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響,我接起,對方是個口氣很兇的女聲:“你是號碼**的機主嗎?你有個獎品在我們這里,怎么還不來拿?”
我直覺有詐,但她那么兇——兇得像我們向來熟悉的某些基層機關(guān)工作人員。我遲疑一下:“那我不要了?!彼鹞遥骸澳阏f不要就不要?!我這里是有保存期限的,過時要罰款?!?/p>
我不吃這一套:“那你扔了唄?!?/p>
“要扔你自己過來扔,這是你的東西,不是我們的。我們的地址是……”
我掛斷電話,確定是騙子無疑,以粗暴來偽裝理直氣壯。
之前接過的詐騙電話,要么是冰冷的機器女聲:“您有一張傳票……”或者:“您的寬帶即將在十分鐘之內(nèi)關(guān)閉?!崩系粞?,連我媽都一聽就掛斷。
后來又接過“認親騙子”:一接起,便是個甜甜的聲音叫我“姑姑”“姨姨”——誰人沒有幾門多年不來往、記不起來的遠親呢?所以總得費些事兒,才能確定是騙局。
而現(xiàn)在,騙子們索性出此“兇”招,老人只怕更容易上當(dāng)。他們活了大半輩子,去各種機構(gòu)辦事看慣嘴臉,被人呼來喝去,膽子早就嚇細,情不自禁,一聽人吼叱就唯唯諾諾。一定有老伯伯老婆婆接了電話,就急如星火趕去對方說的地址,掉進“關(guān)稅”“滯納金”“快遞費”“罰金”……的陷阱,不掏錢就脫不了身。
我去陽臺向我媽通報了騙子的新動向,結(jié)果她見多識廣,只哼一句:“多的是,就是要兇你、批評你、嚇你、威脅你,你心里打怵了,就聽他了?!?/p>
可不是。
美容院的小姑娘會驚呼:“你皮膚的狀態(tài)……嘖嘖嘖?!卑唿c、瑕疵、衰老、橘皮組織。蒙著面膜的你越聽越心驚,六神無主,只能依靠她推薦的產(chǎn)品,當(dāng)作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談合作之前,甲方一副恩主態(tài)度:“其實這個容易得很,我叫公司里幾個小姑娘弄弄就行……你的資質(zhì)也不合我們要求,你看你這個方案,這里不行,那里也有問題……”最后話鋒一轉(zhuǎn),“不過我也愿意給年輕人一個機會。”你還不得感激涕零,跪下來山呼萬歲,還敢和他談價錢講條件?
中國人都是在批評與訓(xùn)斥下長大的,父母、老師、長輩、領(lǐng)導(dǎo)……看你哪一點不順眼,都能大剌剌給出指教。話多半不好聽,但俗話說:刀子嘴豆腐心。仿佛越難以入耳,越刀鋒般把聽者的自尊自信割得七零八落,越證明是良藥苦口、忠言逆耳。
真未必。
我有一年做電視節(jié)目主持人,靠嘴吃飯的營生,卻偏偏長了口瘡,疼得要命,經(jīng)久不愈。對著鏡頭淺淺一笑時,往往嗖地一陣劇痛,要靠毅力撐住,才不會“哎喲”出聲。
病急亂投醫(yī),有人建議我吃龜苓膏——要最苦的那種,清火。苦得翻江倒海,苦得難以下咽,一邊大口吸氣,一邊小口吃它,一邊自我安慰:忍住,恨病吃藥,吃得苦中苦,百事可做。
真苦,但對我的口瘡全然無效,我后來是靠云南白藥讓創(chuàng)面痊愈的。
另一年,我失戀,伴隨著其他人生重創(chuàng)。是一生中最瀕臨絕境的時刻,我向“朋友”傾訴,他冷冷答我:“這個人離你而去取舊愛,之前有人離你而去取新歡,你需不需要反省一下自己呢?”
當(dāng)頭一棒,狠狠擊中我內(nèi)心最自卑最鮮血淋漓的傷處,我痛得滿眼金星、痛得天旋地轉(zhuǎn)、痛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這話太政治正確,讓我無言以對。甚至我向其他朋友怯怯提起時,人家也說:“是忠言逆耳吧?他可能也是好意?!?/p>
不,隨著他一步步的落井下石,我終于確定那不是好意:幾時起,他已對我血海深仇。我曾經(jīng)的好心相助,他當(dāng)作是施舍;我跟他分享成功喜樂,他認為是炫耀;我終于落魄,他恨不能撫掌大笑……
逆耳的,未必是忠言,可能是騙子言,可能是商人言,也可能是小人言。
( 文章來源:微信公眾號“作家葉傾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