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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蛋子王

        2021-09-22 11:13:42
        海燕 2021年10期
        關鍵詞:蛋子老肖嫂嫂

        文 周 習

        來烏蒙山,正趕上雨季。古夜郎國大山里白霧彌漫,早已抹去了我的方向感。

        一天下來,跑了兩個鄉(xiāng)鎮(zhèn),一個叫牛場、一個叫貓場。我既沒有看到牛也沒見到貓。其實我不是來看牛看貓的,是來借工作之便看望我的大學校友老肖的。老肖因為遇上東部發(fā)達地區(qū)人才支援西部的政策,來到烏蒙山區(qū)一個百萬人口大縣任縣委書記。這不是我第一次來看老肖,有一年冬天,我從首都國際機場落地貴陽龍洞堡,從飛機上走下來,抬頭一看,青山幽幽,綠樹婆娑,白云飄飄,愜意得很??墒亲瞎财囈宦废蛭鞅本筒灰粯恿恕F囋谏铰飞项嶔ち宋鍌€多小時,上山下山,下山上山,沒完沒了。一面是陡峭的高山,一面是懸崖,很快我的胃就受不了。在一個加油站休息的時候,正好遇上老肖老家報社的人來捐舊衣服,他們說消了毒,用三輛轎車拉著來獻愛心。他們說老肖過來支援西部,家鄉(xiāng)有些大企業(yè)來捐錢捐機械獻了愛心,他們搞新聞的,也要做點事情。我們這一行車輛歪歪扭扭,忽上忽下,提著心眼子在山路上跑。我直接暈車了,反復嘔吐,直到吐酸水。老肖接上我后,去當?shù)蒯t(yī)院給我輸液。我那次掉了眼淚,心疼我的校友,說:“老肖,這是什么地方?家鄉(xiāng)全是平原,比這富裕二十年,你來這個山旮旯干什么?回去吧!聽我的,咱不在這里了。”他啥也沒說,笑了笑。他很忙,留一個年輕人陪著我,就走了。我打完吊瓶,去遵義坐飛機回北京了,再也沒有來過。那次沒看清烏蒙山什么樣子。

        時隔幾年,我這是第二次來,從北京的大興機場到飛雄機場,機票價格幾百元一張,烏蒙山也成為人們最愿意去看看的地方。

        插圖:包 蕊

        “牛場貓場?”我對老肖說:“鄉(xiāng)鎮(zhèn)名字這么奇怪,難道還有狗場和豬場?”老肖雙手疊在肚子上,嘴角翹起,不屑地瞥了我一下,說:“告訴你六百蛋,這里不光有牛場貓場,還有狗場豬場,十二生肖都有,哈哈!”

        老肖繼續(xù)說:“豬場鎮(zhèn)有座豬籠山,山下有一個養(yǎng)豬場,專門搞母豬繁殖,老總人稱豬司令,趁天還早,我領你去看看。他讓我留意好種豬,正好我去告訴他?!蔽页泽@地看著老肖,干部到豬場給人找種豬配豬,我還是第一次聽說。老肖側過身子,點了點頭,對我說:“說不定你對那個豬司令很感興趣,他可是用軍事化方法養(yǎng)豬?!?/p>

        轉過一座山,一抬頭,我看到幾頭豬著急地往下跑。而山坡上黑黢黢的石芽,直愣愣地生長,像一群趴著吃草的小黑豬崽兒。拐角處,巴掌大的土地上有即將成熟的包谷。一個急剎車,我嘴巴差點啃到前面座位靠背上。原來大雨沖斷了路,溪水嘩嘩地流,路面上高洼不平的石頭露出一副崢嶸的面孔。司機加大油門,車輪上甩出幾層泥沙,無聲地倒回來。我和老肖只好下車,踩著石頭走過去。車子猛地從身邊躥過去,嚇得我出了一身冷汗。老肖反而輕松地說:“冬天山路上結一層薄薄的冰,那才危險呢?!?/p>

        我們倆撅著屁股,弓著背,吃力地走到半山腰。前面是緩坡,一片金色向日葵緊靠著墻邊,翻滾著一道又一道波浪。深藍色空心磚似乎告訴人們這都是新建的。透過黑色的鐵藝大門,一隊一隊的豬在跑。一個穿著黃綠色迷彩服的瘦高個仰著頭,背著我們朝山上吹哨子。哦,我明白了,那幾只快跑的豬是聽到了哨聲下來集合的。老肖說:“吹哨子的就是豬司令老朱?!蔽译m然看不清他的模樣,但看得出他身板很直,像一位戰(zhàn)士。沒容我多想,山上出現(xiàn)很多黑豬,有一頭豬像獅子滾繡球,連滾帶爬地下來了。另一頭豬像寶寶坐滑梯,一條直線沖了下來。有頭豬伸出細長的嘴巴試探著路,小心翼翼的樣子,順著水溝往下走。巖石直上直下的地方,很陡峭,豬們會繞過去。我正看得起勁兒,豬司令吹出的哨子音調像微風吹拂的綢緞,彎曲盤繞。一頭又一頭大豬顛顛地跑出了樹叢,這些豬體型偏大,排成一隊,撒開豬蹄往前跑,直到跑進豬舍。哨聲忽然被打斷,我們看到豬司令急匆匆地跟著一個職工走進了豬舍。老肖對我說:“豬籠山氣候好,草肥,適合散養(yǎng)豬。早上吹哨子,豬們就從宿舍里出來走到各自熟悉的地方找草吃;中午敲鑼,集中吃午餐,加一頓玉米;傍晚再吹哨,就是收工,豬們回宿舍睡覺。”

        兩個穿迷彩服的男門衛(wèi),用力推開兩扇鐵藝大門。一位長得小巧玲瓏也穿著迷彩服的年輕姑娘走過來,她領口微開,裸露出立領刺繡。姑娘微微一笑,手里舉著一件白大褂,說:“肖書記,不要見怪,負責三室、四室生育的彝族阿姐回村里吃滿月酒了,朱總親自上陣接生,您和朋友穿上隔離服,去看看新出生的小豬崽子吧?!?/p>

        我們站在輸送帶上,它將我們送進了一間類似于火車廂的黑房間里。我沒來得及看清房間的布置,就覺得眼前一黑,有氣體噴到身上來,我意識到這是消毒。很快我們就被輸送出來,青蔥蔥的山下,四排藍白相間的豬舍一覽無余。幾個年輕人的身影一閃而過,只有一個中等個頭的男子在豬舍門前等著我們。有只小黑豬伸過鼻子哼哼著,這只可愛的小黑豬,令我想起了老家的蘆菲嫂嫂的小黑豬,也想起了和蘆菲嫂嫂姐弟戀的蛋子王。

        我的乳名六百蛋是吃豬蛋子吃出來的,就因為蛋子王朱全寶是我的干爸。我們村因靠著一條貫穿南北的河流彌河,得名彌河村。彌河村屬于鹽堿地,種糧食稀稀拉拉,幾乎連口糧都掙不來,倒是搞養(yǎng)殖的多,一戶沒有個三五頭豬,簡直不成人家。也有養(yǎng)魚蝦鱉的,但這些寶貝難侍候,怕污染,遇上這菌那菌的,就會成批死亡。雖然豬也會有豬瘟,但相對來說好養(yǎng)活。

        蛋子王給我當干爸,是彌河村支書老開的主意,老開也就是我親爸爸。我從沒承認過蛋子王是我干爸,我覺得割豬蛋子不體面。再說了,蛋子王見了蘆菲嫂嫂就像蜜蜂見了鮮花,趕都趕不走,這一點特別討厭。蘆菲嫂嫂鴨蛋臉,白白凈凈的,眼睛如月牙,村里人都說她應該去當演員,下莊戶地可惜了。她結婚的那個早晨,天上下著小雪,白茫茫的一片,裹著新席子披著大花紅線毯的馬車拉著蘆菲嫂嫂,帶著一個長條形的籃子,籃子里躺著兩頭綁腿的小黑豬。蘆菲嫂嫂穿一套酒紅色粗條絨面料西裝,就像一位下鄉(xiāng)的知識青年。

        新郎官友子哥反而又黃又瘦,看起來無精打采的,他的兩個腮頭凹進去,走起路飄呀飄的。幸虧他面目俊朗,家境好,爸爸在鎮(zhèn)上上班,領工資,算是好人家。我聽到老開打趣他,說:“你這個友子,再不吃得胖一點,就留不住媳婦了!”蘆菲嫂子陪嫁的是兩頭杜洛克小黑豬。

        那天一大早,太陽剛一蹭出,“吱!吱!吱!”的慘叫聲,隔著幾道墻傳過來,莫非蛋子王來了?蛋子王是縣里畜牧局的技術人員,包著屬于彌河片的村子,走街串巷給豬打防疫針、治病兼割豬蛋子。誰家有活兒,主人都得好茶好水侍候著,如果是臨近中午或者傍晚還會留飯。那兩個帶血的豬蛋子放在清水里泡一泡,主人拔來新鮮的大蔥和綠生生的香菜,摘幾個青椒,把豬蛋子切成片或切成條炒了,就是一盤好菜。如果是春天,用韭菜炒肉,就叫頭刀韭菜炒頭刀肉。

        如果主人沒有留飯的意思,往往會放上一盒青州煙作為答謝。蛋子王會將鋁盒蓋好,帶著兩個生豬蛋子走。往往交給彌河村的支書老開,他倆是好朋友。老開帶回家,一定交給婆,就成了我的良藥。說來也怪,吃了蛋子王的戰(zhàn)利品,我病懨懨的小身子骨居然日日強壯起來。對于我來說,吃豬蛋子和叫干爸是兩回事。老開越來越把養(yǎng)豬的事當作村里的頭號大事,豬養(yǎng)得越多,我吃豬蛋子的機會也越多。市肉食品公司一年兩次來彌河村定點收豬。收豬的日子,就像過節(jié),村里人比過節(jié)都忙,家家戶戶使出吃奶的力氣喂豬。

        平日里豬吃糠咽菜,清湯寡水,住陋室還被戶主罵蠢貨。這幾天家家鍋里熬著黏稠的粥,還有紅薯和胡蘿卜,讓豬使勁兒吃,嘴里帶著感情,輕聲喚著豬乳名,什么黑黑呀、大福呀、金旺呀極盡溫柔。

        老開的名字比彌河的多,村里人背著他叫他老開;見了面擠出點笑容,叫他開書記;蘆菲嫂嫂一口一個開大叔;鎮(zhèn)上的干部來了,都一本正經地叫他開大河同志,這是他的學名。彌河有大串名字:巨洋水、具水、米河、洱河、朐河。彌河到秋季愛發(fā)大水,和我一樣調皮,一會兒從村子南側流,一會兒又從北側流,要不就是幾年干旱,滴水不見。婆說狡兔三窟,彌河比兔子還狡猾,六條道,每年真不敢說它到底走哪條。

        老開說,從他記事起,就沒有見這條河里淌過水,頂多秋季雨后,有一段水洼。可也奇怪了,老開養(yǎng)的豬剛要開始賣,就發(fā)了大水,一夜間被淹了。媽媽悲傷動了胎氣,落下病根走了。所以我一生下來,就沒有見過媽媽,瘦骨嶙峋、青筋暴露、白發(fā)參半的婆將我?guī)г谏磉叄煌5亓餮蹨I。還好,鄰家的母羊丟了小羊羔,母羊奶漲,日夜咩咩叫,周圍人家都煩,就被婆牽著一步一步回家來。母羊就拴在我家西屋窗下的一棵杏樹上,就像一朵白云飄落在房前。每天早晨婆起來第一件事就是擠奶,她提著一個小桶,花白的頭發(fā)靠近潔白的云朵,半跪著,伸出青筋大手握住母羊兩個布袋似的乳房。看乳白的汁液流出,婆帶淚珠的眼角舒展開了。母羊很溫順,咩咩地叫著用舌頭舔著婆的手。婆撫摸著它,提著小桶滿意地回到廚房。時間長了,不管是誰抱著我,只要從它身邊走,它都咩咩叫,眼睛那么溫和地望著我。婆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她抱著我來到羊的身邊,對我說:“你吃它的奶,就叫它媽媽,快,叫羊媽媽!”我很乖,小手合十,不停叫羊媽媽、羊媽媽,母羊就咩咩地回應。羊斷了奶,就給鄰居送回去了。

        離開了羊奶,我的體質開始變弱,脖子挺不起來,能吃飯但整天瞇眼不睜開。經過高人指點,說必須隔幾天吃一次豬蛋子,彌河村也傳開了,老開的兒子必須吃豬蛋子才能長個子。老開用一個鋁盒子把豬蛋子帶回來,忙乎一通,村里人伸出指頭算了算,說我吃掉了三百對豬蛋子,這不是整整六百個蛋子嗎。

        太陽從樹縫里露出點點金黃。我看到蛋子王身后跟著一群大大小小看熱鬧的孩子,正從三保的家里出來,往蘆菲嫂嫂家里走。我看到蘆菲嫂嫂站在門口,眼睛亮亮的,一閃一閃正發(fā)著光。蘆菲嫂嫂剛剛生了兒子,胸前一聳一聳的,有著一圈一圈奶水印跡,像地圖。我從小就喜歡蘆菲嫂嫂,看到蛋子王的眼睛一直盯著蘆菲嫂嫂就生氣。

        “豬西施!”我聽到蛋子王叫了一聲,我還看到蘆菲嫂嫂微笑了一下。平日里蘆菲嫂嫂總不開心,其實她也沒法開心,她的丈夫友子哥哥半年前生病去世了,她總是很憂傷。

        “就像女人大月份,再動手術很危險。”蛋子王很認真地說,他向前傾著身子,微微低著頭,眼睛里發(fā)出溫和的光。我個子矮,只能看到蛋子王在太陽底下曬黑的脖頸。蘆菲嫂嫂點點頭,圓潤的下巴一抖一抖的,一副焦急的樣子,因為這兩頭小豬月份真的有點大。我看到蘆菲嫂嫂眉頭那個美人痣,襯著鵝蛋形的臉蛋,猶如唐朝的仕女,又像“麻姑獻壽”里托著壽桃的麻姑。

        一會兒,蘆菲嫂嫂不說話了,她的眼瞇瞇著,臉紅撲撲的。我看到蛋子王的耳朵后邊浸出了細密的汗珠,圓潤潤的,隨后噼里啪啦地流下來。

        “哈哈!你干爸來了!你干爸來了,六百蛋你這個傻小子,還不快喊干爸!”蛋子王身后跟著全福、雙喜、三保、平安、大慶等大大小小的孩子,流著鼻涕,瞪著眼睛起哄。我臉紅了,拽著婆躲進了蘆菲嫂嫂屋里。從門縫里,我看到一只小黑豬被蛋子王倒提著雙腿,摁倒在地。我捂起了耳朵。我很生氣地問婆:“蛋子王為什么割它?”婆說:“割它的性子,長得快,還不會跑出來毀壞東西。你忘了,蘆菲家兩頭黑豬趁著夜深人靜,啃壞了咱家一地白菜,疼得我好幾天吃不好飯?!?/p>

        從我記事起,老開就是彌河村的頭兒,披著外衣在村里到處溜達。沒想到一貫疼愛我的老開出了這個餿主意,竟然讓我給蛋子王當兒子,說我吃的豬蛋子,都是蛋子王一只豬一只豬親手給淘換的,人家對咱有恩。

        婆拽著我從屋里出來,站在人群后面。蛋子王嘴里叼著刀子,快步向前俯身下去,另一只小黑豬早被擒住,蜷縮在墻角,哼哼個不停,蛋子王的手像變戲法一樣在小豬的兩腿間忙活著。它的慘叫聲讓我覺得世界好可怕呀,我再次看槐樹葉間瑟瑟發(fā)抖的太陽。

        最后,小豬不叫了,兩個帶血的小圓蛋蛋盛在那個長方形鋁制盒子里。我在村里赤腳醫(yī)生陳大君的診所里見過這種盒子,那是他煮針頭消毒用的。蛋子王很快縫好了小黑豬的傷口,然后從藥箱里取出一個小玻璃瓶,倒出一些藥水,用棉球在小黑豬的兩腿間擦來擦去。我看到蛋子王用手拍拍那只小黑豬,小黑豬卻一動不動,地上一攤血。我覺得小豬一定是死了,頓時哭了起來,“我再也不吃豬蛋子了!一個也不吃了!”

        蛋子王和蘆菲嫂嫂笑瞇瞇地站在那里看著我。蛋子王收拾好器具,就往外里走。剛出門就碰上了老開,老開還是那個樣子,披著一件破舊的藍色中山裝,邁著八字步,二話沒說,拉著蛋子王就往我家走。

        蛋子王隨著老開進了我家,兩人見了面就說豬,說大白豬、杜洛克豬、湖南大圍子豬、藏豬、香豬。我以為老開只懂得養(yǎng)豬,可是放映員韓叔叔來了,老開和他談電影,談《白蛇傳》中許仙和白娘子,談《紅樓夢》中林黛玉那只會說話的鸚鵡。于是我知道了這叫看客下菜,什么人來,老開都很熱情,老開就是個萬金油。于是老開外面的朋友特別多,尤其是鎮(zhèn)上的干部,臨時工也算,蛋子王也是干部。老開和蛋子王翻來覆去說割豬蛋子的話題,我又聽不懂。我發(fā)現(xiàn)過老開見不得人的事,有一次他蹲在院子里,看一只小豬后腿間的肚子上伸出細細的粉紅色的芽,圍著院子攆另一只小豬,攆上了就咬它,咬得身子底下的小豬吱吱地叫。老開流著口水,呆呆地看,直到我舉著木棍打過去,他才回過神來。為了掩飾他的窘態(tài)而朝著我吼叫,說我驚嚇了小豬。下午他就請蛋子王來割豬蛋子。他說割了蛋子的豬,好喂養(yǎng),長肉快,豬肉也不臊氣,還賣錢多。這和婆一個口氣,也是急急的,聲調都一樣。蛋子王干這一行,似乎也怕老開瞧不起他,他讀書比老開多,年齡比老開小,他就說聞一多關于動物閹割的觀點。他說:“山東大學校長聞一多,專門研究過這件事,他老人家是支持閹割的。甲骨文有閹割豬的記載,秦漢有閹馬術,那個時期打仗多,需要軍馬。”不管蛋子王有沒有高的學問,他說到聞一多,老開就不住地點頭。老開只上過小學二年級,也沒啥學問,但記憶力過人。背老三篇,一字不錯。他羨慕讀書人,信奉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他對我說:“六百蛋要爭氣,讀大學,最好讀山東大學,要不對不起這六百蛋!”之所以他說山東大學最好,就是因為蛋子王口中的聞一多很厲害。他自己有空就讀書,讓老開不斷長見識的東西,都藏在一個雕花大抽屜里,雕花抽屜是媽媽當年的嫁妝。如今藏著老開從縣圖書館借來的大部頭小說和一對拴著大紅綢子的銅磬兒,那是他演出的樂器。

        雕花大桌子下方各有一個抽屜,桌子還配有四把木頭椅子,刷著老紅的漆。

        婆照樣在廚房里忙著炒菜,嘴也沒閑著,不知道在說啥。老開陪著蛋子王在客廳喝酒。蛋子王在彌河村里人的眼里就是名人,他在誰家吃過飯,穿過什么衣服,甚至說過什么話,都是大家關心的事。村民不知道縣委書記是誰,不知道縣長是誰,可知道蛋子王叫啥,也知道他愛吃啥,關心他今天到哪個村去了,明天到哪個村去了,和誰多聊了十分鐘。我猜著村里人看他長得帥,一股書生氣,臉色白里透紅,招人喜愛。時髦的軍綠色長褲和白色襯衣,很帥氣。他的發(fā)型也好看,偏分,不長不短。雙腿顯得特別長,看起來很筆挺。他脾氣好,村里的媳婦們愛和他說笑。

        蘆菲嫂嫂拿著鋁盒中四個帶血的紅蛋蛋放到婆手里,就回家了。趁婆沒有防備,我鉆過去,一巴掌將鋁盒扣在地上。婆帶著氣說:“祖宗呀,你不吃,也不能打掉呀!多不容易。”

        人們都說我是蟈子腚上一根尾。老開常常帶著我出席酒場,這一次老開抱著我,坐在他右大腿上。蛋子王坐在我的旁邊,他竟然用手摸我的頭頂。我立刻想到這雙手上曾沾過鮮血,便恨恨地將頭閃在一邊。他訕訕地縮回手,大家笑起來。大人們喝酒,劃拳,嘴里喊著:“六呀六呀!五魁首呀!三呀三呀!哥倆好??!”他們高興了,老開的眼睛開始發(fā)紅,眼角冒出了眼屎。蛋子王臉上白里透紅,朝著我臉上吹了一口煙,我咳嗽了兩聲。老開笑起來,又叫我喊干爸。我斜了蛋子王一眼,趁老開不注意,從他大腿上溜下來,跑了。身后有幾個愉快的聲音追著我,六呀六呀!五魁首??!哥倆好?。?/p>

        我三步并作兩步跑到隔壁,我盼著小黑豬活過來。

        午后斜斜的陽光,懶洋洋的,院子里很靜。蘆菲嫂嫂坐在西間房屋門口,小藍碎花上衣看起來很漂亮,她正在給小寶寶喂奶?!暗艿埽 蔽医兴龖牙锏膶殞殲榈艿?。蘆菲嫂嫂抬起頭看著我:“他叫你小叔呢!蘿卜小在背上?!?/p>

        一只小黑豬閉著眼睛,趴在那里曬太陽,見我來了,搖搖尾巴。我問:“另一只小豬呢?”蘆菲嫂嫂傷心地說:“蛋子王失手了,那只小黑豬沒了?!备舯谝浑p眼睛從東墻的裂縫處看過來,我也不害怕,我知道那是蘆菲嫂嫂的婆婆往這邊看。她長著一副單眼皮,愛生氣。據(jù)說自從兒子去世后,她的性情大變,她懷疑自己的老伴不安好心,她老伴是公社的干部。老人常常指桑罵槐,蘆菲嫂嫂拉著臉抱著小兒子,沖到我家里來,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訴說,她不敢在家里住了,受不了。我聽不出她在說什么。我看到蛋子王的臉紅一陣白一陣,拳頭攥起來又伸開。忽地站起來,說:“我去教訓教訓這個老家伙!”老開叫住了他,說:“別急!別急!讓我想想辦法?!?/p>

        隨后老開就像捏死了一樣,一句公道話也說不出來。估計他忌諱蘆菲嫂嫂公公的權威。老開就是這點不好,對在外上班的人像神一樣供著,害怕得罪了他們,以后不好為村里做事。老開撓了一會兒頭說:“惹不起還躲不起嗎?今天晚上,蘆菲就搬到沿街房去。反正都是村里的房子,也閑著,給誰住都一樣?!彼D過身和蛋子王說:“咱們幫著她搬東西,那沿街房挨著馬路,走路的人多,要是開個商店,賣煙酒糖茶,生意比養(yǎng)豬還好。”

        吃豬尾巴這件事,可沒有征兆。蘆菲嫂嫂搬到沿街房去住的時候,一個叫光子的投資商來到了彌河村,專門做豬產品加工,尤其擅長醬制豬尾巴。投資商來頭大,長得膀大腰圓,看上去體重超過二百斤,據(jù)說會武功。我喜歡這個大男人的派頭,更愿意他教我功夫。他給老開一摞子花花綠綠的宣傳冊,都是大盤子上翠綠香菜葉點綴的醬豬蹄、醬豬肚、大骨頭……我高興地拿來疊飛機。光子對老開說,他能生產治療兒童流口水的豬尾巴,注冊名字已經想好了,就叫彌河牌醬豬尾。當然為滿足大家的口福,他還要開一家大骨頭店,包括全豬宴,有醬豬肚、涼拌苦腸。

        老開眉頭舒展,世界上竟然有這么巧的事情,他正想要上個屠宰場,搞豬產品深加工呢。光子老板受到老開和全村人的歡迎。我忽然得了流口水的毛病,村里人都知道小孩子流口水吮豬尾巴最管用。老開一邊埋怨我這個兒子不讓他省心,吃了豬蛋子又吃豬尾巴。埋怨歸埋怨,只要說加工豬的事,他眼里就有了光彩。

        光子一來先置辦生活用品,到了蘆菲嫂嫂的商店,與蘆菲嫂嫂說話中和友子認了戰(zhàn)友。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對不起戰(zhàn)友,沒能找到好藥和好醫(yī)生留住友子的生命。蘆菲嫂嫂記起來了,原來,光子和友子是坐同一個車皮去部隊的。他們結婚的時候,光子好像真的來過,也這樣親切地拉著她的手不放。

        光子和蘆菲走得近,村里人又有了其他的猜測。其實從友子哥哥去世后,彌河村就有很多猜測。一時間,彌河村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成了哲學家,他們提出一個又一個困擾著他們的問題。

        光子穿著背帶褲,白襯衣,留著烏黑的八字胡,紅光滿面,一副大老板的派頭。有一次,我特意湊近看了看他的衣服,他的吊帶上還有花紋,有四個明光閃閃的鐵夾子夾在褲腰上。光子吃飯愛用叉子,兩只胳膊一撐,一副見過大世面的樣子。嘴里塞著一塊肉,嗚嗚啦啦地說:“你們這么一個養(yǎng)豬大村,光賣生豬,虧大了。遇到豬賤的年份,不是傷農嗎!咱們要搞生豬產品加工,尤其是豬尾巴加工,江南周莊有萬三豬蹄,江北完全可以開發(fā)彌河牌豬尾巴。就如法國的鵝肝、溫州鴨舌,一定會名揚海外,這個事我做定了。”光子用力咽了一下口水,嘴跟著緊抿了一下,手握了一下拳頭,說:“只要村里選了址,我要找專家論證,讓更多的投資人來彌河村考察?!彼f蘆菲嫂嫂的商店納入公司的一部分,蘆菲嫂嫂當辦公室主任,搞接待工作。光子的理由十分充分,如今友子過世了,一個女人拉扯著小孩子怎么過日子?當戰(zhàn)友的可不能袖手旁觀,說得老開頻頻點頭。

        光子在彌河村出出進進,很忙的樣子。很快,鎮(zhèn)上批下了這個肉食品加工項目。光子去外地跑業(yè)務,經常給蘆菲嫂嫂買些花花綠綠的衣服,給蘆菲嫂嫂的兒子買吃的東西。蘆菲嫂嫂去地里割來韭菜,放上蝦皮,打上雞蛋攪和一下,烙的韭菜餅吃得光子紅光滿面。他興奮地說:“如果運氣好,我們開發(fā)的彌河牌豬尾巴,在全國會超越萬三豬蹄和青島流亭豬蹄的口碑?!?/p>

        但是開了幾次新聞發(fā)布會后,光子投資彌河牌豬尾巴的項目還沒啟動。每次市里組織觀摩,老開臉上就掛不住,忍不住責問他:“光子,你什么時候開工?”

        光子是彌河村的財神爺,現(xiàn)在沒有動作,不代表以后沒有動作。市里招商引資,一周一排榜,逼得有的局長把自己單位的錢匯出去,再引進來。這個階段,老開有時也犯嘀咕,覺得光子和蘆菲嫂嫂不正常,該幫的幫,不該幫的也幫。每當老開酸溜溜地說到這個話題,光子就解釋說:“我是友子的戰(zhàn)友,幫一下戰(zhàn)友的愛人,有什么好說的!”老開答不上話來。

        忽然傳來蘆菲嫂嫂和光子結婚的消息。老開很生氣,他和婆說:“光子不是有家庭嗎?”婆說:“剛剛去世?!崩祥_說:“投資時,媳婦還好好的,怎么會一下子死了呢?”

        婆搖搖頭。

        光子和蘆菲沒有舉行婚禮,也沒有請客,連兩個家庭的親人坐在一起吃一頓飯的儀式都沒有。婆和老開說:“唉!蘆菲結的這個婚可急了點,是怕別人說啥?!崩祥_說:“你想,家里半夜五更鬼就會叫門。蘆菲哪里是看中光子,她抓著光子當?shù)静?,逃出去,落個清白?!?/p>

        蘆菲嫂嫂養(yǎng)在彌河村的杜洛克豬一窩接著一窩生,她把這件事交給了蛋子王和婆。一段時間,她只關心投資商光子和自己的肚子,因為我看到蘆菲叉著腿坐在商店門口的椅子上,前面的肚子如一只氣球,頭發(fā)隨便綁了個馬尾巴,臉上有了黑黑的小雀斑。我對婆說:“蘆菲嫂嫂肚子好大好丑,我不想讓她當媳婦了!”婆就笑起來。

        光子帶過來一個男孩一個女孩。女孩子身上的小褂子臟兮兮的,彩色的皮筋扎著松松的頭發(fā),一縷頭發(fā)蓋著眼睛,油乎乎的,她用手不時地去撩。小男孩臉上、褲腳上都有泥巴。蘆菲嫂嫂就蒸饅頭、蒸糖包忙得不出門,給孩子買新衣服。

        光子投資彌河牌豬尾巴加工項目,剛開始熱火朝天地蓋了一排空房子,到后來再也沒看到光子往里面運機器,也沒有產品出來。光子隨便地套著一件汗衫,灰色的大褲衩,趿拉著一雙塑料拖鞋。再后來,光子說去考察項目,幾天不見人影。

        婆撇著嘴說,光子去菜市場闖蕩去了。我知道菜市場可不是一般的地方,光子干好了也可以成為一個菜老板,往全國各地販蔬菜。菜市場每天需要一大批勞務工,裝車的、推車的、過稱的、裝菜的、打掃衛(wèi)生的,活兒很多。

        那天我放學回來,看見彌河村頭上,圍著一群人,走進一看,是蘆菲嫂嫂的小杜洛克。它無精打采地趴在一個籃子里,我認得,是蘆菲嫂嫂家的籃子。蛋子王躺在不遠處呼呼大睡,三保和平安用草根戳他的腳心。一只墨綠色的啤酒瓶歪在一邊,一只鞋子趴在地上,像一幅油畫。我害怕三保再讓我叫干爸,干脆遠遠地跑開。蘆菲嫂嫂和光子結婚后,蛋子王像變了個人,白襯衣和軍綠褲子很少穿了,顏色不是黑就是藍,很隨意。他來彌河村的次數(shù)也少了,喝醉酒的次數(shù)卻多了。有一次掉進了人家蘿卜窖子里,怎么拖都上不來,村里人一說起來就笑。村里人笑話他,我卻覺得感到害羞。雖然我不認他這個干爸,他卻認我。每年會買一串鞭炮作為我的新年禮物,第一個給我?guī)讐K壓歲錢,這些都不會打動我。他醉酒的樣子更加讓人討厭。我離得遠遠的,還是聽到三保他們起哄:“干爸!干爸!”這個時候,我看到蘆菲嫂嫂急三火四地跑過來,她上前把他扶起來,拍拍他身上的塵土。自己用力挎著小杜洛克,兩個人,攙扶著往村里走。

        后來直到我離開彌河村也沒有見過光子,什么車間、什么彌河牌豬尾巴都如泡沫般消失了。我誤以為是蛋子王拆散了這個新組建的家庭,對蛋子王更加反感。

        一個傍晚,天上下著大雪,蛋子王勾著頭,懷里抱著一個大豬頭來給老開送來。

        這是老開托他從肉食店買的,個人不能隨便殺豬了,必須在豬皮上蓋藍色的章才能出售。老開家年年吃豬頭也不是覺得豬頭好吃,純粹是孝順。

        蛋子王每當聽到婆說結婚那年吃豬頭的故事,就張著嘴,露出一口白牙,一副向往的樣子。帶著羨慕的神情,說自己多么愿意找一個像婆這樣的好媳婦,成家立業(yè),生一大串孩子,流著鼻涕在身后跟著。蘆菲嫂嫂為他介紹的瘦高個女孩子,橢圓形的臉蛋,雙眼皮,看起來與蛋子王很般配,他卻嫌人家太瘦,像吃不飽似的,不好看。蘆菲嫂嫂接著介紹一個胖女孩和他見面,女孩子梳著一條大長辮子,雖然年齡大些,可是有正式工作。蛋子王說:“不成的,這個女孩子沒有禮貌,進門見了你,不先問好。”蘆菲嫂嫂說:“你真是雞蛋里挑骨頭,我自己都沒有覺得人家沒禮貌,你難道這么在乎人家對我的態(tài)度?”我看到蛋子王雙手用力搓著,臉紅了,蘆菲嫂嫂眼睛亮亮的,臉也紅了。她喜歡他,我看得出來。以后婆和蘆菲嫂嫂給蛋子王提過幾次親,都沒有下文。

        日子飛一樣過去,鄉(xiāng)村間的路換成了柏油路,家家戶戶改造了廁所,水泥出廈的大房子多起來。老開說,蛋子王回畜牧局上班了,不適應,又想在彌河村建個豬種場,搞母豬繁殖。婆已滿頭白發(fā),她很神秘地說:“是想來彌河村吧?你知道他干爸和誰好上了?”

        “誰?”老開抬起頭來問。

        “蘆菲唄?!逼耪f。

        老開直起腰來,陰著臉,很長時間不說話。

        老開對蘆菲嫂嫂說:“讓蛋子王把戶口落過來吧,我給他在村里劃宅基地?!闭f這話的時候,老開正在拾掇豬頭,一只手將豬頭放在爐子邊,另一只手握著半米長的鐵鉤子,放在爐口上燒出三厘米紅頭,迅速貼在豬頭的縫隙里,一縷縷白煙過后,縫隙里的一撮撮的小毛也消失了。于是,他把豬頭滿意地扔進已經放好水和調料的鍋里??瓤取⒖瓤?,即使咳得再厲害,煮豬頭的活兒,老開也不讓人靠近。我聽蘆菲嫂嫂說:“不急,戶口在哪兒都一樣?!蹦且煌砩衔覜]有睡著,聽見婆在教育老開,叫老開快給我找個新媽媽。

        盡管老開臉上掛了霜,但對蘆菲嫂嫂有求必應。老開領著她和蛋子王來到了清水泊農場一個廢棄的窯廠邊,一排一排的紅磚屋子,大約有三十來間。

        腳下有咯吱咯吱的聲音,卻不是雪,是堿場地,翻著白堿,翹著干裂的白邊。如果不是天上熱烘烘的太陽,我真以為是踩在霜雪上。

        堿土燒出來的磚都有裂紋,也不平整,無法蓋屋,只好砌墻,更多地壘了鹽池子。廢棄的窯體旁邊散亂著許多半截拉塊的磚。蘆菲嫂嫂說:“咱們就用這些碎磚壘豬圈,用秋后的黃蓿菜種子喂豬?!?/p>

        龜裂的大地上,春天召喚出來一棵棵松針樣的黃蓿菜、削尖了腦袋的蘆葦,白茫茫的鹽堿地帶著微微的綠意。婆說:“鹽堿地上的黃蓿菜,在饑餓的年代救過老百姓的命?!逼艔澭艘唤攸S蓿菜,放在我的嘴里,我咀嚼幾口感到咸咸的。起初我認不清黃蓿菜和堿蓬,婆說:“只有鹽堿地上的人才知道啥是堿蓬,啥是黃蓿菜,開花前和開花后不一樣。黃蓿菜開花的時候,不能吃了,那小花朵里有蟲子?!眰髡f,薛仁貴東征,被追兵趕到這里,幸虧有黃蓿菜充饑,渡過了難關。等他們勝利了,設慶功宴,想起黃蓿菜的功勞,就派人采來烹制,擺上宴席,起新名字皇席菜,但當?shù)厝诉€是叫黃蓿菜。據(jù)說,黃蓿菜里有胡蘿卜素、維生素B呢。

        蛋子王說:“那我們用黃蓿菜喂豬是綠色喂養(yǎng)呢?!贝蠡锒己芨吲d。

        老開說:“清水泊農場最早是共青團建的青年農莊,后來改為官臺養(yǎng)豬場。上世紀六十年代成了種羊場,清水泊的家屬們如今都到市里住了,這里就開始荒涼,蘆菲和蛋子王來養(yǎng)豬一定會養(yǎng)出名堂來的?!?/p>

        老開給蘆菲嫂嫂開了介紹信,去鎮(zhèn)上申請補助政策。蛋子王和蘆菲嫂嫂的種豬場就辦起來了,蛋子王不再割豬蛋子,也甩掉了這個不雅的綽號。我卻看到老開一副失意的樣子,做什么事和抽了筋一樣,打不起精神來。婆去世的那一年,老開辭去彌河村的支書,到縣城做買賣,也就在城里安了家,給我找了一個姓孫的繼母。我們幾乎沒回過彌河村。等我讀完大學一直讀到博士,基本上沒有回過老家。蛋子王的事幾乎忘卻了,現(xiàn)在豬籠山下的氛圍與家鄉(xiāng)的清水泊是多么相似呀!

        老肖說:“這幾年來,豬籠山下的村民勤快了,很多農戶領養(yǎng)了豬崽兒,養(yǎng)豬致富了,孩子們都有學上,那半山腰白色的小樓,都是這兩年蓋好的?!?/p>

        正說著話,突突突地開進來一輛農用車,兩個農民先從車上下來,轉到車后邊,打開兩扇門,抬下了兩頭大豬,過秤、領錢。一回頭發(fā)現(xiàn)了老肖,高個子村民緊緊握住老肖的手,說:“多虧您給我們說道理呀!這不掙了錢了,感謝您!感謝您!”

        原來,去年老肖來豬場的路上,碰上四五個喝酒打牌的村民。他說:“我給你們算一筆賬,你們從豬司令那里認養(yǎng)一頭小豬,放在山下讓它吃草,不耽誤喝酒,也不耽誤打牌,每天加點飼料,長到幾百斤,賣給公司能掙很多錢的。”

        一個瘦高個村民站出來說:“好是好,我沒本錢?!崩闲ふf:“公司不要本錢,可先賒賬,等賣了豬,再從里面扣出來?!笔莞邆€村民還是不放心,又問:“養(yǎng)著養(yǎng)著死掉怎么辦?我不是虧大了?!崩闲ふf:“就是豬死了,公司也保證你有一千元的收入?!贝迕翊笙玻暗溃骸罢f話算數(shù),我們愿意領豬崽兒試試?!?/p>

        老肖說:“前幾次,我讓鎮(zhèn)上的干部給你們做工作的,你們怎么不動彈?如果早干,相信一批豬已經賣出去了。”

        高個村民說:“他們沒有你說得明白。你是誰?”老肖說:“我姓肖,叫我老肖,有什么事到縣委找老肖就行?!?/p>

        陪著我們看豬崽兒的那個姑娘說,“這些豬都是雜交的。開始朱總從老家?guī)淼亩怕蹇朔N豬,它們肚子很大,從山上下來,肚子遮住眼睛,看不見,也不適應山區(qū),下山時摔死了幾頭。朱總就讓杜洛克和當?shù)刎i雜交,才有了這種體型偏瘦的新品種?!崩闲枺骸爱?shù)刎i是啥豬?”姑娘說:“可樂豬唄!杜洛克和可樂豬的后代。”老肖說:“哎哎,我落后了,我剛剛打聽到可樂豬。不過,我打聽到了可樂豬中最好的品種是鼠毛,朱總不一定能找到,因為全省也就那么十幾頭,我直接找了人家的縣委書記,人家縣里不要錢,就借給我們用?!?/p>

        我感覺這豬的名字怎么這么熟?豬司令剛剛給豬接完生,過來見我們。我才明白,人家不陪縣委書記,是因為有兩頭杜洛克又生了十多頭小豬。豬司令說:“天冷的時候,我們將剛下生的小豬揣在懷里。有一年,小豬生下來,天太冷了,都凍掉了尾巴。”他指著小房子門口的牌子說:“這是懷孕區(qū),這是分娩區(qū),那是哺乳區(qū)?!蔽覀儤妨?,老肖竟然笑出聲來。豬司令回過頭來問:“肖書記,笑什么,你每次來都笑?!?/p>

        我吃了一驚,相隔五千里的烏蒙深山里,竟然有熟悉的鄉(xiāng)音。再一看,這不是蛋子王嗎?差點讓我落下淚來。他戴著口罩,穿著白色的隔離服。豬司令說起豬來很激動,不住地和產房的姑娘們打著招呼。待產區(qū)里,挺著大肚子的母豬,驕傲地哼哼著,它們住著相對寬敞的房間,發(fā)出粉紅色的光,都在安心修養(yǎng)。兩個值班的苗族阿妹,笑吟吟地迎著我們。

        豬司令接過話頭說,口氣里帶著鼓勵和贊揚。他說:“苗族阿妹能干,我把她聘請來在產室里照看小豬。她還想回去動員更多婦女來我這里工作。產室二十四小時要有人,有時遇到難產的,要助產,都需要認真的人?!痹诹硪粋€哺乳區(qū)里,一個豬媽媽都帶著七八頭小豬,另一個竟然帶著十二頭小黑豬。豬媽媽們側躺著,露出兩排紐扣似的奶頭,巴掌大小的豬寶寶附在豬媽媽肚皮上,用嘴巴拱來拱去。老肖顯然對豬十分熟悉,他說:“你來看,這就是可樂豬,頭頂八卦圖,身長脖子粗?!崩闲そ又f:“可樂豬就是古夜郎國的豬種,分四種,蹄子上有兩個白點的叫兩點,蹄子上有三個白點的叫三點,蹄子上有四個白點的叫四點。每多一個白點,品質就好一點,最好的叫鼠毛,毛很光滑,棕色,就像老鼠皮,那是極品可樂豬。天呀!我這次給你打聽到了最好的可樂豬?!?/p>

        我不等豬司令接老肖的話頭,跑過去挽住了他的胳膊。豬司令輕輕地拍了一下我的頭,假裝生氣地說:“老肖在電話里告訴我,要拉個北京的博士來看我養(yǎng)豬,還要幫著我在北京超市打開局面,我壓根不敢想是你小子,但是你笑的時候,我一下子認出你來了,六百蛋,你還認得我嗎?”他順著自己的話頭,有些委屈地說:“你這個博士,上學多了,不認家鄉(xiāng)人,不認我了,其實你一直沒認我。”

        我們爺倆兒時隔二十年在烏蒙山相見的時間,恰好是我家當年離開彌河村搬到縣城住的時間??吹降白油酰蚁氲降氖翘J菲嫂嫂。我很想知道,蛋子王和蘆菲嫂嫂還在不在一起?蛋子王似乎猜透了我的心思,說:“六百蛋從小就敵視我,和我爭媳婦。你接個電話?!彼麚芡艘粋€號碼,將手機遞給我,說:“你蘆菲嫂嫂說,六百蛋棒棒的身體也有我的功勞,十里八鄉(xiāng)打聽打聽,誰小時候能吃六百個豬蛋子??!”

        哎呀,真想不到,我又聽到了蘆菲嫂嫂的聲音,熟悉而恬靜。我和蘆菲嫂嫂足足通了半小時的電話,我才知道蘆菲嫂嫂是多么不容易。原來,蘆菲嫂嫂懷孕五個月的時候出了事,晚上下著大雨,她接到了菜市場派出所打來電話,說是光子被抓,是欺行霸市還是另有隱情,要家里人到派出所交罰款領人。蘆菲嫂嫂感到晴天一聲霹靂,脊背涼颼颼的,說不出話來。

        從那一晚開始,蘆菲嫂嫂的天空開始下雨??墒且呀浲砹耍亩亲永镉辛藢殞殹?/p>

        蘆菲嫂嫂生產那天,光子不在身邊,蘆菲嫂嫂打光子的電話一直打不通。就給蛋子王打,蛋子王借了一輛車,把蘆菲嫂嫂拉到人民醫(yī)院。她和光子的女兒出生了,卻怎么也找不到光子,反而蛋子王成了第一個抱女兒的人。第三天娘家嫂子過來伺候月子,見光子沒在,氣不過,一不小心將光子和褲店女人去南方進貨的事說了出來。蘆菲嫂嫂想多了,氣不打一處來,頓時覺得硬邦邦的快要下奶水的乳房瞬間融化了,軟軟地耷拉下來。不管嬰兒哭聲多高,奶頭一滴奶也不見了。蘆菲嫂嫂哭喪著臉,總會記起那個到派出所交罰款恍恍惚惚的夜晚,蘆菲嫂嫂心里苦澀難言。

        這些都逃不過老開的眼睛,老開勸道:“有些男人就是頭豬,發(fā)情的豬,打圈子,有時連豬也不如。上了年紀,就沒有啥了,就安穩(wěn)了?!碧J菲嫂嫂斜了他一眼,想不到老開越老越不主持公道了,只會和稀泥。

        光子回來,像沒事一樣,抱著女兒不放手,倒是很親。原來他早已不再去菜市場了,去給開褲店的女人做幫工,女人的丈夫去年夏天觸電死亡。對于傳聞,光子在蘆菲嫂嫂面前始終不承認有這事,舌頭打著卷說:“都是些見酒不要命的貨,把我灌醉了。不說了,啥也不說了?!比缓蠹傺b醉酒,趔趄著往床上一躺,呼呼大睡。

        蘆菲嫂嫂的眼里一片絕望,她皺著眉頭,緊繃著臉,嘴唇胡須也濃密起來,問醫(yī)生,醫(yī)生說是內分泌失調。蘆菲嫂嫂便驚慌起來,她不知道接下來的日子該怎么過?牙齒咯咯地打顫。很長一段時間,她夢著一群日本鬼子端著槍在身后追她,里面有那個褲店的女人,那女人穿著日本鬼子服裝,呲著牙,追她。蘆菲嫂嫂必須快跑,必須爬墻,爬不上去,急得滿頭大汗。有時在夢里,蘆菲嫂嫂看到褲店女人,留著半短的頭發(fā),臉色慘白,像鬼,還帶著一個七八歲的短頭發(fā)小女孩,和光子坐在一起,很快樂的樣子。蘆菲嫂嫂嘆了一口氣,覺得自己夢里夢外都快分不清了。蘆菲嫂嫂覺得該受的磨難都受了,眼里越發(fā)揉不得沙子,她決定離開光子。

        蛋子王抹抹桌子,沏上茶,坐在我對面,聊起過去二十年的事。原來,我們家搬走后,有一段時間,蛋子王幾乎無事可干。畜牧行業(yè)很多人改行,有的下海辦了自己的養(yǎng)殖場。蛋子王雖然技術活兒干得好,一旦出現(xiàn)新問題就無法應付。他渴望到高等學校學習。

        學習是要花錢的,他就沒譜了。那是個春天,他去商店,就如他第一次見到蘆菲嫂嫂一樣,心里揣著一團火。蘆菲嫂嫂抱著小女兒正在喂奶,抬頭看了他一眼,蛋子王心里翻江倒海,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蘆菲嫂嫂竟然開口對他說:“寶兄弟,我聽說有新政策,只要拿委培費,參加考試,就可以上中專。我當你是兄弟,你愿意再上學,我給拿學費?!钡白油跽f不出話來,她怎么知道我愿意上學?他想世界上還有誰比她對自己好。他看到蘆菲嫂嫂站在窗邊,裊裊娜娜的,真想挨過去,抱住她。他終究克制住了自己,默默地回到了自己的住處。一天他無意中收到一份信息,打開一看,是一家種豬基地發(fā)的廣告。上面說全程技術支持,送飼料配方,主營優(yōu)質豬,太湖、梅山、蘇太、長白、大約克、二元母豬、杜洛克等優(yōu)質母豬,還標著配圖。一看到杜洛克這個品種,蛋子王就激動。三個月后,蛋子王忽然收到了渤海農校錄取通知書。他開始了如饑似渴地學習,兩年中,蛋子王拿下了一摞子獎狀。蛋子王一鼓作氣又到北京、河北、江西等農業(yè)大學參加培訓。他想,9000年前,人類開始養(yǎng)豬。漢朝時有一個丞相叫公孫弘,年輕的時候,就在我們渤海邊養(yǎng)豬。我也想和公孫弘一樣在渤海邊養(yǎng)豬,養(yǎng)出個名目來。市團委恰好要樹個愛學習的典型,蛋子王手中有這么多獎狀,就被表彰了。人有了好事,就想與最親愛的人分享。這個時候他多想自己有個家呀!我要和我最喜歡的人成家,我干再多的活兒也不嫌累。

        蛋子王已經三十二歲了,他要向他喜愛的女人表白。他鼓起勇氣,吞吞吐吐向蘆菲嫂嫂表白時,沒想到碰了一鼻子灰。正值企事業(yè)單位改革,畜牧局的豬場也讓原場長買去了。蛋子王沒有辦法,埋頭讀《養(yǎng)豬大全》《現(xiàn)代養(yǎng)豬生產技術》。他又試著寫書,他看到《齊民要術》里有養(yǎng)豬的文字,很少,于是綜合了全國各地養(yǎng)豬技術,寫了本《華北地區(qū)怎樣養(yǎng)豬》。這個時候,他發(fā)現(xiàn),社會上的豬和雞鴨同時進入一個速成時代,他感到害怕,他要建自己的生態(tài)養(yǎng)豬場。他自己沒有那么多資金,那么最好的選擇還是回到蘆菲嫂嫂身邊,只要在蘆菲嫂嫂身邊,他有的是力氣。他記得有一年冬天,蘆菲說豬病了,他去給豬打針,打完才發(fā)現(xiàn)很冷,一摸才知道自己根本沒有穿毛衣。蛋子王感到,只要蘆菲嫂嫂在的地方,就像磁鐵一樣吸引他。是他最愛去的地方。只要蘆菲嫂嫂在場,他的心里就很愉快。沒有事的時候,他幻想著和蘆菲嫂嫂在深山里走,去找最好的種豬,路上你看著我,我看著你,那才是人世間最幸福的事。

        去哪里創(chuàng)業(yè)?深山?到深山里去這個念頭,在蛋子王的夢里反復出現(xiàn)。醒來,他嘲笑自己,從小生活在平原,哪有什么深山?

        “誰知道幾年之后,老肖從烏蒙山拋來了這根紅繩,也把我系成了繩子上的一個結。”蛋子王說,“六百蛋,你知道,我愛讀小說,尤其愛讀《圍城》。錢鐘書說,認識她才愿意結婚,也只愿意和她結婚。這世上,我就是愿意和蘆菲結婚,我覺得只有和她結婚才算真的結婚?!?/p>

        蛋子王繼續(xù)和我講他的故事,他說:“蘆菲拒絕了我的求婚,我很難過。我想,就這樣吧,死了心吧,隨便找個人過日子。一場大雪后,我坐著車來到了蘆菲的商店,貨架上全部竟然空了。她正在收拾東西,我吃了一驚。她說:‘我這幾天老做夢,一頭小黑豬來拱門。不是說豬拱門要發(fā)財嗎?我看還是養(yǎng)黑豬吧。’她說這些話與我真是不謀而合。我說:‘你看我這一身武藝,不用怪可惜的,我們共同到鹽堿地里養(yǎng)豬吧?!惆职謳椭业禁}堿地建豬場,你也去過的。去看豬場的那天夜里,我們并肩在湖邊走,我說:‘蘆菲,我這一輩子可能有孩子,也可能沒有孩子,我們結婚吧,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幌嘈盼业脑?,盯著我看了好一會兒,說:‘我們女人不怕嫁個窮漢,就怕嫁個不靠譜的。你比我年齡小很多,我結過兩次婚,不能再折騰了。’我說:‘你把我看成啥人了!我可不是個隨便的人?!此q豫不決,我只好自作主張把被褥帶到了清水泊,從此我們住到了一起,沒提結婚的事,也沒有分開過。后來我們又賣掉清水泊的豬場,帶著精挑細選的十多頭杜洛克豬,來到烏蒙山,搞母豬繁殖?!?/p>

        蛋子王說:“起初,你蘆菲嫂嫂管理豬場,也是會計,現(xiàn)在兒子是會計???,我花錢還是習慣用現(xiàn)金?!彼统鲆话哑弊?,說:“年輕人,用手機一劃,啥事都辦了,我落后了。”蛋子王爽朗地笑了起來,眼睛亮亮的。

        蛋子王說:“這不兒女齊上陣,兒子女兒都是英國留學生。你蘆菲嫂嫂親自做工作,開家庭會,動員他們一塊來創(chuàng)業(yè),女婿也回來了?!?/p>

        蛋子王用軍隊的紀律管理豬,也用軍隊的紀律管理人。他覺得首先服裝要整齊,去縣城的勞保商店購置了50套迷彩服,春夏秋冬各一套。這時候兩位男青年過來了,也穿著迷彩服,臉上很謙虛。蛋子王站起來對我說:“這個是我的兒子,這個是我的女婿,一個是學食品的,一個是學養(yǎng)殖的,都有聯(lián)系,都能用得上?,F(xiàn)在是高科技時代,創(chuàng)業(yè)都是年輕人了,我和你蘆菲嫂嫂只能做個幫手了。”他又呵呵地笑起來。我上下打量著他的女婿和兒子,覺得他們真不一般,能夠放棄城市生活來到烏蒙深山里養(yǎng)豬,真的不簡單。我知道他們家境很好,不是純粹為錢,說不定就是為了支援老肖,干點事情。我向這兩位年輕人投去了敬慕的目光。

        墻外一片金黃色向日葵,墻角有碧綠的韭菜地,韭菜葉子一指寬。院子里還有一大片金銀花,搖曳在滿山遍野的綠中。蛋子王說:“大家看看,這座養(yǎng)豬的山很高,適合豬生長,也很適合樹生長。我還要種銀杏樹,已經聯(lián)系樹種了,這里雖然離著河流遠,但不缺水,下雨多,山腳下很濕潤,樹眼看著一圈一圈地長。”我問道:“老肖,聽說深圳和上海的超市約烏蒙山養(yǎng)100萬頭豬。有這回事嗎?”

        我看到老肖挺起了胸膛,抬腳上了一個高坡,眼睛和身體都散發(fā)出一股自信。他說:“到北京、深圳、成都、山東開農產品推介會,烏蒙山綠色無公害農副產品很受歡迎,有多少銷多少。今年養(yǎng)豬成了重點大事,幾家大企業(yè)來烏蒙山考察養(yǎng)豬,10萬頭一個點,已經定了兩個點。”

        我聽說他在烏蒙山扶持了一個又一個雞場,養(yǎng)的雞叫跑山雞。跑山雞的名字叫出來,烏蒙山又有了滾山雞、跑地雞。烏蒙山養(yǎng)雞的多了,雞蛋多了,深圳北京上海都有了烏蒙山雞蛋專柜。

        聽蛋子王這么一說,我思維竟然有些混亂了,由豬說到雞蛋上了。我在想,誰是真正的豬司令?誰又是真正的蛋子王呢?

        老肖當然不知道我在想什么。他的嘴角又翹起來了,他說:“豬司令,我們有了刺梨豬,當?shù)厥袌霰O(jiān)管局的一位老干部去包村,在大棚里養(yǎng)豬,大棚周圍種了20畝烏蒙山刺梨,刺梨的廢料加工成豬飼料。喂出來的豬肉質好,有刺梨味。哈哈哈!收購價格竟然超過了原來養(yǎng)的藏香豬。哈哈哈!刺梨豬,老百姓自己起的名字,全國首創(chuàng),哈哈哈!”老肖自己先笑起來。

        蛋子王看著我,拉住我的胳膊,悄悄地說:“今年,你蘆菲嫂嫂終于同意和我登記結婚了?!?/p>

        老肖拉著我往外走,我笑起來,跟著他走。汽車發(fā)動起來,我坐上了老肖的車。車窗外,蛋子王叉開兩腿,瞇著眼睛,站在那里,揮著雙手送我們。邊揮手邊說:“怎么不吃頓飯呢?吃了飯再走??!”

        我鼓了鼓勇氣,朝著蛋子王喊道:“再見!干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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