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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媽媽不告訴我

        2021-09-14 07:50:00肖克凡
        小說月報 2021年6期
        關鍵詞:惠生二姨外祖母

        肖克凡

        我八歲那年,冬景天清早睜眼醒來發(fā)現(xiàn)我家里間屋睡著個人。我爸我媽不在家,里間屋那張雙人床空著。這人鋪著褥子蓋著被子,蒙頭遮腦睡在地板上。這令小毛孩子驚奇不已,“姥姥,這人誰呀?”我小聲問外祖母。

        她老人家不動聲色地說:“你二姨啊!她半夜坐火車從灤城老家來的?!?/p>

        我沒見過二姨,于是越發(fā)好奇,問外祖母怎么二姨睡地板呢?!八哟矇|太軟,睡著腰疼!”外祖母好像沒好氣。

        二姨終于睡醒了,身穿藍地白花小夾襖,翻身爬起到了梳妝臺前,掄起胳膊披上紫緞小棉襖,叉開五個手指梳理漆黑的短發(fā)。

        這是我媽媽的梳妝臺,平時很少看到媽媽梳妝。梳妝臺成了我寫作業(yè)的桌子。

        “小黑眼兒!你睡的是豬圈還是狗窩?”外祖母揚起國字臉命令她女兒拾掇被褥。

        二姨不慌不忙說:“您容我先把自己拾掇利索啦?!?/p>

        我聽到二姨乳名叫“小黑眼兒”。她三十多歲的年紀,一雙大眼睛,睫毛又黑又長,眨動起來特別好看。我從梳妝臺鏡子里看到她的鴨蛋臉,怯怯地叫了聲“二姨”。

        她顯然知道我是誰,笑著露出兩顆小虎牙說:“二姨好看吧?我比你媽媽大四歲呢!”

        我不知說什么好。她再次露出小虎牙說:“沒良心!你出生時我還抱過你呢?!闭f著擰開雪花膏瓶蓋,把鏡子里的自己抹成大白臉。

        我忍不住說:“我媽每次不搽這么多雪花膏。”

        “你媽想不開!一瓶雪花膏想用一輩子?!彼哿宿鄯勰鄣谋橇?,還是不去收拾滿地的被褥,好像要擺攤賣東西似的。

        “你這好吃懶做的毛病啥時候能改呢?”外祖母撇了撇嘴,扭身去廚房操持早飯。二姨遭受批評并不惱羞,反而嘻嘻笑了。我看出她跟我媽媽性格不同,我媽媽常年笑容偏少就跟沙漠缺水似的,保持班主任表情。二姨好比紀律散漫的差生,而且不怕蹲班留級。

        二姨扭臉沖著廚房大聲說:“媽!我在家天天吃棒子面,你給我烙兩張白面餅吧?!?/p>

        大城市居民糧食定量供應,粗糧多,細糧少。我家白面由外祖母積攢起來,預備全家改善伙食包餃子。二姨來了非要吃白面餅不可,這對未來的餃子是個威脅。

        二姨總算收拾被褥了,然后哼著“巧兒我自幼兒許配趙家”,一串小碎步跑進廚房。她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身材,就跟評戲里劉巧兒差不多。進了廚房她從餅鐺里揪了塊白面餅,飛快地塞進嘴里咀嚼起來。

        外祖母登時急了:“這餅還沒烙熟呢小黑眼兒!”她老人家習慣叫二姨乳名,好像永遠停留在過去的時光里。

        “嘻嘻,這餅吃進肚里就熟了。”二姨搖頭晃腦返回梳妝臺前,欣賞著自己的容貌說,“咱家湊不齊人手,啥時候能開桌打牌呀?”

        外祖母端來盛了兩張熱餅的小竹筐,湊到梳妝鏡前壓低嗓音說:“小黑眼兒你給我聽著!政府提倡移風易俗,下派街道干部四處宣講,在自家屋里打麻將也不允許!”

        “咱們打素牌不賭錢,這不叫舊社會習氣?!倍掏ㄟ^鏡子判斷小竹筐位置,不扭頭就伸手抓到熱餅,不怕燙手撕開就吃。我沒見過動作如此敏捷的人物,有點兒崇拜她了。

        外祖母假裝生氣說:“你隔三岔五跑來,不交糧票不交錢,一進門張嘴就吃!一個大活人讓我們供養(yǎng)你??!”

        二姨表情嚴肅起來:“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想當年我還供養(yǎng)咱們全家呢。”

        “二姨,您說供養(yǎng)全家包括我媽媽吧?”我很好奇。

        二姨突然意識到我的存在:“當然啦,你媽媽從灤城老家來到天津念書,就是我出的學費!那時候二姨可有錢呢?!?/p>

        外祖母趕緊笑了:“我說小黑眼兒,你記得這么清楚去當賬房先生吧?!?/p>

        “我啥時候跟家里計較過?您又不是我后媽?!倍陶又趾谟珠L的眼睫毛,顯得更好看了。

        外祖母嘆氣說自己從年輕就守寡,好不容易熬到今天。二姨抱怨說:“我大姐出閣半年就病死了,您非逼著我做填房,田文佐從我姐夫變成我丈夫,也沒過幾年好日子?!?/p>

        “你倒添了不少壞毛病,下飯館泡戲園,抽煙喝酒打麻將,不知道油鹽柴米貴……”外祖母感慨地說,“人生在世有享不著的福,沒有受不了的罪,這是命啊?!?/p>

        “我現(xiàn)今知道油鹽柴米貴啦!可是瓶子里沒油,罐子里沒鹽,院子里沒柴火,甕子里沒米……”二姨竭力給自己辯理說,“就怪您讓我給田文佐做填房,我要是嫁個莊稼漢,也不會后來成了寡婦?!?/p>

        外祖母沉吟說:“你畢竟過了幾年好日子,田文佐還專門雇了丫頭伺候你呢。”

        “對,那丫頭名叫小樹葉兒!”二姨回憶往事說,“惠生小時候淘氣,好幾次尿濕小樹葉兒的花布衣衫,人家丫頭脾氣特別好?!?/p>

        “后來小樹葉兒沒了音信……”外祖母說。

        “她模樣俊脾氣好,年紀輕輕讓當官的娶去做小,給人家生兒養(yǎng)女,等大老婆死了就扶正唄。”

        外祖母跟二姨的對話,我聽不懂,卻記住“出閣”“填房…“r頭”這樣的詞語,還有田文佐的名字。

        外祖母說得沒錯,二姨住下來便成了吃咸不管酸的人物,還催促外祖母改善伙食。大城市居民豬肉憑票供應,家家不夠吃。外祖母只好用小蝦皮配韭菜做餡,給二姨包素餡餃子吃。二姨吃過晚飯跑去南市娛樂,不是到黃河戲院看評戲,就是去共和戲院聽梆子。她不改老稱呼把評戲叫“落子”,還抱怨聽不到“梆黃兩下鍋”了。

        外祖母告訴我,二姨的獨生兒子名叫惠生,是個半大小子不算整勞力。莊戶人家日子不好過,二姨來到天津就說大城市是天堂,我聽了挺得意的,慶幸自己沒有生在農村。

        二姨該吃的吃了,該玩兒的玩兒了,毫不猶豫送給我兩塊水果糖。我說您不富裕就別給我花錢了。二姨夸獎我說:“你這孩子是個冰糖嘴兒,從小說話討人喜歡,我家惠生從來不會說軟話,死隨他爹的秉性?!?/p>

        外祖母及時提醒二姨:“你別忘了明天星期六?!?/p>

        二姨撩了撩眉毛說:“我買了火車票今兒晚上就走!您烙兩張?zhí)秋炍医o惠生帶回去?!?/p>

        外祖母可能認為糖餅有些單薄,特意用白面蒸了六個肉菜餡包子,熱氣騰騰用麻布包好說:“惠生從小沒爹,你這當娘的又不懂得疼人,那孩子可憐呢?!?/p>

        二姨沒有吃晚飯,拎起小包袱走了。我送她到胡同口,她扭頭叮囑我:“千萬別告訴你媽我來過,下次我還給你買水果糖吃?!?/p>

        我說:“那兩塊水果糖塞您小包袱里了,帶回去給惠生表哥吃吧。”二姨伸手捏了捏我鼻頭說:“你是個好孩子!我回去告訴惠生。”

        第二天清早,我背起書包走出小院,在胡同里遇到鄰院的劉福祿,這單身漢是光輝電料行售貨員,胳肢窩里總夾著書本,鄰居們送他綽號“劉乙己”。他也不急不惱。

        劉乙己伸手拍著我肩膀說:“你二姨挺標致的,要是穿上旗袍就跟電影里國民黨官太太似的?!?/p>

        “為嗎要穿上旗袍呢?”我撥開劉乙己白凈細膩的手,問他說的哪部電影。他一時想不起。我說學校包場看了《林海雪原》,那里只有女土匪沒有國民黨官太太。

        劉乙己是個“書蟲子”,沒事就去天祥商場二樓淘舊書,格外關心從前的事情,好像對眼下不感興趣。這個書蟲子讓我懂得:從前的事情就叫歷史,眼前的事情叫現(xiàn)實。

        星期六傍晚時分,我媽媽從南郊農場回家來了。她以前是中學教師,去年被下放農場勞動,只有星期天公休在家。就這樣我有了“星期天媽媽”,不知什么原因,媽媽星期天在家我也覺得她在遠處。記得劉乙己跟我說過,歷史既是從前的事情也是遠處的事情。我聽了就有小孩兒迷路的感覺,心里有些害怕歷史。

        我爸是市政工程局技術員,清瘦面孔戴著寬框近視眼鏡,恰恰遮擋濃密的“連心眉”。他經常外出勘查道路橋梁,我有“星期天媽媽”,還有“不定期爸爸”。總之不像一加一等于二那樣有準頭。

        星期六傍晚,可巧爸爸也回家來了。吃過晚飯我悄悄溜進里間屋問道:“媽媽,我有好幾個生詞不明白,但不是學校課堂講的……”

        我媽媽整理衣柜尋找換季衣裳,沒有回頭輕聲說:“課外知識,問你爸!”

        我爸爸悠悠點燃手里的香煙:“課外知識?你問吧?!?/p>

        其實我爸我媽都是少言寡語的人,沒事兒不說話,有事兒說話也很簡練,就跟去郵局打電報似的,能省字兒就省字兒,絕不多言。這樣家里挺安靜的,顯得我成了話癆。

        我小心問道:“什么叫填房?梆黃兩下鍋是什么意思?還有劉乙己說電影里國民黨官太太……”

        “這么說你二姨又來啦?”媽媽突然打斷我的提問。

        我意識到露了破綻,只得出賣外祖母:“可是我姥姥不讓我告訴您?!?/p>

        “你怎么也沒有告訴我?”媽媽目光轉向爸爸,聲調不高地問道。

        爸爸語氣溫和地解釋:“領導派我去耳閘工地測繪,這幾天沒住家里?!?/p>

        媽媽聽了思索著,起身走到我面前:“你大姨去世很早,你姥姥讓你二姨嫁過去頂替你大姨的位置,這就叫填房?!?/p>

        媽媽主動給我講解生詞,這令我驚訝,她好像重新成為中學班主任了。

        爸爸受到媽媽感染,說話也多了:“劉乙己看書很廣很雜,說話喜歡打比方,可是未必準確。我們是社會主義新中國,哪里還有什么國民黨官太太?!?/p>

        “劉乙己喜歡鉆故紙堆兒,積累陳舊知識,沒有多少實際用處的。”媽媽眉頭微皺,我聽出這是提醒我呢。

        我嗯嗯應聲,心里對劉乙己萌生了更大興趣,我想知道他為何喜歡鉆研陳舊知識。

        第二天走出小院,我又遇見劉乙己,他快速眨動小眼睛說:“我去文廟書市淘到不少資料,非常珍貴!”說著從胳肢窩下抻出兩冊紙頁泛黃的書籍,在我面前晃了晃。

        “《灤城文史資料選編》……”我盯著糙紙封面念出書名。

        他滿臉得意:“還有這本呢!《河北省工商史料匯編》?!?/p>

        我不知道這兩冊書的價值,想起他說二姨很像電影里國民黨官太太,再次追問他是哪部電影。

        他將兩冊書重新夾在胳肢窩下,做出撤退的姿態(tài)說:“我從前見過國民黨官太太,當然那是萬惡的舊社會?!?/p>

        “你經歷過萬惡的舊社會?”我沒頭沒腦問道,“那么你知道田文佐是誰嗎?”

        “你說田文佐……”他躬身低頭打量著我,“我這冊《灤城文史資料選編》里有這名字,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灤城保安大隊長。”

        “什么保安大隊長?”我不懂這個生詞,抬頭望著他苦瓜形的面孔。

        劉乙己笑了:“你對從前的事情感興趣,將來上大學報考歷史系吧,人活著研究歷史很有意思呢?!?/p>

        我望著他走遠的背影,心里展開小學生的思考:人活著研究歷史很有意思?這么說歷史是死的,它供活人研究,還讓活人覺得很有意思。

        我十歲那年,城市糧食供應充裕起來,豬肉不再憑票,敞開供應,只是有個別售貨員不愿意賣肥肉給群眾,偷偷開后門留給親戚朋友。我則順利升入小學三年級。

        人們起早買豆腐也不收糧票了。媽媽仍然周末傍晚從南郊農場回家,表情越來越嚴肅。媽媽這樣的漂亮女人表情嚴肅起來,往往讓我想起電影里的女革命者,譬如林道靜、吳瓊花什么的。可惜媽媽在農場種田,并沒有肩負革命重任。

        我家居住的胡同里,貼滿“全面開展社會主義教育運動!”大標語,紅彤彤激動人心。祖國形勢越來越好,劉乙己從店內售貨員改為外勤業(yè)務員,不用整天戳在柜臺里了。于是街道居委會指派他書寫大標語,滿手沾著人民的墨汁。

        “柯延蓉好久沒來了?!眴紊頋h劉乙己仍舊關心我二姨,并且知道她名叫柯延蓉。

        “你二姨家獨生兒子叫柯惠生?!眲⒁壹汉孟駸o事不知無人不曉,“咱們中國人多隨父姓,柯延蓉卻讓兒子隨母姓,這就叫與眾不同。”

        “你怎么知道得這么清楚?我二姨又不是什么社會知名人士?!?/p>

        劉乙己有些抒情地說:“那些著名人物好比座座高山,你只能仰起腦袋伸長脖子瞻仰他們。我喜歡低頭尋找時光縫隙里的顆顆塵埃,這才有意思呢。”

        “你說我二姨是顆塵埃?”我不高興了。

        劉乙己連連甩手表示:“你這孩子不懂賦比興,看來小學生語文課有待加強。”

        我跑回家去問外祖母。她老人家表情凝重說:“你二姨守寡無依無靠,她讓兒子隨她姓柯就不孤單了?!?/p>

        “我還沒見過惠生表哥呢,可是劉乙己反而對二姨家庭情況比較了解?!?/p>

        “這女人要是長得好看,自然有男人惦記。”

        我不解地問道:“我媽媽長得也好看啊?!?/p>

        “你媽媽當然好看,隨我唄。不過你媽媽有你爸爸呢,別的男人惦記也是白惦記。你二姨單身女人,興許劉乙己起了念想。”外祖母這樣下判斷。

        星期六傍晚,媽媽從南郊農場回來,一進家門脫掉沾滿黃泥的黑膠雨鞋,快速扒下白色線襪,打著赤腳走到里間屋去了。

        我吃驚地望著外祖母。她老人家眉頭微皺,示意我不要作聲。媽媽平時很講衛(wèi)生,從農場回家首先洗手換鞋,然后走進臥室打開衣柜更換衣裳。今天竟然光腳踩踏地板,徑直坐到里間屋的梳妝臺前。

        外祖母端了杯熱水給媽媽送去。她老人家走出來輕聲告訴我:“你媽媽忙著寫信,興許是有急事呢?!?/p>

        我說有急事可以去郵局打電報。外祖母說我就會瞎出主意。這時小院里傳來響動,外祖母認為送冬煤的來了,派我先迎出去。

        天色漸暗,我家小院里擺滿物件:盛著鮮貨的蒲包、裝著干貨的笸籮、打了包的海貨、串著臘肉的木杈、拴了筋子的板鴨、裝滿了松花蛋的紙箱,還有兩只捆了翅膀的活雞躺在地上盯著我……原本不寬敞的小院幾乎沒有落腳的地方,這是有人搬家的陣勢。

        “今天真是累死我啦!”二姨側身用肩膀撞開小院門扇,氣喘吁吁繼續(xù)往里面搬東西,“好孩子!胡同里還有兩盒洋點心你拎進來吧……”

        我跑出小院嗅見西點的香味,還有兩瓶紅果罐頭躺在地上。二姨動作敏捷反身回來說:“我在泰隆路雇了輛三輪,把吃的喝的裝車拉回來,那車夫不幫我往院子里搬東西,卸車拿錢就走!這混賬東西怎么不學雷鋒呢?”

        外祖母聽見響動叉開兩只小腳跑出來,驚得張嘴瞪眼說:“小黑眼兒你買這么多東西!這是自家印鈔票啦?”

        二姨滿臉淌汗,嘻嘻笑著不說話。外祖母伸手把二姨拽近身邊神色緊張地說:“你以為還在灤城顯富擺闊呢?如今新社會你充什么大尾巴鷹!”

        “您先別咋呼好不好?我昨天在家收拾老屋翻騰東西,沒想到找出田文佐留下的一幅山水畫,尋思能賣十塊八塊的,一大早趕頭趟火車就過來了?!倍特堁嗥饍芍换铍u繼續(xù)講述,“我下火車走出天津東站,直奔文物公司旁邊的藝林閣,您猜猜他們報價多少?”

        外祖母不是見錢眼開的人,還是貪心地猜道:“十塊錢?”

        “那胖經理說這是錢維城的山水卷,現(xiàn)金收購二百塊錢?!倍膛d奮地扔掉兩只活雞說,“我堅持爭到二百二,當場就把畫兒給賣啦!”

        外祖母受到感染,啪啪拍響大腿說:“一幅畫能買二百二?我的蒼天??!”

        這時候我聽到媽媽的聲音:“二姐,你快把東西收起來吧,這讓鄰居看見影響不好?!?/p>

        我轉身看見媽媽穿件大紅運動衫,表情嚴肅跨出家門,手里握著黑色自來水筆。

        不知什么原因,身穿大紅運動衫的媽媽近在面前,我卻感覺聲音從別處傳來,仿佛她在遠方。

        二姨重新抓起那兩只母雞說:“嫂兒,你在農場勞動身體吃虧,我買議價母雞吊湯給你補充營養(yǎng)!”

        嫂兒?敢情這是媽媽乳名。外祖母叫二姨“小黑眼兒”,二姨叫媽媽“嫂兒”,她們習慣稱呼乳名,好像樂于停留在當年的時光里,永遠不想長大。

        媽媽顯然并不領情,轉身進屋繼續(xù)寫信了。那可能是緊急信件吧。我看過小人書《雞毛信》。

        二姨依然興致不減,高呼低叫指揮我把東西搬進樓梯間里,然后雙手叉腰跟外祖母說:“那些臘肉啊干蝦啊板鴨啊煉乳罐頭什么的,凡是放得住的您先存著,這些放不住的鮮貨抓緊吃,可別把好東西放壞了!”

        媽媽似乎忍無可忍了,手拿自來水筆來到樓道里說:“二姐,你還沒學會小聲說話?”

        二姨繼續(xù)高聲大嗓說:“嫂兒,我今晚就給你吊好雞湯,你喝不完灌到瓶子里帶到農場去!”

        我聽到媽媽嘆了口氣。二姨哼哼著皮影腔調抬腿跑到后院宰雞去了。外祖母打量著樓梯間里的東西,低聲尋思著說:“小黑眼兒買這么多吃的喝的要花五六十塊錢吧?!?/p>

        “我連雇車總共花了五十八塊二!另有兩箱玫瑰露酒明天雇車取回來?!倍淘诤笤杭饴晳穑S之響起母雞被宰的叫聲。

        我想起那幅山水畫的主人,問外祖母田文佐究竟是什么人?!八悄愣谈?,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就死啦?!蓖庾婺刚f得很輕,我聽得清清楚楚。

        外祖母說罷伸手擰了擰我耳朵說:“小子,以后不許再跟我問這兒問那兒!”

        我暗暗得意起來,認為自己有了跟劉乙己談論的資本。我二姨的丈夫田文佐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就死了,他應當屬于歷史人物吧。

        晚間爸爸從市政工程局下班回家,進門看見滿桌美味佳肴:冠生園的童子雞、稻香村的澆汁鐵雀、冀州曹記醬驢肉、玉生香的油浸帶魚、四海居的素什錦……滿臉驚詫表情。

        二姨起身招呼道:“我說鐵廉妹夫!聽說你跑工地很辛苦,今兒喝幾盅直沽高粱吧,暖暖身子解解乏。”

        爸爸摘下眼鏡擦擦鏡片說:“這山珍海味的,我以為又在家里彩排話劇呢?!?/p>

        爸爸說得沒錯。媽媽參加教育系統(tǒng)業(yè)余話劇團演出,以前總在家里彩排角色。自從被下放農場種田,再沒有舞臺演出機會了。

        二姨熱情催促我爸落座。媽媽換了件藍色夏衛(wèi)衣,沒有大紅運動衫那么耀眼了。她神色平靜對爸爸說:“鐵廉,你還是先洗手換衣服吧?!?/p>

        我看到爸爸笑了,這種笑容如果老師要求課堂寫作文,我覺得應該寫作苦笑。

        爸爸洗手洗臉換了件衣裳,挨著媽媽坐下。一張圓桌我左邊坐著外祖母,右邊是二姨。她給外祖母酒杯里斟滿直沽高粱酒說:“您酒量大!記得我出閣喜宴您喝了半斤老白干兒?!?/p>

        外祖母有些尷尬,伸出筷子給我夾了只澆汁鐵雀。我知道鐵雀是麻雀做的,屬于四害之一,吃了沒事兒。

        二姨伸手給爸爸斟酒:“鐵廉你不要放不開!”

        爸爸抬頭望著媽媽。媽媽重復二姨的話說:“是啊,鐵廉你不要放不開?!?/p>

        我趁機嚼掉澆汁鐵雀,迅速夾了醬驢肉和童子雞,當然是給自己吃了。想起《吃水不忘挖井人》的課文,我咀嚼著雞肉說:“二姨,謝謝您買了這么多好吃的!”

        媽媽向我投來目光:“別光顧自己吃,給你姥姥夾菜。”

        二姨跟外祖母和爸爸碰了杯:“我沒想到錢維城這么值錢,怪不得他姓錢呢。”

        “二姐,你應該說沒想到錢維城的畫兒這么值錢?!卑职忠槐葡露?,好像是放開了。

        “我沒啥才調,念了高小就在家里學繡花了。不像人家嫂兒念過大學有文化。”二姨興高采烈說著,輪流給大伙夾菜。

        我悄悄觀察著,媽媽只吃了幾塊素什錦。她不是尼姑卻不動葷,在農場勞動不應當飯量這樣小。

        我家晚飯從來沒有如此豐富,大家吃起來便不好收場。外祖母喝得滿臉透紅,興奮得開始說古:“我記得那年惠生過百歲兒,好家伙在灤城飯莊擺十幾桌酒席,來了當?shù)剀娬山缫獑T……”

        二姨突然停住筷子,扭頭望著外祖母。媽媽起身說:“你們慢慢吃吧,我還有要緊事情要做?!?/p>

        “嫂兒,你不教書不用備課,哪兒還有要緊事情要做!”外祖母顯然喝多了,召喚媽媽的乳名。

        媽媽并不吭聲,還是起身回了自己房間。我又吃了塊童子雞。二姨好像也喝多了,伸出筷子指著外祖母說:“其實惠生享了幾年福,可惜三歲之后好日子就完啦!”

        “那時候你整天打牌聽戲下飯館,多虧人家小樹葉兒帶著惠生,那真是個好丫頭呢?!蓖庾婺父膛隽吮N矣致牭叫淙~兒這個名字,感覺挺生動的。

        爸爸說了聲“我去看看延瑛吧”,起身離開了飯桌。延瑛是媽媽的學名,她叫柯延瑛。

        二姨咧了咧嘴,小聲對我說:“你爸活像個小伙計,你媽就是他大掌柜的?!?/p>

        我認為“小伙計”和“大掌柜”都是陳舊詞語,我們語文課本里根本沒有。

        晚間爸爸去單位睡辦公室了,媽媽和二姨睡里間屋。媽媽睡床上,二姨堅持打地鋪說床墊太軟。外祖母酒勁未減說:“小黑眼兒!你結婚時睡過鋼絲床啊,那是灤城商會會長送給你家老田的。”

        二姨沒有應答,迅速睡著了。我跟隨外祖母睡在外間屋。她老人家關了燈,黑暗里我興奮得睡不著。

        半夜里我被說話聲弄醒了。里間屋媽媽跟二姨爭論起來。

        “你家惠生給我寫信寄到南郊農場了,我總要給你兒子做出解釋吧。”

        “惠生給你寫信問這兒問那兒,你別搭理他就是了,用不著這么認真對待?!?/p>

        “二姐!你以為惠生不知道他自己姓田嗎?”

        外祖母爬出被窩兒湊到里間屋門外說:“小黑眼兒、嫂兒,這么多年過去了,咱家這些事情就不要再提啦!”

        我聽見媽媽說話:“二姐,請你以后不要再到我家來了,好嗎?”

        “這是我娘家?。∥壹蕹鋈サ墓媚锘啬锛?,這連黨和政府都不反對吧!”二姨嗚嗚哭了起來。

        外祖母連聲嘆氣:“天啊,我這是造了什么孽呀!”

        造孽。半夜里我牢牢記住這個詞語,不知作文課會不會用得上。

        我十二歲那年,媽媽參加春季農田水利基本建設,不慎跌進農場干渠里摔的兩處骨折,被拖拉機送到醫(yī)院右脛骨打石膏、左小臂打夾板,農場領導批準媽媽回家養(yǎng)傷。外祖母說傷筋動骨一百天,急不得。

        我沏好橘子水送到床前,媽媽滿懷遺憾地說:“我要是再得兩枚勞動紅星,就會評為季度優(yōu)良,關鍵時刻骨折了?!?/p>

        “您還是應該當老師,農場不缺您種田?!蔽胰滩蛔≌f道。

        媽媽注視著天花板說:“以前我想重返教學崗位,現(xiàn)在我愿意在農場勞動?!?/p>

        外祖母輕輕走到床前說:“你就是天生爭強好勝,心里委屈也不吭聲?!?/p>

        “您還不了解我性格啊,我就是不愿意吭聲?!?/p>

        外祖母心疼地說:“你就這樣熬自己吧,沒人念你好處?!?/p>

        趁著外祖母去廚房煮湯,我問媽媽怎么爸爸不回家照顧你。媽媽身體被石膏模板和醫(yī)用夾板固定著,反而顯得目光明亮:“你爸爸跑施工現(xiàn)場呢,時間緊任務重沒時間回家,我不能拖他后腿的?!?/p>

        外祖母說過,我爸我媽離多聚少,夫妻感情冷淡疏遠,這種苗頭不好。我問怎樣能讓我爸我媽感情恢復,外祖母說:“不容易,你媽性格執(zhí)拗,你爸只能容讓唄。”

        我不愿爸媽情感破裂,情急之下想到劉乙己。這兩年我向他學到不少課外知識,與他漸漸成了忘年交,私下叫他“師傅”,他也愿意收我做徒弟。

        劉乙己家住“過街樓”,是間凌空橫跨胡同兩側的房間。劉乙己獨居此處號稱固若金湯。我說陳長捷認為天津易守難攻固若金湯,半夜里解放軍就打進來了。劉乙己聽了夸獎我擅于積累近代歷史知識,屬于“小神童”類型。我當然高興。

        我沿著吱吱作響的樓梯,小心翼翼走進他家,進門叫了聲“師傅好”。

        他房間特別凌亂,一堆堆舊書好像廢品收購站,等待裝車轉運造紙廠化作紙漿。其實這些書籍都是他的珍藏版,日益充實著他的單身生活。

        劉乙己比前兩年胖些了,尖腮明顯隆起,有了肉的厚度。他自稱這是吸收古典書籍營養(yǎng),既長骨頭也添肉。我覺得還是跟國家敞開豬肉供應有關,畢竟能吃到肉餡餃子了。

        師傅見徒弟來了,起身抬腿跨越兩堆舊書,完全不顧褲腳掀起灰塵,說:“特大號外!我半夜翻書意外發(fā)現(xiàn)刺殺吳祿貞的兇手是馬蕙田!困擾多年的懸案終于有了結果。”

        “吳祿貞要是不被刺殺,他肯定參加灤州兵變,那樣袁世凱就難以獨大了。”他仰天長嘆連呼悲夫,好像那個吳祿貞是他祖父的同僚。

        我不知吳祿貞是誰,卻想起灤城那邊有我二姨柯延蓉和她兒子柯惠生。

        劉乙己小眼睛倏地放射光芒:“我忘了告訴你,這些天我重新研究了《灤城文史資料選編》等幾本書?!?/p>

        我索性直接點破題目說:“您熱心搜集灤城史志資料,這是關注我二姨吧?!?/p>

        他聽罷放下手里書籍,表情委屈得活像大孩子:“你以為我出自私心?我閱讀史料是要拂去歲月積塵看清歷史的真實臉龐,我閱讀灤城史志資料自然會涉及柯延蓉和她的家庭了。”

        “咱們歷史資料記載大事件大人物,不會有尋常百姓的事跡吧?”我不相信灤城文史資料里有“柯延蓉”的名字。

        劉乙己翻開藍色封面的《灤城革命歷史回憶錄》,檢索目錄找到《我打響人生第一槍》這篇文章說:“這篇文章的作者名叫王寶田,一九四六年他參加鱉山伏擊戰(zhàn),首次上戰(zhàn)場慌里慌張?zhí)崆伴_槍,嚴重暴露了埋伏的火力。沒想到歪打正著擊中騎著高頭大馬的國民黨保安大隊長田文佐。那場戰(zhàn)斗結束后召開總結大會,王寶田并未受到處分,將功抵過了?!?/p>

        “原來田文佐是這樣被打死的。”我急迫說道。

        劉乙己搖搖頭:“我也認為田文佐死于這場伏擊戰(zhàn),但是又讀到其他回憶錄,看起來他又活了一年零五個月……”

        我聽到“又活了一年零五個月”便覺得我這位師傅比派出所警察查戶籍還要精準,不由得相信他了。

        “我聽姥姥說過田文佐這名字,你說的這個保安大隊長會不會是同名同姓的人?”我不愿意有個國民黨反動派的二姨父,于是迫切問道。

        “保安大隊長田文佐右腿中槍,那肯定傷筋動骨了,所以后來成了瘸子?!眲⒁壹河猛倌簼袷持福焖俜瓡业截S潤縣財政局侯子祥回憶錄頁面,臨時改用普通話讀道,“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搜集革命斗爭史料,根據(jù)目擊者馬三鼓回憶,農歷八月有天半夜里他去地主家偷糧食,沒料想半路烏云散去滿地月光,不便做賊只得轉身回村,偏偏碰到國民黨憲兵半夜行刑,他嚇得趴到草叢里不敢動彈,可巧看見那個男人拄著拐杖走向河堤,幾個拿槍的憲兵押著他。隨即烏云遮得沒了月亮,便看不清這群人的去向。馬三鼓說當時沒聽到犯人喊叫,也沒有聽見響槍斃人。一九六九年開展清理階級隊伍運動,縣公安局找到馬三鼓詢問詳情,這次他不光承認去地主家偷糧食,還說那個拄著拐杖的男人就是灤城保安大隊長。”

        我不甘心,認為半夜被槍斃的是個同名同姓的田文佐,他跟我二姨的丈夫沒有任何關系。

        “后來推斷不是被槍斃的。那時國民黨憲兵隊秘密行刑不開槍,田文佐是半夜被活埋的。”

        活埋?我聽罷迅速思考起來。那個田文佐騎著高頭大馬進山討伐被八路軍打成瘸子。國民黨保安隊跟國民黨憲兵隊是自家人,自家人不會活埋自家人吧?

        這樣想著我做出合理判斷:“那個半夜被活埋的田文佐肯定不是我二姨的丈夫!”

        “這事兒要去問你姥姥,她應該知道自家女婿的下落?!?/p>

        我“嗯嗯”應答,順手拿了本《堅守要塞》翻看著。他說:“這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的版本,你要借走看的話不要外傳。

        我說:“你是從舊社會過來的人,可是書籍里的知識沒有新社會與舊社會的區(qū)別吧?比如匪兵殺害劉胡蘭的兇器,舊社會叫鍘刀,新社會還叫鍘刀?!眲⒁壹郝犃T有些激動,稱贊我具備思考能力,是個好苗子,將來報考大學很有前途。我說外祖母要我長大報考技校,當工人憑手藝吃飯最安全。

        “你姥姥飽經風霜閱歷豐富,她當然首先考慮安全。不過人生在世還是要多讀書的。”

        我把《堅守要塞》夾在腋下回到家里。外祖母盯著我說:“你也在胳肢窩底下夾著書,這是跟劉乙己學的吧?”

        我本想向劉乙己請教怎樣防止家庭破裂的策略,可是光借本舊書就回來了,這叫人小忘性大。聽到里間屋傳出急促喘息聲,我拔腿跑到床前看到媽媽疼得臉色慘白。

        這就是媽媽的堅忍性格,強忍骨折疼痛決不呻吟,反而問我手里拿著什么書。我說《堅守要塞》。她仿佛聽到特殊詞匯,咧嘴笑了笑。我破天荒看到媽媽的笑容,感到很奇特。

        媽媽讓我讀書給她聽,說隨便翻到哪頁都可以。我翻到第四十九頁,第二自然段是女主人公內心獨自,我輕聲朗讀了。

        “人們說女子弱不禁風。是的,我承認自己贏弱,既不能翻山也不能涉水,獨自來到岸邊等候渡船。艄公皮膚黢黑體格健碩,他默默撐篙渡河,默默送我登岸。就這樣我從女兒成為妻子,之后從妻子成為母親。我的孩子啊,你明天就要獨闖世界了,你將負重行走遭受多次挫折,記住有兩宗東西不可丟棄,一是對自由河流的追求,它會帶你通往廣博的海洋;二是對正義要塞的堅守,它會讓你抵御邪惡的泛濫。你還要懂得悲憫和奉獻,不要害怕前邊搭建祭臺……”

        突然媽媽淚流滿面,我停止朗讀。媽媽閉目說道:“應該還有幾句話,你沒有讀完呢?!?/p>

        我應聲繼續(xù)朗讀:“我的孩子,今生今世你這樣做了,我就承認你是我的兒子,你也會承認我是你母親?!?/p>

        “《堅守要塞》真好啊……”媽媽睜眼望著我,淚珠停留在眼角。我覺得媽媽有些陌生,或者我本來就不熟悉媽媽。

        我找來牛皮紙給這本《堅守要塞》包了書皮,因為它是能夠讓媽媽落淚的好書。

        星期六傍晚,爸爸回家來了。他走進家門摘下眼鏡,掏出手絹擦去鏡片上的霧氣。這讓我看到他濃密的連心眉。外祖母說過男人里這種面相的不多。

        爸爸走到里間屋問候媽媽的傷情,從提包里取出補充鈣質的藥片,說每天兩次,每次兩片??吹桨职株P心媽媽,我放松了心情。外祖母高興了,下廚做了肉絲打鹵面,熱水焯好黃豆芽做菜碼兒。

        熱氣騰騰的面條出鍋,外祖母用大碗盛面,澆了鹵子放了菜碼兒,大聲說“鐵廉你先吃吧”。爸爸拿起筷子拌勻面條,端著大碗走到床前側身坐下,準備給媽媽喂飯。

        “還是我自己吃吧……”媽媽被石膏模板和醫(yī)用夾板管制著,每餐都是外祖母喂飯。這時外祖母快步上前說:“你單手端碗怎么拿筷子?還是讓鐵廉喂你吧!”

        我看到爸爸臉色窘迫,有些不知所措的樣子。我湊前說道:“媽媽,您就讓爸爸喂飯吧。”

        “那么你來喂我吧?!眿寢尦艺f道。我驚訝地扭臉望著爸爸。

        “好吧,那就讓兒子喂飯吧?!卑职职汛笸脒f給我說,“你用筷子夾斷面條,小心別燙著媽媽……”

        爸爸起身走到外間屋吃飯,隨即傳來吃面的聲音,聽著挺響亮的。我抱住大碗用筷子夾斷面條,一綹綹送到媽媽嘴里。媽媽慢慢咀嚼著突然問我:“你讀小學五年級了吧?”

        “是啊……”雖然媽媽近在眼前,但她的詢問猛然讓我感覺遙遠,大聲告訴媽媽我明年小學畢業(yè)。

        媽媽平靜地說:“你要好好學習天天向上?!?/p>

        “團結、緊張、嚴肅、活潑?!蔽艺f出八字校訓。

        吃過晚飯,爸爸吸煙時詢問我學習情況。我說本周測驗語文九十八分、數(shù)學九十九分。他聽了鼓勵我下次測驗爭取考得雙百。

        外祖母給爸爸端來茶水,仿佛老年服務員。爸爸連忙起身表示謝意:“這陣子我駐場沒回家,讓您伺候延瑛辛苦了?!?/p>

        “你工作繁忙不用分心,一家人不說兩家話?!蓖庾婺高@樣客氣地說著,反倒像是兩家人了。

        天晚了,我和外祖母關燈睡下了。半夜時分我猛然驚醒,不敢回憶夢里情景,因為黑暗的夢境里有人被殺害了……

        里間屋沒有熄燈,時隱時現(xiàn)傳出爸爸跟媽媽的談話。我害怕夢境重現(xiàn)不敢入睡,悄悄爬起溜到里間屋門外偷聽。

        爸爸語調低沉勸告媽媽:“我知道你跟惠生多次通信,好在還沒有徹底捅破這層窗戶紙,我希望你保持沉默,不要給他出具證明身世的材料……”

        “可是惠生的親爹是給國民黨反動派殺害的,難道歷史真相就這樣被掩蓋了?難道惠生永遠被蒙在鼓里接受不公平的命運?難道我沒有責任撩開塵封的歷史……”

        媽媽好像因疼痛說不下去了。我屏住呼吸繼續(xù)偷聽。

        爸爸稍微提高聲調:“如果這次你給惠生出具證明材料,等于白紙黑字暴露自己的歷史污點!誰能夠想到堂堂天津衛(wèi)女大學生,曾經委身于國民黨憲兵司令……”

        “鐵廉,既然這是歷史污點,我索性寫材料把它暴露出來,這樣有什么不好嗎?”媽媽語氣平和仿佛面對無關緊要的事情。

        爸爸有些生氣了:“柯延瑛啊柯延瑛,你這樣不光自毀名譽,讓大家知道你這段不光彩的經歷,還讓大家知道我有個不純潔的妻子!你讓我今后怎么做人呢?”

        我聽到媽媽的聲音:“看來你我對純潔的理解全然不同,這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黑暗里我被一只手揪住耳朵——外祖母將我牽回床邊說:“小子!有些事情將來你會明白的……”

        我抓住機會趁機問道:“姥姥!我二姨的丈夫田文佐是不是被國民黨憲兵隊給抓去活埋啦?”

        我看不清黑暗里外祖母的面孔,清楚聽到她老人家應聲說:“當初都怪我是糊涂蟲,急著救人凈做傻事?!?/p>

        天??!劉乙己所說被國民黨憲兵隊活埋的田文佐正是我二姨父,也就是柯惠生的親爹。

        我十二歲那年,初秋季節(jié)媽媽身體基本復原,又要去南郊農場參加勞動了。外祖母特意買了紫藤拐杖讓她帶上,說走路腿腳發(fā)軟就拄著。媽媽仔細端詳著紫藤拐杖的形狀,然后緩緩搖頭說:“唉!沒想到我要拄它走路了。”

        媽媽把紫藤拐杖留在家里,依靠自己的兩條腿去了南郊農場。外祖母迅速把拐杖收進柜子里小聲嘟噥說:“我怎么忘了呢?這東西勾人心思啊?!?/p>

        媽媽還是星期六傍晚回家,生活貌似回到了原來的模樣。

        爸爸用自行車馱著行李,搬去單位住了。平時我跟外祖母共同生活,感覺挺孤單的。爸爸臨走把辦公室電話號碼留給我,說有事可以聯(lián)系。過了幾天我上街找公用電話撥打這個號碼,確實很快有人接聽,告訴我鐵廉同志被派駐工地了,若有事情可以轉達。我慌忙掛斷電話,交費四分錢。

        天氣轉涼了。星期六我和外祖母吃過午飯,聽到外面有人咚咚叩門。我停止洗碗跑去開門,這人跨步進家叫了聲“姥姥”,大聲說“我是惠生”。外祖母摘下老花鏡望著自家外孫,抬手抹了把眼淚說:“我的惠生長成大小伙子啦!”

        原來這就是二姨的兒子惠生。他其貌不揚卻目光炯炯,給人很有力量的感覺。我主動說了句“歡迎惠生表哥”。他走過來笑著說:“怪不得我媽在家夸你是冰糖嘴兒,從小就懂禮貌?!?/p>

        我被他夸得不好意思,便沒話找話說:“我二姨好幾年沒來天津啦。”

        不等惠生搭言,外祖母搶先跟他說:“你媽媽這大半輩子不容易,以后你可要好好孝敬她啊?!?/p>

        惠生使勁點頭表示聽從。他藍色棉衣胸前印著“灤煤”二字,我知道這是大企業(yè)工作服的標志,打心眼兒里羨慕說:“惠生表哥是工人階級啦!”

        惠生立即說:“是啊,幸虧老姨給我寫了證明材料,組織派人查閱冀東根據(jù)地檔案,找人證明我爹不但不是國民黨反動派,還是被國民黨反動派殺害的。所以民政局給我安排工作,分配到煤礦當了工人?!?/p>

        “好啊,進煤礦當工人吃商品糧,你不用在農村掙工分啦!”外祖母高興得跺腳搓手。

        惠生打開人造革手提包,掏出幾聽鐵皮罐頭說:“我從心里感激老姨,要是她不給我寫證明材料,我這輩子就是國民黨保安大隊長的兒子,哪里會有今天的好光景!”

        惠生說著眼睛里閃出淚光:“我媽告訴我說,老姨寫這份證明材料等于給自己抹了黑,還惹得老姨父不高興,我是專門跑來給老姨磕頭謝恩的!”

        惠生如此激動,外祖母反倒?jié)M臉尷尬,一時說不出話來。我感到這件事情并不簡單。外祖母聽說惠生沒吃午飯,顛兒顛兒跑進廚房弄吃的。我趁機跑到劉乙己家向師傅報告最新情況。

        劉乙己合攏書本閉目傾聽,不時微微點頭。當我說到政府給惠生安排工作,他突然睜開眼睛。

        “我對這樁事情有所判斷:一是惠生親爹田文佐不是國民黨反動派,他的真實身份有待繼續(xù)考證;二是你父親反對你母親給惠生出具證明材料,說明這件事情背景復雜……”他說罷起身背手踱步,很像電影里舊社會里的老學究。

        我忍不住問道:“三呢?”

        “三嘛……這話說出來有些殘忍,不知你能不能承受?”他停止踱步從抽屜里找出兩塊壓縮餅干,塞進嘴里咀嚼著。

        “你還沒吃午飯啊?”我怕他噎著端起茶杯遞給他。

        他說這種壓縮餅干是部隊內部清倉處理的。我焦急等待他說出“三”,并不關心軍用物資的保質期。

        “你現(xiàn)在年齡太小了,還不能理解丈夫無法容忍妻子哪類事情?!?/p>

        我承認自己年齡還小,對很多事情都不能理解。

        “我們中國人有古老傳統(tǒng)觀念……”劉乙己顯然難以表達,順勢轉變話題說,“你母親給惠生出具證明材料,這肯定使你父親落到難堪被動的境地?!?/p>

        我說我爸不愿回家,如果我爸跟我媽離婚我家就破裂了。

        “你母親不惜名譽受損也要給惠生身世做證,這就叫勇氣擔當!”劉乙己被我母親感動,“我認為田文佐的真實身份遲早會被澄清的!我相信歷史的自潔能力?!?/p>

        我沒想到他給田文佐如此的評價:“我二姨吃喝玩樂做了好幾年國民黨官太太,現(xiàn)今還有不少舊習氣呢……”

        “你說得沒錯!柯延蓉缺乏政治思想覺悟,當時只知道自己是國民黨官太太,卻不清楚丈夫究竟是什么人?!?/p>

        “您說田文佐究竟是什么人?”我認為師傅思考能力很強,徒弟就要及時請教。

        劉乙己有些得意地笑了:“讀書破萬卷,方知古圣賢。我劉福祿大膽判斷,田文佐不是國民黨反動派,他是共產黨的人!否則政府能給惠生安排工作嗎?這叫撫恤革命烈士遺孤?!?/p>

        盡管我不懂“撫恤”的意思,還是歡喜起來。倘若惠生表哥變成革命烈士遺孤,那是多么光榮的事情。我興奮地跟劉乙己揮了揮手,噔噔噔跑回家去。

        我走進家門,外祖母輕聲說惠生睡了。我聽到里間屋傳出鼾聲,這響動讓人想起玩具小火車。外祖母情不自禁地說:“惠生連打呼嚕都像田文佐!真是親爹親兒啊?!?/p>

        我快速問道:“田文佐打呼嚕您怎么知道?”

        外祖母被我問得毫無思想準備,脫口說道:“那時你二姨被田文佐打呼嚕吵得沒辦法,經常抱著被褥跑到我屋里來睡。不過人家田文佐不經?;丶易?,你二姨整宿打牌耍錢,有時三缺一還拉我湊數(shù)……”

        外祖母膽敢講出這種生活往事,可能跟惠生被定為革命烈士后代有關吧。于是我模仿劉乙己的語句問道:“姥姥,惠生他親爹是共產黨的人吧?”

        “田文佐是半夜里從家里被帶走的,那些國民黨憲兵倒挺客氣,有個大兵還拿了他的紫藤拐杖,讓他拄著上了軍車?!蓖庾婺競饶樛巴饣貞洠八晕矣X得他沒犯大事,興許是得罪了同僚被小人陷害了?!?/p>

        我趁機又問道:“事情后來怎么樣呢?”

        “我急著要把田文佐保出來。只要他當保安大隊長,你二姨就有好日子過。逢年過節(jié)有人送禮,不論吃的喝的還是穿的戴的,小黑眼兒是有送就收來者不拒,從來不告訴丈夫誰給家里送了禮。不過她對小樹葉兒挺好的,給那丫頭做了好幾件花布衣衫……”

        我把話題拽回來問道:“姥姥,您不是急著要把田文佐保出來嗎?”

        外祖母充滿遺憾說:“是?。∥遗苋フ覒棻玖罡哞F橋求情,誰知道那人是個笑面虎,我送錢也好送人也好,他光說關押幾天就放人,沒承想秘密把田文佐弄死了,后來連處決地點都找不到……”

        外祖母似乎后悔多嘴,止住話語去廚房準備晚飯了。這時候里間屋里沒了鼾聲,我家頓時安靜下來。

        “我送錢也好送人也罷?”我思索外祖母這句話。當然送錢是金票銀圓,那么送人呢?肯定不會糊個紙人兒送去。那時外祖母身邊只有乳名“小黑眼兒”和“嫂兒”的兩個女兒。一個小媳婦一個大姑娘,她老人家會送哪個呢?

        “難道我爸跟我媽分居的原因就是當年……”我這樣尋思著頓時緊張起來,不敢想象外祖母送女兒走進國民黨憲兵司令家的情景。

        惠生睡醒推門走出里間屋,朝我無聲地笑了。我想從他身上尋找田文佐的影子,就定住目光看著表哥。

        他從衣兜里掏出白色手絹,手絹里面包裹著褐色小紙包,打開小紙包露出兩塊水果糖:“這是那年你讓我媽捎給我的,我一直舍不得吃保存著呢……”

        我瞪圓眼睛望著這兩塊被惠生表哥保存至今的水果糖,實在難以想象他家農村生活的窘迫。

        惠生說現(xiàn)在形勢好轉家里生活大變樣,“我媽特別高興,她說再來天津就自己花錢住旅館去。”

        我想起自從媽媽拒絕二姨再來我家,這兩年她確實沒有露面?!笆前。藤u了那幅山水畫有了存款,她可以去北京玩兒嘛。”

        惠生告訴我,那次二姨坐火車回家被小偷掏了包,一分錢沒剩?!拔覌屝愿裣±锖?,家里有啥她不知道,家里沒啥她也不知道?!?/p>

        外祖母聽到我跟表哥說話,就招呼我到廚房擇菜。我跑進廚房看到沒菜,只有她老人家板結的面孔?!澳悴灰萆務搹那暗氖虑?,那時他兩歲多啥都不知道。哪像你這個小神童,張嘴前五百年,閉嘴后五百年,沒有你不知道的掌故!”

        外祖母回避著從前的事情。這使我想起自己那句名言:從前的事情就叫歷史??磥硭先思一乇苤鴼v史。

        惠生來到廚房說上街轉轉,外祖母緊急叮囑道:“你帶來罐頭就是了,上街別再給你老姨買東西啦!”

        我送表哥走出小院,告訴他去南市怎么走,那是二姨最喜歡的地方?;萆鷵u頭笑了:“我要去兆豐路參觀,那里有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中共地下黨秘密聯(lián)絡點,聽說不用花錢買門票……”

        我說不知道去兆豐路怎么走。表哥說這種地方我應該知道的,就匆匆走了。

        臨近傍晚時分,媽媽從南郊農場回來,身體顯得沉重。她性格剛強從不示弱,走進家門破天荒嘆了氣:“我這條腿陰天就不得勁,難怪您給我買了拐杖?!?/p>

        “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蓖庾婺干焓纸舆^女兒的帆布兜子說,“你傷筋動骨不該干重活兒,這是落下病根兒啦。你要還這樣玩命表現(xiàn),等身子骨老了就受罪吧!以后陰天腿疼就拄拐杖吧?!?/p>

        “我在農場拄拐杖干活兒,人家領導能不批評我嗎?您收好那根紫藤拐杖,等我老了拄著它走路。”

        我聽了這話有些難過,便岔開話題告訴媽媽惠生表哥來了。媽媽走進里間屋換衣服說:“惠生離開農村當了工人,這孩子總算熬出頭了?!?/p>

        我聽媽媽說話感覺她在從前的地方,這聲音穿過高山越過大河,經過好久才傳到今天。從前的地方就是歷史的地方。我不敢把這種奇怪的感覺告訴媽媽。

        外祖母好像心有靈犀:“王寶釧住寒窯十八年熬出頭,今年惠生十八歲也熬出頭了,總算有了正式身份?!?/p>

        天黑時分,惠生上街回來了。媽媽從里間屋迎出來滿臉微笑。這是我首次看到母親溫暖的笑容,如果寫作文可用“春光燦爛”形容。惠生叫了聲“老姨”撲通跪下就磕頭,碰得地板咚咚響。

        媽媽被這突發(fā)動作嚇住了,求救似的望著外祖母說:“新社會不興下跪行禮,這可使不得啊。”

        外祖母響聲說:“嫂兒!你就讓惠生磕頭吧,這孩子是跟你謝恩呢。”

        我上前拉住惠生表哥說:“你磕破腦門兒我有紅藥水……”

        媽媽連忙扶起惠生。他放聲大哭說:“老姨!您給我寫了證明材料,不怕暴露自己那段事情,弄得老姨夫跟您離了婚,我這輩子對不起您啊!”

        ?。∥野治覌岆x婚啦?我驚詫望著媽媽,轉而望著外祖母。外祖母對惠生說:“你這是從哪兒聽來的閑言碎語?別信那些嚼舌頭根子的人!”

        我也不愿相信父母離婚,急忙對表哥說:“我爸工作忙不回家,他經常跑工地呢?!?/p>

        惠生特別實誠,極力表明自己沒說瞎話:“我去兆豐路可巧遇見老姨夫,他還囑咐我珍惜工人身份,這是老姨犧牲個人名譽換來的……”

        媽媽聽了再次露出笑容說:“我有什么犧牲的,你這是沾了你爹的光。好啦,全家吃晚飯吧!”

        外祖母拿出惠生帶來的罐頭說:“前年小黑眼兒買的玫瑰露酒我還存著呢!今天咱們喝酒慶賀惠生成了工人階級!”

        外祖母活躍了氣氛,惠生抹干眼淚高興起來,動手打開兩盒午餐肉罐頭,又打開茄汁鯪魚和五香雞胗。

        “惠生這孩子真會買東西,這方面特像我二姐呢。”媽媽對外祖母說,“您年輕時酒量就大,今天高興多喝幾盅?!?/p>

        外祖母猜不出女兒是悲是喜,表情疑惑問道:“嫂兒,今天高興你也喝點酒吧?”

        “我當然要喝的,這么多年過去了,我做了應該做的事情,您知道我特別高興?!?/p>

        外祖母連連點頭說她知道?;萆皶r給外祖母和媽媽斟滿酒盅,雙手抱拳行禮說:“今生今世我要像親兒子那樣孝敬老姨!”

        媽媽表情嚴肅起來:“惠生不要這么隆重感恩,你這樣反而給我造成心理負擔?!?/p>

        惠生連連眨動小眼睛,說了聲“先干為敬”端起酒盅就干了。外祖母小聲提示說:“你隨你爹沒酒量,這玫瑰露酒醉人呢!”

        “人逢喜事須盡歡,今天讓惠生敞開喝吧?!眿寢尯吐暭氄Z告訴惠生,“以后有事情寫信不要郵到農場,你就寄到家里來吧?!?/p>

        外祖母突然放聲說:“吃菜吃菜!我還有瓶糖水橘子沒打開呢?!?/p>

        她老人家又在干擾別人說話。我爸我媽都離婚了,外祖母還要遮掩什么呢?可能還是從前那些事情。

        這夜晚惠生喝醉了,果然像外祖母所說,惠生隨他爹沒有酒量。

        我建議我去劉乙己家里借宿,讓表哥睡家里?;萆犃T堅決反對,說他打呼嚕攪得全家睡不好。外祖母幾經猶豫同意讓我送表哥去劉乙己家里借宿。

        我沒有想到惠生酒后跟劉乙己徹夜長談,那段撲朔迷離的歷史顯露出幾分底色。

        我十七歲那年,天氣轉暖,有小道消息說應屆初中畢業(yè)生去河北省農村插隊落戶,這路程比內蒙古近多了。我打電話向父親報告??汕伤谵k公室,聽說了我的情況,父親主動約了地點和時間,說請我去宏葉食堂吃飯。

        我已然長成小伙子了。母親的情況也有變化。南郊農場取消公休日,開展備戰(zhàn)備荒大會戰(zhàn),即便周末也不許回家,媽媽每天還要寫思想匯報。我即將離開城市去農村廣闊天地煉紅心,心里有些想念母親,張口找?guī)煾到枇孙w鴿牌自行車,起早趕往南郊農場。

        我內心敬重母親。她給惠生表哥出具身世證明材料,自愿暴露在舊社會生活的經歷,經過兩年審查定為“隱瞞歷史問題”,落戶南郊農場成為在冊職工,不會重返校園了。這幾年她變得又黑又壯,還學會南郊靠??谝?,幾乎沒了原來的模樣。我想起初中政治課的馬克思主義哲學原理,認為母親完成“從量變到質變”的飛躍,她在本質上屬于南郊農場了。

        一路騎行三個鐘頭到了南郊農場,邊界圍墻就是鐵絲網。我?guī)捉浿苷壅业奖中£牭膭趧蝇F(xiàn)場,人們齊刷刷埋頭收割,田野響徹鐮刀割斷高梁身軀的聲響。我記得母親工號四十九,便跨步鉆進田壟,呼叫一遍“柯延瑛”呼叫一遍“四十九號”,就這樣輪番喊叫著,好像我有兩個母親似的。

        是啊,我會不會有兩個母親呢?一個長久駐留歷史時光里,一個辛勤勞作現(xiàn)實生活中。不知何時能夠結束這種分裂,讓我擁有真正的母親。

        隨著我的大聲呼喊,有個被汗水浸透的身影應了聲,緩緩沖我轉過身來。我透過高粱枝葉看到那是媽媽。她頭頂包裹著白毛巾,身穿藍色長衣長褲,向我揮揮手里的鐮刀。

        “我昨夜夢見了你,今天你就跑來啦。”媽媽嗓音有些沙啞,摘下白毛巾擦汗,露出完整的面孔。我說:“您真的夢見我啦?!彼嘀牭蹲叩教锏赝膺?,讓我坐下。

        她從田埂旁邊布袋里掏出兩個玉米面窩頭,遞給我說吃吧。我給媽媽帶來國光蘋果和槽子糕,正好當作午飯。她說槽子糕不耐饑,干活兒沒力氣,堅持讓我吃槽子糕,她吃窩頭就蘋果下飯,咕咚咕咚喝涼水。這屬于男性化咀嚼方式。然而確實是我母親,以前喜歡吃饅頭蘸煉乳。

        我告訴媽媽有消息說我要去河北省插隊落戶。這時她手里的蘋果已經變成蘋果核,她盯著蘋果核說:“河北那邊也種植多穗高粱,你要學會使用鐮刀的?!?/p>

        太陽當空照耀,我與母親的談話只有蘋果和鐮刀。當然蘋果被她吃掉了,剩下鐮刀成為重要內容。當然我不會吃掉鐮刀的。母親叮囑我虛心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我表示努力學會使用鐮刀收割莊稼,做合格的社會主義新農民。

        母親突然轉變話題,側臉望著田野說道:“劉福祿夸贊你是小神童,這幾年你長成大神童了?!?/p>

        我自幼很少受到母親表揚,一時吃不準“大神童”評價的含義,于是向母親介紹劉福祿的情況,說他外號“劉乙己”,單身生活,嗜書如命,鄰居們不大待見他。

        “劉福祿是個人才呢?!蹦赣H被農場太陽曬得膚色黢黑,黑色表情越發(fā)嚴肅,“那時我讀津沽大學,劉福祿低我兩屆,他喜歡研究歷史,帶頭創(chuàng)辦‘問津社’,寫文章挖掘被歷史湮滅的人物?!?/p>

        劉乙己竟然是母親的同校學弟?這令我感到意外,這些年來他從不提及大學經歷,好像只讀過幼兒園。

        既然母親提到劉乙己,我鼓起勇氣說他對冀東人物史志也有研究,包括田文佐和高鐵橋。

        母親伸手拖過幾根高梁,揮起鐮刀砍成幾段,快速剝掉高粱稈的胞葉說:“你假裝這是綠皮甘蔗,嚼嚼也甜呢?!?/p>

        不知母親是何用意,我接過青色高梁稈就像吃甘蔗那樣咀嚼起來,果然嘗到清新的甜意,有著幾絲甘蔗的韻味。

        “當然高粱稈不是甘蔗,人們叫它甜棒。這稱呼既象形也寫意,可是農村小孩兒就認為它是甘蔗,有的小孩兒長大成人還是這樣認為,你說怎么辦呢?”

        我覺得母親變成高粱地里的哲學家,便努力回答她:“但愿他們能夠見到真正的甘蔗。”

        我嚼光手里的幾截甜棒,說我若是農村小孩兒也會相信這是甘蔗。母親聽了露出滿意的表情:“研究歷史是門沉重的學問,你年紀輕輕擔得起嗎?”

        “我現(xiàn)在年輕,終究會變老的。我變老了就擔得起了。研究歷史的人,可能越老越有力量吧。”我不知不覺喝光母親瓶子里的水,感覺水里放了鹽。

        母親整理著頭發(fā),然后戴上寬檐大草帽,要送我到農場大門。我推起自行車請母親坐在后邊,她說走路說話方便。

        臨近農場大門母親說道:“劉福祿沒有看錯人,你是個有思想的孩子。我當然看出你的心思,感覺媽媽的經歷比較神秘,就拜師劉福祿研究冀東憲兵司令和保安大隊長,你認為這些都是難以啟齒的事情,所以媽媽不告訴你。其實這些都是過去的事情了,當年女大學生現(xiàn)在農場勞動,我覺得這樣就可以了……”

        我只好安慰母親說過去的事情就過去了。母親略有傷感地說:“過去的事情就是歷史啊。我是歷史事件的當事人,即便名譽受損也不會急于解釋。”

        我說歷史會被時間檢驗的,然后跨上自行車跟母親道別,她突然低聲說道:“我相信田文佐是個好人!就是不知高鐵橋落得何等下場……”

        當年跟高鐵橋發(fā)生糾葛的女大學生就是眼前的母親啊,我本能回避著說了聲“媽媽再見”,猛地蹬起自行車跑開了。

        一路心中沒有風景,鉚足力氣蹬車。想起母親心情越發(fā)沉重。歷史就是過去發(fā)生的事情,說著好像輕盈的羽毛,當你背負自身履歷行走時,便會氣喘吁吁了。媽媽從中學教師變成農場女工,坐在田埂啃窩頭就蘋果下飯,大口喝著加鹽的涼水,就是從過去走到今天的。

        天黑透了走進家門,外祖母打量著我:“你這臉色就跟放了血似的,是先吃飯還是先睡覺???”

        我說先把自行車給劉福祿叔叔送去。外祖母諷刺說:“你師傅出租自行車計時收費啊?!?/p>

        “你媽媽沒事吧?”外祖母追到院子里問道。我說我媽媽特別結實就跟鐵人似的。她老人家略顯放心說:“農場干活兒累身不累心,人活著就怕累心。你要是上山下鄉(xiāng)也是累身不累心,只要吃飽飯睡好覺就成。”

        我推著自行車停到劉乙己樓下,又困又餓雙腿發(fā)沉,攀緣樓梯走進這間“過街樓”,迎面嗅到濃烈的香煙味道,顯然他家有客人來訪。推門進屋看到父親在跟劉乙己談話,兩人中間堆著幾摞舊書。房間里煙霧籠罩好像來了神仙,顯然他們交談好久了。

        在這里意外遇到父親,我不知該說什么。他手里夾著香煙說:“前天跟你約好時間地點跟你吃頓飯,沒想到提前巧遇了,就算在這兒見面了吧?!?/p>

        我忍不住打起哈欠,點頭應答表示同意父親的說法。我的師傅沒有脫離兩人討論問題的亢奮狀態(tài),凝神皺眉話語不斷:“有些時候,請注意,我是說有些時候,一個人物細節(jié)就可能顛覆事件走向,甚至改寫歷史。譬如清末軍機處章京連文沖偽造‘歸政照會’,這是個歷史細節(jié)吧?但是徹底激怒慈禧太后,當即下詔向十一國宣戰(zhàn),于是完全改變了中國歷史的走向?!?/p>

        劉乙己說著起身踱步,無奈房間堆滿書籍地面狹窄,他要高抬腿慢伸腳尋找地面,這姿勢宛若探測雷區(qū)。父親趁機對我說:“你長大成人即將上山下鄉(xiāng),這些事情也不必對你隱瞞了。我覺得你母親那段經歷輪廓模糊,總想弄清事情的來龍去脈。”

        我累得強打精神說:“您跟我媽媽離了婚,何必還要窮追猛打呢?”

        父親溫和地笑了:“我覺得跟你母親離婚過于武斷,后來經常思考這個問題。譬如她既然委身于冀東憲兵隊司令高鐵橋,怎么沒能救出田文佐呢?這等于把自身清白搭進去,還染了洗不凈的歷史污點,結果姐夫還是被處決了……”

        我覺得這話題不適合在父子間展開,便起身告退說:“你們長輩繼續(xù)討論吧,我交還自行車就該回去了?!?/p>

        “你可以留下旁聽,這樣會看到你母親的真實面目。”

        父親挽留我旁聽,我扭臉望著劉乙己,畢竟我是他的徒弟。然而他似乎忘記了我的存在,猛然停住雷區(qū)探測式踱步說:“那晚柯惠生酒后借宿我家,跟我講述了那份證明材料的原文大意,應該具有研究價值的!”

        “好幾年過去了您還記得原文大意?”我全天騎行八小時渾身疲累,強打精神問道。

        “你問得好!其實任何事情都是難以復述的,因為任何復述都會改變事情原貌。所以人們喜歡聽廣播電臺的評書。”

        父親有些不耐煩了:“依照你的邏輯歷史教科書就成了民間傳說?咱們言歸正傳吧?!?/p>

        “你后悔自己輕率離婚,這種心情我能夠理解。不過破譯歷史真相還是要平心靜氣。我嘗試復述原文大意,爭取不大走樣吧!”劉乙己說罷雙目微閉,搜索自家記憶倉庫。

        我的師傅記憶力很強,可以背誦“中國近代史))中很多重要段落??墒抢б庖u來眼皮好像涂了膠水,我竭力睜大眼睛聽著。

        “臨近學校放暑假,家里寄來快信說姐夫田文佐出事了。那時我姐過著國民黨官太太的生活,在灤城提起柯延蓉可能沒人知道,提起保安大隊長太太頗有名氣的。

        “我走出灤城火車站,有個洋車夫認出我是保安大隊長的小姨子,就說坐車不要錢。我不習慣這種民間稱謂,文明用語我是田文佐的妻妹。家里來信說母親找到算卦先生得到指點,此番若想保住女婿性命只有財色雙奉,可是母親帶著金條陪同我姐找到憲兵司令求情,卻被對方拒了。于是我決定直奔灤城憲兵司令官邸……”

        我側耳聽著,感覺那篇證明材料的原文大意,被復述成為節(jié)奏緩慢的敘事散文,人物倒還鮮明。

        劉乙己睜開眼睛望著我父親:“我暫停這段復述好嗎?我手里另有佐證提供給你們。”他動手從舊書堆里翻出《江西文史資料全編之九》說,“這是高鐵橋的回憶錄,他被定為乙級戰(zhàn)犯收監(jiān)關押,一九五七年寫了這篇知法認罪的回憶文童……”

        我猛然打個激靈,沖淡幾分困乏。劉乙己淘到高鐵橋的回憶文章,不啻從浩瀚無邊的書海里采到小朵浪花。我?guī)煾嫡媸怯钪婕墪x兒。他慢條斯理告訴父親,這冊《江西文史資料全編之九》是從廢品收購站爛紙堆里搜救出來的。父親聽罷尷尬地笑了笑,伸手遞去大前門香煙以示敬佩。劉乙己接過香煙回首往事說:“我讀津沽大學三年級學會吸煙,沒留神被學監(jiān)給開除了?!?/p>

        我想起母親跟我說劉福祿低她兩屆,是學弟,卻沒說他被開除學籍的遭遇??磥磉@也是個履歷復雜的人物。

        劉乙己翻開泛黃的書頁,輕聲誦讀高鐵橋的回憶文章:“一連幾天供電線路遭到共產黨行動小組破壞,造成冀東部分地區(qū)停電,天黑,官邸點燃蠟燭照明。大約晚間八點鐘有副官報告,田文佐的岳母陪同田妻柯氏闖進客廳,聲淚俱下為自家夫婿求情,殊不知田文佐罪難赦免,即便柯氏獻金獻色亦無轉機,執(zhí)行死刑了。這是我犯下的滔天大罪……”

        我的耳朵被擰疼了,睜眼看到外祖母矗立面前:“你不是來還自行車嘛!我以為你出家當了和尚?!?/p>

        我猛然意識到自己困得睡著了,沒有聽到高鐵橋回憶錄的結局。這時父親起身跟外祖母打招呼,表情局促。外祖母神色坦然說:“鐵廉你沒吃晚飯去家里吃吧,別看你跟延瑛離了婚,咱們不傷情分呢!”

        父親表情越發(fā)拘謹輕聲謝絕。劉乙己好像突然失控了,表情執(zhí)拗舉起《江西文史資料全編之九》大聲說:“您急于搭救田文佐,不光給高鐵橋送了錢物,還送了人物嘛。”

        劉乙己居然大膽追問外祖母那段隱私,我被他嚇著了,起身想跑。沒想到她老人家展露前所未見的潑勁,拍著胸脯大聲說道:“沒錯!我既送了錢物也送了人物,可是人家不要??!小黑眼兒只好跟我回家,我尋思高鐵橋不愿要小媳婦,他是想要黃花大姑娘?!?/p>

        聽到外祖母這樣說,我腦海嗡地炸開了。小黑眼兒已是少婦,那么家里只有嫂兒是黃花大姑娘,莫非為了解救田文佐,外祖母和二姨果真聯(lián)合起來把我母親送去高鐵橋家……我難以相信這種骨肉親情的殘酷,起身跑回家去。

        我沖進家門撲到床上,頭昏腦漲,渾身酸痛,動彈不得。蒙嚨間外祖母回家來了,伸手摸了摸我額頭。我感受到她手掌上的老繭,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夢里我飛翔到灤城上空,看見有輛洋車駛到憲兵司令官邸大門前,乘客看樣子是個女大學生,身穿陰丹士林藍大褂,外面套著月白色上衣,全身裝束樸素大方,她下車告訴洋車夫不超過半點鐘就會出來。洋車夫點頭表示等待。她便只身走進那座黑漆大門了。夜色里我低空盤旋著,看到洋車夫彎眉細眼紫記臉膛,接連不斷地抽著煙卷……

        半夜突然醒來,想起夢里并沒看到女大學生走出那座黑漆大門,那輛洋車也不見了。我失望地哭起來。

        之后想起蘇聯(lián)小說里那句話:“有時歷史老人也會流淌新鮮的淚水?!?/p>

        我不是歷史老人,我的淚水來自我不曾經歷的時光。

        我十八歲那年,初夏時節(jié)突然傳來本市工礦企業(yè)招工的消息,說將有大半應屆初中畢業(yè)生留城,從而避免插隊落戶的命運。我迅速回家告訴外祖母,她老人家聽了毫不興奮,反而口氣冰冷地說:“你媽媽身背歷史污點,我估摸人家工礦企業(yè)不會選你的,還是趁早做好插隊落戶的準備吧?!?/p>

        我認清自己的處境,當然不會抱怨自己的母親,可是我想知道事情的原委。外祖母深諳世故看透我心思,故意提示我說:“你師傅劉乙己是劉伯溫轉世,有啥事你去問他吧?!?/p>

        我誠懇地告訴她老人家,那天沒有聽完高鐵橋回憶錄,后來幾次詢問劉乙己,他都說那冊江西文史資料被我爸借走了,好像故意不讓我得知詳細情況。

        “你呀你呀!有事求我的時候,你就變成小孩子,沒事了你就是大小伙子。你就這樣跟我變來變去吧。”

        外祖母說得真對。我想探清事情原委就像個小孩子,無形中促使大人放松戒備心理,不經意間就把實話說出來了。我承認自己有了心機,漸漸具備跟外祖母斗智斗勇的本領。于是,我當場使出“激將法”,向外祖母講了我凌空飛翔的夢境,說紫記臉膛洋車夫等到天色大亮,也沒見女大學生走出憲兵司令官邸。

        外祖母抑制不住驚詫說:“小子!你真的做了這樣的夢?不會是從破爛資料里看到的吧?”

        我指著自己鼻尖做出保證,說夢里洋車夫稱呼女大學生“柯小姐”,顯得特別尊重。

        外祖母抬頭望窗外小院:“那時灤城真有個紫記臉膛的洋車夫,不過那種人抽不起煙卷的,拉洋車的都抽旱煙袋,他們窮啊。”說罷轉回目光望著我,“所以說你那夢是假的!”

        我說希望夢境是假的,那樣媽媽就不會永久下放南郊農場勞動了。

        “你長大成人懂得道理,當初我想盡辦法搭救田文佐,就是想保住你二姨的富裕生活!她過好日子我也沾光啊?!蓖庾婺副砬閲烂C起來,“你整天跟劉乙己討教,他嘴里說的全是舊書里看來的,我嘴里說的都是親身經歷的!”

        我望著外祖母的國字臉說:“您說這次我不能留城,那就趁我還沒上山下鄉(xiāng),多給我講些您親身經歷的事情?!?/p>

        她老人家拿過針線笸籮,雙腿盤起端坐床頭說:“我現(xiàn)在回想起那個憲兵司令,還是覺得他不像武將,眉清目秀面孔白凈,說話文縐縐倒像個文化人,可是誰能想到這路人最難通融,遠不如那些占山為王的土匪好辦事……”

        “這么說從前您見過土匪?”這是我學會的談話引導法,對付外祖母應當管用。

        外祖母難堪地笑了:“田文佐死后約莫半年光景,那天半夜里有人翻墻進院湊近窗戶,說要約定時問接你二姨和惠生去北山根據(jù)地。我光聽說過北山那邊出土匪,就讓你二姨拍窗戶攆那人走。那人說了聲你們保重就翻墻走了。緊接著聽見外面街上響槍,還把惠生嚇醒了。轉天清早聽說夜里憲兵巡邏打死個共產黨交通員,我尋思就是半夜窗外邊說話的那人……”

        我聽了心里難過,想象那個半夜冒險進城的共產黨交通員,就這樣犧牲了。外祖母也是滿臉愧色說:“我哪兒懂得什么叫根據(jù)地!不過幸虧小黑眼兒沒去北山,她渾身好吃懶做的毛病,哪過得了根據(jù)地的苦日子!”

        我當然有不同看法:“二姨不去北山等于跟革命根據(jù)地斷了聯(lián)系,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背著國民黨官太太身份,還讓惠生從小受到牽連。”

        “現(xiàn)在惠生混好啦!你媽媽給他寫了證明材料……”

        外祖母話音落地,我家房門咚地被撞開了,一只白布大包袱首先進屋,隨后是雙手緊抱大包袱的人。這只大包袱進屋落地,隨即露出二姨的形象。外祖母拍響大腿抱怨說:“小黑眼兒你鬧鬼呀!”

        二姨撩起大襟擦拭下巴頦上的汗水,笑嘻嘻環(huán)視著房間說:“我好幾年沒來,怎么家里沒啥變化呢!”

        好像二姨也沒啥變化,還是吃咸不管酸的氣派,照舊沒心沒肺的性格,依然心直口快的脾氣。我不禁想起落戶南郊農場的母親,直接向二姨報告說:“這幾年還是有變化的,我媽星期六不能回家來了?!?/p>

        這則壞消息喚起二姨的輕聲嘆息,隨即要求外祖母沏茶,并且要喝正興德的香片。她不等熱茶端來就打開話匣子,興致格外高漲。

        經過這幾年熏陶,我養(yǎng)成傾聽別人訴說的習慣,劉乙己說這叫收集現(xiàn)場資料。于是我蹲坐角落靜心聆聽。外祖母扭臉盯了我一眼,好像審視跑來偷聽的鄰家孩子。這個瞬間表情令我吃驚。

        二姨興高采烈地說惠生當了林西煤礦井下安全員,工作認真負責,被評為年度先進生產者。他不再隨母姓,改名“田惠生”,認祖歸宗,恢復革命烈士的血脈的身份。

        我聽了不感到意外。田文佐終歸被國民黨憲兵殺害,他只是披著國民黨保安大隊長外衣而已,真實身份應該是共產黨的人。否則不會慘遭國民黨憲兵殺害。

        “前幾天幾個大官模樣的人來到我家,說是省里領導送來革命烈士證書,那場面嚇得我慌了手腳。我嫁給田文佐那段光景就跟做夢似的,腦子里還是那個國民黨保安大隊長!沒想到人死了給家屬帶來這么大榮譽……”

        二姨說著喝口茶水,小聲抱怨不是好香片,伸手剔出嘴里茶梗說:“你這個冰糖嘴兒快給我解開大包袱,這一路累死我啦!”

        我貓腰解開大包袱,看到里面裹著床舊棉被。外祖母湊近打量片刻,突然雙肩顫抖著說:“這是田文佐留下的吧?我認識這粗布被面!”

        二姨并不悲傷,跨步上前抖開舊棉被露出那塊紅匾說:“這是領導親自掛在我家門前的,我?guī)斫o你們開開眼!”

        “這是功德牌啊!”外祖母雙手捧起所謂功德牌,往懷里摟了摟,好像抱小孩兒似的。二姨拍手大笑說:“封建社會叫功德牌,社會主義叫光榮匾!”

        這塊光榮匾大紅烤漆底色,自左向右鐫刻“光榮烈屬”四個楷體金字,一下映得我家紅彤彤的。外祖母抻出袖口擦拭著光榮匾,轉手遞給我說:“你也沾沾福氣!這功德牌蔭及子孫呢。”

        我接過約莫兩尺長四寸寬的紅匾,卻想起遠在農場收割高粱的母親。人的命運真是大不相同。

        二姨劃亮火柴點燃香煙說:“我跟那幾個領導說,當初看不出惠生他爹真實身份,他整天忙碌不回家!你們猜省里大領導怎么跟我說的?他說田文佐同志潛伏敵營多年,給華北根據(jù)地和延安輸送重要情報,屢建奇功。堅持‘上不告父母,下不告妻小’保密原則,所以沒把妻子發(fā)展為革命同志?!?/p>

        喝了口茶吸了口煙,二姨得意地說:“我當場告訴那個大領導,要是田文佐把我發(fā)展成革命同志,我們兩口子肯定同坑被國民黨反動派活埋了,今天你們也見不到我啦。”

        “小黑眼兒你就是不會說話!讓人家省里領導下不來臺?!蓖庾婺鸽S時指點著女兒。

        二姨果然有所反?。骸笆前?,今后我要提高思想覺悟,改掉自己的壞毛病,咱起碼對得起這塊光榮匾吧?!?/p>

        我想起劉乙己說過,研究歷史得懂得現(xiàn)場收集資料,便打破心理障礙問道:“我姥姥既送錢物也送人物,怎么沒能把二姨夫保釋出來呢?”

        “錢沒收,人也沒收!”二姨毫無戒心地說,“后來我尋思明白了,惠生他爹死了,我就是‘共匪’遺孀!高鐵橋是忌諱寡婦晦氣,干脆不沾身把我給退回來啦?!?/p>

        我覺得二姨說話爽快,有些容易害羞的地方她也不害羞,顯得特別可愛。

        外祖母反而急了:“小黑眼兒你不要張口就說!咱們求見高鐵橋的時候,興許田文佐已經被活埋了,他當然不會收禮的?!?/p>

        外祖母這些話令我產生懷疑,索性大膽問道:“姥姥!您不是把我媽媽送去了嗎?”

        “你放屁!嫂兒是我老閨女,我能舍得把她往火坑里推?你小子胡說八道,存心給我抹黑……”外祖母說著一屁股坐在地板上,咧嘴哭了起來,“你跟劉乙己學得蔫壞陰損,整天鼓搗黑材料,非說我把你媽媽送給高鐵橋了!”

        我從未見過外祖母如此撒潑,完全變成陌生人。我嚇得起身想要溜走。

        二姨哈哈大笑說:“你從小就是冰糖嘴兒,長大成人反倒不會說話啦!你看都快把老太太氣瘋啦?!?/p>

        外祖母從地上爬起,繼續(xù)朝我喊叫:“我沒送你媽媽去高鐵橋家!你讓劉乙己給我拿出證據(jù)來……”

        “這不關人家劉乙己的事啊?!蔽肄D身逃出家門,下意識跑向“過街樓”。

        我抹著眼淚走進劉乙己家。他手持拖布擦拭地板,抬頭見我滿臉淚痕便安慰說:“你不要哭嘛,他們把書收走了,可是重要內容全部刻印我腦海里,以后查找資料我能夠閉目盲讀。”

        我穩(wěn)住心神環(huán)顧四周,看到曾經堆滿舊書的房間空空如也,仿佛大海退潮沙灘裸露,顯出那張破舊單人床和老式寫字臺,還有擦得干干凈凈的地板。猛然感覺房間很大,卻沒了豐厚的內涵。

        劉乙己收起拖把點燃香煙說:“有人檢舉我收藏舊書鉆研‘封資修’的東西。我倒是覺得他們說得沒錯,我收藏的三百八十七本舊書里,《宋稗類鈔》和《清稗類鈔》就屬于‘封’,《西方哲學史》和《南北戰(zhàn)爭史話》就屬于‘資’,《托洛茨基傳記》和《蘇聯(lián)經濟學史綱》就屬于‘修’,‘封資修’三毒草全齊啦!所以我不抱怨人家清理指揮部的人,還幫著他們往樓下搬書呢?!?/p>

        我意識到他收藏的灤城文史資料也被沒收了,突然覺得母親更加遙遠,她的那段特殊經歷越發(fā)成為難以考證的歷史。

        劉乙己神色從容地踱步。眼看房間空曠了,他有了踱步思考的場地,卻沒了給他添草加料的書籍。

        他停住腳步遲疑片刻面有難色說:“今天咱們討論的話題,肯定關涉你家長輩的隱私,希望你有充分的思想準備。我們研究陳年舊事,必須努力超越私心雜念,才能坦然面對殘酷的歷史真相。”

        我誠懇表態(tài)說:“我姥姥、我二姨、我母親,她們娘兒仨經歷的事情,肯定令我難以想象,但是我會理解她們的苦衷,那畢竟是萬惡的舊社會。”

        “但是你不要以為這是憶苦思甜呢?!彼H為感慨說道,“就你二姨柯延蓉本人而言,她嫁給田文佐過的是富裕生活,好吃好喝好光景,無憂無慮凈享福??上Ш髞碚煞蛩懒耍^起缺衣少食的苦日子,一直到你母親柯延瑛給她兒子惠生寫了證明材料。盡管你母親的證言屬于孤證,政府結合其他當事人回憶錄,也就采信了?!?/p>

        “還是我母親出具的證明材料起了至關重要的作用?!?/p>

        劉乙己表示同意我的觀點:“不過當年重要角色是你姥姥。她竭盡全力營救田文佐,先后兩次往高鐵橋官邸送人,還是沒能保住柯家女婿的性命?!?/p>

        我想象當年外祖母急于救人,帶著年輕貌美的二姨前往憲兵司令家里求情,沒料到高鐵橋拒收,只好回家打起我母親的主意。

        “《江西文史資料全編之九》那冊舊書被收走了,我大體能夠記起高鐵橋回憶錄的結尾內容:子夜時分田文佐的岳母又跑到憲兵司令官邸,這次她帶來個年輕姑娘,說死說活也要見到我……”

        盡管早有思想準備,我仍然心跳加速,血液嘭嘭撞擊腦海,引發(fā)陣陣耳鳴。天啊,讓我怎么面對這段歷史呢?我不能想象那年輕姑娘留宿高鐵橋家的場景,畢竟后來她成為我的母親。

        我漸漸冷靜下來:“可是我姥姥不承認她送我母親去了高鐵橋家,而且情緒特別激烈。”

        “是啊,有的人不能面對過去的自己,這是研究民間歷史常見的現(xiàn)象。比如我就不愿回憶津沽大學的往事……”劉乙己主動提到大學往事,我佯裝不知他被開除的經歷,內心頗為感慨。人啊人,十年河東十年河西。二姨柯延蓉曾是國民黨官太太,現(xiàn)今家里懸掛光榮烈屬紅匾,兒子惠生是國家煤礦工人。反觀我母親柯延瑛呢?不由心情惆悵。

        我仍不甘心地問道:“那次惠生酒后借宿您家,他還談到我母親哪些情況?”

        “好像沒談到什么……”劉乙己連續(xù)眨動小眼睛說,“以后有機會你當面問問惠生好啦。”

        “有的人不能面對過去的自己,難道也不能面對過去的別人嗎?”我這個徒弟給師傅留下這句發(fā)問,說聲再見就回家去了。

        劉乙己好像有些內疚,他的話語啄著我背影說:“一旦歷史泥沙沉淀下去,現(xiàn)實的湖泊就清澈了?!?/p>

        我二十四歲那年,全國恢復高考。接近年底我收到錄取通知書,不敢聲張,悄悄收拾行李。春節(jié)過后告別插隊落戶小村莊,搭乘手扶式拖拉機到達縣城,可巧遇到大隊治保主任問我干啥去,我說去天津讀大學。他使勁跺腳說你小子脫產了。我表示從體力勞動轉為腦力勞動,這不算脫產。他說腦力勞動就是坐辦公室里,喝茶水看報紙打電話說話唄。

        我乘坐長途汽車到了天津,下車徑直奔向津沽大學報到,成為正兒八經的大學生,以前這所大學里擠滿工農兵學員。

        當年外祖母預見準確,我沒有被招工留城,插隊落戶去了。務農七年每逢返城探家,明顯感覺外祖母冷淡了,好像我不再是她的外孫。親情的疏遠令我百思不得其解,內心苦悶無以排遣,就看了很多文科書籍,參加高考都用上了。

        我報考津沽大學歷史系,第一志愿就被錄取了。我覺得這是天意與人心的結緣。首先是我考進母親的母校就讀,從教室到飯?zhí)?,從圖書館到學生宿舍,可以就近感受母親的成長歷程,真是難得的親情體驗。這些年總感覺跟母親難以縮短心理距離,如今我成為母親的校友,當然會被寫進厚厚歷屆同學錄里,我和母親只相隔十幾頁紙的距離。這是多好的事情啊。再者就是我選擇劉乙己曾被開除的歷史系讀書,權作替他讀完本科學業(yè)吧,倘若他有過讀碩考博的志向,我也會努力完成這位學長的理想。

        恢復高考擴大招生,造成學生宿舍床位緊張,學校號召家住本市的新生選擇走讀。外祖母反而要求我做“住校生”,明顯不愿我住家里。得知我讀歷史專業(yè)她老人家越發(fā)緊張,好像我會成為嚴查歷史的審判官。

        外祖母好像故意要把自己孤立起來。這心結可能來自當年經歷,她先后把兩個女兒送到憲兵司令官邸,這實在是難以洗凈的人生污漬,人到晚年形成自閉心理。

        我給惠生表哥寫信,向他報告我被大學錄取的喜訊。當然我同時提了幾個問題,希望他及時復信回答。

        前幾年惠生表哥支援三線建設被調到攀枝花煤礦工作。記得外祖母大發(fā)感慨地說,惠生他爹是地下工作,惠生下井挖煤也是地下工作,這真是親生父子啊。后來惠生表哥被提拔為脫產干部不用下井,她老人家聽了沒做評論。

        臨近開學了,我沒有報名“走讀生”,因此受到班級輔導員批評,說全國人民努力建設“四化”,我卻不愿為學校分憂。我有苦難言不便解釋。既然尚未找到化解外祖母心結的良方,我只得住校避免她老人家精神緊張。

        我沒有等到惠生表哥復信,星期天清早乘坐郊線公交車去南郊農場看望母親。全國形勢越來越好,就連農場里也修了柏油路,有了改革開放的跡象。母親參加勞動態(tài)度端正,政治學習表現(xiàn)突出,從丙字小隊調到農具倉庫做保管員,不再使用四十九工號。然而母親明顯老態(tài),眼角爬滿魚尾紋,頭戴無檐白布帽露出幾綹花白頭發(fā),使我覺得這不是倉庫是臨時療養(yǎng)院??吹侥赣H身體微微發(fā)福,這說明她營養(yǎng)不錯,畢竟農場開始飼養(yǎng)荷斯坦奶牛,水塘里白鴨成群戲水。這些都是從前不可能出現(xiàn)的景象。

        走進農具倉庫,我叫了聲媽,母親表情淡然,并不問及我讀大學的事情,只是問我渴不渴。我想起母親曾經喝鹽水吃窩頭收割高梁,她應該擁有祥和安康的生活。

        母親收起農具賬簿,主動跟我聊天說小學時我叫小神童,中學時我叫大神童,不知現(xiàn)在應該叫什么。我說現(xiàn)在叫大學生。

        “真好啊,你也能讀大學了,一定記住這是國家恩惠。”母親似有幾分感慨,“你那樁心思媽媽知道,可是母子之間不便談論那種話題,你要是女兒就好說了?!?/p>

        我表示理解媽媽的苦衷,告訴她給惠生表哥寫了信。她搖頭說出事那年惠生兩歲多,如今澄清身世確認身份成了工人階級,他對往事不會津津樂道了,畢竟他母親去過憲兵司令家里,這不是值得反復講述的故事。

        我感到母親心明如鏡,一眼望穿世事。既然她從容面對往事,我便捷直問道:“您的意思是說已經沒有值得告訴我的事情了?”

        “不是媽媽不告訴你,這些年我寫下些許文字,就算是對自己青春歲月的記載吧。有些文字將來我會給你看的。你研究歷史能夠理解我的情感吧?比如那時我固執(zhí)地認為田文佐不會死的,可是他已經被活埋了……”

        我腦海里倏地掀起小朵浪花,然而這種問題我怎能直接詢問母親呢?于是采取迂回戰(zhàn)術說道:“二姨年輕貌美嫁給田文佐,他們夫妻間有愛情嗎?”

        “你還是那個大神童喲!”母親露出罕見的笑容說,“你還不如直接問我有沒有愛情?!?/p>

        我的小伎倆被母親識破,不禁紅了臉。母親不再繼續(xù)這個愛情話題,起身帶我去農場食堂吃午飯。一路遇到熟人母親便說:“這是我兒子,考上大學啦,還是津沽大學呢?!?/p>

        我就像大熊貓似的被人們觀賞著,臨時成為農場珍稀動物。

        走進食堂,母親給我買了豆餡饅頭,我吃得又甜又香。七年農村插隊生活,我見到白面好像吸毒者見到白粉。

        “好奇怪啊,你吃飯的樣子怎么有些像他呢?”母親凝神望著我。

        我不假思索賣弄辭藻說:“世界上沒有兩片相同的樹葉?!?/p>

        母親聽了隨即轉身,匆匆趕去跟熟人搭話了。我怔了怔,繼續(xù)咀嚼豆餡饅頭,認為豆餡里糖精放多了。

        母親轉回來了。我受到豆餡饅頭激勵,繼續(xù)賣弄辭藻說:“不過,世界上可能會有兩片相似的樹葉。”

        母親突然大聲告訴我,因為豆餡也是糧食做的,所以每個豆餡饅頭食堂收三兩飯票。我以為母親飯票短缺,吃了兩個便收手了。然而我誤解了母親,她跑去主食窗口排隊又買了四個豆餡饅頭,讓我?guī)Щ厝コ浴?/p>

        母親送我和豆餡饅頭來到農場大門前,叮囑說天熱豆餡容易變餿。我跨上這班郊線公交車,揮手跟她道別。我目光穿過顛簸的車窗看到母親越變越小。

        一路上腦海里全是豆餡饅頭引發(fā)的思索?!耙驗槎桂W也是糧食做的,所以每個豆餡饅頭食堂收三兩飯票……”母親為什么特別關注這個話題,我百思不得其解。

        天色已晚,我攜帶豆餡饅頭直奔劉乙己家。走進胡同巧遇外祖母出門倒垃圾,她老人家吃驚地望著我:“咦!你不是住校嘛,怎么跑回家來啦?”

        我解釋說去劉福祿家借書。外祖母滿臉狐疑問劉福祿是誰。看來鄰居們習慣稱呼外號,反而忘了人家本名。

        我擔心節(jié)外生枝,沒告訴外祖母去農場看望母親了。她老人家快速把垃圾倒進臟物箱,撇開小腳匆匆進院了。我找不到化解外祖母心結的良方,心里干著急。

        我走進“過街樓”,看到屋里再度堆滿書籍,好像新書多于舊書了。記得李白說過天生我材必有用,時隔千年在劉乙己身上應驗了。祖國“四化”建設各行各業(yè)急需人才,光輝電料行職員被抽調到夜校補習班教課,主講白壽彝的《中國通史》。那些祖國花朵準備高考沖刺,劉乙己自然成了園丁。

        我執(zhí)弟子禮進門躬身問候,看到師傅戴了圓圈老花鏡,就是王國維相片里那種式樣的。劉乙己主動說還沒吃晚飯,我從背包里取出四個豆餡饅頭。他滿意地笑了。這幾年人生境遇好轉,他不時展現(xiàn)笑容,我替他感到高興。

        很快吃掉兩個豆餡饅頭,第三個被我摁住了:“我正要向您請教豆餡饅頭的問題,您聽過提問再吃好嗎?”

        他舔了舔嘴唇說“你問吧”。我便把母親的異常表現(xiàn)講出來,并問:“您說這普通豆餡饅頭怎么就成了我母親的重要話題呢?”

        劉乙己還是將第三個豆餡饅頭攥在手里,好像這樣便于思考?!爱敃r你肯定跟母親談到了敏感話題,她只得以豆餡饅頭回避,正可謂以此物遮蔽彼物也?!?/p>

        我聽了很受啟發(fā),卻回憶不起當時跟母親談到什么,光記得她突然轉身趕去跟熟人搭話了。

        一個豆餡饅頭徒弟吃,三個歸到師傅胃里,這形成晚飯總體格局。劉乙己吃飽飯喝足茶,心曠神怡對我說:“你二姨只念過高小,寫信挺有條理的?!?/p>

        “你跟我二姨有了通信聯(lián)系?”我有些意外問道,“您還在研究灤城地方史志?”

        劉乙己嗯了聲,給人此處刪去八百字的感覺。他吸過香煙后伏案整理講義,說明晚兩節(jié)輔導課講到唐了。

        似乎大唐盛世鼓舞了我,登時覺得腦海閃光亮堂堂,南郊農場食堂場景清晰浮現(xiàn)眼前:母親說我吃飯的樣子有些像那個人,我說世界上沒有兩片相同的樹葉,還說世界上可能會有兩片相似的樹葉……難道這就是母親敏感的話題?我絞盡腦汁也想不明白。

        我不再跟師傅交流,起身告辭。他依然伏案整理講義說:“一旦有了研究灤城文史人物的成果,我會及時通知你的?!?/p>

        我騎車趕回學校,校園里燈火未熄,頗有生逢盛世的感覺。傳達室告示牌里寫有我名字,我跑進收發(fā)室取到信件,看信封是惠生表哥回信了。我溜進宿舍攀到上鋪,打開手電筒閱讀這封遠方來信,頗有地下工作者的味道。

        惠生表哥寫信字體很大總共兩頁紙,說新近擔任安全生產科副科長,忙于熟悉新崗位新環(huán)境,心情無比振奮。他讓我轉告外祖母和母親,他在當?shù)馗愫昧藢ο螅窃颇瞎媚?,雙方決定國慶節(jié)結婚。

        這封信里惠生表哥沒有回答我的詢問,只是抒發(fā)情懷寫道:“往事如煙,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我們青年人應當向前看,前進的道路是曲折的,我們的前途是光明的,讓我們攜手并肩投身祖國四個現(xiàn)代化建設,在本職工作崗位上做出應有的貢獻?!?/p>

        我此前去信詢問的重要問題,惠生表哥并未回答。我熄滅手電筒瞪大眼睛望著宿舍天花板,想起母親跟我說過,惠生澄清身世確認身份,不會津津樂道那些往事了。

        我把惠生表哥的來信塞到枕頭下,然后輕聲輕語說:“田文佐烈士請給我托夢吧,我想了解您是什么樣的人,只要我知曉您是什么樣的人,我就能夠理解當年的母親了……”

        睡在我下鋪的兄弟醒了問道:“上鋪你在說夢話吧?千萬不要把革命烈士招來,我特別害怕魂靈?!?/p>

        我誠懇地告訴下鋪兄弟:“歷史系研究的人物早都成了魂靈,你害怕就轉生物系吧,他們那里都是細胞?!?/p>

        我聽到下鋪兄弟說:“你報考歷史系的目的,好像就是要把自家事情捌摸清楚,所以特別熱愛學習。”

        我突然覺得下鋪兄弟說得有道理,我是有這種念頭。

        我二十五歲那年,在新學期被選為中國近代史課代表。我慶幸自己報考歷史專業(yè),隨心所欲徜徉歷史長河邊,既可投宿于前世紀的旅店,也可抵達百年前的現(xiàn)場;既可閱覽偽托欺世的典籍,也可訪問毀譽參半的名人……等于我變成提前千百年出生的通人,儼然擁有金剛不壞之身。

        可愛的外祖母還是疑慮重重,幾次問我學歷史是不是想弄清從前的事情。我說大學畢業(yè)想當中學老師。

        我偶爾回家吃頓飯,絕不向外祖母打聽任何事情,包括胡同里何時鋪了水泥路。我害怕她老人家再度失控,尖聲高喊沒把嫂兒送到高鐵橋家里去。

        母親處境出現(xiàn)好轉,南郊農場允許周末回家了。她卻不?;丶?,好像愛上農場了。母親回家次數(shù)偏少,外祖母乘坐郊線公交車去農場看望女兒,還帶著各種好吃的。母親寫信告訴我:“你姥姥見面就喊我乳名嫂兒,好像要把我固定在小丫頭時代,特別不愿讓我長大似的?!?/p>

        我讀罷母親來信自有心得,只是不便向母親表達我的見解罷了:“我姥姥不愿回想您女大學生的模樣,您若永遠是個小丫頭,便沒有她老人家后來那個行為了。”

        盡管沒有講給母親,我把這幾句話寫進自己日記里,然后走出宿舍去教室上晚自習。

        半路遇到班級輔導員說收發(fā)室有我信件。我跑到收發(fā)室拿到父親的來信。想起很久沒跟父親聯(lián)系,有些內疚。

        我湊近學校宣傳欄燈光下,認真拜讀父親來信。他的字體溫潤秀美,令人舒心愜意。父親喜歡寫信。我覺得這是性格內向所致,他寧肯將語言落到紙上,也不愿動嘴來說。動嘴說話需要表情配合,可能父親不便流露吧。

        “你母親隱瞞婚前經歷遮蔽自身污點,這是情感欺騙行為,令我難以接受,只得選擇離婚。如今已有兩篇革命回憶錄澄清那段歷史,證明你姥姥沒有把嫂兒送到憲兵司令家,如今歷史真相大白,等于我錯怪你母親了。盡管離婚多年不相往來,我想當面向她道歉,不知你母親能否給我這個機會,故而請你帶個口信……”

        天啊!我讀到這里驚住了,完全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已有兩篇回憶錄澄清那段歷史?如此說來外祖母也是無辜之人?父親來信字里行間仿佛掀起風暴,我蒙了。

        坐在教學樓臺階前,我思索起來。父親是工程技術人員,幾乎無緣接觸有關文史資料,他所說兩篇回憶錄來自哪里?采自民間或來自官方?是親歷者執(zhí)筆還是口述者未經整理?我漸漸產生疑問:假如外祖母沒有把嫂兒送給憲兵司令,我母親的歷史污點就不存在,她被下放農場勞動便是冤假錯案。

        我判斷父親所說兩篇回憶錄來自劉乙己書房,此公堅持尋訪挖掘灤城地方文史資料,而且跟我二姨建立通信聯(lián)系,似乎有了新成果。我厘清思路刻不容緩,跑回宿舍找室友借了自行車,仿佛跨上戰(zhàn)馬沖出學校大門,頂著滿天繁星直奔劉宅去了。

        進了胡同,我忍不住伸出脖子望著自家小院,窗戶里沒有瀉出燈光。人老睡得早,外祖母安歇了。抬頭看見“過街樓”燈火通明,就跟除夕守歲似的。如今沒了查夜的清理人員,師傅有了夜生活。

        劉乙己家里擠滿學生,我止步門外聽他講解歷史考試答題技巧,滔滔不絕。莫非這也屬于教學研究成果?我耐心等待學生們散去,已然子夜時分。

        “夜訪民宅,無事不來。說吧什么事?”他結束講課滿臉疲態(tài),立即抽煙喝茶好比汽車加油。好似漫不經心聽了我提出的問題,他打開書柜認真尋找起來。這排書柜是新近添置的,好像他新娶了太太。

        他找出兩冊半新半舊的書籍:“你看灤城這地方,即便非常時期,灤城堅持編輯文史資料,當然只能以革命回憶錄為主,兼有地方大事記。”

        我急急問道:“這屬于信史嗎?非常時期編纂文史資料,難以避免傾向性的?!?/p>

        “這肯定不是民間傳聞。你看這篇《我的點滴回憶》,作者叫楊茂林,一九四七年為中共冀熱邊特委情報員,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在省委統(tǒng)戰(zhàn)部任職。”

        我認真閱讀楊茂林回憶錄。這是作者口述,經人整理的。文通字順表述嚴謹,令人產生信賴感。

        “抗戰(zhàn)勝利后,國共談判破裂,內戰(zhàn)打響。我的公開身份是河頭鎮(zhèn)聚賢飯莊跑堂伙計,河頭鎮(zhèn)距離灤城六十里,水旱碼頭特別熱鬧,便于秘密接頭。我清楚記得他初次走進飯莊雅間,頭戴禮帽身穿便裝,穩(wěn)穩(wěn)落座讓我沏茶,聲調沉穩(wěn)舉止莊重,令人感到威嚴。他要我沏天津衛(wèi)正興德高級香片,我就知道這是遞送情報的接頭暗語。他若不提天津衛(wèi)正興德高級香片,那表示沒有帶來情報,專程來取上級指示的……

        “這位同志愛吃聚賢飯莊的焦熘里脊和糟燴豆腐,這是大廚王胖子的拿手好菜。吃完飯他故意把香煙盒丟在腳下,我打掃雅間便收了香煙盒,那里面寫有情報暗語,我連夜轉交上線交通員……”

        我中斷這段閱讀抬頭請教:“難道這人就是田文佐?他不是被八路軍打斷大腿瘸了嗎?”

        “你閱讀文史資料不可性急嘛,好飯不嫌晚。”劉乙己點燃香煙隨手把空煙盒扔到地上,嚇得我縮了縮脖子,以為他被革命烈士附體,跑來跟我秘密接頭了。

        楊茂林繼續(xù)回憶道:“后來好久不見他再來聚賢飯莊,聽灤城方面說有個保安大隊長被八路軍打斷大腿,已經成了瘸子。之后上級通知我,以前那位同志負傷不便親自遞送情報,已經安排新人代替,增添新人就是增加風險,上級要求我絕對保障情報安全。

        “畢竟是革命同志負了傷,我聽說后有些難過,猜測他是否因為暴露身份,撤退途中跟敵人槍戰(zhàn)負了傷?雖然跟這位同志只有幾次短暫接觸,他魁梧的身材、沉穩(wěn)的表情、威嚴的舉止,都給我留下深刻印象。他身處敵營環(huán)境兇險,赤膽忠心為黨工作,給根據(jù)地傳送多少重要情報啊。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可能成了默默無聞的英雄,我很懷念他。

        “上級通知我遞送情報的新人是個年輕貌美的姑娘,可是從未見她來到聚賢飯莊跟我接頭。大約半年后我奉調平北根據(jù)地,解放戰(zhàn)爭期間隨大軍南下了?!?/p>

        讀罷這篇回憶錄我感受到,時隔多年,楊茂林的深厚情感沒被時光沖淡,他對無名革命同志的懷念發(fā)自肺腑。

        我受到革命前輩的感召,格外關切那位不曾露面的年輕姑娘:“她沒來聚賢飯莊接頭,不會出事了吧?”

        “你閱讀文史資料怎么無法克服焦躁心理呢?那位年輕貌美的姑娘在下篇回憶錄里等著你呢,你喝口熱茶再讀吧,我這是天津衛(wèi)正興德的高級香片。”

        天津衛(wèi)正興德的高級香片?聽到劉乙己跟回憶錄里人物品茗趣味如此相同,我想起那句“一飲一啄,莫非前因”的名言,難道是歷史資料讀得太多,劉乙己無形中成為前世人物的同好?如此看來歷史就是大型古裝劇,我們臺下觀眾浸淫其間,不知不覺隨了劇中人。

        “你認定那位來到聚賢飯莊遞送情報的男子就是田文佐?”我重復問道。

        劉乙己并不回答,吸著香煙告訴我,下篇回憶錄也是當事人口述,經人整理成文。當事人名叫趙路寬,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從事黨的秘密工作,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病休居家,身體狀況不詳。

        我立即認真拜讀《懷念無名女英雄》這篇回憶錄。

        “……田文佐右腿中槍最終導致殘疾,腿瘸腳跛不便親自遞送情報,他向上級首長發(fā)出‘給我買雙鞋吧’的暗語,請求找人代替他將手里情報遞送河頭鎮(zhèn)聚賢飯莊。其實根據(jù)地敵情科未雨綢繆,早已在他身邊安排隱蔽人員,只是沒有啟動關系而已。這個隱蔽人員代號‘老太太’,是個年輕貌美的姑娘。”

        我忽發(fā)奇想忍不住問道:“這位年輕貌美的姑娘不會是來自大城市的女大學生吧?”

        “這位姑娘名字不叫柯延瑛。”劉乙己打破我的美好愿望說,“當年你母親只是個進步青年,從未參加過革命活動?!?/p>

        趙路寬在文章中回憶道:“也不知哪里出了紕漏,田文佐同志白天獲取重要情報,半夜里突然被捕。上級首長緊急啟動隱蔽人員‘老太太’,對她提出兩點要求:一是摸清田文佐的被捕原因,如果屬于保安大隊內部矛盾導致同僚傾軋,我黨可以托請社會賢達出面解救;二是倘若田文佐的真實身份暴露,那么解救難度極大,必須想方設法得到他被捕前獲取的那份重要情報,安全穩(wěn)妥傳送至后方根據(jù)地……”

        讀到此處頁碼出現(xiàn)殘缺,直接從二十一頁蹦到二十六頁,跨進別的文章。不等我抬頭詢問,劉乙己呵呵笑了。我已熟悉這種笑聲,有時像天真的大孩子,有時像飽經滄桑的老者。

        “你知道什么叫無巧不成書嗎?這第二十六頁的文章也是半截子,但是能夠看出口述者是灤城洋車夫,他回憶當晚拉車送保安大隊長的岳母和太太去憲兵司令家,天氣、時間、道路、地點,經我考證基本屬實……”

        我猛然想起曾經夢見灤城的洋車夫,于是難以抑制驚奇心理問道:“那洋車夫是彎眉細眼紫記臉膛吧?他還會抽煙呢。”

        劉乙己顯然認為這問題不必回答,沿著自己思路繼續(xù)說:“這篇回憶錄印證了你外祖母首次求見高鐵橋的史實,洋車夫拉著保安大隊長的岳母和太太離開憲兵司令官邸回了家,這說明你姥姥送錢送人遭到拒絕。保安大隊長太太當然是指柯延蓉。既然小媳婦對方不收,你外祖母就要改送大姑娘吧?”

        我頓覺災難降臨:“那大姑娘不會是我……”實在難以說出“母親”二字,我畢竟是她兒子。

        “你放心勿念,這幕歷史劇沒有你母親出演。不過你外祖母確實帶著大姑娘去了憲兵司令家里,她是你二姨家的丫頭小樹葉兒?!?/p>

        小樹葉兒?這是個略顯生疏的名字,我想起外祖母說過惠生小時候尿濕過這丫頭的花布衣衫。

        我沒問清緣由便激動地拍手:“太好啦!這篇回憶錄價值連城,它證明我母親沒有去過憲兵司令家,反而濺了滿身歷史污點!”

        劉乙己異常冷靜:“你外祖母送小樹葉兒去高鐵橋家,這究竟是你姥姥逼迫的,還是小樹葉兒自愿的,我現(xiàn)在只能做出推斷而已?!?/p>

        “馬上去問我姥姥就是了!”我依然處于亢奮狀態(tài)。

        劉乙己不乏嘲諷意味地笑了:“你以為她老人家就能說出小樹葉兒的下落嗎?”

        我被他說得清醒了。是啊,小樹葉兒去到高鐵橋家里,之后她怎么樣呢?

        “我姑且做出這樣的判斷,田文佐身邊代號‘老太太’的隱蔽人員,”劉乙己抬手拍響桌子說,“就是這個小樹葉兒!”

        我被他說得倍加振奮,語無倫次說道:“所以,所以,所以你推斷是小樹葉兒主動要求去憲兵司令家,并非出自我姥姥的逼迫?”

        “你姥姥當然不是黃世仁他媽?!眲⒁壹喝嗳嘌劬φf,“既然上級首長要求拿到田文佐被捕前獲取的重要情報,那么小樹葉兒只有投身高鐵橋這條途徑,才有可能謀得接觸田文佐的機會。你想她是個黃花大姑娘,這就叫為革命上刀山下火海?!?/p>

        我還是及時醒悟了,以歷史系學生身份請教道:“楊茂林公開身份是聚賢飯莊跑堂伙計,但是他回憶錄里沒有指明那個遞送情報的男子就是田文佐。另外趙路寬回憶錄里所說的隱蔽人員‘老太太’,我們也無法證明她就是小樹葉兒。既然人物沒有得到確認,我們能夠得出結論嗎?”

        劉乙己端起茶杯說:“你說得很對!人物難以確認,考證資料匱乏,而且當年安排田文佐單線聯(lián)系的頂層首長,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可能早逝了。既然獨家線索中斷,我只好展開‘主觀感受式研究’,漢朝司馬遷不是這樣嗎?《史記》里明顯殘留太史公的想象痕跡。如今尋找田文佐和小樹葉兒這類人物的下落,我只能調動主觀感受的力量,從而加快邏輯推理的進程,找到那扇窄門咣地推開它,讓今日的陽光照射進去?!?/p>

        我受到師傅的情緒感染,一時說不出話來。是啊,歷史不是無情物,它要求我們以心靈觸摸人物本相。

        徹夜探討,天色大亮,大太陽透過“過街樓”窗戶灑進晨光,把徒弟和師傅映照得亮亮堂堂。一夜不曾合眼,我反而沒了困意。劉乙己趁機告誡說:“小子!歷史就是個連環(huán)套,你死啃書本拆解不開的。”

        我起身告辭,推著自行車走出胡同上街排隊,買了油條和燒餅快步走進家門,送上早點給外祖母。她老人家滿臉狐疑望著我,好像遇到過路財神。我告訴她老人家,經過劉乙己研究有了初步成果:“我們模擬了歷史現(xiàn)場,還原了事件真相,認為您沒送我媽媽去憲兵司令家!”

        “真的……”她老人家驚得瞪眼張嘴,亮出缺位的門牙說,“你們倆真把歷史給研究成好事情啦?”

        我說歷史里不乏好人好事,必須下功夫尋找。外祖母情緒激昂起來:“是?。∥以趺茨馨延H閨女往火坑里推呢?何況她還念著大學呢!可是你媽媽偏偏承認去了高鐵橋家,還給惠生寫了證明材料,你說這不是讓自己背黑鍋嗎?還把我給連累上啦,弄得我心里發(fā)毛……”

        外祖母說話氣喘吁吁,我便不敢提及小樹葉兒的事情。盡管劉乙己推斷小樹葉兒就是田文佐身邊的隱蔽人員,而且是她鼓動外祖母把自己送到憲兵司令家。我認為還是穩(wěn)妥為好,不要輕易刺激她老人家。

        外祖母頑強地咀嚼著燒餅油條,不禁回憶往事說:“田文佐這男人真不錯,特意給你二姨雇了個丫頭,小樹葉兒干活勤快從不多嘴,田文佐出了事,這丫頭人特別著急,總想去憲兵隊送飯,擔心田大隊長在獄里受委屈。”

        看來外祖母至今不知道這丫頭的真實身份,于是劉乙己推斷小樹葉兒主動要求外祖母把她送到憲兵司令官邸,所以外祖母不會產生自責心理,甚至認為小樹葉兒想攀高枝嫁豪門。果然她老人家手里舉著燒餅說:“后來我還夢見過小樹葉兒嫁了有錢有勢的男人,這輩子過上好生活啦?!?/p>

        我沒有承接這個話題:“這燒餅油條您趁熱吃吧,以后有好消息我會告訴您老人家的。”

        “嗯,你念大學應該知道,歷史里有壞人也有好人,好人總比壞人多呢。”外祖母誠懇地說。

        我二十六歲那年讀大三,屬于適齡青年,跟中文系女生韋華談起戀愛。她知道我父母離異,喜歡詢問我家情況,說要寫作就要保持好奇心,這樣你的世界會比別人豐富。她喜歡讀《簡·愛》和《安娜·卡列尼娜》,還有《包法利夫人》。

        我告訴韋華我父親曾經流露悔意,請我捎話向母親致歉,可惜母親沒有回應,于是局面難以盤活。韋華聽過非常焦急,仿佛是她父母離了婚,為我構思多種方法以求破局。我受到感動主動帶她去見我?guī)煾?,一是讓她接觸民間歷史學家,二是讓她聽到我母親的故事。

        劉乙己表現(xiàn)出罕見的熱情。我家的故事紛繁復雜,涉及人物不少,事件脈絡散亂,情節(jié)重疊懸疑……沒想到被他說得清清楚楚,講得明明白白。畢竟是高考輔導班老師,練就了超常的概括能力和邏輯本領。

        我的女朋友則具備出眾的理解能力,她聽罷異常興奮轉而問我:“既然推斷你母親沒有歷史污點,應該讓她振作精神,大步走進新生活!”

        “我們研究歷史格外謹慎,一個人物漏洞可能改變事件真相,所以不像你們學中文的,依靠虛構創(chuàng)造新世界?!?/p>

        韋華心情急迫地問道:“劉乙己先生您能舉例說明嗎?比如什么漏洞改變了什么真相……”

        我打斷韋華說:“你要稱呼劉福祿先生,不要叫劉乙己?!?/p>

        “難怪我覺得跟魯迅小說重名了……”韋華恍然大悟。

        劉乙己并不介意,完全沉浸學術狀態(tài)說:“我給你舉個現(xiàn)成例子吧?!闭f著目光轉向我問道,“你姥姥沒把她閨女嫂兒送給憲兵司令,可是嫂兒偏偏承認去了高鐵橋家,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還給惠生出具證明材料,以親歷者名義證明這是烈士之子,你說這邏輯能夠成立嗎?”

        “不能夠!這里頭肯定有故事?!表f華大義凜然答道,儼然成為我的代言人。她不愧是思想解放時代的女大學生,性格耿直生猛。我想起自己的母親,這位舊社會的女大學生蒙受冤屈飽經磨難,性格越發(fā)內向了。

        劉乙己表情鄭重說:“我們研究歷史講究實證。國民黨憲兵隊半夜活埋田文佐,當時河堤下邊另有目擊者,他是個半夜看青的農民名叫張仁國,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參軍立過三等功。他回憶跟田文佐同時被活埋的還有個姑娘,她身穿花布衣衫挺直身板走路,毫不怕死的樣子。”

        韋華瞪大眼睛望著我,明顯吃驚不小。我當即請教師傅說:“如果這段口述實錄屬實,可以認為小樹葉兒有了下落吧?”

        “小樹葉兒好像人間蒸發(fā)了,我們怎么向革命先烈交代呢?”韋華充滿歷史責任感,初步顯現(xiàn)婦女能頂半邊天的氣概。

        劉乙己目光瞬間放亮:“你為什么不報考歷史系呢?”之后扭臉望著我,“韋華比你有潛質,她學中文太可惜了。”

        韋華表態(tài)說:“歷來文史不分家嘛。我會經常跟您探討歷史謎團的,比如賽金花跟瓦德西究竟什么關系。今后我想把歷史迷霧里的人物寫到小說里去。”

        聽到韋華要寫小說,劉乙己失望了:“我就不留你們吃午飯了,出胡同右轉有家南韓炸雞店,味道很不錯的?!?/p>

        韋華指出現(xiàn)今不叫南韓叫韓國,全稱大韓民國。

        “你干嗎非要學寫小說呢?跟我研究歷史多好啊?!眲⒁壹好銖娦α?。

        “您在書籍里研究歷史,我在小說里構建歷史,我跟您共同努力吧?!表f華說罷催促我起身告辭。

        我和韋華遵旨走進劉乙己口中的“炸雞店”。韋華吃了兩口就嚷嚷味道平淡,說:“看來研究歷史的人缺乏現(xiàn)實生活判斷力,比如那些常年研究清宮御膳的學者,會不會天天吃方便面?”

        我不宜臧否自己的啟蒙師傅,只得表示劉乙己單身男子飯食單調,自然感覺炸雞就是美食了。

        韋華勉強吃掉半份炸雞說:“既然認為小樹葉兒是地下工作者,既然認為小樹葉兒自愿去了憲兵司令家里,既然認為小樹葉兒舍身也要完成上級交給的任務,你說她會是什么結局呢?”

        我回答說:“要么她成功拿到田文佐的情報全身而退,要么她不慎暴露真實身份命喪敵手?!?/p>

        “二者必居其一?”韋華顯然想象著小樹葉兒深入虎穴的場景,身臨其境表情緊張。

        我安慰女朋友說:“小樹葉兒和她的舍生取義行為,出自劉乙己的‘主觀感受式研究’和‘人生情理經驗’推演,目前有誰能證明身穿花布衣衫從容就義的姑娘就是小樹葉兒?目前又有誰能夠證明那個跟身穿花布衣衫的姑娘同時被活埋的男子就是田文佐?”

        “哦,研究歷史只能存疑了?!表f華被我說服,主動把她的半份炸雞讓給我吃,“我還是鉆研文學吧,寫小說聯(lián)想豐富構思精彩,你們研究歷史好枯燥喲?!?/p>

        看到女朋友鐵心歸屬中文系,我食欲大增吃掉她贈予的半份炸雞。她看著我的吃相說:“有些事情問你母親就是了,你何必非要鉆故紙堆呢?”

        “媽媽不告訴我。”我有些感傷地重復說,“媽媽不告訴我?!?/p>

        我的女朋友表示不解:“你媽媽不告訴你,這為什么?”

        不等我回答韋華便發(fā)表主觀見解:“可能母子間不便談論內心隱私吧,你若是女兒那就不同了。”

        我發(fā)現(xiàn)韋華喜歡自問自答,不但問得尖銳,而且答得精到。我交了這種性格的女朋友,今后將節(jié)省許多語言。

        臨近學校放寒假,我意外收到母親來信。這只大號牛皮紙信封里,裝有白色小信封和兩頁信箋。

        這兩頁信箋是媽媽寫給我的信,字體碩大接近二分硬幣。莫非人老了字就大啦?我捧讀南郊農場來信,還是感覺她在遠處。

        母親寫信格式規(guī)范。首先祝賀我有了女朋友,說讀了韋華同學來信,覺得這姑娘坦誠直爽令人信賴,特別是鋼筆字穩(wěn)重端莊,看著讓人放心。母親做過中學教師相信字如其人。

        “我前天給韋華同學回了信,向她表示感謝。我確實沒想到有位姑娘橫空出現(xiàn),給了我回首往事的力量。你長大成人肯定懂得,一個母親向自己兒子談論處女時代的際遇,那是難以啟齒的。我慶幸有了韋華同學,可以跟這位不曾謀面的姑娘敞開心扉,這仿佛對山外青山講述,又好似向海里浪花訴說,甩掉多年形成的心理障礙……”

        我又驚又喜。韋華竟然給我母親寫了信。我母親竟然如此信任韋華,終于愿意講出自己那段經歷。

        “我的故事講給你的女朋友,就等于講給你聽了。對我來說這是自我解放,如同脫掉多年爬滿虱子的小棉襖,干凈清爽地曬太陽去了,感覺天氣真好啊?!?/p>

        母親叮囑白色信封等到農歷八月初十打開,那天是田文佐的忌日。母親要求我讀罷祭文朝天焚燒,權作對亡靈的祭奠。

        我小心翼翼收起白色信封,心情激動起來。我心里遙遠地做她兒子,她內心緘默地做我母親,只因那段深若鴻溝的往事。歷史是集體的往事,個人卻是歷史的負重者。如今,我的母親不再站在遠處,我期待她輕快地朝我走來。

        晚自習時間我約韋華,她小步跑來見面就說:“我沒有跟你打招呼給你母親寫了信,你不會怪罪我吧?”

        我說:“怎能怪罪你呢,應該感謝你讓我母親樂意講出那段塵封往事,這樣我就真正有了母親。”

        韋華帶我走到學校圍墻里老榆樹前:“柯老師當年就是從這里出發(fā)的!她說那是暑假前夕……”

        柯老師?終于有人又稱呼母親“柯老師”,而且她是我的女朋友,我忍不住哭了。

        “一九四七年初夏,那個名叫柯延瑛的女大學生,來到學校大墻下這株被稱為‘許愿樹’的榆樹下,踮起腳尖把紅綢帶系在枝頭,默默許下心愿:只要能夠營救姐夫,我不惜付出任何代價……就這樣她離開學校趕回家鄉(xiāng)?;疖嚨竭_灤城天色已晚,她乘坐洋車去見冀東憲兵司令高鐵橋將軍。副官呈報有天津女大學生拜訪,她走進那座黑漆大門。”

        隨著韋華輕聲講述,我仿佛跨進歷史現(xiàn)場看到那位女大學生,她身穿陰丹士林藍大褂,外面套件月色上衣,手提藤條旅行箱走進會客廳,姿態(tài)優(yōu)雅地落座。這就是當年的柯延瑛啊。后來她成為我的母親和人民教師,再后來她成為南郊農場丙字小隊工號四十九的農工……

        冀東憲兵司令高鐵橋將軍走進會客廳。他圓臉寬肩五短身材,通身淺灰色立領便服,疙瘩襻系得整整齊齊,腳穿黑布便鞋,乍看很像鄉(xiāng)村教書先生。

        并非教書先生的憲兵司令神情和藹,語調輕松跟來訪者交談,還詢問天津學生運動情況。女大學生有問則答,表示沒有讀過“方生與未死之間”這本小冊子。

        “我希望我姐夫能夠平安,不論長官提出什么要求?!?/p>

        高鐵橋突然問道:“柯小姐,你認為共產黨好不好???”

        “共產黨……”女大學生明顯遇到難題,下意識摸了摸胸前佩戴的校徽,表情猶豫地答道:“不好。”

        高鐵橋笑了笑,略顯得意地問道:“那么你說說共產黨怎樣不好呢?”

        她顯然不知道共產黨怎樣不好,于是滿臉窘迫。

        “您賞光訪問寒舍,令慈大人不知曉吧?”

        “我下了火車徑直就來拜見您了,我的事情我能做主?!?/p>

        “那么您還沒用晚飯吧?我陪柯小姐邊吃邊談。”高鐵橋語調柔和。女大學生不便謝絕,跟隨他走進官邸餐室。

        晚飯兩菜兩湯,分餐制。她象征性地吃些米飯喝些羹湯,拿出絲帕擦手表示謝意。

        “既然柯小姐無所畏懼,那么今晚留宿寒舍吧?!备哞F橋說罷注視著來訪者。女大學生異常鎮(zhèn)定答道:“無論司令長官要求我做什么,我只希望我姐夫能夠平安?!?/p>

        “你很崇拜你姐夫嗎?”高鐵橋毫無表情問道。

        她毫不猶豫點頭應答。憲兵司令隨即板起面孔:“你姐夫是共產黨??!”

        “我只知道他是我姐夫。所以我希望您給他平安?!?/p>

        高鐵橋沒有說話,揮手指派副官送女賓去后院房間安歇。

        突然間,韋華中斷講述掩面哭泣,猛地將我拉回現(xiàn)實世界的老榆樹下。

        “柯老師真了不起!她愿意為自己鐘愛的男人獻身,這絕不是尋常女子能做到的,即便是當代女大學生……”韋華倚靠我懷里說,“我不敢想象自己能否做到!”

        我受到強烈震動:“什么!我母親信里承認她鐘愛田文佐?”

        “柯老師當然沒有這樣講,可是我認為是這樣的!畢竟我也是知識女性,請相信我的直覺。”我的女朋友激動不已說,“那是何等深厚的情感啊,驅使自己獻身救人在所不惜?!?/p>

        我抬頭仰望夜色里的老榆樹,它枝葉蒼茫,沉默不語。

        一個女大學生為營救自己的姐夫,毫不猶豫留宿憲兵司令家。我不知道韋華怎樣繼續(xù)講述母親的來信。

        韋華擦干眼淚苦笑了:“這個故事絕對吊詭!女大學生徹夜未眠,做好犧牲貞操解救姐夫的心理準備。天色大亮仍然沒有動靜,她意識到對方沒有接受這筆交易,自己的營救計劃落空,傷心地哭起來。”

        我不知事態(tài)如何進展,心情特別緊張。我的女朋友居然評點說:“我認為高鐵橋是個值得深刻研究的人物,以往文學作品里還沒有這種國民黨將軍形象!”

        我有些失控說:“韋華!你能簡明扼要講述事情結局嗎?”

        “不能!”韋華露出未來作家的潛質說,“我們寫作課老師有句名言——細節(jié)是雄辯的。假如我的講述忽略人物細節(jié),你怎能曉得什么叫天使什么叫魔鬼?”

        我只得平心靜氣聽韋華講述:“大清早副官來到后院客房門外,輕聲請柯小姐去用早飯。女大學生拭去淚水整理儀容,推門走出客房跟隨副官來到官邸餐室。這頓西式早餐非常豐富,她只喝了杯咖啡,極力保持鎮(zhèn)定。

        “高鐵橋謹慎地吃著煎蛋烘腸和面包,不時用餐巾掩拭唇邊,武將反而顯出文人的教養(yǎng)。

        “柯小姐你是張白紙啊,應該沒有涉及校園政治活動。那位昨天夜里來的姑娘就不同啦,我把她交副官全程接待。那姑娘說自己是用人不識字,就想見見男主人,給他跪地磕頭,感謝多年救濟之恩。這樣她就露了馬腳,果然不出所料,她是張紅紙啊,而且被共產黨染得太紅了,竟然敢來憲兵隊接收田文佐掌握的情報,真是吃了豹子膽。這女共黨敢于自投羅網,我只能成全她啦。

        “女大學生聽罷掏出手帕捂住嘴巴,忍不住失聲痛哭。高鐵橋起身圍繞餐桌說,昨夜我問那姑娘共產黨哪里不好,她說共產黨殺地主、搶財產、分田地,攪得天下亂哄哄,分明把共產黨說成混世魔王,這戲就演過頭了。”

        我聽得哭了,韋華也哭了。她說柯老師寫信時肯定落淚了,那信箋皺皺巴巴洇了字跡。

        “小樹葉兒畢竟年輕,臨危受命求成心切,太可惜啦?!表f華極其感慨道,“那代熱血青年老啦!我們這代大學生呢?”

        我二十六歲那年,農歷八月初十晚間騎車出了大學校園,獨自來到水溪公園,坐到彩燈旁邊石椅上,小心翼翼打開白色信封,閱讀母親寫給田文佐的祭文。

        這篇祭文不遵文體范式,開篇直接說話:“三十五年過去了,你在天堂,我在人間,相距遙遠,你仍然活在我心里。那時候,我不懂政治,只覺得你是個好人,不忘叮囑家里匯款供我讀書,還跟我母親說將來女子同樣是社會力量,所以不可中途輟學。我不知道你是共產黨,更不知道你已抱定必死信念。但是我知道國民黨官僚奉行錢色交易,得知你身陷囹圄,我發(fā)誓以自身貞操營救你的生命。我哪里知道惡魔本性啊,假使我像小樹葉兒那樣獻出生命,他們也不會放下屠刀。你就這樣尸骨無存地消失了。我至今不知你被埋葬哪里,我猜想那是個青草茂盛的地方,一簇簇野花自由開放。

        “時光流逝好快,快得令人健忘,快得埋沒你的英名,如今有多少人記得你的名字?我想不會很多。我只能盡綿薄之力,為惠生出具申訴材料證明他的身世,他是被埋沒的烈士的骨血,你可以不知曉,不可以怠慢。

        “我知道你魂歸天堂,也知道惡魔應該下地獄。今天適逢你的忌日,我讓我的兒子焚燒這篇遲到的祭文,把我的熾熱獻給你。你能看到人間這簇跳動的火光嗎?我是柯延瑛,我想念你?!?/p>

        這篇祭文深深打動了我。三十五年時光,母親深懷如此熾熱的情感,從來不曾冷卻。我驀然想起前年在農場跟母親說起“世界上沒有兩片相同的樹葉”,她當時出現(xiàn)的反常情緒,如今也有解了。那個舍生忘死勇闖魔窟獲取情報的姑娘小樹葉兒,她的名字和形象同樣常駐母親心底,默默影響著母親的日常生活。記得母親把高粱稈剝成“甜棒”當作“甘蔗”給我吃,那也是頗含深意吧。

        水溪公園不斷變換顏色的彩燈把四周照耀得有些迷幻。我越發(fā)留戀這篇祭文舍不得焚燒,幾經躊躇只得點燃火焰,起身抬頭仰望夜空,確實有顆星星朝我眨眼。無論是出于鐘愛或是暗戀,它都是母親心儀的星座。

        我騎車返回學校。韋華在學校大門前等我。燈光雕刻出她的剪影,不經意間成為人物藝術。她對我說這種事情就要獨自完成,因此沒去水溪公園打擾我。我的女朋友滿懷感慨地說:“對一個人的懷念持續(xù)三十五年,這是多么堅忍的女人啊?!?/p>

        “可是我母親為此付出了多么沉重的代價?!?/p>

        韋華表情鄭重說:“你有這樣的母親,我更愿意做你女朋友?!?/p>

        “你不是要寫作嗎?我母親應該是你筆下的人物吧?”

        韋華表示為難:“人性實在太復雜,例如高鐵橋的反常行為便令人費解。他指派貼身副官牽馬墜鐙送女大學生回家,出自什么動機,達到什么目的,我始終琢磨不透。文學作品塑造人物具有穿透力,我目前還沒有覓得金剛鉆?!?/p>

        我說劉乙己的許多見解來自多年生活積累,我們應當向這位民間文化學者請教。

        適逢國慶節(jié)假期,我買了墨菊香煙,韋華拎著國光蘋果,前往“過街樓”看望“胡同里的學問家”。我叮囑韋華不要錯呼“劉乙己”,人家不是魯迅小說人物的轉世靈童。韋華說記住了。我倆走進胡同碰到外祖母走出小院,好像是出門曬太陽的。她老人家已然拄了拐杖,盡顯老態(tài)。

        “這紫藤拐杖當初給你媽媽買的,她傷筋動骨腿腳沒勁,可她就是不拄,嫂兒的性格真犟啊……”外祖母抬眼看見韋華和蘋果,表情隨即顯得夸張,“嗨!你倆來看我不要總是花錢買東西嘛!”

        說著從韋華手里接過裝滿蘋果的尼龍網兜:“我不用攙也不要扶,我是心疼買拐杖的錢才拄著它出來溜達的?!?/p>

        韋華笑得捂住嘴:“您真是鮮明生動啊!連曹雪芹都沒寫到您這樣的人物?!?/p>

        “閨女!我要是被姓曹的寫進大觀園里,還能活到今天吃你蘋果?”外祖母左手把拐杖夾在腋下,右手提起蘋果網兜,小步顛兒顛兒回家去了。

        我還是不能告訴外祖母小樹葉兒早已慘遭國民黨憲兵殺害,太平盛世就讓她老人家回家啃蘋果吧。

        我的女朋友還是笑得不停,說劉福祿同志的蘋果被我姥姥劫持了。我安慰韋華說咱們進貢還有墨菊牌香煙。

        我沒想到外祖母收下蘋果走出院門,滿臉神秘表情說:“你二姨陽歷年結婚!她要嫁給什么民革副主委,那人還是省里文史館員呢……”

        韋華拉住我胳膊低聲說:“你說過劉乙己惦記你二姨多年,他光研究歷史不關注現(xiàn)實,現(xiàn)在去灤城求婚也晚啦。”

        外祖母絮絮叨叨說:“這女人老了依舊漂亮,看來還能嫁得不錯。那男的原先是國民黨起義將領,這小黑眼兒又成國民黨官太太啦?”

        韋華笑著糾正說:“姥姥!人家現(xiàn)在是民主黨派,跟臺灣那邊沒有關系。”

        “對,那撥老國民黨搬到臺灣去啦?!蓖庾婺刚f出自己的見解,“小黑眼兒熬了這么多年,又過上好日子啦?!?/p>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我還是有些為劉乙己感到失落,他多年研究柯延蓉家史,如今被人家掀開新篇章了。

        劉乙己書房齋號“過街樓主”,依然保持單身漢生活習慣,這習慣就是家庭環(huán)境臟亂差。他接過我呈送的墨菊牌香煙,頻頻頜首表示欣慰,轉臉對著韋華說:“你肯定有問題要我解答,弄明白了寫進小說里是吧?”

        我怕韋華說話有失分寸,搶先表示我和韋華前來看望師傅:“請放心,您不是她要觀察的文學人物?!?/p>

        “那么高鐵橋肯定是!我檢索黃埔軍校第三分校學員名單,登記在冊七千多人里沒見他名字?!表f華毫不猶豫說出此行目的。

        劉乙己打開墨菊香煙嗅了嗅,然后背手踱步等待韋華提問。我的女朋友從書包里取出筆記本,站起身來尊稱劉福祿先生:“我今天專程向您請教,當年高鐵橋出于何種心理那樣款待柯延瑛?他想達到什么目的?”

        此時顯然不用我張嘴了,韋華的提問比較到位。

        “好,很好,非常好。”劉乙己瞬間顯現(xiàn)輔導班講師狀態(tài),“你提了兩個問題,一是何種心理,二是什么目的。那么請你簡約講述事情線索吧。”

        “高鐵橋行伍出身職業(yè)軍人,外表溫文爾雅。那天吃過早餐他命令馬夫牽來他的白色軍馬,親自扶女大學生跨坐馬鞍,派遣貼身副官牽馬墜鐙,一路穿過灤城鬧市區(qū),沿途引發(fā)人們追隨圍觀。灤城大東照相館得知消息,當街架好照相機搶拍這組新聞鏡頭。那貼身副官就這樣把女賓送到家,返程復命去了?!?/p>

        劉乙己閉目靜聽,連連點頭說:“你這段講述很新鮮,這是當事人提供的吧?”

        “我是獨家,愿意分享給您?!表f華不等對方應答自行分析起來,“高鐵橋是國民黨官僚,田文佐是共產黨地下工作者,這兩人政治信仰不同,自然成為不共戴天的敵人。高鐵橋目睹美麗端莊的女大學生匆匆趕來,寧愿犧牲貞操營救共產黨地下工作者,這種行為已然超越政治屬性,襯托出田文佐的人格魅力,這可能對高鐵橋形成強大心理沖擊。他貴為冀東憲兵司令,也是個男人?。】卵隅鴮幵干峒壕热?,高鐵橋內心做何感想呢?他認為已在軍界實現(xiàn)自我價值,然而面對這場生死情感的較量,難道他不是最大的失敗者嗎?”

        劉乙己伸長脖子湊近我說:“我想夸贊你女朋友歷史領悟能力超強,你不會自卑吧?”

        我反而認為韋華的文學構思能力超強:“她不會把民間傳說寫進歷史教科書的?!?/p>

        韋華意猶未盡話語不止:“據(jù)說男人都希望自身價值得到女性世界認可。那么我揣測高鐵橋從來不曾擁有愛情,他從來沒在女性世界實現(xiàn)價值,盡管以儒將自況……”

        “你的歷史領悟能力很強,不過你的目光尚未穿透高鐵橋的深層心理。他特意指派貼身副官牽馬墜鐙護送柯延瑛回家,難道這是知書達禮紳士風度嗎?”

        我隨即插言搶答:“這貌似溫文爾雅的行為,可能是高鐵橋的心理變態(tài)……”

        韋華大聲表示贊同:“就是高鐵橋的心理變態(tài)行為,毀了你母親的人生!”

        “孺子可教,后生可畏。你們基本具備獨立思考能力,將來都是建設祖國文化事業(yè)的人才……”劉乙己狠狠吸了口香煙,瞬間情緒波動起來,“高鐵橋派貼身副官牽馬墜鐙走過鬧市區(qū),這成了灤城最大新聞,一時間到處傳說女大學生從天津跑來,夜宿憲兵司令家,主動獻身做妾。很快形成社會輿論。社會輿論是把軟刀子……”

        劉乙己憤怒地喊叫起來:“這就是高鐵橋的陰謀!你不是要舍身營救你姐夫嗎?我用硬刀子殺了田文佐那個共產黨,再用軟刀子殺了你這個癡情女子?!?/p>

        我聽得渾身發(fā)冷:“這把軟刀子殺人不見血吧?”

        “柯延瑛身為潔身自好的女大學生,如果真被他玷污了,那是被污辱與被損害的痛苦,如果沒被他玷污卻被公眾輿論斥為委身于人追求富貴,這種蒙冤受屈百口莫辯的心理,甚至超過被污辱與被損害的痛苦。高鐵橋的軟刀子長久割噬著柯延瑛的生命時光?!?/p>

        韋華驚恐地看著我:“這么多年過去了,你母親被這把軟刀子殺得淪落農場勞動改造,這真是無形的兇器?!?/p>

        空氣沉重,心情抑郁。劉乙己冷靜下來轉而安慰我說:“我從江西文史館朋友那里得知,高鐵橋晚年定居贛南,他患白血病去世,留有兩萬字遺書,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想他會證明你母親的清白吧。”

        性格外向的韋華依然沉浸在悲劇情節(jié)里,并不相信人間存在良心發(fā)現(xiàn):“我會繼續(xù)尋找小樹葉兒的下落?!?/p>

        我們跟劉乙己道別走出“過街樓”,韋華從書包里掏出牛皮紙大信封,悶頭悶腦遞給我說:“這是你母親寫給我的全部信件,我交給你看吧。”

        我謝絕了韋華的好意。這些信件記載著母親的心路歷程,希望她好好保管這部女性精神賬簿。

        我和韋華走到街心公園,望著長街盡頭緩緩沉落的夕陽。

        “你母親性格外柔內剛,心里極好強呢。她甘愿獻出貞操營救田文佐,可惜沒有成功,這是你母親的終生遺憾吧?小樹葉兒義無反顧犧牲自己,這是你母親的終生記憶吧?只要想起那個身穿花布衣衫的姑娘,她心底會不會泛起自怨自艾的漣漪呢?如果你母親心境果真如此,就等于她常年蔑視著自己。這種精神苦悶是常人難以想象的。反觀你母親被下放農場勞動改造的經歷,這會不會屬于自我放逐呢?”

        我吃驚地望著韋華,仿佛不認識她了。她這番話語宛若電流擊穿歷史巖層,以文學獨有的方式,直抵人物心靈深處。乍聽起來亦真亦幻,卻使我感覺無限逼近事物的本相。

        劉乙己夸贊韋華機敏聰慧是有道理的。她在尋找文學的歷史意義,同時尋找歷史的文學意義。無論讀中文系還是讀歷史系,對她來說已然不重要了。

        夕陽徹底告別城市,天色漸漸昏暗。昏暗光線里我頓生疑竇:小樹葉兒與田文佐同時慘遭殺害,皆為寧死不屈的革命英烈,可是母親八月初十祭文里沒有懷念小樹葉兒的只言片語,這到底是什么原因呢?

        韋華好像胸有成竹,講述起來有些小興奮:“每逢農歷八月初十夜晚,你母親便悄悄去往農場野外,把那幾套彩紙剪制的花布衣衫點燃焚燒,輕輕呼喚心底那座漢白玉雕像的名字:‘小樹葉兒你不要舍不得穿,我這邊每年做幾套衣裳給你送過去,你穿花布衣衫可好看呢,特別是穿那件藍地紅花斜開襟的小襖,好像仙女下凡人間了……”’

        我意識到被韋華帶進故事現(xiàn)場:“你這是真實的場景還是虛構的畫面?”

        我的女朋友信心滿滿問道:“有時候,真實與虛構殊途同歸,這兩者有多少區(qū)別呢?”

        我說可能是這樣吧。多年來媽媽不告訴我,如今韋華以文學名義將那段經歷展現(xiàn)給我,讓我看到母親真實的內心世界:因為您生命里有過小樹葉兒,所以無論今生今世把事情做得多好,您都不會對自己滿意的,您永遠是那個單純的女大學生。

        這就是母親背負的光陰。懷念那些不曾被歷史記載的人,已然成為母親生活的頭等大事。盡管媽媽不告訴我,我也努力長大了。盡管媽媽不告訴我,我也能理解她終生不泯的情愫。盡管媽媽不告訴我,我也將默默分享著她的苦與樂。

        事情就是這樣。該記住的我都記住了。而且牢記得就像金剛石那樣結實。媽媽不告訴我,我會告訴媽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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