了一口長氣。

當(dāng)人們把亮嫂從石頭堆里扒出來時，部隊的醫(yī)生立即進(jìn)行搶救，但是一切都不可能了，亮嫂受傷太重，死了！

堵壓管涌的戰(zhàn)斗還在進(jìn)行，人們眼里含著淚水，桂花和大根還有婦女們，哭出了聲。

村民組長李大方心里說：“亮哥，我怎么向你交代??！”

管涌在黎明到來時完全堵住。

桂花在大堤坡上青草叢中，找到了亮嫂留給大丫、細(xì)丫的用毛巾包著的面包，痛哭失聲。

上李家坡村民小組的村民，抬著亮嫂走回村里，太陽從他們的背后升起來了。

1998年，長江大洪水在幾十萬軍民的浴血奮戰(zhàn)中，被擊潰了，被戰(zhàn)勝了。

巍巍荊江大堤如長龍蜿蜒東去，江漢平原，一片綠野，安然無恙。

長江大堤下，上李家坡村的村民墓地里，有一座小小的墳頭，朝著蜿蜒的長江大堤。這里，有一個普通的農(nóng)婦，她是為保衛(wèi)大堤而死。她的真實名字叫王春兒，村人喊她亮嫂。

第二年的清明時節(jié)，拄著拐杖截去左腿的李大亮，帶著大丫、細(xì)丫給亮嫂上墳。

李大亮在亮嫂的墳邊坐著，兩個女兒在墳地采摘野花，獻(xiàn)在媽媽的墳前，李大亮說：“媳婦兒，我陪你看這大堤??！”

李大亮說完，淚如泉涌。

責(zé)任編輯林東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