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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月照人來

        2021-09-15 05:49:43丁東亞
        滇池 2021年9期
        關(guān)鍵詞:阿姐

        丁東亞

        1

        像G城所有的街區(qū)一樣,雨水落下時,悅活里的空中彌漫起略帶腥味的涼爽氣息。他坐在理發(fā)店那張半舊的布沙發(fā)上,視線從女理發(fā)師細長靈活的雙手和波仔滑順的發(fā)間收回,看到坡上渾濁的雨水正沿著門前的明溝無聲流淌。將側(cè)放在下巴的手臂抽回,他端正坐姿,那只先前在小巷對面垃圾箱前覓食的流浪貓,已棲身甜點店雨遮下。抖動了幾下柔軟而濕漉的毛發(fā),它抬起毛茸茸的腳掌向著坡上走去,迅疾消失在看不見的墻陰里。

        午后嘈雜的人語和店面斷續(xù)傳出的音樂聲,暫時為雨聲代替。他起身來到門前,從褲兜里掏出那包抽了一半的“雙喜”煙,猛然想到打火機忘在了出租屋。女理發(fā)師放下手中的電推,準備用吹風機吹掉那些落在波仔脖頸和衫領上的碎發(fā),他已回身來到她面前。

        “馬上就好了。”女理發(fā)師看了他一眼,笑說。

        “不著急的?!彼吐暬氐?。在稍顯吵人的吹風機聲響中,他認真端詳著鏡中波仔那張白凈又帥氣的小臉。

        這爿面積不足十平米的理發(fā)店,坐落在鹿角巷尾,此前他已來過兩次,是他某日傍晚來尋書店時發(fā)現(xiàn)的。初到悅活里,為排遣孤獨,他夜晚常會出門,在街上漫無目的的閑逛,從一條街巷晃到另一條,帶著審視的目光,察看著各式各樣的店鋪,極力想要記住招牌上的文字。有時他站在某條似曾相識的小巷,忽然會在從前的舊時光里一陣莫名失落。記憶里的那些人和事物,猶如一場夢,真實又模糊。事實上,他對小店理發(fā)師的技藝算不上滿意,仿佛一種與生俱來的性情所致,他從不會在同一家理發(fā)店連續(xù)出現(xiàn)三次,畢竟前去修剪那些肆意蓬勃生長的頭發(fā),是為了讓自己看上去能夠有所變化。然而,自與清瑤分開,搬進悅活里臨渠的那棟五層舊式小樓,他似乎有了新的人生體悟,對周邊陌生的事物和人群竟莫名生發(fā)了幾分親切。又或是自己內(nèi)心的那份童真驅(qū)使,搬來不足一月光景,樓下經(jīng)營麻將館生意的那對湖南夫婦的兒子,就成了他周末時光的小玩伴。

        “波仔,今天你這么乖,一會叔叔請你吃冰淇淋?!?/p>

        “謝謝叔叔。”波仔望著他,開心道。

        盡管已是夏末,G城的熱浪卻絲毫沒有退去的跡象,夜晚他常會從夢中醒來,拖著汗淋淋的身子去浴室沖洗。沖了冷水澡,睡意亦蕩然無存。那時,他會躺在床上翻看一陣微信朋友圈,亦或繼續(xù)閱讀那些放在枕邊尚未讀完的小說;更多時候,他是裸著身子來到客廳窗前,盯著渠邊那條干爽無人的小道,或?qū)γ鏄菈ι蠠粲袄锏呐捞?,在樓下麻將館傳出的混雜聲響中,陷入往日與舊情人一起時的歡愉時光。記憶里,他與她們的相處模式大致相同——每一場戀情的結(jié)束,無疑都沒能讓他在感情世界里迅速成長——最初的相識異常美好(這點讓他心感寬慰),之后看似美妙的頻繁約會,加快的不過是奔向床笫之歡的進度而已。盡管每一次他都誤以為對方會是自己最佳伴侶。日子久了,她們皆變得幾近相像,對他的生活習性和情感的“冷漠”抱以微詞,無法體味到他內(nèi)心渴求的安靜與簡單。甚至當他嘗試改變,不再帶她們?nèi)D書館、書店或公園,更換為電影院、商場與咖啡館,她們依然不為所動,反而譏嘲他虛假可笑?!澳阋詾閾Q個地方談論你讀過的那些沒用的書就是浪漫?真是笑死人了!”誰說的這句話,他一時難以準確記起,似乎她們在不同時間與他的錯位交集里,都曾表達過同樣的見解。于是,她們原本對他懷有的欣賞之意,漸漸淡化,一段沉默時日后,多疑的天性就占了上風,質(zhì)詢之余不免就與他有了口角之爭。爭吵的頻次仿若倒金字塔之狀,一旦反復的戰(zhàn)火形成燎原之勢,兇猛到難以撲救,他在她們咄咄逼人的情勢中不得不一次次被迫棄甲而逃——當然,這種片面的認知他向來不會承認。

        “我還以為他是你兒子呢。”為波仔洗頭時,女理發(fā)師忽然說道?!跋胫氵@么年輕,怎么就有了這么大的孩子?!?/p>

        他聽得出來女理發(fā)師話里的夸贊之意,盡管三個月前他已滿二十七周歲?!耙俏以琰c結(jié)婚,兒子這會也差不多有這么大了?!彼粫r有了跟她攀談的欲望。

        “你還別說,你倆看起來還真像一對父子?!?/p>

        “是嗎?”他笑說。問波仔,“姐姐說你像我兒子,干脆你認我當干爹吧?”

        “‘干爹會給我買很多玩具和好吃的嗎?”波仔遽然坐起,不顧從發(fā)間淋下的泡沫,抹了一把臉道。

        “肯定會呀?!迸戆l(fā)師搶先給出了答案。

        “干爹!”波仔高聲叫出。

        笑鬧了一場,他再次回到沙發(fā)前坐下,等待著女理發(fā)師將波仔的頭發(fā)吹干。

        “再來哈。”付了款,帶著波仔出門時,女理發(fā)師沖他說道。

        他回身看了她一眼,點頭回應,驚覺發(fā)現(xiàn)她好看的眉眼竟像極了兩年前那個在地下室自殺的女同事。

        他是在小區(qū)宣傳欄里看到的那些隨意張貼在一塊的招租廣告。那個潮濕悶熱的夏日夜晚,他們坐在電腦前看一檔綜藝節(jié)目,清瑤忽然抱住他,說她餓了。四目交匯剎那,他在她略帶孩子氣的清澈眼神中遽然有了生理的渴望。清瑤捧住他的臉頰,討好地親吻了他的嘴唇,又說了一遍她餓了。他將她抱住,求歡的沖動已難以抑制。但唇齒貼合之際,清瑤一下將他推開。他懂得她的欲擒故縱,卻還是選擇了陪她下樓買零食。

        從中部那座省城來G城已近半年,但他對南方多雨燠熱的氣候尚未習慣,從出租屋到便利店不過百米距離,他的額頭和胳膊上已溢出一層黏糊的汗液。清瑤走進便利店,去買她鐘愛的泡椒鳳爪和罐裝涼茶,他留在店門外抽煙?;蚴菚r間尚早,不遠處掛著“潮汕大排檔”招牌的小店尚無往日的熱鬧,忽高忽低的說笑和啤酒瓶碰撞聲,來自一張簡易餐桌前圍坐的五個年輕男女。至于他們運用的來自漢藏語系漢語族的聲調(diào)語言,他幾乎無法準確辨識出任何一句。那家大排檔是他們近來常去光顧的地方,印象中,冷啤與烤串無疑是他從前與友人夏夜消暑的理想搭配——顯然,這一飲食文化的膚淺認知又暴露了他的狹隘——但生長在南方口味刁鉆的清瑤更偏愛炒田螺、辣味鴨腸和豬紅粥。

        路燈下的宣傳欄正是那時進入了他的視野。他上前幾步,想要看清欄里的文字,卻首先被那些貼滿的小廣告吸引。征婚和求子的,他警惕地一眼掃過,視線落在一張手寫的房屋招租信息上。前一晚,清瑤說起租賃合同即將到期,詢問他是否打算換一個離自己單位近些的住處,商討的結(jié)果是,他們必須先找到一處更為寬敞又安靜的去處。清瑤拎著零食從便利店出來,他尚在盯著那張招租小廣告出神。房屋的地址所在,離他工作的出版社近了許多,兩室一廳的格局對他們而言也足夠?qū)挸?,他甚至想到自己終于能夠擁有一間渴望已久的書房,夜深人靜時分,可以獨自待在里面讀書或?qū)懽鳌5凶庑畔⑸蠘俗⒌男涯孔饨饠?shù)字,相對他眼下的工作收入,尚且是一個不容忽視的壓力,何況他更期待能夠住進一處南北朝向的房子,長年有陽光作伴。清瑤將一罐涼茶遞給他。他接過,拉下拉環(huán),猛灌了一口。待冰爽的液體從喉間流入胃部,他指著小廣告下面地址一欄,對她說道:你看,悅活里,多好聽的地名!

        不期而遇,猶如一場美好的浩劫。這是搬去悅活里那天,他在房東“旭哥” ——實際上他已六十有余,南腔北調(diào),卻干練精神,高瘦的身形根本不像G城本地人——遞來的租賃合同上簽字時,腦海迅疾閃過的話語。某種難以確定的意義上,他相信那晚在小區(qū)宣傳欄里看到“悅活里”的地名,就注定了他必將在某日到來,在這方他完全陌生的土地上留下一段獨身生涯的印跡。毋庸置疑,那句話更為適合他與清瑤那段僅僅維持了一年的戀情。

        北方的深秋時節(jié),秋風颯爽,秋雨亦是微涼迷人。一個萬物蕭瑟而空寂的傍晚,他在辦公室編校完“海外漢學譯叢”中的最后一本,點了一支煙,起身來到窗前。窗口正對著一片方方正正的花園,園里的眾多花卉品種,他早已爛熟于心——在此之前,他已在這家出版社工作了三年七個月又十八天——甚至清楚記得每一種花卉盛開的月份和花色。眼下,它們都已枯敗,唯有院墻處那株仿佛浴雨而燃的楓樹,在雨中的暮色里愈發(fā)顯得樸雅美燦。一只迷途的野鴿倏然輕落樹下。風吹枝搖,它受了驚,又振翅飛去了別處。他將一只手伸出窗外,雨水落入掌心。想到一周后那套叢書才會交付印刷廠,他一時萌生了出門旅行的念頭。

        那時,他租住在城中村一棟民房。頂層的那間小屋盡管稍顯逼仄,冬冷夏熱,一張單人床占據(jù)著三分之一的空間,但房租便宜,通風明亮,視野開闊,滿足了他時時可以遠眺的心愿:春日野穹,雜花盛放;秋色連波,風涼葉黃。交往三年有余的女友孟柔無數(shù)次提出搬來與他同住,都被他斷然拒絕。毫無疑問,經(jīng)過如此漫長的相處時光,他們的情愛早已變得不冷不淡,成為一種融入骨血無可替代的親情,一旦共居一室,朝夕相伴,他們便再無秘密和個人空間而言。事實上,這源于他對自己多情性情的自知,何況情最難久,多情人必至寡情的道理,他早在書中參透。孟柔之前,他曾短暫交往過兩任女友,如今那些平日與他曖昧不明的異性,亦不乏有使之心緒不寧者。所以,他堅信周末情侶的相處模式,或許才更適合他與孟柔,也是他們能夠長久共存的最好選擇。

        撥通部門主任的手機,墻上的歐式掛鐘指向十點一刻。他盡可能簡短地匯報了工作進度,直入休假的主題。對那個一向工作敬業(yè)卻過于嚴苛較真的中年女人,他素來毫無好感,然令他意外的是,她竟爽快應許,甚至主動提出會替他補辦休假手續(xù)。電話掛斷,他怔愣了一會,回想著近來他在工作上的表現(xiàn)。

        簡單收拾了行裝,他把翌日出門的衣服疊放整齊,選好鞋襪的搭配,去樓下公用的沖澡間洗了澡,上床看了一篇布魯諾·舒爾茨的短篇集《鱷魚街》中的《鳥》。睡意襲來,他將孟柔生日時送他的那枚薄若蟬翼的精致葉形書簽夾在讀到的頁碼,合上,將書放在枕邊,關(guān)了燈。

        一夜無夢。清晨,他在手機設置的鬧鈴響起前,被雨水和落在窗外圍欄上的鴿子喚醒了。隔著玻璃窗,他看了一陣緊縮脖頸和翅羽的鴿子和遠處空曠地帶上的民房,低垂而深不可測的蒼穹,驀然令他歡喜不已。前一日的這個時辰,距他千里之外的G城機場,清瑤已將行李箱辦理了托運,跟著同行的家人一起過了安檢,手持機票,一身黑色波點雪紡連衣裙,踩著輕快的步伐進了候機廳。

        更晚些時候,他們就在游客熙攘的八達嶺長城正門入口得以相遇。

        2

        麻將館的熱鬧是從午后開始的。陸續(xù)前來的客人甫一在麻將桌前坐定,人生仿佛就有了新的格局,命運暫時可以為自己掌控。來者大多是棲身悅活里的異鄉(xiāng)人,或在工廠做工,或在附近開一小店營生,一旦牌桌上混熟,似乎就成了朋友,玩笑亦可,嬉鬧不怪。小賭怡情,輸贏雖不過百元,但輸了的自然還是懊喪不已,不時抱怨方位與牌運。輸光了口袋里的錢,他們倒也足夠坦然,即刻離席讓座給補位人,到里間看一會用花牌賭博的湖南佬,亦或直接出門,與麻將館的女主人招呼一聲,應和著明日再來。除卻麻將館的日常生意,那對來自湖南鄉(xiāng)下的精明夫婦還會替人下注賭馬,贏了,他們便從獎金中抽取少許作為報償。只是那鮮為人知的業(yè)務,他們僅在夜晚進行。

        閑來無事,他時而會去麻將館逗留片刻,抱著臂膀一聲不響地立在某張桌前看上一陣。女主人性情大方爽快,他一來,她便主動搭訕,為他搬凳倒水,一來二去,漸漸熟絡起來。不知從哪日開始,她開始稱呼他“小弟”,他禮貌回應她“阿姐”。男主人一向老實話少,多是遵照女人的指示行事,與他交流不多,倒也足夠客氣,他稱呼其“歐哥”。等到波仔開始跟他纏鬧,他一下就成了阿姐眼中的“親人”,周末時成為他們餐桌上的一員。

        這日的午飯格外豐盛。六菜一湯擺滿圓桌,是過節(jié)時才會有的隆重。他在阿姐的誠邀下進了門,看到桌上已擺好了醬板鴨、麻婆豆腐、辣椒炒肉和紅煨牛肉。

        “小弟你先坐,還有一個菜和一個湯。馬上就好?!卑⒔銦崆檎f著,將新燒好的麻辣狗肉端上桌。

        “阿姐,這是狗肉吧?”

        “對呢?!卑⒔泐櫜簧细嗾f,快步回了廚房。

        他望著那盤噴香的狗肉,想到往時穿梭街巷垃圾箱前的流浪狗,胃部頓感不適。但桌上色香味美的菜肴,還是讓他心生暖意,想著像阿姐這樣精通廚藝的女人,大概才是理想的伴侶。

        “阿姐,今天是什么節(jié)日,做這么好吃的?”他高聲問道。

        “沒啥節(jié)日。是波仔的生日?!?/p>

        “波仔生日?”他一時難以相信,隱約記得她曾無意中說過波仔是生在冬至?!安ㄗ心??”他又問。

        “他爸爸帶他去街上買鞋子了?!?/p>

        他在廚房傳出的鍋鏟清響聲中猶豫片刻,告訴阿姐他出門抽支煙。

        那輛四輪電動車,是他跑去商場一樓的玩具專賣店買回的。幾日前他帶波仔去超市閑逛,他就纏著要買。勸說了好久,波仔才最終妥協(xié),接受他為之購買巧克力和冰淇淋的提議。他抱著電動車趕回,波仔和歐哥已坐在餐桌前。看到電動車,波仔顧不上向他炫耀腳上那雙新買的休閑運動鞋,喊叫著向他撲來。

        “謝謝小弟。”歐哥起身,笑說,“買這么貴的東西,讓你破費了?!?/p>

        “沒幾個錢?!彼匦Φ?。

        “哎呀,小弟你怎么給他買這么貴的東西啊?”阿姐將紅棗銀耳湯放上桌,看著正在拆封玩具車的兒子,說,“平時你就給他買那么多吃的喝的,我們都不好意思了?!?/p>

        “不值幾個錢。再說我正好剛得了一筆稿費。”

        “你掙錢也不容易,以后別再給他買了?!闭f著,阿姐回身對歐哥說,“你去街上買瓶酒,陪小弟喝點?!?/p>

        歐哥應聲起身,他上前拉住,說晚上還要看稿子,喝不得。

        “那就喝點啤酒。啤酒不礙事的。”阿姐說,又催男人出門去買。

        歐哥出了門,她忙盛了滿滿一碗米飯放到他面前。

        酒足飯飽,他起身出門去尋沉迷于電動玩具車的波仔。若不是后來大雨忽降,那幾個跟著波仔和玩具車來回跑動的小孩也不愿散去,波仔更不會回屋吃飯。

        帶波仔去理發(fā),是阿姐吃飯時向他提出的,說麻將館下午客人多,她和男人忙,顧不上。應允時,他和歐哥有過一次目光的交集,敏感洞察到了他以沉默掩飾的不滿,以及那難以說清的隱秘敵意。他理解他抗拒的心理,畢竟他才是波仔的爸爸。尤其是阿姐近來對他如蔓草叢生的關(guān)心,明顯已超出了他們本該保持的距離。

        走出理發(fā)店,雨水愈發(fā)密集起來。他撐開雨傘,將波仔抱起,行至鹿角巷入口,波仔忽然記起他先前的許諾。

        “干爹,你說要給我買冰淇淋吃的?!?/p>

        “波仔,不許這么叫!”他立住,看著波仔,“剛才叔叔是和姐姐開玩笑,你千萬不能這么叫。記住了嗎?”

        “記住了,叔叔?!?/p>

        “嗯。波仔乖?!?/p>

        在商場的麥當勞甜品站買了冰淇淋甜筒,他為波仔撐著雨傘,二人沿著中山路走了約莫十分鐘,拐入羊角巷。穿過那條窄巷,他們來到渠邊那條無名小道。

        與以往不同的是,這日麻將館門前聚滿了人。他和波仔走近,屋里傳出陌生男子的叫罵和女人的哭聲。牌友間時而生發(fā)摩擦的事情,他早已習以為常。恰此從人群擠出的旭哥看到他,點頭示好,他忙掏出煙,友好遞上一支。旭哥接過煙,蹲身引逗波仔。

        “波仔,叫爺爺?!?/p>

        “旭爺爺?!?/p>

        “誰給你理的頭發(fā)?”

        “姐姐?!?/p>

        “衰仔,你老豆什么時候給你弄出個姐姐?!毙窀缤嫘Φ馈?/p>

        “是那個女理發(fā)師?!彼逶挼?。

        “姐姐靚不靚?”旭哥又問波仔。

        “嗯?”波仔不解,歪著腦袋看著他。

        旭哥一把將波仔抱住,嘴巴貼向了他的小臉。

        “你是不是個男人?”他聽得真切,這次是阿姐的聲音。“有力氣往自己女人身上撒,你也不嫌丟人?!?/p>

        “我們家的事,要你管?!”

        “她跑到我屋里來,我就要管。要打你帶回家去打,別在我屋里橫……”

        “旭哥,是阿姐他們在吵架?”他問。

        “不是。鬼佬!”旭哥漠然道。

        他將雨傘收起,準備上前一探究竟,屋里又傳出一聲尖利的哭叫。

        四姐就是以這樣的方式,出現(xiàn)在了他的世界。后來四姐告訴他,說是為了兒子,她才再次從湖南那個他始終沒能記住名字的小縣城趕來的。

        中年男人拖拽著四姐往外拉,她的一只手臂緊緊抱著麻將桌的一條桌腿。

        “四姐,你要是再跟這樣的男人過,他打死你我也不會再管。”阿姐賭氣道。

        “人家的事要你管啊?!睔W哥不悅道,“就你多事?!?/p>

        “你以為我想管?”阿姐說,“他在我屋里打人就是不行。”

        他對阿姐的仗義之舉,不覺心生敬佩。

        “小婊子,你今天若是不跟我回,以后你就別進老子的門?!敝心昴腥怂砷_四姐,發(fā)了狠。

        “你這么打人是違法的。”他徑自走到中年男人面前,習慣地將手里的那支煙在大拇指指甲上磕了幾下。憑著清醒的判斷和少年時期的習武功底,他斷定眼前的男人他能輕松制服。

        圍在門前的看客一時屏住了呼吸,預感到新的好戲即將到來。

        “小弟,你別管。”阿姐忙上前將他推開。

        或是自覺沒了意思,中年男人首先退去,出了門。

        人群散去,他和阿姐將四姐從地上攙扶起。

        有關(guān)四姐的事情,是阿姐幾日后告訴他的。“四姐”的由來,源于她在家中姐妹間的排行。多年前,她跟隨同鄉(xiāng)來G城的玩具廠打工,認識了現(xiàn)在的“丈夫”(盡管兒子已經(jīng)十歲,他們尚未去民政局登記)。那時男人還是隔壁襪廠里的機械修理工,收入穩(wěn)定,性情溫和,平日的消遣,是與工友或同鄉(xiāng)小酌,或去近處的麻將館玩上半日,直到兒子出生不久,他突然沉迷賭博,開始出入地下賭莊,輸光了積蓄,丟掉了工作。家里沒了收入,日子變得拮據(jù),四姐生性懦弱,不敢勸阻,亦不敢伸手向男人要錢,為了兒子,只得私下向家姐們開口。然而,錢一到,男人就像那些活在夜下的鼠類,有著敏銳的嗅覺,第一時間便覺察到她把錢藏在了哪里。一次一次,四姐就傷透了心,決定帶著兒子回鄉(xiāng)下老家。這一果敢的決定,使得男人暫時得以消停,發(fā)誓說再不會去賭,會盡快去找工作。然而,平靜的日子一年不到,男人又舊疾復燃,還欠下了巨額高利貸。前來討債者三番五次登門,惡語恐嚇,摔砸物品,四姐每次只能抱著孩子躲在臥室哭。臺風“貝碧嘉”登陸G城那晚,帶著刀子前來討債的兩個年輕人進了門,將男人狠狠地暴打了一頓,四姐從臥室出來,男人已蜷縮著身子躺在墻腳??吹剿慕?,他們晃動著刀子,告誡說,一周內(nèi)若再不還錢,他們就來將他們的兒子帶走賣掉。

        驚懼是必然的。一想到兒子會被賣掉,自己有天也會成為他們用以還債的工具,她一下怒從心起,快步走到男人身前,抬腳向他的肚腹踢去。一下,一下……每一次她都用盡著全部氣力,一邊咒罵著男人和命運的不公。猛然,她的一只腳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抓住,她欲掙脫,男人竭力一拽,她跌坐在地板上。那是四姐唯一一次勇敢表示自己的不滿和憤恨,卻也是她身陷家暴的伊始。

        “后來那些高利貸他是怎么還上的?”他禁不住問阿姐。

        “鬼曉得!”阿姐說著,讓他吃歐哥洗好端來的葡萄。

        “我不吃,阿姐?!?/p>

        “說是中了六合彩,”阿姐兀自摘下一顆,剝了皮放進波仔的嘴里。“也有人說襪廠丟的那五十萬是他偷的。到底是怎么回事,沒人搞得清楚。反正吧,他倒是把那些高利貸還上了?!?/p>

        “那倒是好事。”

        “好什么好,還不是照樣爛賭。欠我的兩千多塊至今還沒還呢。”

        “四姐為什么不離開他?。俊彼謫柊⒔恪?/p>

        “鬼曉得她怎么回事,那時候隔三差五的打,挨了打就來找我訴苦。我一個女人,生意要做,孩子要養(yǎng),哪有本事幫她。”阿姐頓了頓,又說,“去年讓她來給我?guī)兔Γ胫约阂矑陰讉€錢花,來了沒半個月,她老公就來鬧了好幾回,說我們想把四姐給賣了?!?/p>

        “他媽的什么人??!”他抽了一口煙,吐出,甚是憤懣。

        “小弟,我跟你說啊,你可別逞強。她老公倒不敢把你怎么樣,我擔心的是四姐。你是不知道,這幾年她變得我都不敢認識了,好吃懶做不說,沒事就到處晃,跟這個閑扯半天,聽那個說半天,聽了話就東傳傳西說說,搞得附近的人都躲著她。就說這次她偷偷跑回家的事吧,一開始她電話里跟我說是又被老公打,我還偷偷借給她五百塊,后來才知道其實根本不是,她是跟我老公的一個老鄉(xiāng)好上了,還有啊……”

        屋里有人喊著換零錢,阿姐忙應和著進了屋。他揣度著阿姐的話,旭哥提著保溫杯款步走來。

        “波仔,”近了,他高聲喊道。

        波仔看看他,沒有應答。

        “你個衰仔,叫爺爺?!?/p>

        他將指間的煙蒂盡可能彈向暗處的空地,起身跟旭哥打招呼。

        3

        他在五樓拐角那處一室一廳的房間住下,已有三個月之久,與旭哥照面不多,卻相談甚歡,成了朋友。作為悅活里的土著,旭哥一直有著足可安享晚年的固定收入。兩棟皆為五層的樓房,相距約莫一里之遠,除了其中一層用以家人居住,其他的都出租給了來G城謀生的異鄉(xiāng)人。他便是其中之一。事實上,旭哥的妻子和兒子,多年前已移居G城對岸的港市,再不曾回來;合法的婚姻之外,旭哥還曾與一個小他許多的河北女人有了一個女兒,女人幾年前病逝,異地求學的女兒很少回來——這些是阿姐閑聊中告訴他的。租客雖時有變動,但并不怎么影響收入,故而旭哥臉上長年掛著祥和的笑容。只是讓他難以理解的是,旭哥從不向租客提供銀行賬戶,租金必須每月一交,且只收現(xiàn)金,到了有租客交租的日子,他便親自登門,收下那一張張誘人的紅色紙鈔。某晚他從驚夢醒來,再無睡意,長夜的孤獨使他遽然懂得了旭哥那看似可笑的行徑。畢竟那是其證明生活尚有意義的唯一可做之事。

        雨水斷續(xù)下了一周,天氣終于轉(zhuǎn)晴。這日下了班,他將準備好的出差資料放進包里,與同事一起去單位附近的湘菜館小聚。餐桌上多喝了兩杯,出門去乘地鐵時,他已有些頭暈。清瑤的電話是在半路上打來的。他照常摁下接聽鍵,在地鐵車廂頂部吹下的冷氣里,靜聽著清瑤漫無目的的訴說,一言不發(fā)。等到清瑤開始在電話里哭起,哀求他回去,告訴他她不能沒有他,他忽然將手機從耳邊撤離,果斷斷掉。他知道,再過一分鐘,清瑤就會在電話里向他提出借錢的請求。

        他與清瑤的真正初識,是在長城上的一處烽火臺前。那時與她同行的母親和哥嫂已先一步離開,繼續(xù)向前。時下目力所及,楓林盡染。他在攀登中走走停停,將拍下的景色陸續(xù)分享給電腦前的孟柔,得來的是頻頻質(zhì)問他為何從不帶其一起旅行的信息。輸下那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之際,一個輕柔悅耳的聲音倏然傳入耳廓:可以幫我拍張照嗎?她身材小巧,短發(fā)齊肩,脖頸細長,目光交匯剎那,他在她白凈笑臉上頓生了無以名狀的愛意。他即刻按下發(fā)送鍵,收好手機,從她手中接過那臺單反相機。由于以往分社的新書發(fā)布,他都是部門主任指定的活動現(xiàn)場拍照者和報道撰寫人,私下又有心涉獵了一些攝影書籍,故而掌握了簡單的拍攝技巧。她的動作落落大方,他也竭力抓拍出了她眉目間一閃而逝的微妙。變換了幾處拍攝背景,她上前向他致謝。

        “你是南方來的?”他把相機還給她,主動搭訕。

        “是呀?!彼φf。

        “口音聽得出來?!?/p>

        “嗯?!彼乜粗鄼C存下的照片,忽然驚叫起來,“天吶,你怎么拍這么好!”

        “是你好看?!彼懞谜f。

        “你太專業(yè)了。有學過嗎?”

        “沒有,就是平時喜歡胡亂拍些街景和風景?!彼隽藗€小謊。

        “我覺得真好?!彼粗翱梢栽俣鄮臀遗膸讖垎??”

        他欣然接受,從她手里再次接過相機。等到她與家人在盡頭會合,他們已在短暫的同行中知悉了對方名姓,并互留了手機號碼。

        啟程回去的前一晚,他短信邀她一起吃飯,清瑤告訴他自己已在去蘭州的火車上,目的地敦煌。他頗為失落地呆望著酒店房間的枝形吊燈,想著他們此生或許再無相見的可能,短信鈴聲忽又響起。他打開,看到清瑤發(fā)來的信息:你來敦煌,我請你。哈哈。

        仿佛一種無聲的暗示,他斷定那近似玩笑式的邀請多半亦出于愛之情愫。

        你確定?

        是啊。

        他匆忙查詢了去往蘭州的航班,撥通了酒店前臺的電話。

        地鐵到站時,他的記憶還停留在他們深夜在希爾頓酒店大廳相見的一幕。他背著背包,推開側(cè)門進入,從電梯走出的清瑤映入眼簾。他快步走向她,清瑤羞澀笑起,他朝她張開了雙臂。

        一切仿佛來得太快,令他亢奮又措手不及。就像后來他與孟柔不告而別,背著母親辭掉工作義無反顧地奔向清瑤所在的G城一樣。在愛情的征途里,他注定是個浪子,無家可歸,無岸可泊。

        地鐵到站前,他在座位上小睡了一會。手提包從雙手護住的膝上滑落,他從淺睡中一下醒來。鄰座的老婦人懷里的小女孩看著他,笑意純真。他彎身撿起手提包,站點播報下一站是悅活里。下一刻,他與晚歸的乘客一起走出地下通道,過了天橋,他們四散而去。

        此時,麻將館里人聲喧嚷,渠邊小道的暗光下,阿姐正從兩個準備下注的賭馬人手中接過賭資……

        阿姐從屋里出來,與旭哥寒暄了幾句,復又進了屋。他看得出他們的關(guān)系微妙,并非單純的房東與租戶,卻難曉內(nèi)情。幫旭哥點了煙,二人無聲靜坐。波仔提起小鐵盆里的一串葡萄,調(diào)皮地一顆顆揪下,數(shù)著放到板凳上。他上前制止。波仔玩興未消,躲避著。他佯裝生氣,揚起手,波仔一下將手里的那串葡萄丟在地上,仰臉哭了起來。

        歐哥聞聲而至。

        “衰仔!”旭哥說,“吃的東西也當玩具?!?/p>

        歐哥沒說話,抱起波仔哄。

        彎月在云間兀自穿梭。熱風加劇著他體內(nèi)酒精的揮發(fā)。從手提包掏出手機,他快速看了下時間,欲起身上樓洗澡,旭哥忽然說起話。

        “小弟,明天一起吃早茶。”

        他驀然想到又是該交房租的日子了。

        “好,這次我請旭哥?!?/p>

        “要你請個鬼,”旭哥抬起手,拇指在食指和中指上摩擦了幾下,笑說,“你這個,很多嗎?”

        “這個我可比不得旭哥,不過請旭哥吃個早茶還是沒問題的?!?/p>

        “哈,你那點錢啊,留著討老婆吧。”

        難得旭哥有興致,他決定陪他多聊會。

        “小弟,你,交過幾個女朋友?”

        “我啊,兩三個吧。”他笑說。

        “你知道女人最愛什么嗎?”

        “這個倒是沒研究過?!彼肓讼耄f,“衣服?首飾?”

        “哈,鬼扯。女人最愛這個?!毙窀绲哪粗赣衷谑持负椭兄干夏Σ亮藥紫?。

        “那倒是。誰不喜歡錢啊。”

        “小弟,你結(jié)了婚,想要兒子還是女兒?”旭哥又問。

        “女兒。”他未加思索道。

        “哈,女兒有什么好,還不是賠錢‘貨。”

        “那可不是,不都說女兒是爸爸的小棉襖嘛?!?/p>

        “哈?!毙窀缟跏遣恍?。

        “旭哥不喜歡女兒嗎?”

        這次旭哥沒接話,擰開水杯,喝了一口茶。歐哥抱著睡著的波仔回了屋,旭哥再次開了口。

        “你,知不知道他們怎么有的波仔?”旭哥說,“還不是聽了我的話?!?/p>

        “什么話?”

        “哈,生兒子的秘方?!?/p>

        “什么秘方?”他好奇起來。

        “要不是聽我的話,他們能生個鬼?!?/p>

        “旭哥跟我說說?!?/p>

        “你,知不知道他們先前有個女兒?”

        “不知道呢?!?/p>

        “早死了?!毙窀绨褵煹賮G在腳下,踩滅,低聲道。

        “哦?啥時候的事?”他驚愕不已。

        “早了。生的時候也是這個時節(jié)。一歲不到就死了?!?/p>

        他脊背不覺涌出一股寒意。倘若旭哥說的屬實,幾天前的那頓“生日宴”,應該是那女嬰的生辰或祭日。

        “我說呢,前幾天阿姐說波仔過生日,我明明記得她說過波仔是冬至那天生的。”

        “哈,她的話你也信。鬼佬!”

        阿姐再次出現(xiàn),他們即刻轉(zhuǎn)換了話題,繼續(xù)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忽而,他心血來潮,提議旭哥一起玩幾把斗地主,讓阿姐去屋里拿副紙牌,旭哥推脫間,四姐帶著兒子朝著麻將館走來。

        牌局是在近門處那張麻將桌上進行的。人手不夠,歐哥上桌陪他們玩了幾把。他手氣好,連贏了兩把。四姐陪兒子吃了一會葡萄,將他趕回寫作業(yè),自己來到桌前看牌。

        “這把又要贏。”他再次拿了地主,將牌理順,四姐說道。

        等他連出了兩把順子,剩下一張單牌和王炸,四姐突然奪下他的牌,亮在了桌上?!摆A了!掏錢吧?!彼慕阖W孕φf。

        歐哥像是明白了什么,對他愕然一笑。

        旭哥將手里的牌扔在桌上,掏出十塊錢丟給他,說不玩了。

        “再打幾把,旭哥?!彼麆窳舻??!皠傞_始嘛?!?/p>

        “打個鬼哦,沒意思。”

        “你還輸不起這幾個錢???”他玩笑說。

        “哈,我會輸不起,”說著,旭哥從口袋里拿出一沓早上收來的房租?!斑@些你能贏得完?”

        “旭哥錢多,輸不完的?!彼慕悴逶挼?。

        “哈,輸不完,爛賭鬼還不是輸個精光?!?/p>

        旭哥話有所指,他看了一眼四姐。

        恰此有人結(jié)束牌局,阿姐喊歐哥結(jié)賬,他自知牌局進行不下去,掏了一支煙點上。

        “明天一起早茶。記得哈?!毙窀缙鹕硪?。

        “旭哥,還是七點嗎?”他問?!斑@么早我怕起不來啊?!?/p>

        “早個鬼哦,太陽都曬屁股了?!?/p>

        說定了,旭哥先行一步回去。他進屋看了一眼小推車里安睡的波仔,把紙牌錢給了阿姐。

        四姐什么時候離開的,他沒有注意。上了樓,他把全部的燈打開,將搖頭扇插頭插好,風速調(diào)至中檔,來到半開的窗前。再次想到阿姐意味深長的話語和大家對四姐的漠然態(tài)度,迎面吹入的熱風里不覺多出了一絲不幸的味道。

        放在客廳墻腳處的兩桶5升裝桶裝礦泉水,是他前一晚買回的。他離開窗子,上前彎身提起已喝掉三分之二的那桶,擰開封蓋,將書桌上的咖啡杯倒?jié)M,一口氣喝完,又倒了半杯。書桌上那本德爾菲娜·德·岡的《地下時光》,他剛剛讀了四十二頁,開篇布下的迷局和雙線并行的兩個孤獨靈魂,還等待著他繼續(xù)探尋和陪伴。將桶蓋重新擰緊,在桌前的滑輪靠椅上坐定,他打開電腦,播放起備存的輕音樂。此時,他身體后傾,雙手交叉放在腹部,雙眼緊閉,輕搖著滑椅,舒緩的音符讓他頓覺安然。接下來,他會洗澡,關(guān)掉音樂、客廳的燈,帶著那本小說側(cè)躺在床頭繼續(xù)閱讀,在睡意到來前,于風扇吹來的涼風里,和書中那些他永無可能相遇的人物共享一段美妙時光。

        4

        離開清瑤的這段日子,他很少再被亂夢驚擾。清晨蘇醒后的遐想,多是一種肉身的煩躁。一旦他變得焦灼難耐,即刻起身下床,穿上那雙日式?jīng)鐾希瑤е雇須埓婕◇w的汗液,去衛(wèi)生間用冷水痛快地澆洗一番。盡管這樣容易生病,但他毫不在乎。相反,他相信病痛雖讓人不快和慵懶,卻也能讓他獲得短時的安寧,可以不出門,不用工作、思考、寫作或閱讀,賴在床上昏睡整日。兒時為盡早讓父親兌現(xiàn)為之購買新玩具或圖畫書的承諾,他時常渴望自己生病,甚至夜晚等母親睡下,他就悄悄溜進衛(wèi)生間,反鎖浴室門,用冷水淋洗,之后站在窗口吹。他一生病,父親翌日就會收到消息趕來,帶著他出門去買。這種他春冬兩季偶爾為之的把戲,一晚被母親撞見,再不曾得逞,母親那一記響亮有力的耳光,他至今印象深刻。

        他把兒時想象自己可以像鳥一樣飛,某日從外婆家院里的柴垛上躍下摔折手臂和其他頑皮之事分享給每個交往的女孩,都會贏來她們的陣陣笑聲。他知道,那些看似幼稚的行為,對她們而言,是愛的坦誠。他越毫無保留,她們越會對他信任和深愛。就像外婆一樣。

        “吳南,你為啥要從那么高的地方跳下來?”被送去縣城的路上,外婆問他。

        “姥姥,我夢見自己會飛呢?!?/p>

        “傻孩子,你又不是鳥。”外婆用衣袖抹著眼淚笑,他也跟著笑出聲。

        “姥姥,你說我會長出翅膀嗎?”

        外婆的眼淚又落了下來。

        ……

        那些無眠的夜晚,他們做了愛,他就在記憶里隨便挑選一段自己或同伴的趣事,娓娓向她們道來?;蚴撬募で樗T,時而她們也會主動說起自己成長中的煩惱和秘密,但大多雷同,且寡淡無味。直到他遇見清瑤,這種失衡的狀態(tài)才得以打破。相較他眼下創(chuàng)作的艱難困境,仿佛她才更為適合這一虛構(gòu)的行當,往時那些零碎的記憶甫一被她說出,遽然就變得多彩鮮活。甚至清瑤說的越多,他越發(fā)感到了挫敗,直到一晚他懷著窺探和冒險的心理,開始與之交換那些不為人知的情史,卻先是心生了嫉妒和恨意。

        “你說的是真的?”那個冷雨初歇之夜,清瑤剛一說完她與一叔輩偷歡,其妻竟欣然接受之事,他開口問道。

        “怎么?你吃醋了?”

        “談不上!”他假裝釋然,說,“真沒想到你們可以這么開放?!?/p>

        “難道你不是?”她反問,說,“你以為你愛她們,其實你只愛你自己?!?/p>

        “我有這么自私嗎?”

        “你覺得沒有嗎?”

        “后來呢?”片刻,他又追問道。

        “什么后來?你覺得我跟他應該繼續(xù)下去?”她像是生了氣。

        “沒有?!彼c上一支煙,盯著酒店房間墻上的一幅風景畫:湖岸秋楓如火,宛若他們初遇時不顧一切的激情?!澳愀?,是什么時候的事?”他繼續(xù)道。

        “在你之前?!?/p>

        “在我之前?”他目光聚向清瑤。“這么說你是厭倦了他才跟我在一起的?”

        “我可沒這么說?!彼z毫沒有回避,說,“你不是喜歡聽這些嗎?”

        他無言反駁。亦無從探知她話語的真假。

        去鳳凰古城游玩的決定,是他提出的。但那晚之后,他們再無心山水和美食,提前兩日結(jié)束。旅行歸來,他便開始早出晚歸,盡可能不再與她同床共眠,彼此再不像從前一樣親密無間。直到一晚他從驚夢醒來,看到清瑤一聲不響地站在她面前。

        “怎么了?”他緩緩坐起,夢中母親躲在浴室的哭聲猶在耳畔。

        “能借我點錢嗎?”她猶豫良久,還是說出了口。

        他沒有拒絕。從披在身上的西裝內(nèi)側(cè)口袋摸出手機,他爽快地將清瑤報出的數(shù)目轉(zhuǎn)入了她告知的銀行賬號。此后她再三開口,數(shù)額一次多過一次,他才心生疑竇,一問究竟。然而,一切為時已晚。那些他辛苦掙來的錢,早已被她從前交往過的一個誤入歧途的男友花光。

        清瑤告知他真相的那個午后,他們大吵了一場。她反復辯解,說那是他們快速掙錢買房的唯一途徑,他突然收聲,決定盡快搬離。

        似乎就是從那時開始,他再沒有夢到父母分居前無休止的紛爭。事實上,他們有著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一個優(yōu)雅喜靜善思,更多時候是待在地下室的工作間,沉浸在無邊的想象;一個風趣幽默,友朋眾多,見多識廣,同時也有著少許關(guān)系不明的曖昧對象——模糊的記憶里,那是引發(fā)他們戰(zhàn)爭的主要原因。每次他們開始摔砸客廳或臥室的物品,他就哭喊起來,上前抱住母親的腿,說媽媽,你們別打架了……戰(zhàn)爭會立即停止。父親之后甩門而去,母親就抱著他,一遍遍對他說,兒子別怕,有媽媽在呢……

        奇怪的是,這晚他竟在夢中夢到了旭哥。一開始,他們并肩沿著一條坡道默默上行,兩側(cè)林叢中的鳥鳴悅耳動聽。約莫一刻,他們來到坡上的小區(qū)正門。從一側(cè)的小門進入時,崗亭的保安將他們攔住,詢問間,旭哥與之動起手來。他上前幫忙,將保安打倒在地,拉著旭哥快步逃開。待他回身,保安和小區(qū)不見了,眼前是一片臟亂的垃圾場,彌漫著熏人的臭氣。下一幕,他們已身在悅活里的主街上。往日傍晚時分為孩子們占據(jù)的露天籃球場,此時一半屬于幾個奔跑著爭搶投籃的少年,另一半暫時歸屬了晨練的白發(fā)老者們。他停住,認真地看了一遍白衣阿婆練習的太極拳,憶起從前習武的苦熬時光。怔愣間,旭哥拉著他拐進了一條窄巷。

        怎么進入的那道鐵門,他醒來后已無法記起。夢里的一切詭異無解。他拾階而上,朝著那道敞開的房門走去時,樓道沖下的一只黑貓令他虛驚一場。進了門,他看到旭哥端坐在客廳的一張實木長椅上,盯視著對面桌上私設的靈堂。靈堂設置簡單,供品僅有兩盤水果,堂前擺放的鏡框里,是一張中年女人的素照,兩側(cè)兩支粗大的紅燭燭火明亮。他猜到那是為旭哥生下女兒早逝的女人,正欲開口,旭哥首先出了聲。

        “哈,騷貨,現(xiàn)在看你還能逃到哪里去。你不是騷嗎,現(xiàn)在怎么不騷了?哈,你要是給老子生個兒子,說不定我還放了你,讓你跟了那個白癡仔,誰讓你肚子不爭氣,給老子生個賠錢貨。老子知道你是為了老子的錢,他有錢嗎?你呢個撲街!……你想讓老子花錢給你治病,老子才不傻更更?!?/p>

        “旭哥。”他叫了聲。

        “咸家鏟!還想騙老子的錢?!?/p>

        “旭哥?!彼纸辛艘宦?。

        “撲街!你不是愛錢嗎,老子有的是?!?/p>

        旭哥說著,從口袋里掏出一沓紅鈔,揚手拋撒向靈堂。之后他俯身去撿落在腳邊的鈔票,它們一下又變成了一張張冥幣。

        驚悸間,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他在黑暗中醒來,一身冷汗。

        “誰?”敲門聲再次響起,他坐起,開了燈,高聲問道。

        “是我?!遍T外是一個女人的聲音。

        隔壁那個找他借煙的女孩前天已搬走,他斷定不可能是她。清瑤?他從沒有告訴她自己的住址。

        “是阿姐嗎?”前來尋房那天,是她幫忙跟旭哥打的電話。似乎只有她可能有樓下那道鐵門的鑰匙。“我睡了,阿姐?!?/p>

        “是我,四姐。”

        盡管她盡可能壓低了聲音,他還是聽得真切,迅速抓過短褲穿好,登上運動褲,下了床。

        “四姐,這么晚……”他拉開一條門縫,話沒說完,四姐一下推門闖了進來。

        “四姐,這么晚你來我這不好吧?!彼豢斓?。

        四姐回身,早已變形的鼻骨他盡收眼底。眉骨破裂處,殘留著一抹血痕。

        “四姐,你……”他頓生了疼惜之意。

        “小弟,求求你讓我在你這躲下,我實在沒地可去了。”淚水落下時,她顫抖著緊抱身子,靠著臥室門滑下身去。

        對面的一些窗戶里,仍有燈光瀉出。他相信很快它們就會在黑暗中消失。只有他和那些白天躲在床下或拼裝衣柜下的蟑螂會徹夜不眠。那是他懼怕的生物之一。每每他清晨出門上班,見到樓道里的蟑螂尸身,他就會聯(lián)想到電影里硝煙彌漫的戰(zhàn)爭畫面,它們像極了那些尸橫遍野無人認領的戰(zhàn)士。

        四姐抱著雙膝,埋頭低泣起來。一只閃現(xiàn)的蟑螂在光亮里快速晃動了幾下細長的觸角,折身逃走了。

        “四姐,他又打你了?”他明知故問道。

        過了一會,她才停止哭泣,擦拭了淚眼,看著雙腳并列出的空隙。

        “是他讓我來找你的?!彼慕愫鋈徽f道。

        “什么?”他甚感訝異,“為什么?”

        “他說你不是能保護我嗎,讓我跟你過得了。”四姐說完,再次埋首雙膝。

        “四姐,當時那種情況,是個男人也會那么做好吧?!彼行┛扌Σ坏?。“再說,就算你是他老婆,打人也是違法的,你說是不是……”

        “是他逼我來的?!彼慕忝偷靥鹉?,望著他?!八f我要是不來,他就打死我。”

        他知道自己還是惹了麻煩。

        “你別怕,小弟。其實我是等他睡了偷偷跑出來的,他不知道我來你這兒了。”四姐又說。

        “萬一他一會真找來……”他難以想象那會是何等情景。

        “樓下的門他進不來?!彼慕阏f。仿佛是在安慰他。

        “那你怎么進來的?四姐?!?/p>

        “門是敞著的,沒鎖?!?/p>

        他猜到一定是有人進來時忘記了關(guān)門。但還是感到不安。

        “他會不會在樓下喊?”

        “他不會的。”四姐的口吻甚是堅定。

        “四姐,這次他為什么打你?”片刻,他又問道。

        “沒什么。”四姐說。抱起臂膀,頭歪向一側(cè)。“是我的錯?!?/p>

        “你怎么惹他了?”

        “他想要我,我不肯。”

        ……

        “能把燈關(guān)了嗎?”

        “還是亮著吧?!?/p>

        “我想睡一會?!?/p>

        “那你到床上睡吧?!?/p>

        四姐沒有起身。

        他把臥室的燈關(guān)上,去了客廳。

        黑夜寂靜明澈。月光透過窗子無聲瀉入。他在窗前站著,大腦一片空白。往日無眠的夜晚,他甚是迷戀這夜下深沉的靜謐,人們卸下白日戴在臉上的面具,陸續(xù)進入各自斑斕虛無的夢境。在那里,他們似乎才不會感到孤獨,亦無須刻意偽裝,強大而果敢,仿若獲得了新生。這樣的時刻,他最想去海邊走走。海灘空無一人,他想象自己走在柔軟的沙子上,就像走進了他于小說里建構(gòu)的美好之地,在那里,人們互不相識,卻彼此信任,不必擔憂糧食和蔬菜,只要尋到自己心愛之人,便可愉快地度過一生。但此刻他再也沒有了那種憑空遐想的能力。他只能就這么站著,等待著晨光能夠快些降臨。

        5

        四姐是何時躺到床上去的,他不知道。在窗前站累了,他來到電腦桌前的椅子上坐下,沒一會就睡著了。聽到樓下小攤販的推車聲時,已是六點一刻。繼續(xù)趴在桌上睡了片刻,手機鈴聲倏然響起。

        電話是旭哥打來的。一起吃早茶的約定,他早忘得一干二凈。

        掛斷電話,他簡單洗漱,出門時,四姐也已醒了,蜷縮在床上,沒有離去的意思。

        “要跟你帶吃的嗎?”他立在臥室門外,好心道。

        “不用。”四姐悶聲道?!澳阆热グ?,我一會就走?!?/p>

        “要是他問你去哪了,你怎么說?。俊碧_前,他又擔心道。

        “他不會問的。”

        他沒再說什么,開門下了樓。

        天空有些灰暗,像是又要下雨。旭哥沒有帶他去往日的那家早茶店。簡單的問候罷,他們一路無話,穿過兩條窄巷,開始向著一條坡道爬行。他驚詫夢境竟然成真,跟旭哥搭話,想要告訴他那場詭異的夢事,說出的卻是還沒交付的房租。

        “旭哥,我還沒來得及去取錢,下個月的房租晚點給你?!?/p>

        “哈,小錢嘛?!毙窀绮豢此?,說,“著什么急?!?/p>

        究竟旭哥為何會對他如此偏愛和照顧,他一直無法厘清,但這種沒來由的親切,讓他時常倍感溫暖,只得暫時將之歸結(jié)于他們的性情相近,或是意趣相投。甚至他有時會將其與那個早年一日離去后再無消息的父親聯(lián)系在一起。

        散居坡上的人家,用來營生的鋪門緊閉。門前堆放的袋裝垃圾前,有幾只流浪貓徘徊。他們走近,它們便警覺起來,如臨大敵,或干脆逃開。他一路緊跟旭哥的步伐,不時搭話幾句,腦海想著的卻是躲在他房里的四姐,希望他吃了早茶回來,她已離開。

        “旭哥,你覺得四姐人怎么樣?”他再次搭話道。

        “哈,說她做什么?!?/p>

        “我覺著她真是可憐。”

        “可憐?可憐她做什么?”

        “旭哥,你們很早就認識嗎?”他又問。

        “哈,說她做什么?!?/p>

        他自感無趣,閉了嘴。

        抵達那間老茶樓時,天已大亮。店里熱鬧非常。茶樓保持著90年代裝修風格和老式的手推車茶點。他們在一處靠窗的四人桌前坐定,旭哥高聲喊來了女服務生。

        金錢肚、燒麥和白粥,是他點的。女服務生記下,旭哥又點了薄皮蝦餃、鳳爪和半只燒鵝。早茶豐盛,他卻食欲不佳。旭哥吃著燒鵝腿,目光在眾桌前不停移動,時不時和相熟的人招呼。說及出差的事,他抱怨了幾句,旭哥似乎沒在聽,將啃完的鵝腿骨放到桌上,又喊服務生添茶水。

        旭哥這日的心情格外好。茶足飯飽,他忽然來了興致,說起老茶樓的歷史和陳年往事。那時的旭哥與他年齡相仿,G城剛迎來改革的春風,悅活里似乎一夜間就改了舊面,人們紛紛拆了老屋,蓋起了高樓。日子變得富足,先前的鄉(xiāng)鄰再也沒了往時的情分,越發(fā)生疏起來。感慨間,旭哥又略略談起移居港市的兒孫,告訴他翌日回去看他們。

        “旭哥你每周都回嗎?”

        “哈,哪有?!毙窀缯f,“想回就回嘍?!?/p>

        “旭哥,你是不是還有個女兒?”他八卦起來。

        “哈,說她做什么。除了要錢,老子人又見不到?!?/p>

        “我是聽阿姐隨口說了一句……”

        “哈,那個鬼佬!生意不好好做,天天做夢發(fā)大財?!?/p>

        “麻將館生意不錯啊,而且我聽說前不久歐哥還賭贏了馬,贏了不少錢。”

        “好個鬼啊?!毙窀珙D了頓,又說,“說是跟我合伙,年底分我那么點?!?/p>

        他一下明白了他們的真正關(guān)系。

        雨是突然落下的。大雨如注。他看著窗外街上奔跑著的行人和車輛,又想到四姐。猜想他出門后,她就趁著人們還在睡夢中回了家。女服務生將剩下的鳳爪和燒鵝打包,放在桌上,旭哥買了單。由于出門沒帶傘,他們只得坐著閑聊。

        “小弟,你一個月拿多少?”旭哥問他。

        “七八千吧。有提成的時候會多點?!?/p>

        “哈,那么點?!?/p>

        “還行啊,夠我花了?!彼麧M足道。

        “哈,養(yǎng)個人也不止那么點?!?/p>

        旭哥話里有了他無解的謎。

        “旭哥你平時都忙啥?”

        “忙個鬼。吃飯喝茶睡覺?!?/p>

        “真羨慕你啊。”他感慨說。

        “羨慕什么,我又不養(yǎng)女人。”旭哥的話有些無厘頭,像是要告訴他點什么。

        “反正你又不差錢,養(yǎng)一個唄?!彼恿嗽挷纾嫘φf。

        “哈,養(yǎng)一個做什么,想的還不是我的錢。”

        “讓阿姐幫你介紹個,她認識的人多?!彼嶙h。

        “哈,信那個鬼佬!上次說有一個介紹給我,開口就要一萬?!毙窀缬樣樀溃拔艺f給六千,他們不干。哈,還不是想搞我的錢。還是她姑媽呢……”

        四姐在麻將館幫忙時,她男人去鬧的場景一下躍現(xiàn)眼前。一種他實難想象的現(xiàn)實,瞬即在阿姐那張熱情洋溢的笑臉刻上了卑劣的烙印。

        “旭哥你說的是真的?”他顯得錯愕。

        “哈,騙你做什么?!?/p>

        雨中撞車聲傳來,他再次隔著玻璃窗望向大街。

        驟雨停歇,他們一起出了老茶樓,沿著原路回返。路上旭哥邀他去家里小坐。等到他們來到那棟聯(lián)排而建的樓房前,旭哥打開鐵門,他停下,蹲身系好松散的鞋帶,旭哥已先他一步到了門前,開了房門敞著。他系好鞋帶,抬起臉,夢里的那只黑貓從旭哥家中逃了出來。他靠著墻,猶疑著看著它,一時有了驚意。此后,當他快步登上臺階,進了旭哥家門,堂前布設的靈堂和燃燒的紅燭映入眼簾。

        那個雨水恣意的清晨,后來變成一場持續(xù)的噩夢,時常將他驚擾。有時他在夢里會再次回到之前的夢里,交錯紛雜的夢境和無跡可尋的低語聲,讓他恍惚和惶惑。似乎就是從那晚開始,他患上了失眠癥。仿佛一旦入睡,那些陌生的人面就陸續(xù)出現(xiàn),繼之而來的,是幾不可聞的低語……

        像他預想的一樣,這日他從旭哥家回去時,四姐已走了。他將凌亂的床單撫平,看著床單上的黑白條紋,它們恍如波浪般起伏起來。四姐的身影在波紋里忽隱忽現(xiàn)。他閉上眼睛,搖搖頭,凄然一笑。

        阿姐兩次打來電話,他都沒有聽到。他把翌日要出差的資料和衣衫收進手拉箱,洗好前一日換下的短衫和內(nèi)褲,掛晾在通風處,回臥室昏睡了一覺。樓下的喧嚷與他醒來前的夢混淆在一起。阿姐喘著粗氣爬上樓,猛烈拍打他房門,他才迷蒙著從床上爬起。

        “波仔在你這里嗎?”她迫切問道。

        “沒有,阿姐?!鳖^疼襲來,他用手掌輕拍了幾下后頸。

        “波仔丟了!”阿姐叫道。

        “怎么會呢?”他一下清醒了。“是不是跟其他小朋友去玩了?”

        “沒有,附近都找遍了,都說沒看見?!卑⒔愕穆暻挥辛丝抟?。

        他安慰了阿姐幾句,回身換上擺放在進門處的運動鞋,跟阿姐一起下了樓。

        那天他像個丟了自家孩子的父親一樣,幾乎尋遍了往日曾帶波仔去過的地方。但結(jié)果徒勞,波仔像夜晚被風吹走的微塵一般,消失得無影無蹤。警車鳴叫著駛來,他已從鹿角巷尾的理發(fā)店走出。

        “孩子怎么會丟呢?”出門時,女理發(fā)師放下手中的剪刀,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真沒來過?”他再次確認。

        “真沒來過呢?!?/p>

        他道了謝,出了門。

        陪著阿姐和警察一起尋訪了那些裝有監(jiān)控的鋪面,他們逐一查看,波仔始終沒有在監(jiān)控視頻里出現(xiàn)。警察憑著經(jīng)驗,大膽猜想是熟人作案,讓阿姐回想是否有交惡之人,阿姐胡亂報出一二,又立即否決。身后一直保持沉默的歐哥提及四姐,阿姐恍然意識到什么,忙帶著警察奔向了她租住的地方。

        門是四姐打開的。他們先后進入??蛷d飯桌上的兩碗雞蛋面冒著熱氣。

        “你老公呢?”阿姐問。口氣焦急而激憤。

        “他沒在家。”四姐看看阿姐,目光移向穿著制服的警察。

        “去哪了?”有些禿頂?shù)哪莻€警察又問。

        “我哪里知道?!彼慕阏f,“誰知道又去哪里賭了?!?/p>

        “波仔丟了,是不是他把波仔拐走了?”阿姐忍不住斥問。

        “你別胡說。”衣衫汗?jié)窳舜蟀氲呐志旌茸∷?,說,“事情沒弄清楚以前,你不要妄加揣測?!?/p>

        “你臉上的傷怎么回事?”禿頂?shù)木煊謫枴?/p>

        “他打的。”

        “你男人什么時候出的門?”

        “我不知道?!?/p>

        “什么叫你不知道?”胖警察抓起飯桌上的紙扇,不停扇著?!澳隳腥耸裁磿r候出的門,你會不知道?”

        “你快說呀,四姐?!卑⒔愣卮僦?/p>

        “他去哪里了,我怎么會知道。他又沒告訴我。”

        “看你臉上的傷像是新的,說明他應該出門不久。你大膽說,我們是來詢問情況,不是來抓他。”禿頂警察耐心勸說著。

        “四姐,我求你了,你快說啊,我們就波仔一個兒子,要是他有個三長兩短,你讓我們怎么活呀?!卑⒔惆蟮溃蕹隽寺?。

        “他不可能拐波仔的……”四姐欲言又止。

        “你要知道些什么,趕緊告訴我們,孩子萬一是他帶走的,還來得及?!?/p>

        四姐的兒子像是聽到了他們的對話,拉開臥室門走出,手里拿著一部用來玩游戲的手機。

        “你們是找我爸爸嗎?”

        “對,我們是找你爸爸?!倍d頂警察說,“你知道他去哪了嗎?”

        “我爸爸昨天就回老家了。”男孩合上手機,裝進口袋,說,“你們別抓我爸爸,他可沒打我媽媽,是她自己弄傷的。我看見了?!?/p>

        “老馬屁!你胡說什么!”四姐突然兇如猛獸,操著方言沖他吼罵道。

        他看著高挑單薄的四姐,一時目瞪口呆。

        出差回來后的那段日子,G城的秋雨像是永遠都不會停歇。雨滴落在玻璃窗上,一片銀白,燈火猶如披上了一層薄紗,真實而朦朧。這樣的夜晚,他不再沉迷小說真假難辨的故事,時常會想起伶俐活潑的波仔,更多時候,他一遍遍懷想的是那些從他生命中走失的女子。愛是假設的恨。這是他在詩中寫下的句子。然而,他在記憶里反復搜索,企圖找到一個恨的理由,美好的過往不覺又讓他無端感傷。淚水像雨水一樣,不期而來。這晚他接通母親打來的電話,哭得像個丟了玩具的孩童。

        “回來吧,兒子?!蹦赣H在電話里勸導?!澳睦镉屑液冒??!?/p>

        “媽——”他哽咽著,問她為何每個人都要帶著一副面具活著。

        “兒子,面具戴久了,就成了一張臉?!?/p>

        “媽,你恨我爸嗎?”多年后,他終于問出了口。

        “不恨?!蹦赣H笑說。告訴他,不管怎么樣,他都是他的父親。他們永遠都是一家人。

        屋內(nèi)的寂靜如同黑夜一般深不可測。掛斷電話,他把房間的燈一一打開,相信光亮會驅(qū)散那在心間無聲彌漫的孤獨和困惑。

        責任編輯? 吳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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