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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縣城里的韓小強

        2021-09-14 07:50:00阿寧
        小說月報 2021年6期
        關(guān)鍵詞:郎中小強領(lǐng)導

        阿寧

        一九七三年六月二十七日,是馮玉華悲催的一天,她原打算回娘家,半路遇上劉翠暖。翠暖神秘地拿出一張票,問:看戲不?

        她問:什么戲?

        翠暖說:《海港》,張家口晉劇團的。

        劉翠暖是她小學同學,在縣委招待所當服務(wù)員。馮玉華一猶豫,劉翠暖把票塞進她手里:就一張,可惜老肉不能跟你一塊兒去。馮玉華撇了撇嘴說:我才不讓他去。

        老肉是她老公。他們結(jié)婚五年,有個三歲的孩子。翠暖是個眼往天上看的,縣里人叫她二部。招待所一部住普通客人,二部接待高檔貴客。馮玉華想不明白她為什么送票。

        她接了票,便感覺出票的不同。一般戲票是軟的,這張票硬、厚,票上寫著:二角。比普通票價貴了一倍。馮玉華把票收下,說:買糖找我吧!

        翠暖喜笑顏開,說:行。

        馮玉華在副食品商店上班,縣城里每人每月發(fā)半斤糖票,調(diào)料不用票,也常斷貨。她把花椒、大料、茴香、桂皮、肉蔻之類按比例碾成面兒,取名八香,五分錢一包往外賣。她的做法領(lǐng)導很賞識,每月多給店里五斤糖。這五斤糖讓她成了熱門。

        她決定不回娘家,返回店里。這時,《海港》演出的消息已經(jīng)傳遍了縣城。那年頭沒手機,消息傳得更快。

        張家口晉劇團在張北一帶,相當于北京的梅蘭芳劇團。他們有個好傳統(tǒng):戲比天大。比如上午開批判會,演李奶奶的帶頭揭發(fā)“李鐵梅”寫反動日記,晚上到了臺上,“李鐵梅”仍然“奶奶”“奶奶”叫得聲情并茂。再比如,“楊子榮”搞了“李勇奇”老婆,“李勇奇”白天跟他拼命,晚上演出見到他仍像見到親人一樣。他們敬業(yè),每一場戲,每一個角色,都超越了個人恩怨,這就是戲比天大的意思。

        馮玉華回到店里,顧客們正議論一個姓項的演員(恕我不寫出名字)曾經(jīng)打動過一位大人物,待知道這位名角已經(jīng)六十多歲時,人們均失望:六十多歲了還說什么,再漂亮也沒意思了!

        看到馮玉華進來,他們?nèi)齼蓛呻x開了。很快又來了新的顧客,這一天顧客來得比平時多,都在議論演出的事,好像知道她兜里裝著票。

        她原想把票給店里的小左,聽人們把演員說得神乎其神就改了主意。下班做了晚飯,她猶猶豫豫走進劇場。

        演出稱得上精彩,演員個個扮相俊美,聲腔激越,尤其是演方海珍的演員,就是人們議論的那位名角,舉手投足帶著名家范兒。不過,這都不是馮玉華期待的。

        直到韓小強出場,她心才安定下來。韓小強是戲里一個落后分子,不安心裝卸工作,一心想當海員。錢守維利用他的疏漏搞破壞,差點釀成重大事故,經(jīng)過方海珍教育,他識破了敵人的詭計。他的戲份不算多,情節(jié)卻要圍繞他展開。從他一出場,馮玉華的心就像雨過天晴,變得湛藍、遼遠。隨著情節(jié)推進,她越來越喜歡這個犯了錯誤的小青年。韓小強的思想她曾有過,韓小強的反省她也經(jīng)歷過,特別是韓小強認識到錯誤后的一系列表演,堪稱晉劇經(jīng)典。一顰一笑,一低頭,一退步,都好像她親身體驗的一樣。韓小強那大大的眼睛、濃濃的眉毛、笑時露出的潔白牙齒,還有他在臺上高興時的跳躍、旋轉(zhuǎn),都像是在演她自己。

        她覺得日子不是方海珍,滿大街哪一個是方海珍?日子是韓小強,韓小強是真正活著的人,在每個人身上都能找到影子。劉翠暖給了她一個充實夜晚。還沒到家,她就想著把門市部剩下的四斤紅糖,給翠暖一斤。

        老肉問她戲咋樣。她一邊端詳孩子,一邊輕描淡寫地說:就那樣兒!實際上,她心里正翻騰著海浪,韓小強喊:工作證啊工作證,什么時候才能換成海員證!說完這句臺詞,韓小強在臺上有個亮相,這個亮相不斷出現(xiàn)在她眼前。

        第二天一清早她到招待處。翠暖猜出來意,問:戲咋樣?

        她說:好。

        翠暖問:哪個好?

        她說:都好,個個都好。

        翠暖看透了她似的,說:我看戲,就看一個人的好??匆煌砩蠎?,就看一個人。

        馮玉華紅了臉,問:今晚還演嗎?

        翠暖說:演,這會兒沒票,中午你來吧?

        馮玉華賠著笑臉,說:中午我過來。

        自從縣里憑票供應(yīng)糖,她還沒這么低聲下氣過,翠暖那句:我看戲,就看一個人的好。讓她無地自容。到了這般時候,自尊不起作用,她渴望晚上的演出。工作證呵工作證,什么時候能換成海員證?

        中午,她拿著一包紅糖來到招待所。翠暖原來板著臉,看見紅糖,笑容像水一樣在空中漾開,甜滋滋的。她說:看你,拿這干什么?

        馮玉華說:店里就剩一斤了。

        翠暖說:我給你錢!說著往外掏,卻總掏不出。

        馮玉華說:給什么錢,我替你付了。

        翠暖笑著說:我給你弄了兩張,你跟老肉一塊兒去。另一張本來是給別人的,臨時決定都給馮玉華。

        馮玉華說:我就要一張。

        翠暖說:都給你吧!

        馮玉華說:我們倆都看戲,孩子沒人管。你要是有票,明天再給我一張。

        翠暖怔了一下,說:行,行。

        馮玉華拿著票慢慢往回走,想一斤紅糖換三張戲票值不值。三張戲票六角錢,一斤紅糖四角六。明顯是合算的。不過,縣里有誰會用一斤紅糖換三個熱鬧的晚上?有了韓小強,她覺得夜晚的平淡被放大了??h城里剛安了電燈,家家比以前明亮,仍然不能跟劇場比。家里照出來的是陳舊、庸常。她愿意用一斤紅糖換一個新鮮面孔,方海珍也罷,韓小強也罷,都是她想見的。他們告訴她,還有另一種活法。

        老肉知道她又要看戲,不高興。孩子抱著她的腿:媽,我也去。她只好抱起孩子,當媽的總不能把孩子扔下??蠢先獠粩r阻,她有些生氣,門故意關(guān)得很響。

        到了劇場,孩子就睡了,熱烈的鑼鼓成了催眠曲。她有些不安,韓小強還沒出場,好像故意躲著她。聽著方海珍教條的臺詞,她想起了翠暖的話:我看戲,就看一個人的好。看一晚上戲,就看一個人。她猜韓小強早化好了妝,在邊幕旁看著臺下的人。

        他出場了。好像為了報答觀眾的期待,一上場就翻了一串跟頭。這串跟頭是臨時加的。周圍一陣輕微騷動,有人感慨:這跟頭翻得真利落!另一個人阻止:別說話,聽你的還是聽臺上的?她扭頭,沒看到說話的人,卻看見好幾雙直勾勾的眼睛。喜歡韓小強的不止她一個,前后左右都是。她扭回頭,韓小強已經(jīng)在臺中央站穩(wěn),樂隊起了板眼,胡琴和月琴的聲音先響起來。韓小強有一個不太長的唱段,看戲過去叫聽戲,閉著眼睛聽,馮玉華耳朵、眼睛都忙,一個聲音也不漏,一個亮相也不錯過。

        跟聽比起來,她認為還是看要緊。這證明了她不是老戲迷。她緊盯著臺上,他那俊朗的樣子讓她入迷。她不知不覺跟老肉比,不光老肉,世間沒一個男人比得上他。他是個奇跡,一個有意降臨到她身邊的奇跡。

        他唱功一般,剛才那一串跟頭影響了氣息,嗓音略帶沙啞,卻唱出了苦悶。他的苦悶未嘗不是馮玉華的苦悶。唱完有個亮相,馮玉華看他睜大雙眼,劍眉高高挑起,心不禁跟著“怦怦”跳起來。她為自己的緊張好笑,看了看周圍,沒人注意她的激動。她有什么好緊張的?記得當年跟老肉見面,老肉激動了,她沒激動。她肯嫁給他大概就是因為他激動,她沒激動。那時她需要一個肯為她激動的男人?,F(xiàn)在,她的心在激烈地跳。她跟老肉結(jié)婚五年,五年的壓抑好像就等著這一刻,一個男人站在臺上沖她訴說苦悶,她聽進去了!

        臺下響起掌聲,她跟著鼓掌。孩子醒了,哭了幾聲,她抱著他搖了幾下,孩子又睡了。韓小強的戲已經(jīng)過去,接著是方海珍出場。這個女人六十多歲了依然聲情并茂,不過,唱得再好也打動不了她,她喜歡韓小強。韓小強就在身邊,仔細一想,身邊又一個沒有。這才是好戲。

        韓小強認識到錯誤,戲差不多就該結(jié)束了。她想抱著孩子離開,終究不甘心,覺得韓小強該再出來一次,臺下這么多人惦記,不出來太不夠意思了。

        謝幕時韓小強站在外側(cè),中間是方海珍,另一邊是戲里的階級敵人錢守維。馮玉華的眼光掃過其他演員落到韓小強臉上,他真年輕!有朝氣!他在戲里犯錯誤是逗你玩兒,是想讓方海珍教育他,他心里其實什么都明白!

        馮玉華帶著感悟回了家。老肉已經(jīng)睡了,她把孩子放在炕上,自己再躺下。她睡不著。韓小強仍在眼前,有時翻跟頭,有時大段大段地唱,傾吐心聲。她生出愿望,走上臺坐到他身邊,安慰他,撫摸他。韓小強需要的不是教育,是安慰。方海珍的教育沒用,他正等著她上臺,在他苦痛時摟一摟他或者把他抱在懷里,就像抱一個孩子。

        那天夜里她短暫地睡著過,老肉起夜,把她驚醒了,她再也睡不著。韓小強的身影越發(fā)清晰,一顰一笑俱在眼前。他上了階級敵人的當,他上當時的那份頑皮、那份歡喜不斷在她眼前出現(xiàn)。他的笑是對著她的,就像一個孩子對著姐姐笑。

        她伸出手,想摸一摸他的頭,他一閃身跑遠了。悵惘深深控制了她,她在炕上不斷翻身,把被子掀開裸露出身體。黑暗中她抬起腿,越過窗簾上緣透進來的月光照在她腿上,她在朦朧中看著修長、白凈的大腿,覺得自己還年輕。那時沒有“性感”這個詞,縣城里人說誰性感,就說騷。她覺得自己挺騷的,還能騷得起來。她在黑暗中笑了一下,是沖著他笑,好像他沒有站在臺上,就站在她面前。

        她把腿叉開,叉成一個大大的“人”字,一條腿壓在老肉身上。老肉沒反應(yīng),他的呼嚕讓她憤怒。不可遏止的煩躁驅(qū)使她恨恨踹了老肉一腳,老肉翻個身,又睡。她忍了一會兒,忍不住,又踢了老肉一腳。老肉翻過身問:咋了?

        她不理他。

        他又問:咋了?

        她憤憤地說:你說咋了?

        再肉的人也該明白她的意思。老肉卻說:睡吧!

        她說:看你那點兒出息,一天就知道睡。睡,睡,睡死你。

        老肉明白,今天躲不過去了。他在她身上忙活起來,忙得沒有激情。她痛恨這個詞:肉??h里人以為“肉”就是脾氣好,卻不明白這“肉”沒有效果。

        他是想讓她滿意的,越這么想越忙活得潦草,忙不到點子上。馮玉華扭過臉不看他,看臺上,看著一個年輕健爽的男人向她傾訴,心剛剛歡娛起來,他就不動了。她把他推下去。

        一沾枕頭他就打起了呼嚕,她感到悲哀。在這悲哀中,臺上的身影又浮現(xiàn)出來,朝她笑,露出頑皮表情,她覺得在這乏味的生活中升起了一絲希望。那天夜里,她是抱著韓小強入睡的,在想象中抱著??上н@擁抱短暫,還沒有讓心安定下來,天就亮了。

        她早早上了班。小左家有事,跟她請假。她不是商店負責人,原來負責人退休后,領(lǐng)導總找她說事,她不知不覺成了管事的。

        劉翠暖沒來送票。熬到中午,她鎖了店門去招待所,劉翠暖一見面忙解釋:一上午忙得脫不開身。

        她笑一笑,說:沒事。

        劉翠暖拿出票說:跟管票的磨了半天,越來越不好要了。那時不興說謝謝,她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便紅了臉。想自己是拿糖換的,竟好像欠了好大人情,心里頗不舒服。韓小強已經(jīng)進了心里,她躲不過去。她笑著說:以后有事你就找我。

        一路上她攥著票,像牽著一個人。那人在她手里唱著聽熟了的唱腔。走到商店,見領(lǐng)導站在門口,心想:壞了!堆出一臉笑迎接領(lǐng)導。

        領(lǐng)導問:動不動關(guān)門,叫什么商店。

        她笑著解釋:肚子疼,去了趟醫(yī)院。小左跟我請假,家里有事兒。

        她解釋時,領(lǐng)導的手搭到她腰上,讓她略略放了心。進來一個顧客,買了一斤醬油、二分錢韭菜花。領(lǐng)導的手從她身上拿下來,在柜臺里來回踱步。

        顧客走后,她站在離領(lǐng)導很遠的地方說話。領(lǐng)導問:營業(yè)怎么樣?

        她說:每天來得人不少,就是糖沒了,能不能再撥點兒?

        領(lǐng)導說:各個店糖都不夠賣,商業(yè)局開會為糖的事差點打起來。

        她說:紅糖缺得厲害,家里有孩子的離不了。

        領(lǐng)導岔開話題,問:看戲了嗎?

        她一時有些緊張,盯著領(lǐng)導:問這做什么?

        她以為領(lǐng)導知道她天天看戲。領(lǐng)導說:關(guān)心你生活呀!看看你的臉,一定是夜里睡不好,該看戲休息休息。

        她靈光一閃,問:有票嗎?

        領(lǐng)導說:今天沒了,明天吧!

        她說:我就要明天的。

        領(lǐng)導說:明天我想辦法。

        她哽咽了一下,說:還是你待人好。

        領(lǐng)導說:我對你跟對別人不一樣。領(lǐng)導說著往她這邊湊,恰好又來了兩個顧客,其中一個認識領(lǐng)導,跟領(lǐng)導搭話。那人走時,領(lǐng)導跟著走了,她松了一口氣。

        晚上到了劇場先不進去,打聽“海港))還演幾天。檢票的說明天是最后一場,沽源縣已經(jīng)來了接戲的車!她聽了不免酸楚,又有些許寬慰。酸楚的是只剩下明天一場,票還不知道能不能搞到。寬慰的是沽源縣不遠,坐長途汽車就能去。

        劇場黑壓壓坐滿了人。有人在門口買了瓜子,拿著瓜子送熟人。坐在她左前方的一個女人扭過頭沖她笑。她想,是跟我笑嗎?我認識她?一個縣城,拐著彎兒都能搭上關(guān)系,她便想這個笑的人跟她有什么來往,或者是哪個親戚的熟人,竟想不起來。

        那人問她:你又來了?

        一個“又”字說到她心病上,戲好看,縣城里一連看三天的也沒有。她天天來,成了隱私。那人說:我也看了三天。她想起昨晚見過這個人,坐在她前面隔著三排的地方。

        她扭開臉,不想多聊。她們應(yīng)該成為知己,她喜歡韓小強,這女人喜歡誰?說不定是同一個人。這女人說話嗓音太大,她不想讓別人聽到她一連來了三天。臺上鑼鼓響起來,她往臺上看,那人也就不說了。

        方海珍上了場,一招一式帶著味道,幾十年修煉成了戲精。讓她動心的還是韓小強,這跟唱得好不好無關(guān)。她喜歡方海珍,喜歡馬洪亮,是因為喜歡韓小強。沒有韓小強,她跟這個戲沒任何關(guān)系,就像院子里住著十幾個孩子,個個都可愛,只有自己那個才是真愛,韓小強是她自己的。

        韓小強出場了,這一次沒翻跟頭,只做了幾個跳躍。這樣更好,生活里有幾個動不動翻跟頭的,淘氣和頑皮才打動人。真想走上臺胡嚕胡嚕他的腦袋,他在戲里犯了錯誤,在觀眾心里可親。她不由扭頭瞅了一眼那個跟她說話的女人,那人歪著腦袋,半張著嘴盯著臺上,她長得真丑,這樣的人也喜歡韓小強嗎?

        韓小強在臺上撲閃著一對大眼,令人心疼。不安心本職工作,不想當裝卸工又有什么?哪一個不是打年輕時過來的,哪一個沒點私心雜念,越這樣她才越喜歡。

        戲太短,很快就謝幕了。她久久不愿離開。那個跟她說話的女人在門口回過身等她,問她:你喜歡哪一個?

        她壓低聲音說:都喜歡。

        對方意識到嗓門兒高了,也壓低聲音說:我喜歡馬洪亮。

        對方這么說讓她打消了戒備,說:是,馬洪亮好。

        那女人說:馬洪亮眉毛多濃,那才是男人的眉毛!

        她想,韓小強的眉毛才是男人的眉毛,不光眉毛,眼睛、鼻子、嘴,哪兒都是男人的。那女人又問:你是不是也喜愛馬洪亮?她胡亂應(yīng)和著。對方說:你看,我說話聲音又大了,我這人就是嗓門兒大,不過我沒心眼子。這臺上的人我就喜愛一個,可惜是個老頭兒!她說著咯咯地笑起來。

        馮玉華也笑了。既然人家沒喜歡韓小強,就跟她沒爭的。她說:我也喜歡馬洪亮,我從小就喜歡老頭兒,下輩子嫁人讓我嫁個老頭兒吧,可惜這輩子嫁不成了!說著她們在大街上放聲大笑。

        周圍都是散了戲往家走的人,聽見笑聲回過身看。她們笑得無所顧忌,反正也是笑了,就讓別人看吧!她忽然想起來,這女人跟她初中一屆,二十三班的,好像是個班長,她是二十一班。她問:你好像是二十三班的吧?

        對方狠狠拍了她一下,說:你才想起來,忘了有一回咱倆去給老師交作業(yè),我往外走,你往里進,你撞了我一下。

        對方說得有眉有眼,她裝作恍然大悟:是你呀,哪是我撞你,是你撞的我。

        那女人說:別管誰撞誰,反正咱倆有緣分!

        她謹慎地回憶著初中的事,想,該分手了。她不想跟她說得太多。心里有韓小強,她怕不小心蹦出去。

        她們姐妹似的道了別??h城里人說親就親,說遠就遠。明天為什么事吵一架,立刻誰也不理誰,就像她跟老肉,親的時候也親,忽然就遠了,遠到不想看見他。

        她在家門口轉(zhuǎn)了半天,想明天怎么辦。劇團要走,下一次來不知道什么時候,她想追著劇團走,韓小強去哪里她去哪里,聽起來可笑,其實也不可笑。城外樹兒灣村有個女人追了一冬天,跟心儀的演員成了親。生活說平淡就平淡,想它不平淡就能不平淡。

        扔下家沒什么了不起,工作能扔嗎?家沒了能再成家,工作沒了呢?她下不了決心!

        她連韓小強姓什么都不知道,那年頭沒字幕,全靠問,她沒張嘴臉先紅了,問不出口。沽源縣沒人認識她,不會笑話她。

        回到家,看到老肉在炕上躺成一個“大”字。老肉胸口有毛,嘴半張著,門牙撩到唇外。鼻子里鼻毛亂糟糟,從她這個角度看得清清楚楚。不回家多好,往遠走,越遠越好。她希望劇團下一站不是沽源,是天涯海角。

        她狠狠推開老肉的胳膊,把后背沖著他。她以為自己睡不著,其實很快睡著了,一滴眼淚掛在睫毛上。她后來的夢境都在那滴淚上,在眼淚上滑行,眼淚上笑,笑著笑著她又哭,看著淚滴排成隊滾動。

        最后那場戲我就不細述了。因為是最后一場,觀眾有些瘋狂,謝幕時誰都不走,演馬洪亮的演員清唱了一段《紅燈記》,觀眾們還不走,演方海珍的又唱了一段。馮玉華希望韓小強唱。他站在馬洪亮身旁打著節(jié)拍,笑容好清楚。

        劇場主任說:天下沒不散的戲!人們才散了。

        昨天那個同學沒來。人們給加演的馬洪亮鼓了好長時間掌,她始終盯著韓小強。他那白凈的牙齒真好看!亮閃閃的!

        沒到家她就下了決心:跟劇團走!到沽源去!

        她敢下這個決心是因為領(lǐng)導。中午領(lǐng)導來給她送票,小左在,領(lǐng)導溜達到里間的倉庫,喊:馮玉華,你過來一下!

        她問:怎么了?

        領(lǐng)導說:你說沒糖了,這是什么?

        她在倉庫角落里放了三斤糖,留給關(guān)系戶的。領(lǐng)導問她不過是個幌子,這點糖領(lǐng)導早知道,每個店都這么留。她知道領(lǐng)導為什么喊她,進倉庫前先瞥了小左一眼,小左正給顧客打醬油。倉庫不大,只有半間房。領(lǐng)導沒問她糖的事,把票遞給她,說:就一張,我不能當著小左給。

        她接了票轉(zhuǎn)過身,領(lǐng)導扳住她肩膀把嘴伸過來。她掙了一下,掙得力氣不大,領(lǐng)導親了她臉,又親嘴,她屏著呼吸掙開臉,喊:小左,這糖是你放的?小左腳步聲越來越近,領(lǐng)導放開她。她快步走出倉庫,沖著走來的小左擠了擠眼,問:庫里的糖是你留下的?

        小左說:三中食堂的,交了錢還沒提貨。她又返回倉庫,一只腳站在門外,一只腳站在門里,說:三中的。領(lǐng)導剛朝她伸出手,她就跳到外面。領(lǐng)導帶著恨,用手指點她!

        領(lǐng)導走后她使勁擦嘴,覺得嘴里有煙味兒。她到后院洗臉,反復漱口。領(lǐng)導跟老肉沒區(qū)別,都讓人惡心。明天她就去沽源,他不能白親她。

        夜里孩子忽然發(fā)燒。她抱著孩子去了醫(yī)院,孩子的手在高燒中抽搐,揪她的心。另外一個人也揪她的心,那也是個孩子,比這個略大一點,他在臺上笑瞇瞇地看著馬洪亮,兩只手打著節(jié)拍。

        醫(yī)院的藥沒起作用,高燒使孩子喘息,嗓子里“呼呼”地響著,眼珠子好像要瞪出來。她用毛巾蘸著溫水擦拭他的身體,那時沒有退燒藥,她小時候發(fā)燒娘也是這辦法。

        老肉說:給他刮刮痧!她用頂針蘸了溫水給孩子刮,前胸、后背、胳膊彎兒都刮出了紫色血泡。刮了痧,孩子燒很快退了。

        燒一退,她心就飛遠了。劇團在哪里?沽源縣也有招待所,不知道住了一部還是二部。在張北,主要演員住二部,普通演員住一部,他算主要演員嗎?沽源比張北還冷,她盼著他住在二部。

        小時候聽過很多壞女人的故事,見異思遷,心比天高,命比紙薄,說的就是她。壞女人是天生的,娘家教導沒用,婆家管束也沒用,要的就是這份不安分,要的就是心的飛揚!

        讓老天爺報應(yīng)她吧!千萬別落在孩子身上,也別落在老肉身上,平時她一百個看不起老肉,現(xiàn)在有了良心發(fā)現(xiàn),知道不怨老肉,怨的是自己。

        孩子病一好她就要去沽源。老肉問她沽源有親戚?她說:有個三姑,我想去看看她。老肉說:沽源有你三姑,我咋不知道?她說:不是親姑,是表姑。老肉沉默了一晚上,第二天想明白了:你是看戲上癮了吧?

        她說:你說是什么,就是什么吧!

        老肉不敢阻止她,眼巴巴看著她收拾行裝,無非是些洗漱用具,一把梳子、一個小鏡子。還帶了一條月經(jīng)帶和一把棉花,半年來她的月經(jīng)總是提前。

        她是背著孩子走的!眼前不斷閃出孩子哭鬧的情形。她硬下心想:慢慢她就不哭了,她能適應(yīng)沒媽的日子。老肉適應(yīng)嗎?老肉啥時候都肉,讓他一個人肉吧!

        她在安排后面的生活。腦子里還不敢想那個詞:離婚。那個詞不好,正經(jīng)人家不想聽,她只是在心里準備。她要見韓小強,見不到韓小強無從說起。

        沽源比張北縣城小,《海港》戲報貼在中心大街上,彩紙的。一旁貼著揭批林彪反黨集團的標語。行人稀稀拉拉,聽說來了劇團似乎也沒張北人興奮。她找了一家客棧,離招待所不遠,白天到招待所逛,說不定能見到韓小強。

        晚上她才知道,沽源人對戲的熱情遠超張北,劇場外逛著好些沒票的人,出現(xiàn)一個退票的,呼啦一下圍上去十幾個。她也跟著搶退票。旁邊有人拽她,扭頭看是一個小偷掏她的兜。發(fā)現(xiàn)她察覺,沖她笑了一下躲開了。她驚出一身冷汗。摸了摸另一個兜,里面裝著一面圓圓的小鏡子,那是預備見到韓小強前先照一照。褲兜里裝著衛(wèi)生棉和月經(jīng)帶,一摸,全沒了!這個挨千刀的,他偷這個做什么?

        因為這個,她沒買到票。戲快散場時劇場開了門,她跟著等退票的人沖了進去。他們站在后排,像鵝一樣伸著脖子看。臺上正謝幕,韓小強沖她鞠躬,她不知不覺流了淚。

        她像見到了親人。腦海里涌上一個詞:冤家!娘常這么叫,對那些至親至愛、沒辦法逃避的人,娘都這么叫。脫口一叫,她的理解更深了。

        劇場里一個人都沒了她才離開,她回味著韓小強的一舉一動,一個表情,一個眼神。她冷得直打哆嗦??此@么晚回來,客棧服務(wù)員不高興。她躺在硬冷的被子里,想那個冤家是不是也這么冷,也這么孤單。

        她拿出鏡子照著自己。一滴眼淚掛在眼角,孤零零的。她漂亮嗎?不算吧?頂多是不難看,漂亮的是韓小強,一顰一笑都漂亮。她覺得自己老了。

        這不是癡心妄想嗎?她跟韓小強連認識都不認識,她就是想他。妄想是不能管束的,不然就不叫妄想了。她在演出一個天大的笑話,讓別人笑話去吧!反正她來了!

        第二天她買了票,剩下的時間她在縣城里轉(zhuǎn)。幾個商店很快轉(zhuǎn)完了,她買了月經(jīng)帶、棉花,這些東西女人離不了。她去了招待所,一部、二部都去,想遇見韓小強。一有演員從房間出來她就迎上去,人家用警惕的眼神看著她。她覺出了自己的唐突。

        晚上她第一個進了劇場,后面陸陸續(xù)續(xù)進人,她看著空蕩的劇場一點點填滿,心也填滿了。鑼鼓敲起來,絲弦響起來,一聲聲揪著她的心。周圍沒人認識她,這讓她膽子大。她是個不正經(jīng)的女人,一個“浪貨”。她不喜歡自己家,不喜歡丈夫,喜歡臺上的英俊少年。她不是來看戲的,是來看人,看這個人的一顰一笑、歡喜與憂愁。讓別人笑話她好了,她就是這么回事!

        韓小強出來了。她站起來,想喊。韓小強在臺上一定能看見她,知道她心里有他。她是坐了幾十里長途汽車趕來的,這份誠心還不夠嗎?

        后面有人嚷:坐下,坐下!她不理。一個人從后面拍她的肩膀:你看戲,我們也要看戲。她只好坐下,仍然朝臺上揮手,想讓韓小強注意她。后面有人罵,大約是不要臉之類的話。她不理。她的注意力只在韓小強身上,生怕他下了場。

        小肚子一陣一陣擰著疼,她不管,疼就疼吧,要不了命!只有臺上這個人能要她的命。她小心地管束著自己的狂熱,竭力堅持到最后。經(jīng)過方海珍教育,韓小強認識到上了階級敵人的當,他愧悔交加時,一股熱熱的東西從馮玉華身體里流瀉而下,她不得不離開,夾著腿一步步挪到廁所里。

        那是韓小強最打動人的時刻,男人不怕犯錯,悔恨才可愛。她褲子濕了,恨自己是女人,每個月都要來。她急慌慌地收拾自己,該墊的墊了,該包的包上,匆匆回到劇場。韓小強已經(jīng)下場,后面再沒有他的戲了。

        她原想沖他招招手,機會就這么眼睜睜失去了!不該來的來了,不該走的走了!這就是命!回到客棧,她覺出自己渺小,就算站起來韓小強也看不見她。臺下多少人喜歡他?他在臺上演一天,也不見得注意她。這讓她悲哀,卻不能讓她放棄。

        明天劇團在沽源最后一場,后天去康保。她怎么辦?來的時候帶了三十元,那時已經(jīng)是大數(shù)目。小偷偷了她的月經(jīng)帶和棉花,她必須買。加上住客棧、吃飯、買戲票,錢已經(jīng)不多了。

        她想起了三姑。

        打聽到三姑家,吞吞吐吐說了借錢的意思,三姑借給了她。三姑問她來沽源干什么,她說給商店進貨,進什么貨卻說不清。三姑又問她家里情況,是不是跟男人打架了。她說:三姑你想哪兒去了,我男人外號叫老肉,想跟他打架,他也不跟我打。進了貨,我明天就回去。

        實際上她沒回,跟著劇團去了康保。她的事在縣里傳開了。她跟小左說出一兩天門,沒說要干什么。領(lǐng)導問,小左答不上。找到老肉,老肉說:她說去沽源看她三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領(lǐng)導說:趕緊把她叫回來,商業(yè)局要開除她,我擋不住!

        老肉把孩子放到姥姥家,追到了沽源。三姑說她借了二十元走了,來時她油光粉面,倒像是來相親。問:你們?nèi)兆舆^得咋樣?

        老肉哭了,說:原本挺好,來了劇團她就沒了魂兒,天天到外面看戲。三姑恍然大悟:趕緊去康保,說不定劇團還在!

        老肉追到康保,她不肯回,說:看完最后一場我就回!老肉說:商業(yè)局要開除你!她挺著胸說:讓他們開除好了,我不怕。開除了我,領(lǐng)導的丑事我都給他抖摟出來。

        老肉說:不是你們領(lǐng)導,是商業(yè)局,副食品公司領(lǐng)導保不了你!

        這一說她才緊張了。老肉說:你回也得回,不回也得回。想想那些讓單位開除了的,一輩子就完了!

        她想起有個貪污營業(yè)款的,開除后靠撿破爛為生,婚離了,熟人見了躲著走,除了爹娘沒人理。老肉又舉了幾個例子,句句刺到她心里。

        返回時她一直哭。跟了韓小強十幾天連句話都沒說,她心里的這份苦跟誰說去?

        沒人說,她就跟老肉鬧。她哭,她折騰。老肉拉她走,她打老肉,罵老肉,坐在地上不起身。老肉肉了一輩子,這時候也不肉了,背起她奔了長途汽車站。

        她在老肉背上哭了一會兒,不哭了,她咬老肉。老肉的肩膀咬出了牙印兒,并不覺得疼,背著她一路往前趕。她用指甲掐老肉的胳膊,再使勁兒一挖,比牙咬還解恨。不這么著她心里這份邪火出不來,老肉說:你折騰吧,看我回家怎么收拾你。我讓了你半輩子,這回讓到頭了。聽他這么說,她更不干了,連踢帶打從老肉背上折騰下來。

        她坐在地上哭,老肉蹲在一旁抽煙。過來過去的人看著他們,有人停住腳步問幾句,問不出所以然又走了。有人悄悄議論,說這女人犯了病,看樣子不是好病。聽人家議論,老肉起身拉她,她不起來,又踢又罵,老肉一時興起,給了她一個耳光,她罵得更厲害了。老肉真來了脾氣,騎到她身上一口氣給了她十幾個耳光,直到別人拉開才住了手。

        有人問到底咋回事,老肉不理,背起她往長途汽車站跑。上了長途汽車,她渾身虛脫了一樣懶懶地不想動,嘴里還在罵老肉,心里卻對老肉充滿感激,不是老肉這一頓暴打,她更難受,十幾個耳光反而把她救了。她一直默默地哭。哭累了抬起倦眼看一眼老肉,覺得老肉實在,臺上那個再動人,也不如眼前這個暴揍她的人摸得著靠得住,她怎么就是忘不了呢?

        她上了一天班就請了病假。沒人懷疑她裝病,整個人瘦得脫了形,眼睛鼓著,臉色慘白,說話聲音像蚊子飛,“嗡嗡”地聽不清楚。領(lǐng)導說:你先回家養(yǎng)養(yǎng),剩下的事我跟上面說,你放心!

        她有什么不放心的?不放心的是臺上的冤家,總覺得還在劇場里,想抬起頭往前看,前面什么都沒有,她硬說有人翻跟頭。老肉摸她額頭,有些發(fā)燒。醫(yī)生說這是低燒,懷疑她有結(jié)核,化驗說沒有結(jié)核。醫(yī)生讓她加強營養(yǎng),老肉把家里的好東西都給她做了,她還是打不起精神。

        她覺得日子完了。太陽變得可憎,眼前灰蒙蒙的看不到亮光。孩子趴在旁邊問:娘,你咋了?她說不出話,伸出手摸一摸孩子的頭。有孩子,她不該這么完,她得挺起來,把該忘的忘了。剛想明白,韓小強又出現(xiàn)了,痛苦地說:工作證呵工作證,什么時候能換成海員證!海員證未必好,就像韓小強未必比老肉強。世上的痛苦都差不多,一大半兒是自找的,她只是改不了!

        有一天晚上,她對老肉說:老肉,我不是好女人,你再打我一頓吧!就像那天在康保,好好打我一頓,要不我過不了這個勁兒!老肉越聽越害怕,覺得她精神有問題。孩子還小,家里再有個瘋女人,往后的日子怎么過?老肉哭了!

        她對老肉深深失望,說到底他是老肉,不是馬洪亮,更不是韓小強。韓小強肯定能打她,說打就打,打完了就愛。她躺在炕上一扭臉,見韓小強在臺上亮相。一翻身,看見冤家沖著她笑。她也回一個笑。老肉看見了疑疑惑惑地問:你笑什么?她警惕地看了老肉一眼,翻過身不理他。

        縣城里有個老郎中,在“春和玉”藥房坐堂?!按汉陀瘛备拿蟊娝幏?,老肉失魂落魄地找到那里,老郎中給他號了半天脈,他才說我不是給自個兒看病,是給我老婆看。老郎中收了脈枕,問:你老婆咋不來?老肉說:她起不了炕!老郎中說:她不來,我咋給她把脈?你背著她來。

        她死活不肯看病,說:我不是病。

        老肉問:不是病是什么?

        她說:是命。我命里欠了別人的,人家索債來了。說著她看見韓小強進了屋,一抬腿,往前跨一步坐到她家椅子上。旁邊站著方海珍,給他說革命道理。她說:你別說了,他啥都懂,就是管不住自個兒。老肉驚恐地看著她:你跟誰說話呢?

        她收回三魂七魄,問老肉:你怕什么?我沒瘋,就是管不住自個兒,上輩子我得過這個人的好處,這會兒人家讓還一顆心,這顆心掏不出來,能掏出來早給他了。還不了他的心,他要我的命,啥醫(yī)生都看不出這個來,只有我自個兒知道。

        老肉壓抑著驚慌奔到大眾藥房,老郎中說:人呀就是這么回事,自個兒的病自個兒知道。她說得不差,是有人找她麻煩。

        老肉問:那咋辦?

        老郎中說:你讓她來,我給她開幾服藥,興許管用,興許不管用。

        老肉說:她不來。

        老郎中說:那是時候不到,時候一到她就來了。

        老肉覺得人人信服的老郎中就這么回事。抬起身要走,老郎中說:心病要從心上醫(yī),你問問她,看她到底魔怔什么。

        老肉說:上回劇團來演“海港)),看完戲她就不對勁兒了??隙ㄊ桥_上的什么人,說出來我都覺著丟人,有人說這叫相思??!

        老郎中說:過去崔鶯鶯得過這病,一模一樣的。老肉問誰是崔鶯鶯,老郎中說是戲里一個人,現(xiàn)在這戲不讓演了。

        回到家,一點一點套她的話,問她《海港》里哪個演員唱得好,哪個身板兒直?她不說。那個人就在她枕邊兒坐著,老肉站在一旁,人家就不敢說話了。她對老肉說,你走吧,讓我清靜會兒。老肉說:我往哪兒走?這是我家,你讓我去哪兒!她用食指點著老肉,馬上要背過氣去。老肉急忙離開了。

        第二天小左來看她,問她什么,她只是點頭、搖頭,眼淚撲簌簌往下落。眼窩凹下去,眼睛像快燒盡的炭火,放出幽暗的光。臉色像墻皮,顴骨上懸著幾根孤零零的血絲,反而凸顯了病容。

        人瘦得脫了形,鎖骨凸著,快貼上了下巴,胸前原本飽滿,短短幾天癟下去,像農(nóng)村里平展展的場院。身體好像小了一號,整個人縮成了一團。小左說:玉華姐,你不能這么下去,這么下去你就完了。

        她說:我知道。

        小左說:想想你的家你的孩子,挺起來吧!沒過不去的火焰山。

        她說:小左,姐死了,別忘了給姐燒燒紙。說完她放聲大哭,小左淚流滿面。

        回到公司小左跟人們說了情況。公司有七個商店,加上公司里的人陸陸續(xù)續(xù)來看她,其實是暗中送別,都以為她沒多少日子了。

        有人對老肉說:準備后事吧,沖一沖說不定能好??h里有個說法,給快死的人準備裝殮衣服,打棺材,叫沖。有人一沖就好了。老肉把裝殮的衣服放在大柜上,借了一口棺材擺在院子中間,卻不見有什么作用。

        她整夜整夜睡不著,嘴里喃喃地說著什么。半夜坐起來,暗中把手往前面伸,好像要抱什么、摸什么,摸不著抱不著哀哀地哭。老肉問她看見了什么?她說:什么也沒看見,就看見那個冤家在前面。

        老肉又到大眾藥房,一進門先跪下了。老郎中把他扶起來:現(xiàn)在不興這個,你這么跪人家要批判我呢!他站起來又朝老郎中作揖。老郎中說:有什么話你說吧!

        老肉說:麻煩你往我們家跑一趟,不是去治病,是救命,救我們一家。老郎中剛一猶豫,老肉又跪下了。老郎中不愿意去也得去。

        老郎中去的時候,劉翠暖也去了,站在一旁看著老郎中把脈。馮玉華不理她,不是她拿戲票換紅糖,這場病怎么會找上來,禍根就在她身上。

        老郎中把了半天脈不說話,老肉眼巴巴地看,想討出救命仙丹。老郎中躲著他的目光。馮玉華倒無所謂,她知道沒用。她還沒怎么樣,老郎中的手倒先哆嗦了,扶在她脈上的三根手指冰涼冰涼的,他開的方子她看都沒看,對老肉說:這藥你甭拿,拿來我也不吃。

        老肉說:你想把我熬死不成?

        她說:熬不死你,我先死。我死了再找一個肯定比我強,是個女人就比我好!

        劉翠暖邁一步走到前面:玉華,你不能這么想,老肉能再找別人,孩子咋辦?再好的后娘也不如親娘,為了孩子你也不能走這一步。

        馮玉華不想理她,話卻說到了心坎上。她哭,劉翠暖也哭。問她到底咋回事,她別過臉不言聲。劉翠暖說:我知道你這病是從戲上得的,說來也怨我,要不是我給你送票,怎么會惹上這事。人家這么一說,馮玉華反而把一顆怪罪的心打消了。送票是好意,怎么能怨人家,怨就怨自個兒不爭氣,放不下那個冤家。

        劉翠暖拉住她的手:你跟我說,是不是看上戲里什么人了?看上誰,我去給你找他。她眼睛倏地亮了,很快又熄滅了。

        這話要是小左說,她還信。她跟劉翠暖沒什么交情,心剛剛開了一道門縫兒,又不出聲地關(guān)上了!

        劉翠暖對老肉說:領(lǐng)她再看場戲吧!明天又來一個劇團,我給你找票。

        老肉千恩萬謝,把劉翠暖當成了救星。

        第二天馮玉華聽說劇團來了,當下坐起來。再一問是蔚縣晉劇團,演得是《平原槍聲》,她又躺下了,對老肉說:我不看。

        老肉說:你不是追到沽源、康??磫??咋又不看了?

        馮玉華說:我看《海港》,不看別的。

        老肉問:為啥光看《海港》?

        她不說話。

        老肉說:咱們過了這么多年,孩子也這么大了,我對你咋樣你心里知道。

        她點頭,眼睛浸出了淚。

        老肉說:憑你想看誰,只要你病能好我就帶你看。咱們家攢得這點錢,都買了戲票我也認了,只要你能好。

        孩子撲過來:娘,你好了吧!我不想要后娘。

        她一手擦淚,一手拉住孩子,對老肉說:老肉,你對我咋這么好?

        老肉說:不對你好,我對誰好?咱們才是一家呀!

        她說:咱們是一家,這道理我咋就想不開呢?

        老肉說:你問我,我問誰?

        她說:老肉,不知道咋著,我老覺著他在眼前晃。

        老肉問:誰呀?

        她說:我不說,說了你笑話我!

        老肉說:我不笑話你,你命都快沒了我笑話你干啥,只要你病能好,讓我咋著都行。

        她終究還是沒說,一個人躺在炕上發(fā)愣。

        老肉問不出來,又到外面打聽。知道她想看《海港》,打聽張家口晉劇團去了哪里。有人說正在市工人文化宮演,也是《海港》!他找到副食品公司領(lǐng)導,說馮玉華坐不了長途汽車,公司有一輛解放牌卡車,能不能把她拉到張家口看戲?領(lǐng)導一口答應(yīng)。

        到了張家口市,馮玉華才知道是拉她看戲來了,她為老肉這份誠心感動。換一個丈夫該把她打死,誰能咽得下這口氣?

        她顧不上內(nèi)疚,老肉扶著她進了工人文化宮。一聽見絲弦聲她心就靜了。腰已經(jīng)挺不起來,仍然強打精神,萎在椅子上等著心儀的人出來。

        臨行時劉翠暖給老肉出主意:你留心一下,臺上哪個人出場她精神了,必定就是。老肉不敢直視,只用余光掃她的臉。韓小強出場,她馬上坐直了身體。隨著劇情發(fā)展,喜怒哀樂都回到了臉上。轉(zhuǎn)眼之間她的病像好了一樣。她朝臺上揮手,鼓掌時站起來,兩個巴掌拍得山響,老肉心里有了譜。

        散了戲,馮玉華自己走出劇場,不用老肉扶了。一出劇場她就說餓,老肉四下看,見不遠處有個大眾食堂,里面的飯菜花樣不多,老肉要了一個過油肉、三個花卷,又要了一碗肉絲面。他沒怎么吃,馮玉華全吃了。

        吃完飯馮玉華說:老肉,我想明白了,世上還是你對我好。韓小強再好也是臺上的,我沒別的想法,你讓我跟他見一面,我就是死了也不后悔。

        老肉有些犯難,他到哪里找韓小強?

        剛說了一句發(fā)愁的話,馮玉華又哭起來,剛剛緩上來的臉色立刻失了血色。他趕緊說:我找,就是在天邊我也把他找來。

        第二天,副食品公司領(lǐng)導趕過來,老肉跟他商量怎么找到韓小強。領(lǐng)導說:我當什么事兒,我老舅就是晉劇團的,管后勤,我領(lǐng)著你去。

        領(lǐng)導找到老舅家,老舅說:韓小強當初來劇團,還是我去戲校挑選的呢!這事兒你們放心,他肯定給我面子。

        老肉說:沒別的要求,只要他出來跟我媳婦見個面,吃頓飯就行。

        老舅爽快地說:你放心吧!

        見面約在了防修飯館,老舅說:晚上有演出,中午十一點半我跟韓小強在飯館等你們,坐在最東邊的飯桌上。

        馮玉華第二天早早醒了,洗了臉刷了牙,看表還不到七點。因為太興奮,她很快就累了。老肉讓她再睡一覺。她躺下,竟真睡著了。早上九點半醒來又洗漱了一番,仔仔細細地梳頭,一遍一遍問老肉這么梳好看不好看,老肉說好,她不相信,對著鏡子看了又看,把劉海一會兒梳下來,一會兒梳上去。

        她問老肉:我老不?

        老肉說:不老。

        她說:你別哄我,我覺著老了。

        老肉說:你才二十九歲,老什么?這個歲數(shù)是女人最好看的時候。這話鼓勵了她,她飛快地瞟了老肉一眼,緋紅了臉。

        直到把頭發(fā)弄滿意了,她才把雪花膏勻勻地涂在手心,一下一下?lián)涞侥樕稀N堇镱D時充滿了香氣。她問老肉:香不香?

        老肉沒說話。再肉的男人,這時也免不了醋意,想到這是在救她,趕緊補了一句:香,夠香的!

        十一點,老肉帶著馮玉華去了飯館,提前點了菜,囑咐客人來了再上。十一點半,老舅帶著韓小強來了。馮玉華站起身,卻直著眼睛說不出話,她呆呆地看著那個演員,臉上的表情不時變幻著。老肉也愣了,跟馮玉華一起呆在那里。

        老舅說:你們要的人我?guī)砹耍€愣著。

        馮玉華和老肉仍在發(fā)愣。他們面前站著一個俊俏女子,穿一件月白色上衣、草綠色軍褲,脖子上圍著一條粉紅色紗巾,兩個短短的羊角辮在腦后翹著,笑瞇瞇地看著他們。

        老肉有些尷尬,一顆懸著的心卻放了下來,對他來說這是最好的結(jié)局,簡直是想都想不到的。馮玉華說不出個中滋味,她看著對面女子撲閃的大眼,真是個韓小強。再聽說話聲音,也是韓小強的聲音。她不甘心地問:你是韓小強?

        韓小強頑皮地笑著:是呵!

        馮玉華又說:你怎么能是韓小強呢?

        韓小強說:我就是韓小強呵!

        馮玉華說:我不是做夢吧!

        韓小強說:不是夢,千真萬確我就是韓小強。她來這里以前,已經(jīng)聽老舅說了這個戲迷的故事,覺得好笑,又為自己得意?,F(xiàn)在她的心情格外好,又說了一句:我這個韓小強要是假了,包換。

        老肉趕緊說:快坐,快坐!

        看韓小強和老舅坐下,老肉又說:你演得太好了,我孩子她娘就喜歡看你的戲。

        韓小強說:我聽說了,這是對我工作的鼓勵。既然喜歡,我就給你們清唱一段。沒等馮玉華感謝,她就站起來唱了一段韓小強的唱腔。唱腔前面還有一些表演和道白,她都加上了。她的嗓音比在臺上還好,一開口吸引了不少人,飯館外面的人都溜進來,唱完周圍圍了幾十個人,一齊給她鼓掌。

        馮玉華也鼓掌,鼓著鼓著她笑起來。氣氛是這么好,誰都沒覺出她笑得詭異,事情圓滿得不能再圓滿,老肉和老舅松了一口氣。

        圍觀的人竊竊私語,口耳相傳,他們已經(jīng)知道了馮玉華的事,為這個超級戲迷慶幸。皆大歡喜時,馮玉華拿起筷子大口吃菜。老肉覺得不對勁兒,她喜歡韓小強,怎么連韓小強也不讓就悶著頭吃,老肉捅捅她:你咋自己吃呢?

        她問:咋了?

        老肉指了指桌子對面:還有韓小強呢!

        她搖搖頭,低聲說:算了吧,她不是韓小強。

        老肉說:剛才明明說了,她就是韓小強。

        她說:她不是,她是來吃飯的。

        那誰是韓小強?

        她說:我是。我是韓小強。她仰起頭,大聲對周圍說:我才是韓小強!

        老舅和韓小強面面相覷。她站起來,走到跟前拉起韓小強說:讓我抱抱你吧,你看了我這么長時間戲,從張北看到沽源,從沽源看到康保,不是看懂了我的心,怎么會天天跟著我?我一直以為你是男的,想不到是女人。不是女人怎么能懂男人的心?你來得太好了!

        韓小強驚愕地看著她,周圍桌上的人也看著,還是老舅有經(jīng)驗,悄悄沖眾人擺手讓大家鎮(zhèn)靜。她朝著韓小強張開懷抱,韓小強來不及猶豫已經(jīng)被她抱在懷里,完全是男人對女人的擁抱。

        韓小強渾身不自在,想掙脫,又不敢使勁兒。她抱得那么緊,抱了那么久,每一秒對韓小強都是煎熬。好容易推開她,看見她已經(jīng)淚流滿面,拽著韓小強久久不肯松手。

        她說:啥是戲,啥是活著。沒看見你,我還不知道,一看見你我才算明白了。你來得真好,我等的就是這一天,以后咱們就不分開了。

        飯吃不下去了,老舅走到韓小強身邊對老肉拱拱手,說:對不起,沒幫到你們。我們還有事,先走一步了。

        她拉著韓小強不放,說:怎么走呵?你別走,晚上工人文化宮還有我的戲,你要是不在臺下,我唱不好。真的。

        韓小強一邊笑一邊掰開她的手,心里驚恐,盡量不在臉上表現(xiàn)出來,說:好,好,我晚上來看,一定看,一定看。說著倉皇地往外走。

        怕她糾纏,老舅走在后面不停朝她作揖,擋著她的身體。

        馮玉華戀戀不舍地把韓小強送出飯館,在門口不停揮手,說:晚上我等你來!你準來??!

        韓小強走遠了,她還癡癡地看。老肉聽到她嘆氣,竟是男人的嘆氣聲。他們身后是嗡嗡的竊竊私語。老肉看著她,對以后的日子充滿憂慮,馮玉華反而像換了一個人,對老肉說:我想通了,還愣著干什么,接著吃吧,晚上我還得上臺呢!

        她回到桌上,把點的飯菜很快吃光了。

        返回張北,她沒坐公司的卡車,公司里的那個馮玉華已經(jīng)消失了,她現(xiàn)在是另一個人。她讓老肉買了長途汽車票。長途汽車上大部分是縣里人,知道她的事都躲著她。她覺不出來,反而跟老肉有說有笑,回味昨晚演出如何過癮。老肉陪著她笑,笑得憂慮笑得勉強。

        時間不長,她就上了班,身體也恢復了些。縣里人誰也不敢跟她提看戲的事。一提戲,她就說自己不叫馮玉華,叫韓小強。說以后不想在商店里上班了,要把工作證換成海員證。公司領(lǐng)導躲著她,實在躲不開就敷衍她,說換海員證的事還要研究研究。她說:快點研究,這日子一點意思沒有,我憋得喘不上氣來。

        到了月底,她不肯領(lǐng)工資。因為工資表上找不到韓小強的名字,她恍然大悟,說她的工資在海港,馮玉華跟她沒關(guān)系。公司會計只好通知老肉,讓老肉背著她領(lǐng)。

        她比以前更孤獨,經(jīng)常躲著人在墻角待著,喃喃自語。她還學會了抽煙,酒以前就會喝,只是現(xiàn)在喝得猛,常喝醉,一喝醉就在街上瘋跑。

        我離開張北那一年,??匆娨粋€叫韓小強的人在街上風風火火地走著,老肉抱著孩子在后面踉踉蹌蹌地追趕。她說他要找一個叫馮玉華的女人,那是他的一個戲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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