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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手結(jié)

        2021-09-14 07:50:00張毅
        小說月報(bào) 2021年6期
        關(guān)鍵詞:瓦西里海生貨輪

        張毅

        王海生是在水手街長大的。水手街靠近碼頭,石板橫七豎八鋪在地上,凹凸不平,油光锃亮。周邊散落著二十世紀(jì)初的德式、日式建筑,鐵路與港口在此交會,貨輪和火車笛聲此起彼伏。租界時,兩邊有很多賣絲綢、煙土和洋火的老字號店鋪。新中國成立后,政府把店鋪拆了,蓋了幾排二層樓,灰磚紅瓦。因?yàn)槌睗?,門前長了青苔,房門聲響起的時候,混濁的吱嘎聲在街上回蕩。晴天時,家家戶戶在窗口橫根竹竿,人們把衣服從箱子里搬出來,在太陽下曬。路過會聞到一股陳舊的氣味,那是衣服和樟腦的混合氣味。

        王海生家窗外??匆姶a頭上的貨輪,掛著五顏六色的旗幟。少年時,他經(jīng)常夢到一艘貨輪,像一只巨獸,黑黢黢的伏在海上。不遠(yuǎn)處是一個碼頭,夕陽時,海面漂來一艘木船,婦女們急匆匆朝碼頭走去,她們手搭涼棚遮擋下落的太陽,海風(fēng)吹黑她們的面孔。碼頭上,幾根腐朽的木樁立在那里,旁邊有幾條陳舊的木船,被烏黑的粗麻繩拴著,在水面上晃晃悠悠。人們把船拖上岸,系住纜繩,收好帆和槳,背起漁網(wǎng)朝岸上走去,那里有條石子路,通往老舊樓梯或幽暗的木門。

        孔燕子家是夏天搬到水手街的。那天下小雨,王海生從窗上看見對面樓下有人搬東西,家具的碰撞聲不斷傳來。他很快知道新來的女孩叫孔燕子??籽嘧拥哪赣H是市劇團(tuán)演員,王海生叫她孔姨。夏天,孔姨穿一套翠綠色的衣裙,倚在樓道門口吊嗓子。天氣好時,孔姨常在院子里曬棉被,半導(dǎo)體收音機(jī)傳出“看花燈”的唱腔,溫婉的聲音在街上飄蕩。她左手腕上戴著一只黛色玉鐲,見人就露齒一笑??滓虗劭葱≌f。她房間有個書架,滿滿五層書,一部分是紙張陳舊的文學(xué)書籍,另一部分是武俠小說。平時,孔燕子的母親不讓她和水手街的孩子玩,說那是一群沒教養(yǎng)的野孩子。開始,孔燕子家里的門總是關(guān)著??籽嘧拥哪赣H去上班,就把她鎖在屋里??籽嘧用刻於悸犚婇T鎖“叭”的一聲響。有一天,她母親關(guān)門那一刻,孔燕子沒聽見“叭”的一聲,門沒鎖上??籽嘧恿锍隽碎T,看見對面二樓站著一個男孩,比自己大兩歲,大概十五歲吧。她朝二樓的男孩招手,那個男孩走下樓梯,朝她走來。

        你叫什么?

        孔燕子。

        你呢?

        王海生。

        你是在海里出生的嗎?

        你為什么這么問?

        因?yàn)槟愕拿职 ?/p>

        孔燕子仰臉看著王海生。看見他嘴邊長了一層絨毛,在太陽光下亮晶晶的。

        那你是燕子生的嗎?王海生反問她。

        你為什么這么問?

        因?yàn)槟愕拿职?。王海生沒說完,孔燕子從后面捶了他一下。

        不許跟人家學(xué),討厭。說完用眼睛示意王海生跟著她走。他跟著孔燕子來到屋里。屋子里擺放著一些日常的東西,五斗櫥,弓墩桌。地上有一把小竹椅,竹條磨得有許多光亮,坐上去發(fā)出“吱吱嘎嘎”的聲音。一只貓?zhí)稍谥褚紊?,蜷縮著身體,似乎睡著了。鋪著墊枕的沙發(fā)前有一張圓桌,桌布是刺繡的。墻上掛著木質(zhì)鑲邊的鏡框,鏡框里有一些影像模糊的舊照片,大大小小的,尺寸不等,也有一些照片斜掛在墻上。

        孔燕子的父親是遠(yuǎn)洋公司的船員,常年在海上漂著。那是個英俊的男人,鐵青色的臉上永遠(yuǎn)沒有微笑,身上帶著淡淡的煙草味。每次他從海上歸來,孔燕子都會悄悄告訴王海生,我爸回來了。然后,孔燕子在他眼前展示父親帶回的新奇東西:帶錫紙的煙盒和水果糖。水果糖的玻璃紙光澤暗淡,像海面細(xì)碎的波紋,一縷縷映在她臉上??籽嘧蛹矣屑茕撉?,在進(jìn)門右側(cè)靠墻位置,一排琴鍵黑白分明,仿佛一群鳥靜臥在幽暗處,黑鍵像烏鴉,白鍵像天鵝。她的手指在黑白交錯的琴鍵上輕輕叩擊著,鋼琴發(fā)出一陣金屬的震顫,在房間里久久不散。

        上初一時,孔燕子已出落得如花似玉了。她個子高挑,身穿一件帶花點(diǎn)的連衣裙,走路挺胸抬頭,那雙眼睛像一汪秋水??籽嘧拥膶W(xué)習(xí)成績中等偏上,但因?yàn)闀椾撉?,是學(xué)校的文藝積極分子。每天晚上,王海生都會聽到孔燕子窗口傳來的琴聲,裊裊琴聲在夜色里擴(kuò)散著。每當(dāng)聽到琴聲,王海生不由得走出樓道,朝孔燕子窗口久久凝望著。一天中午,他見孔燕子窗口竹竿上有一件衣衫,是粉紅色的。隔著玻璃,他看見孔燕子走動的影子,他覺得自己被某種東西帶走了。那天晚上,孔姨參加市里的演出了??籽嘧哟翱谙裢R粯樱瑐鱽碛茡P(yáng)的鋼琴聲。他躡著腳走下樓梯,鼓足勇氣敲響了孔燕子家的門。鋼琴聲停了。她開了門。她穿著領(lǐng)口大開的粉色睡衣,站在門廳昏暗的光影里,手扶著門框,吃驚地望著他。她的身體離他那么近,近得好像已經(jīng)貼在他身上。他腦子里“轟”的一聲響?;艁y中,他一把抱住了孔燕子,抱得那么緊,那么笨拙。驚恐讓孔燕子大聲喊了起來。他放開孔燕子,氣喘吁吁地跑下樓,一口氣跑到海邊的沙灘上。他躺在沙灘上大口喘氣。

        那是他和孔燕子唯一近距離接觸的一次。

        高中畢業(yè)后,王海生就業(yè)進(jìn)了東風(fēng)食品廠,成為加工車間一名工人。那時,他個子躥到一米八,奇瘦,穿一身洗得發(fā)白的工裝,袖口處有幾處污漬。食品廠在郊區(qū),騎車要兩個多小時。進(jìn)入工廠后,他把自行車鎖在車棚里,回宿舍換下藍(lán)色的工裝,穿過叮當(dāng)作響的工具碰撞聲,走過冒著水蒸氣的廠房,徑直來到加工車間高大的廠房前。他們廠生產(chǎn)各種肉食產(chǎn)品,幾臺高大的排風(fēng)扇在“隆隆”運(yùn)轉(zhuǎn)著,車間里充滿動物的腥臭氣味。這里是加工車間的分解工序,車間的操作臺上,兩排黝黑烏亮的鐵鏈子懸掛著剛被電死的豬,污水順著豬身滴落在操作臺上,又順著操作臺流到地上。

        那一年,孔燕子考進(jìn)了省藝術(shù)學(xué)院。畢業(yè)后,孔燕子被分在市南文化館。王海生性格內(nèi)向,知道自己是個工人,與孔燕子的身份有了差距,那種兩小無猜的關(guān)系漸漸疏遠(yuǎn)。但他心里總有一個影子在晃動,那就是孔燕子。每到周末,他的心情都有幾分激動,因?yàn)榭梢砸姷娇籽嘧恿?。而這種“見到”不過是遠(yuǎn)遠(yuǎn)地觀望??籽嘧拥绞心衔幕^工作后,晚上依然經(jīng)常彈琴,只是她不在家里彈了,而是在文化館二樓的琴室彈。

        市南文化館是一座德式建筑,磚石結(jié)構(gòu),羅馬風(fēng)格,墻上長滿郁郁蔥蔥的爬山虎。每到周末,王海生都匆匆吃完飯,跨上自行車,往市南文化館方向騎去。那是一些初春的黃昏,薔薇花開遍斑駁的石墻,淡雅的花香讓他陶醉。來到市南文化館后,他把自行車斜倚在墻上,站在一棵法桐樹下朝二樓望去。文化館二樓的燈光穿過玻璃,在地上投出一道暖色的光暈。窗口傳來孔燕子彈琴的聲音。他倚在樹上,點(diǎn)一支煙,煙蒂在夜色中一明一暗。有個周末,因?yàn)楣S加班,王海生沒回市區(qū)。廠辦有一部撥號電話,他利用晚上間休的時間,急匆匆地跑到廠辦,撥通了市南文化館琴室的電話。他聽見了孔燕子的聲音。

        孔燕子在電話里輕輕地問,請問你找誰?

        王海生本來想說,我是王海生,我很想你……但是他什么也沒說。他聽到孔燕子在電話里喘息的聲音,她嘴里好像還含著一塊糖果。王海生心臟“咚咚”跳著,似乎快要跳出胸口了。

        請問你找誰?怎么不講話?孔燕子在電話里問。

        王海生突然把電話扣下了。這個瞬間,他的整個身體都在顫抖。他扣下電話后,在路上突然跑了起來。那一刻,他感覺自己快要窒息了。他跑到一棵梧桐樹下,抱著樹干低聲哭了起來。

        另一個周末晚上,王海生跨上自行車,再次往市南文化館方向騎去。來到市南文化館后,他依舊把自行車斜倚在墻上,從那棵法桐樹下朝二樓望去。窗口依舊傳來孔燕子彈琴的聲音。那天,她彈的是貝多芬的《命運(yùn)交響曲》。一個小時后,路上來了一輛轎車,那輛轎車顏色烏黑,燈光閃亮。他知道那是一輛凱迪拉克牌轎車。凱迪拉克從他眼前駛過后,停在文化館門前的樹下??籽嘧臃路鹇牭狡嚨穆曇簦诙谴翱谕驴戳艘谎?,然后,二樓的燈光一下滅了。王海生聽到二樓傳來關(guān)門的聲音,隨后是有人下樓的腳步聲。之后,孔燕子從門口拐出來,朝那輛黑色轎車走去。汽車的門開了,孔燕子上了車。馬達(dá)的聲音很輕,瞬間在夜色里消失了。

        那個夏天特別熱,云層匆匆從天空劃過,可總是不下雨。后來的幾個周末,王海生吃完飯后,都懷著忐忑的心情,跨上自行車,往市南文化館方向騎去。文化館二樓琴室一直黑乎乎的。他在樓下看了很久,既沒看到孔燕子的身影,也沒看到那輛黑色凱迪拉克轎車。

        一個月后,他聽說孔燕子離開青島了。王海生去文化館打聽了幾次,沒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兩年后,王海生結(jié)婚了,妻子叫王小琳,是工廠食堂的炊事員。

        和王小琳認(rèn)識那年,他二十六歲,正是最能吃的年齡,一頓飯能吃四個饅頭,外加一飯盒炒菜。每天中午的開飯鈴聲響過,廚房飄出饅頭和炒菜的香味,下班的工人手里拿著飯盒、瓷碗或茶缸,爭先恐后地跑進(jìn)食堂,一個貼一個地沿走道擠向窗口。整個食堂就像一個小市場,傳來人們“嘰嘰喳喳”的說話聲、“吧唧吧唧”的吃飯聲以及勺子敲擊飯盒的聲音。每次去食堂買飯,王小琳都會在他飯盒里多添半勺菜,或多舀兩塊肉。

        他和王小琳第一次約會是在庫房里。庫房在工廠最偏僻的西北角,那里有一片小樹林,是食堂存放各種物品的倉庫。王小琳有一把庫房的鑰匙。那個初冬,來自西伯利亞的寒流不斷襲擊位于北方的這座半島城市。庫房屋頂上,一群麻雀飛來飛去,地上落了一層灰白色的鳥糞,水泥地面顯得破敗不堪。王小琳用報(bào)紙包著兩個饅頭,站在一堆廢紙盒前問王海生,你今天吃飽了嗎?王海生說吃飽了。但他還是接過王小琳遞來的饅頭,三口兩口就吃完了。庫房門縫透進(jìn)的光線反襯出王小琳的側(cè)影,她圓潤的臉龐抹了一層雪花膏,香味順著風(fēng)向吹過來。王海生剛吃完饅頭,王小琳笑嘻嘻地問,饅頭好吃吧?王海生點(diǎn)頭說好吃。好吃以后我就常帶給你吃。王小琳說著湊過來,把王海生的手拉到她胸前說,這里還有兩個饅頭。王海生開始很害怕,但幾分鐘后,身體突然膨脹起來。王小琳外面穿了一件外衣,里面套了一件毛衫,王海生忙活半天才把她的衣服脫完,他把衣服扔在旁邊,把她按在紙盒堆上。王小琳奶子挺大,一把抓不過來。王海生第一次做愛,心里既興奮又緊張。完事后,他坐在紙盒堆上掏出一支煙,剛點(diǎn)上,王小琳伸出兩個指頭說,給我一支。兩人躺在紙盒堆上抽煙。

        庫房從此成為他們約會的地方。

        一年后,王海生和王小琳結(jié)婚了。

        王海生家里房子小,結(jié)婚前,廠里給他們騰出一間房。房子是一個舊車間改造的。結(jié)婚晚上,他和王小琳做愛,高潮時喊出了孔燕子的名字。王小琳立馬停住了,孔燕子是誰?王海生一臉尷尬。他囁嚅著說,是一個小說中的人物。那時他開始喜歡文學(xué),口袋里經(jīng)常裝著一本小說。次日,兩人繼續(xù)做愛,高潮時,王海生又喊出孔燕子的名字。王小琳翻過身,一腳把他踢到床下。王海生穿上衣服,在陽臺上抽了半包煙,抽完后,把兩條木凳并起來,回到屋里抱著被子,在木凳上睡了一夜。

        三年后,東風(fēng)食品廠被一個香港商人收購了。那個下午,廠長在會上宣布完這個消息后,幾十名老工人把廠長圍起來,有人撕扯廠長的衣服,有人往他臉上吐痰。很多職工得知自己將被轉(zhuǎn)崗或辭退回家后,在工廠門口長時間抱頭痛哭。王海生和王小琳買斷工齡離開了那里。兩人用買斷工齡的錢,在水手街路口租了套房子,又在服裝市場賃了一個攤位,做起了服裝生意。他們每個月要去廣州進(jìn)服裝。那輛綠皮車傍晚從青島出發(fā),一路“咯噔咯噔”響著,火車第三天黃昏到達(dá)廣州。下車后,他們在最便宜的旅館住一個晚上,次日去批發(fā)市場拿衣服,再坐綠皮車往青島趕。那些年,綠皮車常人滿為患,一個廁所往往擠了五六個人?;厍鄭u后,兩人筋疲力盡。但王海生心里踏實(shí)。他覺得普通人的日子就是這樣,一點(diǎn)一滴,雞毛蒜皮。

        一次,王海生去廣州拿貨,被一個老客戶下了套,他和王小琳幾年來賺的錢,被老客戶騙了個精光。

        那個夏天,他像一只熱鍋上的螞蟻。輾轉(zhuǎn)反側(cè)后,他覺得雖然錢沒了,好在自己身體結(jié)實(shí),憑體力也能生存。他找到發(fā)小侯增平。侯增平是他的鄰居,比他大兩歲。小時候,他倆曾多次去碼頭倉庫偷糖吃。

        那時,侯增平已經(jīng)是一艘貨輪的二副。

        王海生對侯增平說,我被人家騙了。

        侯增平說,你被人家騙了關(guān)我屁事!

        王海生說,咱們是一起長大的,我要是吃不上飯了,你能看著不管嗎?

        侯增平說,我又不是政府,我管得了嗎?

        王海生說,你不管是不是?你現(xiàn)在好了,忘了咱倆一起偷東西的事了?

        侯增平說,小時候的事怎么能忘呢?

        王海生說,看在咱們小時候的面上,你得幫我。

        侯增平說,你能干什么?王海生說,我什么都能干。

        侯增平想了想說,那我跟我舅說說,你跟著我去跑船吧。侯增平舅舅是遠(yuǎn)洋公司的副總。

        王海生說好,那我就跟著你去跑船。

        王海生在遠(yuǎn)洋公司培訓(xùn)了三個月就去跑船了。

        他第一次出海是去曼谷。出海那天,王小琳給他包了一頓餃子,吃得他滿頭大汗。他右手提著柳條箱,肩上背了一個背包,里面盛著需要更換的衣服。出門后,他坐5路電車來到碼頭,穿過一段沙石路,走到即將出海的貨輪前。“企鵝號”是一艘小噸位貨輪,船體有些舊了,甲板新刷了油漆,有一股刺鼻氣味。王海生一步步走下舷梯,腳下傳出鞋底的摩擦聲。甲板將船體分隔成上、中、下層,水手休息室在中層。門開著,他走進(jìn)房間,把背包放在床頭位置。床架是鐵管焊的,床頭有幾塊黑漬,坐上去“吱嘎吱嘎”響。二十分鐘后,水手陸續(xù)到齊了,貨輪內(nèi)外一陣嘈雜。隨后,船頭傳來柴油機(jī)低沉的轟鳴聲,“企鵝號”貨輪離開碼頭,岸邊的建筑仿佛默片鏡頭,從灰色背景下漸漸隱去。貨輪經(jīng)過團(tuán)島燈塔時,船頭發(fā)出一陣汽笛聲,他的眼淚差點(diǎn)掉下來。王海生經(jīng)常早晨五點(diǎn)起床,說是鍛煉身體,其實(shí)是為了去趕小海。他常去的地方是團(tuán)島附近的海灘,落潮以后,海邊礁石上會有一些蛤蜊、海帶,運(yùn)氣好的話還會撿到野生海參。王海生水性好,一個猛子扎進(jìn)水里,再從海面冒出來,差點(diǎn)就到鯊魚網(wǎng)了。他把撈到的海鮮拿到水手俱樂部,那里常有一些外國船員。他們伸出毛茸茸的手,把閃著暗光的硬幣撒在他手里,然后提起尼龍網(wǎng)里的海鮮,笑嘻嘻地走了?;丶液?,他把硬幣從濕漉漉的衣服里掏出來,裝在一個罐頭瓶里。硬幣在罐頭瓶里漸漸升高,一個月后,罐頭瓶的硬幣塞滿了。他把罐頭瓶捧給母親,讓母親去買油鹽醬醋。

        遠(yuǎn)處??找簧?,云朵垂在天上,像要掉下來一樣。貨輪離開黃海后一路顛簸,窗外傳來海浪的聲音。王海生是甲板部的,負(fù)責(zé)甲板清潔保養(yǎng),包括敲打油漆、船靠岸時調(diào)整纜繩等。“企鵝號”貨輪噸位小,重量輕,船行海上,顛得厲害。一小時后,他開始嘔吐。他怕被甩到海里,用繩索打了一個水手結(jié),把自己拴在欄桿上,朝著大海狂吐不止。開始是小吐,很快胃里就有翻江倒海的感覺,他扒在欄桿上,差點(diǎn)把腸子吐出來。幾小時后,眩暈感慢慢}肖失。

        小郭在欄桿旁邊,彎下腰,把一個漂流瓶放進(jìn)海里。小郭也是甲板部的,年齡比王海生小了幾歲,高鼻梁、單眼皮,一頭長發(fā),模樣好看。他蹲在甲板上,看著瓶子在海水里晃晃悠悠地漂了一會兒,很快被船體卷起的波浪吞沒。后來王海生知道,小郭每次出海都要放一個漂流瓶。有一次他問,里面寫了什么?小郭說,這是我個人的秘密。

        貨輪進(jìn)入公海后,許多大魚從海里騰空跳起,鱗片在空中閃著光,有的落到甲板上,有的落在海里。不知誰在外面突然喊道,快來看鯨魚了。哇,快來看啊。王海生趕緊朝喊聲方向跑過去,一群鯨魚像潛艇一樣從海面浮出,漸次露出深色脊背,噴著高高的水柱,從貨輪的側(cè)前方列隊(duì)游過。鯨魚濺起的海水被風(fēng)吹落在甲板上,沙子一樣“啪啪”響。

        自從看過一個電視片后,王海生就喜歡上這種海洋動物了。

        鯨魚體形龐大,吃食的時候,張開大嘴,把海水和小魚小蝦吞到嘴里,用鯨須把海水弄到鰓里,再把海水噴出去。藍(lán)鯨主要吃磷蝦,它們能吃飽嗎?王海生不相信鯨魚是靠吃磷蝦生存的,那么小的磷蝦能填飽它們巨大的胃嗎?鯨魚的叫聲響亮,而且略帶悲傷,它們在海上沒有對手,它們實(shí)在太孤獨(dú)了。王海生查過資料:鯨魚被認(rèn)為是陸地動物的后裔,它們在陸地上生活了數(shù)百萬年,大約五千萬年前回到海里。鯨魚耳垢顯示它們的年齡,類似于樹木的年輪。鯨魚是哺乳動物,不能像魚類一樣大量繁殖,大多數(shù)鯨魚三五年才生一胎,還要經(jīng)歷漫長的成長期。抹香鯨可以潛入水中兩英里深,它們的身體有獨(dú)特的適應(yīng)能力,能在潛水的強(qiáng)烈寒冷和強(qiáng)壓力下生存下來。藍(lán)鯨是世界上最大的動物,成年藍(lán)鯨體重可達(dá)兩百噸。藍(lán)鯨的叫聲比噴氣式發(fā)動機(jī)更響亮,它們的心臟和汽車一樣重,舌頭和大象一樣重。藍(lán)鯨的壽命可達(dá)九十年。它們一生遷徙的路程,相當(dāng)于從地球到月球的往返距離。

        王海生看見一條鯨魚正從自己眼前游過,他們的眼神對視片刻,鯨魚很快從海面消失了。望著鯨魚消失的影子,小郭嘆口氣說,哥,你知道嗎?這世上曾經(jīng)有一條鯨魚,生了一種疾病,它永遠(yuǎn)也發(fā)不出正常的聲音頻率,它發(fā)出的每一聲都無法被同伴聽見,從此就和別的鯨魚失去了聯(lián)系??墒撬⒉恢雷约河袉栴},所以一直到死之前,它都拼命地在海中呼喚著,直到最后,都沒有一條鯨魚理它。于是它就這樣,在大海里,孤獨(dú)地痛苦地重復(fù)著錯誤的頻率,然后在期待回音的過程中,獨(dú)自老去。

        小郭的眼睫毛很長,像海豹的眼睛一樣。他家是黑龍江漠河的,他的東北話有一股老白酒和松油的混合味道。王海生不知道這個故事。他把一支煙遞給小郭,小郭擺手說,謝謝哥,我不抽煙。戒了。

        侯增平和兩個水手在打牌。船晃得厲害,誰都沒法站起來。他們坐在地板上,把牌塞在胳肢窩里,用另一只手出牌。外面?zhèn)鱽頄|西的碰撞聲,如同保齡球道上球瓶倒下的聲音。幾只海蟑螂從船板上跑來,在燈光下露出烏黑油亮的脊背,用一對小眼睛望著王海生。他用手拍了一下船板,它們迅速在船板縫隙消失了。

        當(dāng)年,他和王小琳的房子陰暗、潮濕,蟑螂經(jīng)常出現(xiàn)。白天,蟑螂不知躲到哪里,晚上,許多蟑螂在屋里四處亂竄。一天夜里,王小琳被什么驚醒,王海生趕緊開燈,發(fā)現(xiàn)枕頭上有兩只蟑螂,正瞪著眼睛與他對視,他趕緊舉起蒼蠅拍,蟑螂迅速跑到枕頭下面,他翻開枕頭,蟑螂又跑到床下。他翻身跳到床下,蟑螂繼續(xù)用挑釁的眼睛看著他。王海生用蒼蠅拍撲打過去,蟑螂?yún)s消失了。他翻開紙箱、暖水壺,目光所到之處,都有蟑螂用挑釁的眼睛看著他。王海生決定徹底消滅這些蟑螂。他到商店買來蟑螂藥,放在它們出沒的地方,但很快發(fā)現(xiàn),蟑螂們絲毫不見減少,甚至還有增多的趨勢。王海生和蟑螂的斗爭直到搬到單位宿舍才結(jié)束。

        王海生不喜歡打牌,他習(xí)慣躺在床上,把收音機(jī)音量調(diào)到最低,聽穿過大海的電波帶來的《新聞和報(bào)紙摘要》:“本期節(jié)目的主要內(nèi)容有:受厄爾尼諾現(xiàn)象影響,格陵蘭島冰山開始融化,而且有越來越嚴(yán)重的趨勢;今年夏天以來,我國南方六省洪水泛濫,北方地區(qū)干旱嚴(yán)重;各地物價小幅波動,政府號召群眾不傳謠,不信謠,不進(jìn)行恐慌性囤積購買……”

        小郭抱著一只大鳥走進(jìn)船艙。

        這個小東西落在甲板上了。小郭笑嘻嘻地說。

        大家放下手里的撲克牌,一下把小郭圍了起來。

        這是一只斑頭雁,大概是遷徙途時被逮鳥的人弄傷了。老陶看了一眼說。初冬正是候鳥遷徙的季節(jié),這些來自歐洲、阿拉斯加及其他北美洲的候鳥喜歡去北方越冬。

        在船上,凡是帶“長”的,水手都把他們叫水頭。老陶在船上年齡最大,平常很愛護(hù)年輕人,大家叫他陶水頭。老陶在北海艦隊(duì)當(dāng)兵時是個炮手。左胳膊上留著一塊彈片,下雨天常隱隱作痛。老陶因?yàn)殚L期在船上,退役后不習(xí)慣陸地生活,一上了岸就頭暈?zāi)垦?,如同喝醉了酒一樣。他找到在遠(yuǎn)洋公司當(dāng)領(lǐng)導(dǎo)的叔叔,要求到貨輪當(dāng)海員,叔叔不解地望著這個剛從部隊(duì)退伍的侄子,用一口膠東話說,我看你這個小子是腦子進(jìn)水了,人家都是求爺爺告奶奶,要求從海上回到地面,你怎么想再回到海上?老陶說,叔叔,我一到地面就頭暈,一上船就好了,你說我怎么辦?叔叔摸著自己的禿頭說,上船以后你小子可別后悔啊。老陶說,叔叔,我就這命,不會后悔。他叔叔說,那你就去跑船吧。十天后,老陶就到船員公司跑船了,一跑就是二十多年。除去休息時間,他一年四季在海上漂著。

        小郭把斑頭雁抱進(jìn)盛工具的箱子里,里面放了一只碗,在碗里倒?jié)M水,斑頭雁伸著脖子,很快把水喝光了。喝完水后,“嘎嘎”叫了兩聲。

        小郭說,我從小就喜歡鵝。我好想有一只大鵝,在一個雪天,騎上大鵝,朝天空飛去??吹叫」臉幼樱藗冃α?。笑完,侯增平和兩個水手繼續(xù)在地板上打牌。

        太陽照在甲板上,從東向西移動,光線逐漸減弱,貨輪進(jìn)入夜航時間。船頭方向,兩道巨大光柱照亮茫茫夜海。夜里,除去貨輪的燈光外,海上一片黑暗。遠(yuǎn)處偶爾有零落的燈光,那是一些不知名的島,像螢火從窗口飄過。王海生從窗口向外望去,看見一片神秘而可怖的黑暗,海浪好像一群被追趕的野獸。大海神秘的聲音愈加響亮,有時像大炮轟鳴,有時像森林呼嘯,有時又像人聲嘈雜。

        哥,你去過漠河嗎?那里冬天整天下雪,像是要把世界給埋了。

        王海生說,我去過綏芬河。我在那里待了一段時間。

        王海生離開食品廠后,跟一個做貿(mào)易的朋友去過東北。那時正是中國和俄羅斯貿(mào)易最火的時期,他在綏芬河一個林場住了兩個月。綏芬河冬季天寒地凍,最冷時,他不敢在外面小便,擔(dān)心尿液沒落地就凍成冰棍。那年春節(jié)前,綏芬河下了一場大雪,外面一片雪白。狂風(fēng)裹著雪花,在街上橫沖直撞,因?yàn)椴贿m應(yīng)那里的嚴(yán)寒,他不久就回了青島。

        綏芬河離我們那里還有一千多公里呢。小郭說。

        王海生問,你是怎么從漠河來青島跑船的?

        小郭說,我老家是即墨的。我爺爺那輩子去闖東北,在那里成家了,就再沒回來。

        東北這幾年經(jīng)濟(jì)不太好,很多當(dāng)年闖東北的老鄉(xiāng),開始又拖家?guī)Э诘鼗亓松綎|。王海生眼里帶著幾分同情。

        小郭說,我們家生活還可以。

        你父母是干什么的?王海生問。

        我父親是一個車站的客運(yùn)員,母親在一個林場打工,他們兩人經(jīng)常為些小事情吵架。一天夜里,父親不知為什么打了母親,我聽到母親一直在哭。早晨醒來,我看見父親一個人在屋里抽煙。我問父親,我媽去哪兒了?父親說,你媽走了。

        你母親去哪里了?王海生問。

        不知道。小郭搖著頭說。

        我母親走了以后再沒回來。我一直不明白她為什么獨(dú)自離開家。難道只是因?yàn)楦赣H打過她嗎?后來聽說她跟著一個木頭販子來青島了。我初中畢業(yè)后就不上學(xué)了。我來青島一邊打工,一邊找母親。我快十年沒見到母親了。去年有人對我說,你母親去東南亞了。今年春天我接到兩個電話,電話里的人不說話,光在里面哭。

        我問,你是誰?你怎么不講話?你是不是媽媽?電話就斷了。

        小郭說到這里回過頭,背對著王海生。

        你知道是哪里的電話嗎?

        我查了一下,是一個從菲律賓打來的電話。

        只是,那個電話再沒有打過。那是一個深夜。外面下著大雪。

        小郭說完望著遠(yuǎn)處,他的眼睛里有一層雪。

        貨輪在夜色里航行著,空中彌漫著一層海霧,霧氣像一張巨大的幕布,在大海之間不斷移動著。王海生不知啥時睡著了,他夢見了父親。那一年,父親打魚回來說,我今天差點(diǎn)打到一條大魚,那條魚有咱家房子這么大。父親站在屋里,伸開胳膊比畫著。要是能打到那條魚,足夠咱吃好長時間的。我一定得打到那條大魚。初夏一天,父親再次駕著小船去打魚。那片海離岸邊只有十幾米,但父親就這么消失了。事后,有人說看到了父親消失的瞬間,但是他們沒看到魚鰭,只看到一股鮮血漂到岸邊。幾天后,有人捕到一頭虎鯊,肚子里發(fā)現(xiàn)了父親的毛衣……王海生突然醒了,他從床上跳起來,望見外面黑乎乎的??纯呆[鐘,已是深夜兩點(diǎn),外面風(fēng)聲很大。貨輪正在通過東南亞航線,一些不知名的星座在海的上空出現(xiàn)。

        貨輪在海上航行了四天,日落時接近曼谷港。王海生走到窗前,望見曼谷的夕陽有些慵懶。海灘孤零零的,彌漫著海草的腥味,海鷗在沙灘上搶奪殘留的食物,近岸的地方,海浪在石頭上泛起白色泡沫。許多貨輪從四面八方駛來,在引水員的引導(dǎo)下逐漸靠近泊位?!捌簌Z號”貨輪裝的是散貨,要在這里卸下貨,再裝滿大米,然后返回國內(nèi)。水手們陸續(xù)走出船艙,有的在欄桿上伸懶腰,有的在甲板上抽煙。侯增平把一支煙丟給他,他接過來點(diǎn)上,使勁吸了幾口。侯增平乜斜著眼說,晚上下船后帶你去個地方玩。王海生吐了一口煙,沒說什么,他在看落日。曼谷的落日似乎比青島海灘的更大,顏色也更深一些。

        貨輪拋錨后,四周被小船圍得水泄不通。王海生和小郭放下引水梯,水手們走下舷梯,開始拿東西跟他們交換。小郭用兩塊肥皂換了一堆香蕉,侯增平用兩瓶啤酒換了半麻袋椰子。侯增平來過曼谷好多次,和很多人都熟,他給一個小姑娘兩包方便面,順手摸了她一把。王海生第一次跟泰國人這么近距離接觸,很想跟他們交流一下,但他什么都不懂,只好站在遠(yuǎn)處看。

        泰國是允許船員免簽登陸的國家。碼頭路口停著許多三輪車,車夫是深棕色面孔、個子矮小的泰國男人,他們或在三輪車上,或站在路邊招呼過往的客人。侯增平朝一個車夫招招手,車夫馬上蹬著三輪車過來了。侯增平和車夫嘀咕了幾句,車夫有些不情愿的樣子,侯增平又對車夫嘀咕了幾句,車夫的表情立刻有了笑意,他做出一個上車的動作,王海生和侯增平上了車。三輪車駛出碼頭后進(jìn)入街道,路邊坐落著泰式風(fēng)格的建筑,許多說日語、韓語、馬來語的男女,穿著色彩鮮艷的衣服,大搖大擺地從他們面前走過。王海生第一次來泰國,一切都覺得新鮮。吃過晚飯,王海生隨侯增平來到一條街上。路旁有一家歌舞廳,門口有一個很大的櫥窗,里面放著一種緩慢的音樂。一個女郎隨著音樂緩慢地脫衣服,她濃妝艷抹,邊脫邊朝路人做著飛吻的動作。女郎很陜脫得只剩一層薄紗,里面的內(nèi)衣清晰可見。王海生初次見到這種場面,心里覺得很不自在,侯增平看他一眼說,這里只是廣告,里面還有過癮的。侯增平在窗口買了兩張門票,他把門票朝王海生面前一晃,說,今天讓你開開眼界。說完神秘地朝他笑笑。

        舞廳入口很多人在排隊(duì)。他倆隨著觀眾慢慢走進(jìn)場地,表演還沒開始,兩人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幕布是一塊半透明的薄紗,后面閃著忽明忽暗的光線,能隱約看到半裸女郎在里面走動。音樂漸漸響起來,一種奇怪的聲音混雜其中,王海生聽了一會兒,覺得是像蛇一樣的女聲,在斷斷續(xù)續(xù)地喘息。一會兒,表演開始了。燈光漸漸暗下來,音樂停了,場地瞬間一片寂靜。幾分鐘后,燈光突然亮了,音樂重新響起來,舞臺的帷幕向兩側(cè)徐徐拉開。一群小姐伴著音樂陸續(xù)從后臺走來,她們身材苗條,濃妝艷抹,耳上佩戴著藍(lán)寶石耳環(huán),胸前掛著水晶項(xiàng)鏈,衣裙纏繞著蓮步,步態(tài)輕盈優(yōu)美。小姐的領(lǐng)口開得極低,人人一對雪白的酥胸,不時在臺上朝觀眾搔首弄姿。觀眾席不時傳出陣陣尖叫,王海生四處張望一下,周圍有來自非洲的黑人、歐洲的白人、黃皮膚的東亞人以及褐色皮膚的南亞人,人們在臺下用不同語言表達(dá)著內(nèi)心的激動。

        王海生掙扎著從自己位置站起來,一步步走到場地外面。他走到一棵高大的棕櫚樹下,從口袋里掏出煙,點(diǎn)了一支煙,大口吸了起來。他覺得剛才自己進(jìn)入一種幻境,仿佛海上的一層云霧。煙很快抽完了,他又點(diǎn)了一支。曼谷的夜晚異常香艷,夜空的星星仿佛女人的眼睛在向他眉目傳情。

        一會兒,他覺得身后伸來一只手,回頭一看,是侯增平。

        次日,侯增平在碼頭早市買了兩只暹羅貓。他把貓裝進(jìn)包里,偷偷帶回船艙,想回青島后去寵物市場賣掉。水手到了世界各地,都會帶些當(dāng)?shù)靥禺a(chǎn),“帶貨”是他們的收入來源。兩只暹羅貓身材修長,四肢和軀干比例均衡,氣質(zhì)高雅,活像夜場燈光下的人妖,嫵媚鮮亮。侯增平把貓放在事先準(zhǔn)備好的籠子里,給它們添了水和貓糧。一天后,貓就學(xué)會了在沙堆里撒尿屙屎。兩只貓很乖,侯增平睡覺時,它們安靜地待在一邊。其中一只貓會撒嬌,四腳朝天仰頭看著侯增平,慢慢地扭動身體,翻過去,再把頭倏地轉(zhuǎn)過來,動作讓人忍俊不禁。吃飽后,兩只貓喜歡顛著貓步,大搖大擺地在庫房里逡巡,仿佛把庫房當(dāng)成了秀場。

        小郭買了一只大蜥蜴。這種來自史前的動物瞪著一對冰涼的眼睛,望著兩只暹羅貓。一只暹羅貓悄悄走過去,在蜥蜴背上聞聞,發(fā)出“呲”的驚叫,胸毛立刻豎起來了,空蕩蕩的庫房多了幾分緊張氣氛。小郭走上前去,想阻止貓做出危險(xiǎn)動作。蜥蜴卻對貓的行為視若無睹,它慢慢扭動身子往前爬去,一直爬到庫房門口,用冰涼的眼睛望著幽暗的走廊。

        “企鵝號”返回青島是個上午。貨輪臨近港口前,城市由遠(yuǎn)而近,圣彌厄爾教堂的尖頂、海關(guān)大樓的輪廓逐漸清晰。王海生第一次離家這么長時間,一切都覺得親切。貨輪在泊位停下來。侯增平提著兩只暹羅貓,小郭抱著那只蜥蜴,一前一后走下貨輪。王海生的腳剛著地,恍然覺得高樓和馬路仿佛海上的波浪,在腳下起伏著。第一次出海的人,都有這樣的感覺。

        水手們陸續(xù)走出碼頭。碼頭外面的梧桐樹下停著一輛紅色寶馬車,小郭抱著那只蜥蜴,走到紅色寶馬車前。侯增平用眼神朝王海生示意著,他順著侯增平的眼神看去,寶馬車的車門開了,開車的是個中年女人。小郭抱著蜥蜴上了車,寶馬車沿海邊的柏油路開走了。

        小郭傍了一個富婆,聽說這個女人有背景。侯增平說。

        王海生望著寶馬車遠(yuǎn)去的影子,在路邊愣了半天。

        第一次出海,王海生連工資帶補(bǔ)貼,一共領(lǐng)了一千多塊錢,是他在食品廠收入的幾倍。這可是靠體力掙的錢啊。想起以前在食品廠上班時,一個月才三百多塊錢,總是不舍得花。有次陪王小琳逛利群百貨,看見有人在柜臺前大把花錢,專挑貴重的東西買,他既羨慕又嫉妒。他想,啥時候自己有錢了,一定來利群百貨顯擺一次。離開碼頭后,他打了一輛出租直奔利群百貨。那天,他也體驗(yàn)了一次有錢的感覺。他給自己買了一件襯衣、一瓶摩絲,給王小琳買了一件羊毛衫和一雙高跟鞋。買完后,又打了一輛出租,興沖沖地回到家。

        在海上漂了十幾天后,王海生太累了。他回到家倒在床上就蒙頭大睡,醒來時已經(jīng)是下午時分。見離天黑還有段時間,王海生提包去市場買菜。公交車一路搖搖晃晃的,下車后,他徑直朝市場走去。攤位有各種蔬菜、豬肉、牛肉,還有賣活雞的。他覺得自己有錢了,買菜就很大方。買完后,他提著蔬菜和海鮮,再坐上2路車回家?;氐郊遥畔虏撕秃ur,開始拾掇廚房。王小琳平時賣服裝,很少有時間收拾家。他把灶臺和碗筷一一清洗了一遍。天色漸漸昏暗,一群麻雀從半空中落下來,對面樓上的燈一盞盞亮了。

        王小琳回家已經(jīng)晚上七點(diǎn)多了。進(jìn)門后,見王海生回來了,問,啥時回來的?

        上午回來的。王海生在廚房邊收拾東西邊說。

        回來怎么也不告訴我一聲?她口氣里有些責(zé)怪。

        在海上晃了十幾天,一直睡不好?;貋砭退恕Kf。

        又站了一天,快累死了。王小琳說完,把包掛在衣帽架上,開始在椅子上清算賬目。她賣服裝有個習(xí)慣,每天都要清算一遍當(dāng)天的賬目。王海生在廚房里開始做飯。他邊做邊想,兩人在食品廠時,每次約會都要做愛。那時不知道為什么有那么多激情,結(jié)婚一年后,那種激情就像一堆火苗,忽然熄滅了。他一直不明白這是為什么,大概就像人家說的,愛情這玩意兒是來得快,去得也快。他有時甚至想,自己和王小琳年輕時的性愛是愛情嗎?

        吃完飯后,王海生心里嘀咕,和王小琳很久沒有做愛了。想到這里,他伸手去抱王小琳,被她一把推開了。

        王小琳問,這次出去掙了多少錢?

        王海生說,連工資帶補(bǔ)貼,總共一千多塊呢。

        王小琳滿臉高興地說,真的?跑船原來能掙這么多錢。拿來我看看。

        王海生不高興了,說,錢的事明天再說吧。他又想去抱王小琳,又被推了一把。

        王小琳把手伸到他面前說,今天的事今天就做。明天還有明天的事。

        聽到這里,王海生剛才的念頭一下沒了。

        他把錢從包里掏出來,一把甩到王小琳面前,拎起被子走出房間。他躺在沙發(fā)上,怎么也睡不著。外面?zhèn)鱽砹骼素埖慕新?。他望著走廊反射進(jìn)房間的月光,心里突然一陣煩惱。他輕輕把門掩上,悄悄退到走廊,又慢慢走到樓下。入夜后,水手街很安靜,燈光在石板上一閃一閃的,一只貓正慢悠悠地穿過有月光的馬路。他獨(dú)自在路上走著,不覺走到一座建筑附近,一股薔薇花淡雅的花香撲鼻而來。他抬起頭,見二樓的燈光穿過玻璃,在地上投下一道暖色的光暈,窗口傳來一陣琴聲……他突然想起來,這里是市南文化館的琴室。他讓自己鎮(zhèn)靜了一會兒,慢慢離開那座建筑,朝街頭一家發(fā)廊走去。

        一輛電車駛來,燈光照在樹木和墻上。電車駛過后,樹木和墻變得幽暗起來,只有發(fā)廊昏黃的燈光在夜里閃爍。王海生不覺走到發(fā)廊門口,見一個發(fā)廊女在給一個年輕人做按摩。他走進(jìn)去時,發(fā)廊女抬頭朝他看了一眼,示意他在椅子上坐下,又朝里屋叫了一聲,冉冉,倒杯水。隨后從里屋走出一個女孩。女孩看上去像中學(xué)生,齊眉劉海兒下有一雙大眼睛,眼影是淡粉色的。叫冉冉的女孩倒了一杯水,翹著蘭花指的手里捏著一個茶盅,走到他面前笑著說,大哥,喝茶。女孩說完仰了一下頭,他看出女孩眉宇間露出一絲風(fēng)塵氣。

        他一邊喝茶,一邊朝前打量著。發(fā)廊女讓年輕人的頭挨近自己胸前,十指在他頭上、面部、脖子上像蛇一樣纏繞著。收音機(jī)傳出一首流行歌曲:雪在燒……雪在燒……風(fēng)中的花朵……絕望地奔跑……年輕人做完按摩剛走出門,又進(jìn)來一個中年男人。發(fā)廊女朝中年男人走過去,在他耳邊說著什么。中年男人聽完壞笑了幾聲,隨后和她去了里間。半小時后,中年男人做完按摩后走出房間,把錢塞到發(fā)廊女領(lǐng)口,順手摸了一下她的胸,轉(zhuǎn)身往門口走去。

        發(fā)廊女轉(zhuǎn)身對王海生說,帥哥,你想按摩嗎?

        王海生猶豫了一會兒說,不,我不要。

        王海生扭頭往回走。夜深了,路上行人很少,路燈把路面照得閃閃發(fā)光,樹木上空卻漆黑一片。他回家時,剛走到樓梯口,聽到王小琳在床上鼾聲大作。

        貨輪去菲律賓時,侯增平從馬尼拉港帶回一個女人,她叫特里奧娜,侯增平給她起了個中國名字——娜娜。

        侯增平一直單身。最早有人給侯增平介紹對象,他母親挑三揀四,不是嫌人家顴骨高,就是人家屁股小。侯增平母親說,女人顴骨高克夫,屁股小生不出孩子;男人一輩子最重要的是找個好老婆;女大三,抱金磚,你看我比你爹大三歲。你爹找了我享一輩子?!钤銎饺藲q了,還是條單身狗,他的婚事完全是砸在他母親手里。

        貨輪到馬尼拉后,王海生跟著侯增平去過一個巷子。那里有個紅燈區(qū),房子外面貼著炫目的招貼畫,窗玻璃透出閃亮的燈光,不時有男人女人晃動的影子。

        這個叫娜娜的菲律賓女人會說漢語,她說自己祖上是江蘇南通人,早年,她曾祖父跟著一伙人下南洋,最終留在了馬尼拉。她曾祖父曾經(jīng)在馬尼拉有幾個店鋪,但因?yàn)槲?,家族很快敗落了。侯增平和娜娜在船艙里親熱,王海生只好走出貨艙,來到外面甲板上。他隨身帶了一本《心經(jīng)》,是姨媽送的。他姨媽離婚后皈依佛教,成了一名居士,每日在家燒香拜佛。姨媽每次見到王海生就說,人生就是一場空幻,海生,信佛吧,一切萬物皆歸無常,只有佛能渡所有苦厄。那幾年,王海生剛離開食品廠,生活壓力很大,哪有心思信佛。這本《心經(jīng)》在他床頭幾年了,落了一層灰。上次和侯增平在曼谷看過表演后,他反復(fù)告誡自己,不管遇到什么疑惑,都要守住心性。這次去菲律賓前,他抹去《心經(jīng)》的塵土,把它帶在身邊,得空翻上幾頁,心里果然靜了許多。

        異國的月色灑在甲板上,雪一樣白。這個夜晚,在一片茫茫大海上,他望著暗藍(lán)色的夜空,嘴里輕聲念道: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一片片冰涼的東西落在他的臉上,他用手拭了一下,是幾滴雨水,哦,外面下雨了??罩袀鱽泶笱愕穆曇簦案赂隆薄案赂隆?,叫聲時大時小,斷斷續(xù)續(xù)。王海生抬頭朝夜空望去,水星在南,北斗在北,群星在天空中閃動著。夜空充滿暗藍(lán)色的天光,那是來自宇宙的光芒。

        又一陣叫聲傳來,他仔細(xì)朝聲音方向?qū)ふ抑?,卻什么也沒有看到。

        侯增平把娜娜帶到青島,在服裝市場為她租了一個攤位,和王小琳的攤位很近。娜娜很有經(jīng)商天賦,很快就和大家混熟了。有一次,娜娜認(rèn)識了一個俄羅斯船員,那個船員長得虎背熊腰,一臉絡(luò)腮胡子,名字叫瓦西里。侯增平知道,許多俄羅斯船員來青島,都會去服裝市場帶貨,帶的大都是中國的紡織品。那次,瓦西里一次帶了三十套衣服,僅這筆生意,娜娜就賺了兩千多塊錢。瓦西里家是海參崴的,他和娜娜建立了一種貿(mào)易關(guān)系。為了感謝瓦西里,侯增平請他吃過一次飯。后來,娜娜干脆從青島紡織廠拿貨,去海參崴做紡織品貿(mào)易。她坐火車從青島出發(fā),到綏芬河中轉(zhuǎn),第二天乘大巴去海參崴。瓦西里在海參崴已經(jīng)找到購貨商,兩天后,娜娜帶的紡織品很快就出手了。

        一次出海途中,侯增平對王海生說他不想跑船了,想和娜娜去市場賣服裝。侯增平說,賣服裝比咱們跑船來錢快多了。在船上晃悠半年才能掙一萬塊錢。王海生想,跑船雖然辛苦,可比自己在食品廠時掙得多。他看了侯增平一眼說,跑船是掙錢不多,可都是自己辛辛苦苦得來的,這樣心里踏實(shí)。侯增平說,踏實(shí)個屁,你沒聽人家說嗎?現(xiàn)在這個年頭,出力的人不掙錢,有錢的人不出力。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你知道有個叫牟其中的人嗎?王海生說不知道。侯增平說,人家牟其中用國內(nèi)的紡織品,去俄羅斯換了一架飛機(jī)。王海生說,他換他的飛機(jī),咱跑咱的船,這事之間沒關(guān)系吧?侯增平說,你這人是豬腦子,和你永遠(yuǎn)說不清。

        那天貨輪回到碼頭,天已黑了下來。侯增平從碼頭回家,見房門開著一條縫。他推門進(jìn)去,娜娜裸著身子坐在床上,床在輕輕晃動。娜娜的眼睛閉著,隨著床的晃動,她的奶子像一對燈籠,在燈光下跳動著。侯增平看見娜娜身下有個男人,仔細(xì)一看是瓦西里。他放下背包,快步跑上前去,剛把娜娜拉下床,瓦西里一下從床上跳起來,順手打了他一拳。這一拳打得挺重,侯增平晃了兩下倒在地上,眼睛直冒金星。等他醒過神來,瓦西里已經(jīng)走了,娜娜已經(jīng)穿好衣服,正坐在床邊抹眼淚。侯增平狠狠抽了娜娜兩巴掌,問,你和那個渾蛋怎么勾搭在一起的?娜娜哭著說,是他勾引的我。侯增平問,你說的可是真的?娜娜哭著點(diǎn)點(diǎn)頭。

        次日,侯增平叫上王海生和小郭,一起去碼頭找瓦西里,想好好教訓(xùn)他一頓。早晨八點(diǎn)多,仨人打了一輛出租車,一路朝碼頭趕去。碼頭泊著幾艘裝滿集裝箱的貨輪,幾個外國船員正從舷梯上往下走,沿海邊的水泥路走出碼頭。最深泊位停著一艘萬噸級貨輪,上面掛著俄羅斯國旗。一個年輕水手正在用水龍頭沖洗甲板,見三個中國人氣勢洶洶地走來,年輕水手用笨拙的中國話問,請問你們找誰?侯增平氣沖沖地說,我們找瓦西里。年輕水手朝貨輪底艙指了一下說,他在下面。侯增平朝前走了兩步,被年輕水手擋住了。他說,你們不能隨便下去。侯增平說,那你把瓦西里叫出來。年輕水手放下水龍頭,朝貨輪底艙方向哇啦哇啦地喊了幾句,隨后,舷梯傳出一陣“咚咚”的腳步聲。一會兒,那個叫瓦西里的船員從舷梯走上來。他朝年輕水手嘰里咕嚕地說了幾句,回頭看見侯增平身后站著兩個男人。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包俄羅斯香煙,想給侯增平遞過去,被侯增平一把打掉了。瓦西里自己掏煙點(diǎn)上,朝侯增平吐出一口煙,用蔑視的眼神看著他。

        王海生站在侯增平后面,感覺這個叫瓦西里的船員不太友好。你在別人的國土上,睡了人家的女人,不但不道歉,還用這種態(tài)度對待人家,真是有些欠揍了。他聽到瓦西里說,你們是來打架的?三個人打一個人可不公平。你們知道普希金為自己老婆和丹特士決斗的故事嗎?那可是一對一的。侯增平說這個我不知道,我就知道我們是來揍你的。說著搶先一步,把瓦西里手里的煙奪下來,踩在地上,又順手打了他一巴掌。這一巴掌力氣挺重,把瓦西里打得退了兩步。侯增平順勢往前跨了一步,使足力氣,又朝瓦西里打了一巴掌,瓦西里一閃身躲過了。侯增平又往前跨了一步,朝瓦西里打了一巴掌,瓦西里順勢抓住侯增平的手,往后猛得用力,把侯增平“啪”的一聲摔在地上。侯增平趴在地上,半天沒爬起來。瓦西里轉(zhuǎn)過身,用長滿黑毛的手指著王海生和小郭說,你們真是沒有騎士精神。要不要你們?nèi)齻€人一起上?他說著朝小郭身前跨了一步,一把抓住小郭的衣領(lǐng),把小郭舉了起來。小郭的手像一只鳥一樣,在空中胡亂比畫著。這時,王海生大喊一聲,把他放下。瓦西里在喊聲中停下了,他回頭打量一眼這個瘦高個子、皮膚白皙的年輕人,說,你們真想三個人一起上?好,我給你們個機(jī)會。

        王海生往前走了一步,對瓦西里說,你剛才不是說普希金和丹特士決斗的故事嗎?那咱們兩人就來個一對一,怎么樣?瓦西里冷笑一聲說,年輕人,你不是開玩笑吧?王海生說,大白天的,我沒時間和你說廢話。瓦西里又冷笑一聲說,你不怕我一拳把你打殘了?你要是現(xiàn)在后悔了,還可以把話收回去。王海生說,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王海生和瓦西里說話的時候,周圍陸續(xù)來了一些圍觀的人。瓦西里晃著膀子,朝王海生大搖大擺地走來,他的手在空中握了幾下,手指發(fā)出“咯吧咯吧”的聲音。然后一個跨步朝前撲來,王海生身體輕輕一閃,躲開了瓦西里。他知道如果被瓦西里抓住,以自己的體力是斗不過他的。王海生是在閃躲時出手的,那只是瞬間的事,他聽到瓦西里撲倒在地時,身體發(fā)出骨頭斷裂的聲音。

        王海生舅舅是膠東半島著名的拳師,新中國成立后隱姓埋名,長期隱居嶗山。王海生初中暑假跟舅舅練過拳擊,他曾二十天打破三個沙袋。

        瓦西里倒地后半天沒起來。侯增平從旁邊走過來,把瓦西里的頭按在地上,在他背上踢了兩腳。王海生把候增平推開,把瓦西里從地上扶起來。瓦西里站起來后,不斷晃著腦袋,嘴里不斷用俄語說著什么,王海生在他臉上看到一股不服氣的表情。他走上前,用手拂去瓦西里身上的沙土。他聞到瓦西里身上有一股尿臊味道。瓦西里下身一片潮濕。

        后來想起那天和瓦西里的打斗,王海生心里著實(shí)有些害怕。

        碼頭派出所的警察來了。侯增平認(rèn)識這個警察。他走到警察面前掏出煙,警察對他擺擺手。警察讓他們幾個人到派出所錄口供。在派出所里,警察詢問他們?yōu)槭裁创蛉藭r,侯增平說,瓦西里和我老婆亂搞,被我當(dāng)場逮住了。他不但不道歉,還出手打了我。我就是想當(dāng)面好好教訓(xùn)一下這個老毛子。侯增平氣憤地說。警察朝他說,那也不能跑到碼頭來打人啊,你們這樣萬一把他打殘了,弄不好就會影響咱們和俄羅斯的關(guān)系,那樣事情就搞大了。警察回頭責(zé)問瓦西里,你是和人家的老婆亂搞了?瓦西里說,我們那不是亂搞。我們是……兩廂情愿。瓦西里的中國話越說越溜了,連“兩廂情愿”都會說。侯增平一聽又來氣了,他朝前一步剛掄起拳頭,被警察擋住了。警察讓瓦西里給侯增平道歉,發(fā)誓再也不和娜娜見面。瓦西里當(dāng)場發(fā)誓,再也不和娜娜見面。侯增平的怒氣漸漸消了。

        一個月后,貨輪從馬來西亞回來,侯增平發(fā)現(xiàn)屋里空蕩蕩的,娜娜把他的東西全卷走了,只剩一張床。王海生去看他時,侯增平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眼里空空的。半晌,他攤開雙手說,沒了。我半輩子的家業(yè)沒了,什么都沒了。

        “企鵝號”貨輪去神戶港是個冬末。貨輪進(jìn)入日本海不久,在距神戶港不遠(yuǎn)的海上遇到殘留的海冰。

        王海生在食品廠時經(jīng)歷過海冰。那一年天氣奇寒,大雪一場接著一場,風(fēng)像刀子割得皮膚生疼。很多老狗因?yàn)樘鞖夂?,夜里凍死在路上,一些夜行的鳥在空中哀鳴幾聲,突然從瓦藍(lán)的夜空墜落。整個膠州灣完全被海冰覆蓋,來自外國的貨輪開不進(jìn)來,一直停在很遠(yuǎn)的海上。那是膠州灣有文字記載以來最大的海冰。往日波濤洶涌的海水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大片冰面。巨大的冰塊在海水作用下形成奇怪的形狀,層層疊疊地堆積在一起,堆成一座座小冰山。白天,藍(lán)幽幽的冰塊發(fā)出堅(jiān)硬刺目的光芒,海面一片死亡氣息。夜里,海島的燈塔不斷閃爍著,向船只傳遞海冰的信息,數(shù)百條漁船被牢牢地冰封在海里。后來,海軍的破冰船來了,破冰船如同一頭巨大的藍(lán)鯨,在冰面上噴云吐霧。海冰被粉碎了,冰塊被崩射到空中,又一塊塊落進(jìn)海里。破冰船在“咔嚓咔嚓”的響聲中迅速向前推進(jìn),冰封的海面被辟出一條寬寬的航道……

        為了避免海冰對船體造成損壞,“企鵝號”貨輪行進(jìn)速度很慢,傍晚才漸漸靠近神戶港。

        神戶港位于日本本州南部的兵庫縣蘆屋川河口西岸,瀕臨大阪灣,是日本最大的集裝箱港口。王海生在甲板上遠(yuǎn)遠(yuǎn)看見神戶港塔,塔頂?shù)臒艄庠诎黹W著寒光。雖然冬季即將過去,但神戶的溫度要比青島冷了許多。下船前,他穿上那件藍(lán)色面包服,那是他當(dāng)水手第一次發(fā)工資買的,已經(jīng)跟隨他兩年多了。他把自己裹得嚴(yán)嚴(yán)的,跟著侯增平慢慢走出貨輪。因?yàn)槟饶鹊碾x開,侯增平心情很郁悶。吃完飯后,他想帶著王海生去神戶港附近的夜市玩,王海生說想自己走走。侯增平在碼頭門口打了一輛出租車,很快消失在朦朧的夜色里。

        王海生第一次來神戶,他不能走遠(yuǎn),必須待在離港口不遠(yuǎn)的水手區(qū)。神戶的夜晚,路燈下晃動著穿和服女子的身影,風(fēng)中不時傳來委婉陰柔的日本音樂,他心里不免有一種身在異國的孤獨(dú)感。王海生沿著街道漫步到一個廣場,這里正有一個小樂隊(duì)在演奏。他在一旁觀望了一會兒,便隨懶散的人群繼續(xù)往前走。兩天來,海上的顛簸使他有眩暈的感覺,為了清靜一點(diǎn),他拐進(jìn)旁邊一條小巷,在這里,那種喧嘩聲漸漸消退了。他在小巷走了大約一刻鐘,忽然聽到一陣鋼琴聲。他放慢腳步,從一條巷子到另一條巷子仔細(xì)打量著。走了一會兒,他覺得每條小巷都有輕柔的音樂聲,那些從夜的深處發(fā)出的聲音,在周圍四處彌漫著。正當(dāng)他以為鋼琴聲就在附近時,琴聲又忽然消失了,只見紅黃相間的燈光在閃動。

        王海生覺得是自己出現(xiàn)了幻覺。其實(shí),他只想找個地方喝一杯咖啡,或者一杯紅酒。他看見前面有家名叫“居酒屋”的酒吧,他在門口猶豫了片刻,輕輕推門進(jìn)去。門上的鈴鐺“當(dāng)啷”一聲,提醒有客人進(jìn)來,一年輕女子迎上來,對他俯首說了聲“空尼幾瓦”(日語你好的漢語諧音),王海生隨著一聲“空尼幾瓦”走進(jìn)去。酒吧是日本式的裝飾風(fēng)格,里面比較安靜,幾個客人或倚靠沙發(fā),或斜倚吧臺。王海生找了一個僻靜位置坐下。一個男人坐在吧臺椅子上喝酒,看樣子是日本人;一個女人在嚼冰,冰塊被她不斷塞進(jìn)嘴里,咬碎時發(fā)出銳利的聲音。房間拐角有一臺唱機(jī),旁邊摞著一疊唱片。日本男人喝過幾杯酒后,朝女招待打了個響指,女招待用日語和他嘀咕了幾句,隨后,女招待走近唱機(jī),將一張唱片放進(jìn)去。唱機(jī)沙沙響著,傳出鄧麗君的《襟裳岬》。

        從第一次聽開始,王海生就喜歡這首歌。他了解到襟裳岬是日本北海道一塊伸向太平洋的海岬,長達(dá)一百多公里,在山脈間形成許多巖礁,斷續(xù)延伸到海灣數(shù)公里遠(yuǎn)的洋面上。襟裳岬是寒流與暖流的匯合點(diǎn),經(jīng)常大霧升騰,海浪翻滾,構(gòu)成一幅充滿律動的景觀……他隨著音樂輕輕哼唱著:

        海邊掀起浪濤

        激蕩了我的心

        記得就在海邊

        我倆留下愛的吻

        那樣美又溫馨

        如今只有我一個人……

        他一邊哼唱,一邊向四周巡視,發(fā)現(xiàn)靠窗位置有一架鋼琴。他想,也許剛才聽到的琴聲就是這里發(fā)出的。

        隨著一艘郵輪到達(dá),酒吧的客人逐漸多了起來。鄧麗君的歌聲停下后,一個歐洲客人點(diǎn)了一首鋼琴曲。幾分鐘后,一個女人從燈光暗淡的位置上站起來,緩緩走到鋼琴前。女人在鋼琴前坐下,伸出雙手,輕輕敲擊了琴鍵,鋼琴發(fā)出一陣輕柔的旋律,是柴可夫斯基的《四季》。王海生覺得彈琴女人有些面熟,他不禁從座位上起身,往前走了幾步。借著昏黃的燈光,他似乎認(rèn)出了坐在鋼琴前的女人,覺得眼前一降恍惚。不知道是自己腦子出了毛病,還是時間在倒轉(zhuǎn),眼前竟出現(xiàn)了八年前的景象:市南文化館琴室的燈光下,一個女人從門口進(jìn)來,緩緩走到鋼琴前……

        他定睛一看:是孔燕子?

        王海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不相信會在神戶遇到自己暗戀多年的孔燕子,她可是消失好多年了啊。這是不可能的,上帝不會這樣安排的。他又仔細(xì)看了幾眼,嗯,這個彈琴的女人確實(shí)是孔燕子。

        孔燕子穿著一條紫色百褶長裙,白色羊毛衫上鑲著一串黑色的珠片,腳上是一雙天鵝絨面的高跟鞋。她看上去有些發(fā)福,不過身材依然優(yōu)雅。她顯然沒看到正在暗中端詳自己的王海生??籽嘧佣俗谇俚噬?,雙手在琴鍵上起伏著,表情伴隨著鋼琴的旋律,沉浸在柴可夫斯基《四季》的情境里。

        王海生想起八年前那個晚上,市南文化館外面出現(xiàn)的黑色轎車。那是一輛凱迪拉克牌轎車,當(dāng)年,市南區(qū)只有兩人有凱迪拉克,一個是在海上走私原油的暴發(fā)戶,另一個是做紡織品出口的日本商人。

        日本商人?凱迪拉克牌轎車?

        王海生突然把孔燕子當(dāng)年消失,與那個做紡織品的日本商人聯(lián)系起來。他在心里畫了一條虛線:孔燕子——凱迪拉克車——日本商人——神戶……不知為什么,孔燕子彈完《四季》后,他突然想聽《命運(yùn)交響曲》,那是孔燕子八年前反復(fù)彈的曲子。他把女招待叫到面前,用漢語說出《命運(yùn)交響曲》,女招待朝王海生一邊點(diǎn)頭,一邊說著“哈依”,然后走到孔燕子面前。幾分鐘后,《命運(yùn)交響曲》在酒吧里響了起來。

        八年后,王海生再次聽到孔燕子彈的《命運(yùn)交響曲》,心里悲喜交集,淚水一下涌了出來。

        他怕被別人看見,把臉轉(zhuǎn)到暗處,輕輕拭去眼角的淚水。隨后,他向女招待要了一杯芝華士。

        先生想要哪個牌子的?女招待俯身問他。

        普通的芝華士就好。加一點(diǎn)冰。王海生說。

        一會兒,女招待托著不銹鋼盤子站在他面前,盤子里是一杯蘇格蘭芝華士,43度。他審視了一眼酒杯,里面有兩塊形狀精致的冰塊,漂在橙色的玻璃杯里。他端起來喝了一口,然后瞇起眼看著不遠(yuǎn)處的孔燕子??籽嘧右恢痹趶椙?。只是看起來她的技藝比八年前更成熟,曲調(diào)卻多了幾分悲愴。時間不僅能改變一個人,也能改變一首鋼琴曲的曲調(diào)?!睹\(yùn)交響曲》彈完后,他朝坐在鋼琴前的孔燕子走去。

        孔燕子就是這個時刻認(rèn)出了朝她走來的王海生。

        次日,神戶下了一場雨夾雪。細(xì)雨夾雜著雪花,從上午開始不停地下著。下午三點(diǎn)多,王海生從碼頭出來,看到在門口等他的孔燕子。這時,雪已經(jīng)變成了雨,細(xì)雨紛紛揚(yáng)揚(yáng),不斷落在他們身上。見面后,倆人相視笑了笑??籽嘧訐伍_一把紫色雨傘,王海生躲進(jìn)傘下,慢慢走在柏油路上。幾只海鳥掠過低矮的房子,朝海面方向飛去。

        好久不見了,沒想到會在這里遇到你。孔燕子語氣里有一絲喜悅。

        我也沒想到,真是天意。如果貨輪不來神戶,就不會遇到你。王海生說。

        我請你一起去吃中餐吧?孔燕子終于打破沉默。

        中餐?這里有嗎?王海生問。

        孔燕子說,我聽說“南京町”附近有家中餐館挺不錯。

        倆人在傘下走著,身體偶爾碰在一起,又立刻避開。他們拐過兩條街,前面出現(xiàn)“南京町”字樣的牌匾。

        “南京町”是一條華人街,許多來自國內(nèi)的華人住在這里??籽嘧舆呑哌呎f。

        王海生見“南京町”和青島的中山路差不多,路邊有許多老式建筑以及商品專賣店和咖啡館。孔燕子在一家中國餐館前打量了一番,朝王海生說了一句,“大概就是這里”,然后扭頭走了進(jìn)去,王海生也跟著走進(jìn)去。

        餐館墻壁上掛著梅蘭竹菊四扇紅木掛屏,另一面墻上掛著兩幅書法卷軸。側(cè)面是一道兩米長的屏風(fēng),繡著幾團(tuán)碩大的牡丹。餐桌上鋪著藍(lán)色印花桌布,托盤、茶具都是中國的水墨風(fēng)格。他們找了一個臨窗位置坐下,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走過來,遞上一個菜單??籽嘧咏舆^菜單,點(diǎn)了一瓶紅酒和幾個小菜,還回菜單時問:會說漢語嗎?年輕人的眼神忽然亮了起來。他高興地問,你們也是中國人嗎?孔燕子微笑著點(diǎn)頭。年輕人幾步跑到樓梯口喊道:老板娘,快來呀,有中國人來了。他剛喊完,樓梯立刻響起一陣腳步聲。隨著腳步聲越來越近,一個老板娘模樣的女人下來了。她可能在三十五到四十歲之間,穿一套紫色裙裝,頭發(fā)盤在腦后,一副干練的樣子。她繞過餐桌走到孔燕子跟前,微笑著問,朋友,從哪里來?孔燕子說我是青島的。老板娘笑了一聲,我是濟(jì)南的。王海生心里一熱,沒想到在這里遇到山東老鄉(xiāng)。前幾年看《北京人在紐約》,經(jīng)常想起青島人在日本的故事,因?yàn)楹芏嗲鄭u人越過大海,去了與之毗鄰的日本。老板娘站在一旁繼續(xù)介紹自己,她來日本十幾年了,最早是在一個老鄉(xiāng)餐館當(dāng)服務(wù)員,攢了些錢后,就開始自己做餐館了……她的普通話帶著一股鄉(xiāng)音,讓王海生和孔燕子感到特別親切。老板娘說完就去招呼別的客人了。很陜,年輕人端來一瓶紅酒和幾盤小菜??籽嘧娱_了紅酒,他們開始談起往事,說起水手街的鄰居、幾個共同認(rèn)識的人……

        一晃八年多了……王海生說。過得真快,不是一般的快,像是……我實(shí)在想不出恰當(dāng)?shù)谋扔鳌?/p>

        像是做了一個夢??籽嘧诱f。

        王海生問,這些年,你一直在這里?

        我去了很多地方……孔燕子說。

        你當(dāng)年為什么……他想問,你為什么離開了青島?但話到嘴邊卻問道,你過得好嗎?隨即,他看到她在搖頭。

        我來日本后,想過和你聯(lián)系,但是……孔燕子欲言又止。

        我可以問一個問題嗎?王海生問。

        孔燕子說,你想知道我為什么離開青島?

        王海生點(diǎn)了點(diǎn)頭。孔燕子喝了一口酒,望著窗外嘆口氣說,你還是不要問了。

        王海生看見她眉宇間閃現(xiàn)過一絲痛苦的表情。

        王海生和孔燕子吃完飯,結(jié)了賬,和老板娘道了再見。出門走了很遠(yuǎn),看見老板娘還在和他們招手。走出餐館,天上依然飄著雨絲。街上,一對情侶在雨中接吻。雨傘落在地上。

        你晚上可以不回船上嗎?孔燕子邊走邊問。

        王海生沒想到她會這樣問,他當(dāng)然明白孔燕子的意思。他反問一句,你方便嗎?

        孔燕子說,我沒有什么不方便的。

        孔燕子帶著王海生來到一個小賓館。前臺坐著一個女孩,深色皮膚,留著長發(fā),前額燙出了一點(diǎn)發(fā)卷,唇膏帶一點(diǎn)紫色??籽嘧佑萌照Z和她對話。說完,女孩帶著他們來到一個房間前,她把鑰匙遞給孔燕子。女孩走遠(yuǎn)后,孔燕子開門走進(jìn)房間??头亢芎唵危粡堥介矫?,一個茶幾和一個雙人沙發(fā)。外面的冷空氣沖淡了房間里的味道,暖氣沒有完全暖起來??籽嘧哟蜷_空調(diào)后,脫去外面的毛衣,轉(zhuǎn)身走進(jìn)衛(wèi)生間。不久,里面?zhèn)鞒鏊鞯穆曇簟M鹾I叩酱扒巴崎_窗戶,外面是兩層樓的日式老房子,遠(yuǎn)處是神戶港的海面,海上停著幾艘貨輪。他想找到“企鵝號”的位置,卻一直沒有看到。一會兒,孔燕子圍著浴巾走出衛(wèi)生間,她頭發(fā)的水珠順著脖頸流下來,身上散發(fā)出沐浴露的香味。王海生下身一陣發(fā)燙。他努力控制著自己。

        孔燕子走到他身邊,輕輕地說,海生,過來抱抱我。

        他走上前去,用雙手把孔燕子環(huán)抱在懷里。他的身體在顫抖。大概過了十分鐘,他像一只饑餓的獵豹從草叢突然跳了起來,露出一副野蠻的樣子。他們擠在那張榻榻米上瘋狂地做愛。

        完事后,王海生借著昏黃的燈光,看見她背上有一些不規(guī)則的紫色印跡,像是瘀青,其中有幾道像是幾天前留下的。他盯著她背上的痕跡,百思不解。孔燕子知道他在端詳自己,便轉(zhuǎn)過身來說,那些地方是香煙燙的。

        他一時無語。誰干的?他的聲音有些干澀。

        她沒有回答,卻說了一句,你沒必要知道太多,睡吧。

        孔燕子說完很陜就睡著了。海上的汽笛一聲聲從夜空傳來。王海生一直難以入睡,他心里非常困惑,究竟是什么讓一個美麗的女人變成現(xiàn)在的樣子?

        王海生是在鬧鐘聲中醒過來的。醒來后,發(fā)現(xiàn)天早已亮了,孔燕子已經(jīng)離開了。他感覺自己做了一個夢,當(dāng)然那不是夢。他胳膊上的咬痕以及枕頭邊幾根黑色的長發(fā),實(shí)實(shí)在在地留在眼前。

        他走出賓館,望著湛藍(lán)的穹頂下,萬物晶瑩閃爍,心情卻平添了幾分憂郁。他在賓館外面叫了一輛出租車。車窗外的建筑慢慢從眼前滑過,海灣一片蔚藍(lán),海灘顯得孤零零的,到處彌漫著海草的腥味。他走進(jìn)“企鵝號”貨輪的船艙時,侯增平正在洗澡,船艙泛著沐浴液的味道。侯增平洗完澡,穿好衣服后笑瞇瞇地問:昨天晚上去哪兒了?也不說一聲。我一直等你回來。

        哦。我碰到一個老朋友。他淡淡地回答。

        是女人吧?你可是從來沒有女人的。

        女人?啊……他不置可否。

        貨輪返回青島途中,他眼前不斷出現(xiàn)孔燕子背上那些紫色印跡……那是香煙燙的……孔燕子淡淡地說。

        貨輪再次去日本是個初夏。這次出海,王海生懷著一種忐忑的心理。他希望再次見到孔燕子,又擔(dān)心這次相見會使自己生活產(chǎn)生變化,他不斷通過收聽廣播來消減心中的忐忑。他的海燕牌收音機(jī)雖然舊了,但可以收到清晰的頻道信號。

        貨輪在神戶港靠岸是個上午。和往常一樣,貨輪靠岸后,水手們陸續(xù)走出碼頭,在水手區(qū)購物的購物,找樂的找樂。

        王海生一路惦記著孔燕子。他走出碼頭后,徑直朝那家叫“居酒屋”的酒吧走去。神戶的夏天和青島有點(diǎn)像,暖風(fēng)帶著潮濕的氣息從海上吹來,海鳥在天空“呱呱”叫著,鴿群呼啦啦從房頂飛過。他走進(jìn)那天晚上去過的巷子,發(fā)現(xiàn)這些巷子都各不相同,這一條平和溫順,另一條則風(fēng)情萬種。他記不起“居酒屋”酒吧是在哪條巷子了,他在附近來回走了很長時間,也沒找到那家酒吧。他恨自己當(dāng)時沒有留孔燕子的電話。王海生使勁拍著腦袋,心里暗暗罵著自己。

        當(dāng)他想轉(zhuǎn)身往回走時,附近傳來一陣鋼琴聲。他的心“咚咚”跳了起來。他轉(zhuǎn)身朝琴聲方向走去,走了不遠(yuǎn)便看到“居酒屋”酒吧了,他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酒吧就在離自己不遠(yuǎn)的地方。他推門進(jìn)去,依然有個年輕女子迎來,對他俯首說了聲“空尼幾瓦”。王海生認(rèn)出這個年輕女子,他也朝她說了聲“空尼幾瓦”,年輕女子卻沒有認(rèn)出他。他朝里面張望了兩眼,看見鋼琴前坐著一個女人,她彈的一首日本曲子。這個女人卻不是孔燕子。

        他意識到在這里彈琴的一定有兩個人。既然白天是這個陌生女人,晚上一定是孔燕子了。

        他問年輕女子,孔燕子什么時間來彈琴?

        年輕女子搖著頭說:孔燕子已經(jīng)離開了。

        哦?她離開了?她去哪里了?

        年輕女子搖著頭說,不知道。先生,你還有別的事情嗎?

        沒有,我沒有別的事情。王海生神情慌亂地說。

        他不記得自己是怎樣離開那家酒吧,又是怎樣回到貨輪的。

        孔燕子再次從他的世界消失了。

        “企鵝號”貨輪返回途中遇到一場颶風(fēng),當(dāng)時貨輪離青島只有八十海里,這是王海生當(dāng)水手以來遇到最大的風(fēng)暴。侯增平在整理甲板物品時,被颶風(fēng)吹倒在甲板上。在即將被掀到海里時,王海生從背后抓住他。侯增平回頭瞬間,王海生被一排海浪吞沒了。

        侯增平知道王海生水性好,但半個小時過去了,卻一直沒看見他的身影。船長不停地在甲板上喊王海生的名字,船長對失去一個好水手而傷心。貨輪回到碼頭后,人們站在岸邊,希望王海生能像鯨魚一樣,從海面突然冒出來,但他一直沒有出現(xiàn)。

        晚上,侯增平夢見王海生變成一條大魚,從出事地點(diǎn)朝碼頭方向游來。開始時,王海生是跟著“企鵝號”貨輪游的,他游著游著,體力漸漸不支了。過了一會兒,侯增平看見王海生被一條魔鬼魚追趕著,那是一條脊背閃著黑色光亮的魔鬼魚,他在海里從來沒見過這種魚。他使勁喊著,王海生,快點(diǎn)游啊,你快被追上了。這時,侯增平突然醒了。他坐在床上看著外面夜色深沉,半天沒睡著。

        三天后,人們在礁石上發(fā)現(xiàn)一具尸體。一大早,死人的消息很快傳遍了水手街。侯增平聽說后,放下手里的碗,一口氣跑到事發(fā)地點(diǎn)。他看見前面圍著一圈人,幾只水鳥正在海面低飛。他跑過去扒開人群,看見礁石上橫躺著的尸體,已經(jīng)用帆布蓋了起來。旁邊站著兩個警察,幾名街道干部蹲在石階上抽煙。侯增平走過去,弓下身,掀開帆布。他的手一直在抖。他看見尸體胳膊上有幾道血跡,像是礁石劃破的,臉被魚咬得已經(jīng)沒了模樣。兩只眼睛睜著,好像死魚的眼一樣。

        是王海生。侯增平從尸體胳膊的疤痕認(rèn)出了他。

        王海生的尸體是從八十海里外的海域漂回來的。

        人們都覺得這事太神奇了。人們說這是王海生的靈魂帶著他的尸體回來的。

        上午,人們慢慢從四面八方朝海邊聚集。“企鵝號”的同事和水手街的鄰居都來了,王海生的臉上蒙了一塊白布,他的遺體被人們抬著,一步步走出沙灘。路口停著一輛小型卡車,載著他去了位于郊區(qū)的火葬場?;鸹瘯r,侯增平望著那座高聳的煙囪,一縷黑煙裊裊升起,瞬間消失在天空里。

        “頭七”過后,“企鵝號”貨輪為王海生舉行了海葬。

        那天早晨,船長安排租了一條機(jī)帆船。船主把船靠近“企鵝號”平時出海的泊位,水手和家屬們陸續(xù)登上船。侯增平坐在船頭位置,雙手捧著王海生的骨灰。機(jī)帆船發(fā)動起來后,船尾揚(yáng)起一片水花,船慢慢離開碼頭。機(jī)帆船一直朝東南方向駛?cè)?,船到達(dá)王海生出事海域后,船主把船在海面停穩(wěn)。水手和家屬們朝大海鞠躬,王海生的骨灰被緩緩撒向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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