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江?葛憲運
【關? 鍵? 詞】中國網絡版權;合格通知標準;中美經貿協(xié)議;“通知—刪除”規(guī)則
【作者單位】周江,西南政法大學國際法學院;葛憲運,西南政法大學國際法學院。
【基金項目】中國法學會2019年度部級法學研究課題[CLS(2019)ZDWT21-1]的階段性研究成果。
【中圖分類號】D923.41 【文獻標識碼】A 【DOI】10.16491/j.cnki.cn45-1216/g2.2021.15.024
《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以下簡稱“民法典”)侵權責任編1195條和《信息網絡傳播權保護條例》(以下簡稱“條例”)第14條和第15條相關規(guī)定,確立了我國網絡版權侵權保護領域的“通知—刪除”規(guī)則。然而,由于相關文本表達過于抽象,尤其是對“通知—刪除”規(guī)則順利啟動的合格通知標準的模糊規(guī)定,導致這一規(guī)則在網絡版權的保護實踐中受到很大限制。
2020年1月簽署的中美第一階段經貿協(xié)議(以下簡稱“中美經貿協(xié)議”)在1.13條“打擊網絡侵權”的相關規(guī)定中,重申了當前世界網絡版權侵權法律體系中通行的“通知—刪除”規(guī)則,并在1.13條的第二款明確了包括合格標準在內的中國義務:“(一)要求迅速下架;(二)免除善意提交錯誤下架通知的責任;(三)將權利人收到反通知后提出司法或行政投訴的期限延長至20個工作日;(四)通過要求通知和反通知提交相關信息,以及對惡意提交通知和反通知進行處罰,以確保下架通知和反通知的有效性。”[1]
對照來看,中國并未規(guī)定“下架”的要求,但網絡意義上的“下架”事實上指從相應的網絡銷售平臺上刪除存在相關侵權信息的虛擬商品,實質上與相關法律中對侵權網絡信息進行“刪除”操作的含義完全一致。然而,這四項義務的規(guī)定與中國當前民法典侵權責任編和條例的相關規(guī)定在原則上雖然完全一致,但在實施細節(jié)的具體要求上卻存在差異。尤其是對“通知—刪除”規(guī)則的合格通知標準,由于民法典侵權責任編和條例的相關規(guī)定過于模糊,與中美經貿協(xié)議1.13條的要求存在較大差異,不利于在實踐中利用這一規(guī)則對網絡版權進行保護。加上中國對于民事領域的國際條約具有優(yōu)先于國內法適用的國際法義務[2],而中美經貿協(xié)議作為中美兩國簽署的雙邊條約,決定了其效力優(yōu)先于國內法規(guī)定。然而,在國內行政執(zhí)法和司法裁判領域直接適用國際法,必然會削弱國內法的權威,不利于在中國數(shù)字經濟發(fā)展中對知識產權實行國際保護[3]。因此,如何在現(xiàn)有的中國網絡版權“通知—刪除”規(guī)則的相關法律框架基礎上,對合格通知標準進行完善,從而在實踐中充分發(fā)揮其對“通知—刪除”規(guī)則保障網絡版權功能的保障作用,實現(xiàn)與中美經貿協(xié)議規(guī)則的兼容性轉化,對于中國加強網絡領域的版權保護和切實履行中美經貿協(xié)議中的國際法義務,具有重要的理論價值與實踐借鑒意義。
一、中國“通知—刪除”規(guī)則的合格通知標準問題檢視
1.時效規(guī)定過于依賴網絡服務提供者的自由裁量
由于民法典和條例對“立即”“及時”規(guī)定了相關通知需要符合具有“初步侵權證據(jù)”這一具體標準的前提,但對何謂“初步侵權證據(jù)”卻缺乏進一步的法律規(guī)定,這實際上賦予了網絡服務提供者對相關通知是否符合合格標準審查的自由裁量權。即只有在網絡服務商認為相關“初步侵權證據(jù)”具備的前提下,才能“立即”“及時”采取相關措施,否則不存在“立即”“及時”采取必要措施的問題。而網絡服務提供者出于自身利益考慮,往往會以民法典和條例的相關規(guī)定為借口故意拖延審查的時間,從而極大地降低了采取相關必要措施的實際效率。
2.需要對“善意”與“惡意”通知進行具體的責任區(qū)分
當前,民法典和條例對“通知—刪除”規(guī)則下權利人因為通知錯誤而不問主觀是否“善意”均需承擔相應責任的規(guī)定[4],在很大程度上增加了由于不知道或者不應當知道相關通知錯誤的“善意”權利人按照法律規(guī)定發(fā)出“通知”進行維權的風險。而對普通權利人來說,由于信息不對稱以及自身法律知識的欠缺,出現(xiàn)“善意”通知錯誤的可能性不小,這無疑增加了權利人維權的風險成本,從而大大挫傷了其維權的積極性。因此,如果不對“善意”和“惡意”通知進行具體的責任區(qū)分,在具體的網絡版權保護實踐中就非常不利于激勵權利人利用“通知—刪除”規(guī)則維護自身的合法權利。
3.權利人承擔的“通知”合格的舉證責任過重
按照規(guī)定,目前對權利人要求承擔的“通知”合格這一舉證責任規(guī)定存在過重情況。一方面,民法典和條例在相關規(guī)定中明確指出需要提供“侵權初步證據(jù)”;另一方面,卻對“侵權初步證據(jù)”的要求缺乏相應的實施細則規(guī)定,從而使網絡服務商獲得對證據(jù)是否符合這一標準的自由裁量權。而網絡服務商在自身利益的驅動下,可能會進一步提高權利人承擔的提供“侵權初步證據(jù)”實際證明標準[5],由此導致權利人在“通知—刪除”規(guī)則實踐中需要面對相對較高的合格通知證明標準,從而承擔相應的過重舉證責任。
二、中美經貿協(xié)議相對于現(xiàn)有制度在合格通知標準上的改進
1.提高了采取措施的時效性要求
根據(jù)中美經貿協(xié)議1.13條第二款第一項的要求,中國有義務在接到權利人通知后“迅速”采取下架等措施,而民法典第1195條則明確要求網絡服務提供者應“及時”確保將通知轉送給特定網絡用戶,并盡快采取相應的措施和遵守條例第15條要求,即必須“立即”刪除所有涉嫌可能構成侵權的有關信息[6]。因此,中美經貿協(xié)議主要關注采取措施應當“迅速”,即在接受到相關通知后應當以效率為主要原則采取措施。而民法典與條例中的“及時”“立即”則包含了需要在確定相關通知合格的基礎上才關注措施效率的意思。
2.增加了錯誤通知的“善意”標準規(guī)定
中美經貿協(xié)議1.13條第二款第二項明確提出,中國應“免除善意提交錯誤下架通知的責任”,即對于權利人提供錯誤通知導致網絡服務提供商采取“下架”措施刪除相應的涉嫌侵權虛擬商品的信息使相應的網絡用戶產生損失的,如權利人被認定為“善意”,應免除有關責任。民法典第90條第四款對此也進行了回應[7],條例則沒有涉及“善意”錯誤通知的責任承擔問題。
對照來看,中國當前的法律規(guī)定中,“通知—刪除”規(guī)則下權利人只要因為錯誤通知導致?lián)p失,就應當承擔相應的侵權責任,而不考慮相關錯誤通知的產生是否屬于“善意”。因此,增加錯誤通知的“善意”標準規(guī)定,在一定程度上消除了權利人維權過程中可能出現(xiàn)的“善意”錯誤通知的不利情況,有利于充分發(fā)揮網絡版權權利人維權的主觀能動性。
3.降低了合格證據(jù)標準
中美經貿協(xié)議1.13條第二款第四項規(guī)定,權利人通知時應當“提交相關信息”,即權利人只需要提交相關侵權行為的基本信息,如相關侵權信息的具體內容涉及網絡鏈接等,作為網絡服務提供者對相關侵權內容進行定位并采取包括刪除和下架等必要措施的依據(jù)。而民法典第1195條第二款和條例第14條則明確規(guī)定了權利人通知時不僅應當提供自身的真實身份信息,還要提供包括存在網絡版權侵權行為的初步證據(jù)。
對照來看,民法典和條例在要求確定侵權信息的相關證據(jù)之外,均明確提出了對“初步證明材料”的進一步要求。而中美經貿協(xié)議的合格證據(jù)標準只有對“相關信息”的基本要求,從而大大降低了合格證據(jù)標準,有效解決了權利人因為舉證能力不足而難以提供“初步證明材料”的問題,大大提高了權利人通過“通知-刪除”規(guī)則保護自身網絡版權利益的可能性。
三、中國網絡版權“通知—刪除”規(guī)則中合格通知標準的完善路徑
1.確立涉嫌侵權信息的標準為“及時”“立即”與“迅速”兼容
通過明確“及時”“立即”的客觀標準,并以涉嫌侵權信息能被確定作為“刪除”的前提,就能夠有效實現(xiàn)當前相關法律中“通知—刪除”規(guī)則的“及時”“立即”表述與中美經貿協(xié)議中的“迅速”標準兼容,即從法律上實現(xiàn)“通知—刪除”規(guī)則在保護權利人合法權益過程中的有效應用。
具體來說,可考慮將民法典第1195條第三款修訂為“網絡服務提供者接到通知后,在能夠確定涉嫌侵權信息的情況下應當及時將該通知轉達相關網絡用戶,并根據(jù)構成侵權的初步證據(jù)和服務類型采取必要措施……”此外,將條例第15條修訂為“網絡服務提供者接到權利人的通知書后,應當在能夠確定涉嫌侵權信息的情況下立即刪除……”即通過明確“及時”“立即”的前提是“能夠確定涉嫌侵權信息”的方式,防止網絡服務商在收到通知后,通過對“及時”“立即”進行有利于自身的以符合“初步證據(jù)標準”為前提降低采取必要措施效率的解釋,從而有效解決民法典和條例中的“及時”“立即”與中美經貿協(xié)議中的“迅速”兼容問題,提高對網絡版權權利人合法利益的保護效率。
2.增加“善意”通知錯誤免責的具體標準
從網絡版權維權的角度來看,由于網絡版權侵權行為的隱蔽性和高技術性,很多網絡版權侵權行為事實上很難被相關權利人發(fā)現(xiàn),更勿論通過“通知—刪除”規(guī)則對自身的合法權益進行有效維護。因此,如果要求“善意”通知錯誤的權利人承擔相應的責任,并由此導致“善意”通知錯誤的權利人降低維權的積極性,必然會造成對相關網絡版權侵權行為的縱容,從而產生對權利人合法權益維護更不公平的局面[8]。
而通過免除“善意”通知錯誤責任的規(guī)定,能夠有效解決權利人采取正常維權行為的后顧之憂,從而在發(fā)現(xiàn)相應線索時采取及時有效的維權行為。一方面,“善意”通知錯誤的產生,一般是由于網絡用戶在使用相關信息時做出了類似侵權行為,從而導致權利人相關“善意”通知錯誤,相關網絡用戶的行為事實上存在誤導權利人做出錯誤認知并進而造成“善意”通知錯誤的“過錯”。另一方面,免除“善意”錯誤通知權利人的責任,而由相關網絡用戶自行承擔相關錯誤造成的損害,事實上是對網絡用戶誤導“過錯”進行懲罰,能起到引導網絡用戶不再做出此類誤導“過錯”行為的作用,符合“有過錯即有責任”的公平原則。
3.規(guī)定僅對“善意”通知錯誤免責
對“善意”通知錯誤免責,并不表示對任何通知錯誤免責。對于明知或者應知相關通知錯誤的權利人,由于這一錯誤的產生在于其自身的過失甚至是惡意行為,按照有過錯即有責任的基本原則,如果對此類行為人不進行任何懲罰,必然會導致此類行為人對相應權利的濫用,從而造成對錯誤通知受害者的不當侵害。因此,對通知錯誤免責,是針對且僅針對“善意”權利人的通知錯誤行為,而對非善意的存在過錯的通知錯誤,則必須要求行為人承擔相應的錯誤通知責任。
4.修改具體法律條款
正是由于讓“善意”通知錯誤權利人與其他錯誤通知權利人同樣承擔責任不利于對網絡版權的有效保護,因此,有必要在相關法律中完善“善意”通知錯誤的相關條款。具體來講,可考慮將民法典第1195條第四款修改為:“權利人因錯誤通知造成網絡用戶或者網絡服務提供者損害,如果明知或應知相關錯誤存在的,應當承擔侵權責任;如果不知且不應當知道相關錯誤存在的,應當免除侵權責任?!蓖瑫r在條例第15條中增加第二款規(guī)定:“權利人因錯誤通知造成網絡用戶或者網絡服務提供者損害,如果明知或應知相關錯誤存在的,應當承擔侵權責任;如果不知且不應當知道相關錯誤存在的,應當免除侵權責任?!?/p>
5.明確“侵權初步證據(jù)”形式的審查標準
實質性審查不僅不利于“通知—刪除”規(guī)則的實施,而且違反了網絡信息侵權必須高度注重效率的一般原則。因此,針對合格通知標準應當采取形式審查[9]。由于民法典的基礎法律性質,可以保持其現(xiàn)有的表述,但應當將條例第14條第二款由現(xiàn)在的“通知書應當包含下列內容:(三)構成侵權的初步證明材料”修改為“通知書應當包含下列內容:(三)權利人的權利證明材料和侵權內容簡介”。即只要權利人的相關通知符合具有權利證明材料和侵權內容簡介的形式要求,就可以認為其符合民法典規(guī)定的“侵權初步證據(jù)”要求,從而有效解決實踐中自由解釋“侵權初步證據(jù)”而導致的證明標準過高、權利人舉證責任過重的問題。
整體來論,中美經貿協(xié)議1.13條第二款與民法典侵權責任編和條例對網絡版權中的“通知—刪除”規(guī)則的合格通知標準存在較大差異。筆者通過對相應的文本進行對比發(fā)現(xiàn),中美經貿協(xié)議1.13條第二款中的合格通知標準更有利于版權權利人合法利益的保護。因此,針對當前民法典侵權責任編和條例相關規(guī)定中的合格通知標準在司法實踐中存在的問題,提出可操作的完善性修法建議,有助于有效履行中美經貿協(xié)議中規(guī)定的國際法義務,以及加強對版權權利人利益的保護。
|參考文獻|
[1]徐明,陳亮. 中美經貿協(xié)議背景下電商知識產權保護優(yōu)化路徑研究[J]. 國際貿易,2020(3):37-43.
[2]張曉東. 也論國際條約在我國的適用[J]. 法學評論,2001(6):73-79.
[3]薛翔,夏寧. 可視化的勞動:數(shù)字經濟中圖書出版類短視頻的知識生產[J]. 編輯之友,2020(12):25-30.
[4]位開. 知識產權網絡侵權領域中權利人有效通知研究[D]. 長春:吉林大學,2018.
[5]謝惠加. 網絡版權侵權中“通知—刪除”規(guī)則的完善[J]. 中國出版,2015(2):40-45.
[6]董新凱,王樹磊. 網絡版權侵權中“通知—刪除”的合理時間判斷[J]. 南京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 2017(6):7-8.
[7]姚志偉. 民法典網絡侵權條款評釋[J]. 法治論壇,2020(3):40-52.
[8]梅傲,鄭宇豪. 人工智能作品的困境及求解:以人工智能寫作領域第一案為考察中心[J]. 出版發(fā)行研究,2020(12):50-56.
[9]王遷,聞天吉. 中國網絡版權保護20年[J]. 中國出版,2020(23):52-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