刁麗俊

一

浩蕩的伊洛瓦底江，沖積出廣闊的平原，平原的盡頭，當(dāng)然不乏荒涼的叢林。

叢林深處，有越走越遠(yuǎn)的人，也有越走越近的人。

故事里的人，都有一個共同的職業(yè)，種香蕉。

我與尹先生的見面，就約定在花香彌漫的伊江邊。

本來，我們在微信里約好緬甸時間的七點，即中國時間的八點半在早市見面，我陪他去了寺廟就去他的香蕉基地，可他頭晚臨睡前改了主意，告訴我說緬甸時間五六點去江邊，會拍到非常有意思的照片。果然，那些美麗的賣花婦女，發(fā)髻間的香氣縈繞讓我一整天似乎都鼻尖流香，也讓我迷上了伊洛瓦底江花香與霧氣彌漫的早晨。

發(fā)源于中國境內(nèi)的獨龍江進入緬甸后，被稱為恩梅開江，與發(fā)源于緬甸北部山區(qū)的邁立開江匯合，沖破撣邦高原的峽谷深壑，浩浩蕩蕩，在緬甸全境狂野奔騰二千四百一十七公里，一路沖積出廣袤的平原，兩岸的各民族，就在肥沃的土地上繁衍生息。只不過吃多少種多少的幸福觀，讓緬甸人從不種多余的糧食，從而使伊江邊呈現(xiàn)無限的荒涼。當(dāng)然這種荒涼是相對現(xiàn)代工業(yè)的無節(jié)制開發(fā)和對資源的無限掠奪而言的。因為這種荒涼，我得以在晨曦微露的清涼中，耐心等待那個面孔稚嫩的少年，從葦蕩中將木船慢慢搖過來，抖開昨晚布下的漁網(wǎng)，傾倒出新鮮的魚蝦，他極有耐心地等我拍好照，然后收了魚錢，才駛向伊江對岸。美妙的是，他剛到江心，紅彤彤的初陽剛好升起，他整個身影逆行在粼粼波光里，凌亂的卷發(fā)、微揚的籠基裙腳，被霞光所籠罩的剪影猶如一條金色的魚。

因為這荒涼，我也同樣得以在薄霧籠罩的朦朧晨色里，在影影綽綽的合歡樹、木棉花的影子里，傾聽著機船的馬達聲和木船劃槳的聲音，等候?qū)Π兜幕ù従忨偨４凉皲蹁醯男〈堪?，必是一陣花香率先襲來，然后幾個妙曼的身影從花堆里探出，百合、雛菊、玫瑰、茉莉、睡蓮，一捆一捆的鮮花從小船卸下，那些發(fā)髻間插滿梔子或茉莉的緬甸婦女或者更年輕的女孩，面露微笑，友善地面對我的鏡頭，她們面頰上的“檀那卡”，俗稱“涼粉”（其實是香楝樹磨的粉），對于她們來說主要的作用就是防曬清涼，但對我們外來者來說，這才是異域婦女應(yīng)有的美麗，如果見不到這臉上盛開的花朵或貓須紋，就會覺得還沒到緬甸。二三十條船先后靠岸，讓原本寂靜的江岸充滿了生機。種鮮花的農(nóng)田就在江對岸，每天早晨江邊的喧鬧就成為這些婦女的生計。她們會把這些花挑到百米外的農(nóng)貿(mào)市場趕早市，很快，帶著夜露的鮮花就會被密支那市區(qū)的各色人群供奉到寺廟的佛祖前。

我在尹先生的指導(dǎo)下買了一大把睡蓮，玫色，嬌艷如十七八歲的小姑娘，才十塊錢，兩千緬幣。尹先生則買了一把白菊，也很香。我們驅(qū)車去到觀音寺，脫了鞋進大殿，我恭恭敬敬在佛像前呈上鮮花，退至一邊看眾多的香客念經(jīng)，尹先生也在他們之列閉目靜坐。十幾分鐘后，尹先生睜開眼，他兒子開車，我們前往歪莫——他的香蕉基地。

這樣的早課是尹先生二十年未變的儀式，風(fēng)雨無阻。

尹先生，全名尹荻秋，很有中國古風(fēng)的名字，是他中年時請一位華文大學(xué)老師改的，之前國內(nèi)二大爹起的尹安，他覺得藏不了自己一顆飄蕩的心。也許，當(dāng)年野渡橫舟，舉目之下，荻花遍野的感覺一直搖曳于胸吧。除了名字，除了一口地道的騰沖固東腔，七十四歲的尹先生與當(dāng)?shù)厝艘褯]有多少區(qū)別，綠格子籠基，四季不離腳的拖鞋，生存必需的緬語和英語。我與他隨意聊天，感覺得出他對故土的親近和親切。對于久遠(yuǎn)的往事，似乎沒有悲苦，也沒有抱怨，他敘述得很平靜。一壺很濃的沉香茶，是他的同鄉(xiāng)自己種的沉香木，把花曬干制作的，還有密支那華僑做的有名的金玫瑰餅，他特意帶來，在香蕉地旁的工棚里，他安排兒子帶四個工人進地去砍養(yǎng)熟了的香蕉，又繼續(xù)泡茶。第一次喝這樣的茶，苦澀中有淡淡的香氣，我有點不適應(yīng)，總覺得是異域的口味，甚至讓人產(chǎn)生慵懶的錯覺，就在這樣的錯覺中，我聽著尹先生的故事在裊裊的氣味中飄散。

尹先生沒見過父親，父親十四歲就闖緬甸了，跟隨馬鍋頭給客商馱布匹、茶葉、鹽巴等等，在滇灘、板瓦、石灰卡、密支那，或者猴橋、甘拜地、昔董、密支那、瓦城等地來來往往，慢慢積累了一些銀錢，二十歲的時候，回鄉(xiāng)娶了親。父親很喜歡母親，每次回家，都會把路上遇毒蛇、遇野象、遭暴雨、同鄉(xiāng)染瘟疫等險事當(dāng)故事講給母親聽，聽得母親心驚肉跳。不停地叮囑，不停地拜菩薩，就在尹先生即將出世的時候，不幸還是發(fā)生了。一個黃昏，母親習(xí)慣性地走到村口眺望，希望能等來丈夫的身影，但一個步履匆匆的身影出現(xiàn)在眼前時，告訴她的卻是要了她命的消息，“尹三被土匪殺了，在崩東山?！彼垡缓诰驮缘乖诼放缘乃锢铩Ｒ壬崆耙粋€月出生了，母親，那個嫻靜得如窗前月桂的女人，還沒來得及給孩子喂一口奶，就離開了人世。就如《陽溫暾小引》里說的“娘奔死，兒奔生，可不虛謬”，尹先生成了孤兒，二大爹收養(yǎng)了他。

轉(zhuǎn)眼尹先生到了十四歲。也許是冥冥之中的安排，那年他偷偷踏上了異鄉(xiāng)之路。只不過時代已過渡到二十世紀(jì)六十年代初期，騰沖男人的出國之門已不像過去那樣煌然洞開，他只能從一條細(xì)細(xì)的縫里悄無息聲擠出去那個不安分的身影。時代已不允許在馬道奔徙中討生活，他輾轉(zhuǎn)到了臘戌，在一家賣百貨的華人商號做小工。少年時，尹先生沒有刻意去背《陽溫暾小引》，但作為每一個騰沖男人的出國必讀，他是聽很多村里的老人唱書一樣唱過的，“學(xué)夷話，要留心，常念在口；學(xué)寫算，要時刻，記在心頭；做生意，要公平，不欺老幼；切不可，使盡了，奸巧計謀……”他就按唱書里的唱語，腳勤手快做事，畢恭畢敬伺候老板一家人，汗流浹背縮在角落里學(xué)緬語，未來是什么他并不清楚，只不過他明白當(dāng)下最要緊的是生存，他縮在自己編織的硬殼里，小龜般為安身立命蓄積能量。

幾年過去，對做生意他漸漸有了自己的心得，哪里進貨，怎么批發(fā)，怎么零售，怎么談價，他總結(jié)了不少經(jīng)驗。六十年代末期，他聽說金三角區(qū)域的大其力很好掙錢，就離開了臘戌，以大其力為落腳點，或從曼德勒批發(fā)百貨、從帕敢淘低檔玉石來泰國邊界，或從泰國邊界販賣布匹、拖鞋到緬甸，一來一去，一個月總有兩三次，很辛苦，甚至經(jīng)歷了很多風(fēng)險，但錢確實比以前掙得多了。尹先生說，跑邊境嘛，難免會逃稅，被警察發(fā)現(xiàn)追得滿山跑的時候都有，一次三個同伴一起馱幾袋玉石去泰國，因為沒有相關(guān)手續(xù)，警察追來就沒命地跑，三個人就跑散了。一個在警察開槍時嚇得尿失禁，至今沒治好；一個躲進山洞好幾天才出來，差點餓死；他自己則慌不擇路掉下一個懸崖，幸好衣服被樹枝掛住了才保住了一條命?！懊际窃谘澭鼛蟿e著，境外的錢并不那么好掙是吧，”尹先生終于感慨了一句，“好在我福大命大，后面很多鬼門關(guān)的事都扛住了?！?/p>

到一九七四年，尹先生到大其力已有四五年，慢慢積累了一百多萬緬幣的資金。我說一百萬緬幣沒多少錢呀。尹先生怕我不信似的趕緊解釋，那時的一百萬可不是現(xiàn)在的一百萬，比人民幣值錢的，現(xiàn)在緬幣貶值了一百倍不止。有了這些資金，尹先生決定換一種方式掙錢，也換一種方式生活。斟酌再三，他到了密支那，同時也在同鄉(xiāng)的介紹下娶了一位同鄉(xiāng)的女兒，在密支那安了家。

有過販賣玉石的經(jīng)歷，尹先生把目光投向了帕敢的玉石場。那里來錢快。幾百年來，霧露河是一些人一夜暴富的歡場，也是一些人命殞黃泉的噩夢。冒險是人類的天性，總有很多人相信盛開著迷人微笑的奇跡。尹先生見慣賭石場上“一刀窮二刀富，三刀下去披抹布”的大起大落、波詭云譎，也為昨晚還舉杯暢飲，今夕就在洞子塌方中丟了性命的同鄉(xiāng)撒過紙錢。在大型機械還沒有開進玉石場的年代，他親眼目睹一些挖玉人是在怎樣原始的狀態(tài)下玩命的。寒冷的冬季，挖玉人嘴里銜著氧氣管潛入幾十米深的河底，岸上的同伴用打氣筒給他輸氧氣，十多分鐘潛下去一次，一兩個小時就冷得不會動了，運氣好的話一天撈幾個很一般的石頭，運氣差的話幾天摸不到一個。但仍然有很多的人，始終相信今天挖不到有明天，明天挖不到有后天，十年，二十年就這樣蹉跎過去，甚至有的人，生命就這樣被遺忘在霧露河邊的夢想里。

相比之下，已有原始積累的尹先生不必親自去挖翡翠，在以后十幾年的玉石交易中，他帶著精心挑選的玉石跑廣州、深圳、香港，也跑瑞麗、芒市、盈江。命運眷顧了他，也再度給了他劫難。二十多年前，他一千萬緬幣買了一個四千八百公斤的石頭，賣到香港后賺回來了十倍的利潤。再后來，兒子學(xué)著他的樣去賭了一回，且押進了父親的全部家當(dāng)，好運卻沒有像父親當(dāng)年那樣到來，石頭切開是個廢石，結(jié)果就是投進去的錢全部打了水漂。在外談生意的尹先生接到消息一口老血噴出來，半生的努力，就這樣被兒子一次割了韭菜。很長時間，他似乎都不知道身體在哪里，意識在哪里。夫人看他這樣，試著把他帶進觀音寺，請一位會說騰沖話的法師開導(dǎo)他。法師并沒有給他講佛教教義，每天只陪他喝茶聊天。很久很久，直到有一天，尹先生手持一把蓮花進來，法師說，宇宙中萬事萬物，都與菩薩在一起，只要你在這個過程中感受到善與平靜，得與失，又算什么呢？尹先生的心慢慢抽了一片芽，再抽了一片芽。后來的日子里，早晨來寺里靜坐片刻成了他必不可少的一件事。我沒問他在這里收獲了什么，但我想他已經(jīng)在這種氛圍里得到了內(nèi)心的解脫。只要他能在這里找到稍許的慰藉，就足以照亮他在異鄉(xiāng)的路了吧。

十年前，尹先生接受了朋友的建議，在歪莫鎮(zhèn)租了一百多畝地種香蕉，兒子與他一起管理。每年春節(jié)之后，云南和老撾香蕉旺季基本結(jié)束，中國的大貨車就一輛接一輛開進緬北，百萬噸的香蕉出關(guān)后，送到了中國各大城市。尹先生的香蕉也隨著這些大貨車進了中國。這些年，有賠有賺，歡喜憂愁中基地發(fā)展到了兩百多畝。

遙想當(dāng)年，與尹先生一樣懷有家業(yè)夢名利夢的騰沖男人，草籽撒向天空般流浪緬甸，是落往肥田還是瘦地，運好還是運壞，有時還根本由不了他們自己。我有緣能夠見到的，有幸與他們喝杯茶，聊一聊家常及故土鄉(xiāng)音；沒緣見到的，只能遙祝他們他鄉(xiāng)安好。

二

我見到的第二個種香蕉的人，是年輕的楊小。

我和楊小，頂著中午的烈日，站在一叢香蕉樹下，抹著發(fā)際的汗，聊著他種香蕉的故事。十萬畝香蕉，在伊洛瓦底江東岸無限延伸，黑森林般涌向天際。才四月初，緬甸北部克欽邦的這片荒原，就呈現(xiàn)了東南亞不一般的高溫肆虐，似乎要把原始叢林里蘊藏的所有熱量，都投向陽光裸露的地方。四十五攝氏度的燥熱，迫使我們不斷移向路邊一棵唯一的攀枝花下，還直覺得體內(nèi)的水分細(xì)蛇般順著毛孔絲絲往外游走。也因為燥熱，在這異國的土地上，我和楊小的注意力都不太集中，目光老是隨著拉香蕉的大貨車漂移，每過一輛，紅色泥土揚起的灰塵，足以迷住我們的雙眼。

楊小的名字與他本人高度契合，但不是弱不禁風(fēng)那種，不然，一百多畝的香蕉地，他也盤不下來。我是從蕉林深處把楊小約出來的。他的家在云南騰沖古永，也許是邊地傈僳族特有的膚色，也許是緬北太陽的毒曬，他的皮膚黑得發(fā)亮，卷曲的頭發(fā)粘著汗，一縷一縷貼在額頭，黑色T恤已滲滿了白色的鹽漬，褲腿半卷著，一雙白色塑料拖鞋沾滿紅色的泥。四十七歲，正是想做事的時候，看得出他是攢足了勁想在香蕉地上做一番事業(yè)的。

楊小來這里的時間并不長，才是第二年。只不過投進去七十萬元，才回本了差不多四十萬元。主要的原因是香蕉價格不穩(wěn)，頭年投入太大，產(chǎn)量也還上不來。楊小這樣說的時候，我看到了愁容。見我有擔(dān)憂之色，他反而說，敢出國，連這點虧損都不能面對，還怎么做呢？我有些釋然了。也許，這就是一個騰沖男人該有的膽識和胸襟吧。

曾經(jīng)，一百年前，兩百年前，三百年前，或者更遙遠(yuǎn)的時候，在云南騰沖和順的彎柳樹下，一群又一群年輕男人，把自己田地里的糧食收進倉之后，在干冬季節(jié)，穿上妻子做的布鞋，背上行囊，在父母的淚眼中毅然轉(zhuǎn)身，大步走向境外的蒼茫群山……這就是“窮走夷方急走廠”。那個時候，延續(xù)了幾百年的約定俗成，就是男子一成年，就必須要去緬甸闖蕩，或許光宗耀祖，或許荒冢夕陽，就看個人的命運了。

今天的我們已很難想象過去的男人們出門會面臨什么樣的狀況，因為我們出門有飛機，有動車，有私家車等多種選擇，從前幾個月或者半年的路，現(xiàn)在只需幾個小時。謫戍永昌三十六年的明代狀元楊慎在《寶井謠》里寫到，彩石光珠從古董，窈窕繁華皆玩弄。豈知兩片若云鬟，戴卻九夷重驛貢。寶井曾聞道路賒，蛇風(fēng)蜃雨急天涯。馳傳千群隨嫖姚，披圖萬里逐輕車。君不見永昌城南寶井路，七里亭前碗水鋪。情知死別少生還，妻子爺娘泣相訴……楊升庵在詩里說的就是走夷方的生死兩茫茫。夷方的路，山重水隔，毒蛇猛獸，瘴癘瘧疾，到達異域，必經(jīng)九死一生。那些從夷方馱回來的翡翠珠寶，戴在窈窕淑女發(fā)髻間的精美首飾，都是踩著重重疊疊的驛道換來的，一寸枯骨一寸血，古老的絲綢之路，有輝煌的文明，也有哀婉凄絕的生離死別。

楊小的家，就在中緬邊境的驛道邊，從前馬幫絕塵的古永邊關(guān)，現(xiàn)在已是繁華的國家級口岸。近些年，楊小每天看著從口岸出出進進的大貨車排出幾十公里長，他數(shù)過最多的一天僅進緬甸的就有三百多輛。裝滿香蕉的貨車一輛接一輛發(fā)往全國各地，最遠(yuǎn)的甚至有新疆、東北、內(nèi)蒙。一天堵車了，他掏出煙湊過去跟司機聊個天，司機告訴他，很多曾經(jīng)在廣東、海南等主產(chǎn)區(qū)種香蕉的大戶，都跑到緬甸去了，現(xiàn)在中國各大城市的香蕉，很大一部分來自緬北。你想，這么多的香蕉，得供多少城市？司機的話讓楊小心癢癢的，要不要也去碰碰運氣呢？

慎重起見，他多方詢問，了解到二〇一五年前后好幾家中國大公司到緬北搞替代種植，總面積已三十多萬畝，從業(yè)的中國人突破兩萬人。楊小也知道，替代種植是一種具有國際合作背景的項目。于是他收拾收拾，跟隨祖輩走夷方的腳步，出關(guān)，來到了兩百多公里外的密支那。他的香蕉地在一個叫鄧江央的村子，村民大部分是景頗族，也就是本地人叫的克欽。其他還有少部分傈僳族。有愿意來他地里干活的村民，一天的工錢二十塊人民幣，折合緬幣四千塊。

鄧江央處于相對中心的位置，大貨車通過的路邊，有一條約兩百米的臨時“小街”，一間挨一間開了幾十家小賣部、燒烤攤，我約楊小陪我去轉(zhuǎn)轉(zhuǎn)。頂著烈日和灰塵從頭走到腳，低矮歪斜的各種小房子基本是用本地的竹篾笆搭建的，少部分也用藍(lán)色的鐵皮瓦，店里最多的東西是啤酒、礦泉水、方便面和緬甸產(chǎn)的香煙，燒烤攤要晚上才火爆。賣東西的人也基本是本地人，上身裸露，冒著油汗；腰上系著籠基，腳上穿著拖鞋，有的走出來跟我們打招呼，問買不買啤酒礦泉水。我們搖搖頭離開。我不知道他們一天能賺多少錢，有存在就有需求吧，任何存在都有它合理的方式。在這炎熱的蒼穹之下，一片荒原里香蕉的長勢，可以決定很多人的命運。

三

二〇一九年四月十五日，是緬甸傳統(tǒng)的潑水節(jié)，全民狂歡，所有的商店關(guān)門、飯店歇業(yè)，所有的學(xué)校放假；全民盛裝，臉上涂著香粉，手持鮮花，進寺賧佛；大街小巷，公路沿線，都是穿著籠基、筒裙，手持水桶快樂恣意的男孩女孩。站在路邊的澆給騎摩托的，站在皮卡車上的澆給開電瓶車的，站在大貨車上的澆給拖拉機上的，站在二樓陽臺的，可以提著水龍頭俯灑眾生。

就在這樣的狂歡節(jié)，有人歡樂卻有人愁。伊洛瓦底江東岸鄧江央村的香蕉基地里，是與密支那市區(qū)完全不同的景象。上千名遠(yuǎn)離潑水節(jié)的種蕉人把一串串香蕉從樹上砍下來，選美一樣把過小的、長疤的、被蟲子啃噬過的、彎曲的，總之不順眼的香蕉扔棄在地邊，讓人感覺香蕉世界的競爭原來也這么殘酷。而長相美麗身形勻稱的香蕉，經(jīng)漂洗、保鮮、裝箱，或許半個月之后就擺上了中國各大城市無數(shù)個家庭的餐桌。

其實這天在香蕉地勞動的人不足平時的千分之一，他們一部分是當(dāng)?shù)氐木捵?、景頗族、傈僳族、克欽族，也有一部分是來自下緬甸的勃固、伊洛瓦底、卑謬等省和克倫、克耶、若開等邦，算上他們的家屬子女，粗略估算，在整個緬北香蕉園打工的緬甸人不下三十萬人。他們?nèi)鐭釒擦掷锏囊恢臧沤?，一株苦楝，或者一根藤蔓，只要接受了一定的雨滴或者陽光，就在這片土地上頑強堅韌地存在。

原以為十萬畝的香蕉林只是一片叢林里的耕種與收割，走進去才知道，這是人間另一個繁衍生息的生死場，一樣的塵火炊煙，一樣地藏著快樂與悲傷。

這是一個被香蕉包圍的臨時搭建的村子，起名烏病達。東一間西一間的桿欄式竹篷，基本由油毛氈、甘蔗葉、塑料布、茅草做頂，陽光下橫七豎八的竹竿上晾曬了許多花花綠綠的衣物床單，臉上用香楝粉畫著貓紋的七八歲小姑娘戴著草帽，踩上凳子把最后一件衣服掛上竹竿，轉(zhuǎn)頭看見我，微笑著讓我拍了照。走進屋，噢，可真熱鬧，一臺電視擺在三根竹子撐起的桌子上，背孩子的婦女，染黃發(fā)的少年，光屁股的兒童，都在目不轉(zhuǎn)睛看潑水節(jié)的歌舞。他們身邊，是隨意堆放的蛇皮口袋、吃剩的半鍋米飯、隨手丟棄的果皮紙屑，墻上掛的是鍋、瓢、頭盔、毛毯、裙子、塑料籃子、噴霧器，生活的本來面目就這樣張揚、簡單地懸掛在床頭墻角。

這間看電視的房子是工頭杜馬博家的，也許是更寬敞些，還有一臺電視機可看，于是成了村里的活動中心。這天杜馬博的兒子、女兒都下甘蔗地了，他的妻子幫推（Bang tei）帶著一歲的孫子招呼家里。幫推約五十歲，很典型的緬族婦女的打扮，短袖黑T恤加長裙，皮膚很黑，嘴唇很厚，笑容熱烈。他們一家從中緬甸的實皆省來這十年了，與做替代種植的金鑫公司二號基地的中國人也很熟，就慢慢介紹家鄉(xiāng)的人來做工，目前在他手下干活的工人已有兩百人。幫推說一家五個人，每個人一天有五六千緬幣的收入，夠吃夠穿的已經(jīng)很好了。

轉(zhuǎn)到村子一個角落，我見到了馬推（Ma tei）一家。她家同樣來自實皆省提皆市嘎崩村。馬推很喜歡說話，笑容可掬地通過緬文翻譯介紹她的家庭情況。馬推四十歲，丈夫才三十歲，大兒子十八歲在帕敢挖玉石，小兒子才六歲?？吹贸鏊煞蛎穸聜ィ∕in du wun）是個特老實的人，挨著馬推坐在竹床上，抱著兒子，也不說話，只是在妻子說到他的時候靦腆地笑笑。夫妻二人都是跟著杜馬博來做工的，掙的錢除了供小兒子讀書，回家時還要交給父母一些。

基本上一個竹棚就是一家人，四面透風(fēng)，側(cè)面就用塑料布攔一攔，竹床上掛個蚊帳，以抵御熱帶叢林瘋狂的蚊蟲。這是每家人的標(biāo)配。馬推家也一樣，吃飯經(jīng)常是煮一個羅鍋飯，想麻煩的時候用用碗筷，不想麻煩的時候隨手抓幾片香蕉葉，右手?jǐn)n在葉子里，撮了撮了喂進嘴，吃了扔了就可以了。菜也很簡單，洋蔥、土豆是最普遍的，一個角落里放了幾個瓶瓶罐罐是裝食物的，我也不太看得懂裝了些什么。緬菜最常見的作料是咖喱粉、陳皮粉、胡椒粉，做出的菜甜味、咸味、海腥味都有，一種類似槐葉的樹葉也可入菜，煮一下蘸個調(diào)料就可以吃。

燃料大部分是叢林的枝枝葉葉，好在水是清潔的，洗衣做飯的水都由公司引進了村。也許是長期生活在熱帶叢林的緣故，以前談虎色變的瘧疾好像沒怎么來招惹這個村子的人，很多年了相安無事。倒是每個基地搞管理的中國人不得不萬分小心，要按季節(jié)服用抗瘧藥。

因為是潑水節(jié)，整個緬北處于狂歡狀態(tài)，大部分的緬甸人是不干活的，甚至不需要老板宣布放假或者請假，自己就給自己放假了。但在香蕉基地，緬甸人不上工可愁壞了拉香蕉的中國老板。幾百輛車在進基地的路上擺著，四十五度的氣溫每耽擱一天，香蕉就多成熟一分，多耽擱一天，可是損失幾萬塊呀。有老板就咬咬牙加一倍工資，重金之下，有些壯勞力心動了，放下心愛的潑水節(jié)，留在地里砍香蕉。有一個十六七歲的年輕人有意思，因為熱，只穿一個肚兜，下面是短褲，頭發(fā)高聳著扎了一個髻，深栗色的皮膚給人的感覺就是一條滑溜溜的山泥鰍。他干活可不含糊，挑著一兩百斤的香蕉，細(xì)瘦的身形在閃動，擔(dān)子在閃動，腳下的土地似乎也在閃動，陽光明媚，汗水迷濕了他的眼，整個畫面呈現(xiàn)非常強的律動感，以前覺得緬甸男人很懶，現(xiàn)在看來也不全是。

在烏病達這個特殊的村子里，不同皮膚的人，做著同一件事，他們改變著一片土地的命運，伊洛瓦底江流域廣袤的荒涼里，不斷生長出新品種，金菠蘿、沃柑、柚子等熱帶水果，菊花、紅花等中藥材，也開始通關(guān)進入中國市場。自然，土地，人，就這樣相生相克，唇齒相依，流著今天的汗，結(jié)出明天的果。

保山市駐密辦工作人員說，緬北密支那地區(qū)中緬農(nóng)業(yè)合作項目是“一帶一路”建設(shè)及中緬經(jīng)濟走廊建設(shè)的一部分，對于緬方而言，緬甸聯(lián)邦政府、克欽邦政府、地方政府均受益，增加了稅收，創(chuàng)造了就業(yè)，活躍了地方經(jīng)濟，給當(dāng)?shù)厝罕妿砹讼冗M的生產(chǎn)技術(shù)。二〇一八年，克欽邦中緬農(nóng)業(yè)香蕉種植產(chǎn)業(yè)解決了緬甸務(wù)工人員兩萬多人，緬方獲得的關(guān)稅及地方稅收達到人民幣三千萬元左右。緬甸商務(wù)部、計劃經(jīng)濟部、克欽邦政府都表示支持雙方進行農(nóng)業(yè)合作。對于中方而言，獲得了優(yōu)質(zhì)的農(nóng)產(chǎn)品，增加了稅收，帶動了就業(yè)，活躍了口岸經(jīng)濟，培植了一批外向型企業(yè)。

四

小時候，經(jīng)常聽大人說村里誰跑緬甸了，隔不久又聽見誰誰誰又跑緬甸了，那口氣里似有輕視，也似有羨慕。因為在他們眼里，跑緬甸的有兩類人：一類是沒田沒地沒一間草房的人，在村里過不下去日子孤注一擲出去闖一闖，看能不能混出個模樣來；一類是自己覺得確實有本事能說會道能寫會算外面有廣闊天地的人。我外公就是跑緬甸跑出名堂的人，他只跑馬幫，幫人運貨跑緬甸，而且運氣特別好，幾乎沒出過什么大的意外，我母親六七歲的時候，每當(dāng)外公趕著馬回來，那晚絕對關(guān)在房里，嘩啦一聲倒出麻袋里的花錢數(shù)到半夜。我外公家的四合院，在龍陵松山腳下的小村子是最惹眼的，飛檐翹壁，朱門斗拱，院子鋪的是一人長的條石，外公在家的時候院子里天天晚上馬踏清風(fēng)。不幸的是外公最終沒能逃脫夷方的瘧疾，才五十多歲就扔下了我外婆那個小腳老太太和三個幼子幼女。

當(dāng)然，跟騰沖跑緬甸男人的數(shù)量相比，我們村子里的只能算九牛一毛。畢竟我們離邊界還有那么兩三百公里的距離，不像騰沖腳一撂就過去了。但還是足夠引起村民們的遐想，他們?nèi)サ侥沁呍鯓恿?？找錢了嗎？娶“緬婆”（沒有歧視的意思，是村里對那邊婦女的一個覺得比較順口的稱呼）沒有？

幾十年過去，我也無數(shù)次“跑了緬甸”，才漸漸解開了小時候縈繞在心里的疑團——跑緬甸的人原來是這樣生活的。

百年來在東南亞響當(dāng)當(dāng)?shù)木捦鯂鴰熞?，曾?dān)任緬甸通事、序班、教授等職的華僑先驅(qū)寸玉，東董“洪盛祥”、西董“茂恒”董氏家族，他們當(dāng)然是走夷方男人的翹楚；還有清末和順人許名寬，無數(shù)次獨來獨往野人山，山中土著不僅不捕殺之，反而奔走趨避，后來就有歌謠傳唱“許名寬過野人山，全憑福氣壓之”。

這些絲綢之路上、歷史光環(huán)里的先行者，用膽魄、氣量、堅韌、誠信、包容，還有很多我們想象不到的氣質(zhì)，在海外成就了云南男人的血性與功名。時光隨著伊洛瓦底江淌過六百年，三百年，一百年，今天，又有一些騰沖人，云南人，云南之外的中國人，順著伊江的流勢，做著夷方里的另一個家業(yè)夢。

吳先生來自湖北，來這里種香蕉已是第五年了。二〇一三年以前一直在海南，因為黃葉病越來越厲害，二〇一四年就轉(zhuǎn)戰(zhàn)到了密支那。不僅夫唱婦隨，連父母都跟了來，幫他打理日常事務(wù)。所以吳先生說，身家都搭在這里，退路都沒有的。

吳先生的種植模式很有一套，他租了兩千畝地，采用的是分包制，即把來打工的緬甸人分成三個隊，一個隊有九戶，總的大概就二十八到二十九戶。一戶管理香蕉五千至六千株，從小苗到收蕉，他每公斤香蕉付給承包人三角錢，且無論香蕉價格高低都是這樣付。這樣算下來，承包人一戶一年都會有約三萬人民幣的收入，折合緬幣六百萬元。這在緬甸是一筆很大的收入了，所以愿意來干活的人很多。

我在吳先生基地的時候，他正與從新疆來拉香蕉的王先生及司機閑聊，只不過這閑聊不是悠閑地聊，而是無奈地在等待。因為潑水節(jié)勞動力不足，他們的車已等了三天了還沒裝上。聊起這幾年在境外的經(jīng)歷，吳先生感嘆說，現(xiàn)代的走夷方不容易??！前三年，投入成本高，沒賠沒賺。近兩年稍微有賺，可又碰到很多新的難題。

先說騰密路通車難。騰沖到密支那的公路二〇〇七年四月通車，至二〇一九年已十二年，十幾年的碾壓，路況已非常差，加之出關(guān)入關(guān)的大貨車每天有上千輛，公路負(fù)荷非常重，從騰沖猴橋口岸到緬甸瓦曉一帶，每天堵車已成常態(tài)，有時一堵就十幾個小時甚至兩三天。這樣的艱難我倒是親自感受了的。就這次來密支那，我坐著駐密辦的車，從滇西騰沖猴橋口岸到緬甸甘拜地、文莫的路上，三百多輛拉香蕉的大貨車塞滿了二十多公里的路，兩個多小時都在堵車。很多路段已經(jīng)毀壞，顛簸不平，灰塵似霧一樣飄浮，加之七彩橋斷裂，需繞便道通行，我們的行程尤為艱難，中午出發(fā)，到密支那已晚上八點。堵車帶來的后果是什么呢？以前進出關(guān)需要五天，現(xiàn)在需要八至十五天。香蕉是計算成熟期的，增加了一倍的途中時間，還不到目的地，香蕉就熟透甚至爛了，虧損就難免了。

再說通關(guān)難。一輛裝二十七至二十八噸的大貨車二〇一八年的關(guān)稅是七千九百五十元人民幣，二〇一九年是九千九百元人民幣。這里面的成分很復(fù)雜，包括政府海關(guān)稅收，沿路各種關(guān)卡，大車牌照費，等等。吳先生說，還有一個頭疼的問題是他們的證件必須十四天去甘拜地口岸蓋一次章，從基地到口岸來去各一天，證件的有效期相當(dāng)于只有十二天。這個問題同樣存在于中國的駐密機構(gòu)工作人員。

另外還有運輸成本的不斷增加讓從業(yè)者感到越來越難。一車香蕉能運出去，兩千多個紙箱子需要一萬多人民幣，還有中國工人裝箱，緬甸工人挑香蕉、洗香蕉的費用，再加停車費、關(guān)稅等等，吳先生說，境外淘生遠(yuǎn)沒有想象的那么美好。緬北密支那地區(qū)相對于其他香蕉產(chǎn)地有其獨特的優(yōu)勢，但仍然存在旱季干旱缺水、雨季洪澇、冬季受寒等不同程度的自然災(zāi)害的影響。如果過年前偶然來一場寒凍，香蕉不僅長不飽滿，色相、品質(zhì)也不好，那這一年的收入就成問題了。

報團取暖也許是所有出境淘金中國人的本能反應(yīng)，二〇一九年四月十五日我在密支那的時候，正碰上在密支那做生意和種香蕉的中國人召開首屆密支那中國商會第一次會員大會籌備會，五十多名會員中百分之九十是種香蕉的，來自五湖四海，北京，浙江，廣東，海南。他們一個共同目的就是資源共享、團結(jié)發(fā)展；同時成立基金會，無論做貿(mào)易的，還是搞種植的，都愿意出資資助孤兒及老弱病殘，希望能以自己微弱的星光為某一片孤寂點亮一盞心燈。在澎湃的伊江邊，其實那一刻，我也為他們這樣的心愿心生祝福，能做的只有祝他們在這里一切安好。

這一年多因為各種耽擱，這篇文章即將結(jié)束的時候，已是二〇二一年。再次詢問境外種蕉人的近況，他們也正受著新冠肺炎疫情的困擾。二〇二〇年以來，因為封關(guān)，大面積的香蕉運不出來，很多人的損失已超百萬元。

新冠肺炎疫情是一場全人類的災(zāi)難，我們都在這場災(zāi)難中學(xué)會了堅強、堅韌以及如何善待別人、善待自己。在國境的這一邊，我只能祝福在“夷方”創(chuàng)業(yè)的中國人，特別是香蕉行業(yè)的人，在經(jīng)歷了這樣的磨難之后，能在曾經(jīng)閃耀著絲路文明的路上越走越遠(yuǎn)。

責(zé)任編輯：胡汀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