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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地的風度

        2021-09-13 20:56:37傅菲
        湖南文學 2021年9期

        傅菲

        季節(jié)的斑紋

        唯有親臨原野,我們才能感受到自然濃烈、原始的色彩。美國作家安妮·迪拉德說:“有一種北行是我希望完成的,是種一心一意地朝某處去的艱辛旅行,在那個地方,任何在晚上開向天頂?shù)目扉T,將記錄整個天空星星的旋轉,那是個完美同心圓的圖樣。我尋求簡約、脫落、舍棄?!蔽乙嗨莺佣?,去往河流的出生地,洗凈自己的眼睛,帶上一顆赤誠安寧的心,放下雜瑣細碎之事,把雙腳交給大地,就會被煦暖、潔美的色彩緊緊擁抱于懷。

        多汁的、被流水滌蕩了的色彩,會讓人鮮活。身處其中,我如魚游于水,鳥嬉于林。安妮·迪拉德頭頂上旋轉的星星,也在我頭頂上旋轉。任何時候去原野,我們就像久別重逢、相念甚深的客人,受到原野熱情的歡迎,它以野花、青草、飛鳥、溪水,遠遠地迎接我們。即使是在蕭瑟、冷寂、沉睡的冬天,原野的色彩仍然撩撥我們的心弦。像出門做客的鄉(xiāng)人收拾衣裳一樣,稻田被收拾得干干凈凈,樸素、低調。稻草均勻地鋪在田里,素黃素白,紫云英露出淺青的芽尖,遙看似無,近觀漣漣青青。每一塊稻田似一張竹篾席,鋪展地曬出大地的空無:休養(yǎng)生息是人的哲學,也是土地的哲學。沒有南遷的白鷺,只有不多的幾只,聚在一口荷塘里,啄食魚蝦,偶爾伸長脖子,對著天空“嘎嘎嘎”歡叫。荷塘水淺,黑泥半顯半沉,支起殘荷枯葉。

        田畈中間的一排小白楊林,落盡了樹葉,樹杈間現(xiàn)出了空空的鳥巢。去年四月,在長達三華里的小白楊林,我徒步半天,一棵一棵地察看樹上的鳥巢。新綠的樹葉肥厚圓闊,散發(fā)一種青澀、漿水的氣息。樹杈如一把撐開的傘骨,葉子披掛,樹蔭疊疊。我看到了兩個喜鵲巢。喜鵲巢,在兩華里之外就可以辨別出來:像個葫蘆掛在高高的直干上。喜鵲以枯枝搭外巢,內室鋪以柔軟枯草,在舊巢之上建新巢,如樹上的茅草房。

        林中,大多是小鳥巢,如山雀巢、黃鸝巢、藍鹟巢。山雀巢以動物體毛、棉花、軟巢編織,掛在枝葉下,如一個無嘴把的甜瓜形酒壺;黃鸝巢倒掛在樹枝下,毛糙隨性,如張開的袋囊;藍鹟巢筑在樹丫之間,精細嚴密,如冰淇淋卷筒。林下有一道寬約兩米的泥坑,溢出雨水。泥坑里,毛茛一叢叢,開出粉黃的小花。在向陽的林邊,射干舉起了花苞,如鳳蝶棲于莖頭。我采了一枝盛開的射干花,插在草帽上。一個背竹簍的婦人問我:“這種花,好像只有這一帶才有,叫什么花呀?”我說:“射干,花朵六瓣,金色花瓣點染著紫紅的花斑,每枝莖都會開出花?!?/p>

        “我也采幾枝,插在玻璃瓶,擺在桌上。”婦人說。

        “當然美,相當于把花圃搬進廳堂?!?/p>

        銅錢草浮在水面,翠綠翠綠。戴菊鳥叼著棉花,呼嚕嚕飛往小白楊樹。我仰著頭,看見樹杈上有兩只戴菊鳥在筑巢。林邊有一塊田,棉稈沒有砍,枯澀發(fā)黑,但并沒倒伏。山麻雀、戴菊鳥、灰鷚在棉田啄食、戲嬉。林子的兩邊,大部分的田已翻耕,卻沒有灌水,黑褐色的泥塊一壟壟地斜倒著。沒有翻耕的田,紫云英結著黑黑的草籽,草葉依然油綠。紫鷺站在泥塊上,抖著翅膀,頭上的一綹羽飾如美人的流蘇。

        沿著泥坑,我找鳥窩。很多鳥喜歡筑巢在林下的草地。坑上長著茂盛的馬塘草、蓀茅。我用一根樹枝拂草,草嘩嘩嘩地流過樹枝。找了一華里長的草叢,我也沒發(fā)現(xiàn)一個鳥窩。在一塊種了荸薺的水田里,田中央凸出一大塊淤泥,淤泥草色蔥蘢,草中隱隱約約露出一叢臉盆狀的枯草窩。我挽起褲腳下田,田里是爛泥,腳踩下去,“噗噗噗”??莶莞C里,有五個鳥蛋,鳥蛋灰白色,和雞蛋差不多大?!斑@是綠頭鴨的蛋?!蔽亦止玖艘幌?。隨即,我又否認了:從來沒有發(fā)現(xiàn)過綠頭鴨來過盆地。這會是什么蛋呢?秧雞或水雞的蛋?也不可能,它們的蛋色不是這樣。我知道,孵卵的親鳥很快會回來,我拔腳退回到附近一塊干田里,伏在田埂矮矮的茍骨樹叢,等親鳥回來。草帽成了我藏身的道具。果然,一只“鴨子”從河邊飛過來,“嘁嘁嘁”地叫著,趴下身子抱窩。原來是一只??。

        若是陰雨天,在原野,我常常把上午與下午混淆起來,把下午當作了上午,或者把上午當作了下午,看看天色,也看不出來。人在彌眼的色彩之中,會有恍惚感。有一次,我去看一片爛塘,出現(xiàn)了長時間的恍惚。爛塘在景寧岡。之前,那里是一塊山壟田,因為修機耕道,田被堵塞了。田在八月之前,是爛塘;在秋冬季,是一塊莎草地。塘里沒有魚,有非常多的青蛙。爛塘如深井,青蛙跳不上來。我坐在爛塘邊的苦楝樹下,看鳥吃青蛙。鳥是灰背伯勞,站在塘邊的矮灌木上,青蛙浮出水面,伯勞啄下去,叼上來,飛到山邊的油茶樹上啄食。莎草還沒長高,水面蕩著稀稀的草葉。十幾只灰背伯勞在爛塘吃食,飛去又來。爛塘如它們豐盛的糧倉,而它們小小的腸胃,成了青蛙的填埋場。伯勞啄下去,叼著青蛙的頭部飛走,青蛙犟幾下腿,死得無聲無息。我看得眼睛發(fā)花。我從沒看過青蛙這么高頻率快節(jié)奏被鳥啄走。

        爛塘的兩邊是矮山岡,粉團薔薇正艷,紅撲撲的,一蓬一蓬盤踞在矮灌木上。一株野梨樹蓬勃而起,冠蓋斜散,如一股噴泉。雨后的山野,更加明凈,遠處的靈山浮著殘云。我想起丹麥作家凱倫·布里克森寫曠野:“我們就這樣靜靜地站在樹蔭下,抬頭就能看到金色的山峰和清澈明亮的天空。那種感覺真像在海底漫步,身邊有水流通過,抬頭看到的,是海面?!?/p>

        我抬頭看到的,是一個拱形圓頂?shù)牟A髅?,與天空等同。器皿裝著大地彩色的倒影和翻卷的氣流,也裝著我渺小如顆粒的影子。在指甲花般沉寂的下午,抽苗的油麻將繼續(xù)抽苗,凋謝的油桐花繼續(xù)凋謝。我也將繼續(xù)恍惚,或者沉默。但我也確實聽出河水的流瀉聲,鷦鷯在巖石間的巢里“嘁嘁嘁”低叫,烏桕葉“唰唰唰”地綠,山寺的鐘聲隨風而過……

        站在山岡,田野收入眼底,葡萄園在不遠處,藤蔓繞枝。在七月、八月,葡萄熟了,一串串掛在藤架上,如紫水晶做的鈴鐺。在岔路口,穿花裙的姑娘在樹陰下賣葡萄。天露白,鳥被果糖的芳香所引誘,迫不及待飛往葡萄園。狗晃著尾巴,伸出舌苔,在藤架下?lián)澍B。四周的野貓,也匯集在這里。果蠅“嗡嗡嗡”聒噪。淡青淡紫的葡萄葉,遮蔽了大片的干田。

        摘葡萄之時,荷花最盛。在葡萄園東邊,可以近看荷塘。荷塘在一大片爛田中央,花雖燭臺高照,卻無人去采。秧雞兩只,一老一少,如孤兒寡母,站在荷葉上臨水照鏡。

        稻熟了,原野的色彩似乎更迷人。田野,有著鄉(xiāng)人赤裸熟曬之后的膚色,和暫別之后的溫酒氣息。走進田野,我會想起熾熱的寬闊胸膛,飄散遠去的民謠。斜緩梯次的原野,被厚重、淳樸、大度的色彩所覆蓋。整塊整塊的金色稻浪,和縱橫交錯的淺黃色田埂豆稈,織就了秋天。斑鳩圍攏稻田。小白楊林滿目漸黃,渲染了早霜的冷酷。天一直干燥著,草葉一日比一日枯黃。人,似乎很快老去。

        路邊的秋菊卻金燦燦,如夜色中寺廟的油燈,一盞,一盞,一盞,供奉給大地?;奶锢锏霓ぷ踊?,星星點點。在夕陽將落時,我可以感覺到,似乎有群馬奔跑——云飄得太快了,拉著群山往南跑。

        靈山山脈自東向西,如鯨魚浮出海面的脊背,黝黑、溜滑,有著斜長的弧線。我們以朝圣者的眼光,遙望山脈,如同遙望人類的原鄉(xiāng)。東南風從山南涌向山北,帶來了春雨,帶來了草青和布谷鳥的求偶聲;西北風從山北漫過山南,帶去瑞雪,帶去歸途,帶去將盡之年。墨綠的杉林,透出冷澀、松弛、遲緩的抒情色調。夕陽被山巔架上了人間的最高處,熾熱燃燒,然后留下灰燼般的黑夜。

        趁秋熟,沒有比去河邊釣魚更有意思的事了。抄一根4.5米釣竿,帶一板5.5米漁線,拎一個魚簍去水壩釣。鄭坊盆地沒有天然湖,哪怕小二型水庫也沒有。河水太充沛的地方,湖沒有存在的必要。即使沒有湖,有一個深潭也是好的。即使不釣魚,在深潭邊坐一個下午,也是好的。我也會像約翰·巴勒斯一樣,坐在草地的樹樁上,靜靜地守著刮臉的北風,望著奔忙的水流,等待夕陽加冕山梁。我曾徒步尋訪饒北河上游的深潭,空手而歸。這一帶,地勢平坦,形成不了深潭。洪水帶來的泥沙,填滿河床凹處,泥被水淘洗沖走,沙沉淀下來,一層積一層,成了沙坑。

        水壩在三里外的河上游。河岸兩邊的田野,零星地開著伏地野花,岸邊的柳樹纏住了秋風。這是不冷不熱的季節(jié),色彩絢麗,視野明凈,延綿的山岡如浪推疊。山是黃土山,每一道山梁如駝峰。

        能否釣上魚,并不重要。漁線拋入河面,三分鐘之內,我如一根木樁——無論我多么心煩意亂,心緒難平,只要看到漁線慢慢滑下水,浮標在水面輕輕顫動,我就徹底安靜下來,非常專注地看著河面,留意四周的動靜。

        在每次去釣魚的路上,我興奮難抑,哼起無人聽得懂的自編小調。腳走在河灘、走在田埂的感覺,與走在木地板的感覺完全不一樣,松軟的土質讓腳舒爽,人渾身松弛。路上,可以看見河流的開闊地帶,構樹已然落葉,如一封封無人接收的家信。楓楊樹高過了河堤,遮擋了岸邊的村舍。大白柳垂在沙洲,如蒼老的老人,每每令我念及《詩經(jīng)·小雅》之詩句:“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雨雪霏霏。北風刮了一天,地面刮出灰白色,山寒瘦。枯枝和殘葉被風徹底掃蕩。晚邊,風驟然緩了,墨汁一樣的夜色澆透了四野。但天很快慢慢發(fā)白了:冬雪從北山撮下來,一層層往下白。雪泛著冷白的光。蒼穹黑如枯井,深不可測。雪在低空,旋舞著落下來,如蒲公英。

        四野慢慢淺白。雨窸窸窣窣,雨點并不密集但雨滴大。當啷當啷的瓦聲,清冷且清脆。近六年,不是每年都有冬雪,即使有,也下得稀薄。但去年臨近臘月下了一場,雨夾雪下了前半夜。我一直守著窗戶看下雪。雪積在窗臺上,一片一片地疊高。

        雪漸漸消融,山褪去白色,一層層往上素黃淺綠,駁雜之色成了冬日的底格色調??萑~將加速腐爛。山尖留下最后一塊積雪,迎接菊花色的陽光。四野磊落。枇杷在溪野一夜之間,開滿了粟色的花朵。幾只幸存下來的胡蜂,在采集花粉,“嗡嗡嗡”,如棒槌敲打在彈棉花的拉弓上。作為蜂中最頑強的生存者,漫長的冬雨在等待它。于昆蟲而言,那是一場更殘酷的絞殺。

        枇杷花謝了,“咕——咕咕,咕——咕咕”,深山有了鷓鴣一聲長兩聲短的鳴叫聲。鷓鴣播報了自己的情書。鵝腸草露出了尖細的草芽,酸模從泥縫里張出了兩片細葉。風從南邊來,軟軟的,如拂子茅拂在臉上。地錦返青,小圓葉一節(jié)一節(jié)地長了出來。所有被藏在地下的自然秘密,將被南風一天天揭曉,并展露出俊俏、天真的笑容。我們也終將知道,原野永遠不會衰老。

        “我沿著一座小山陡峭的山路而下,穿越一大片糖楓林,走近鐵杉林。”我被美國作家約翰·巴勒斯《在鐵杉林》這簡短的敘述深深吸引。我也戴上草帽,背上水壺,去往原野,領略四季。每次去往原野,我都會被迷人的色彩陶醉。我不想活得復雜,想活得更純粹一些,以人本來的面目去活。

        野火之后

        火光蓋住了山梁,往天上潽射,濃煙翻滾,黑浪奔涌。庚子年四月二十八日晚,收到鄰居發(fā)給我的視頻,說,村里的后山正在燒。

        第三日清早,我趕往楓林。山火已撲滅,山體滿眼黑乎乎。我拿了一根木棍,沿山溪邊進山。在里棚塢山腰油茶林,煙塵騰空而起,有人在說話,在砍木頭。我想不出那些人在干什么。臉盆形的山塢和夾凹形山壟并沒失火,被葛藤、油桐樹、油茶樹、棕樹、冬青等植物完全覆蓋了。山壟兩邊及山腰以上山體,一片炭黑。松樹、杉樹、油茶樹、楓樹、木荷等被燒光了樹葉,樹干直條條兀立。我進了山腰油茶林,看見兩個人蒙著頭戴著口罩,在掃草木灰?;覊m一陣陣騰起,我辨認不出是誰?;颐傻梦覞M臉,手摸摸頭發(fā),手上都是灰?!澳阋采仙搅?。”掃草木灰的男人認出了我,打了一聲招呼?!澳莻€人是誰?。俊臂尾菽净业呐藛柲腥?。“休了罷,你都認不出他啦?他是傅家的?!蹦腥苏f。

        “你掃草木灰干什么?”我應答了,又問了一句。

        “芋頭發(fā)了半個月的芽,草木灰焐芋頭,芋頭長得快,還特別好吃,又黏又糯?!蹦腥送A耸种械幕?,雙手叉腰,看著我。但我始終辨認不出他是誰。我問,山腰有砍樹的人,是山主嗎?往籮筐里倒草木灰的女人說,是塘底村的人,砍小杉木作豆扦。

        篤,篤,篤。刀吃進木頭的聲音,沉穩(wěn)有力。我爬上山腰,看見手腕粗的杉木扎成捆,堆在山道邊。我給村里主事的慶東打電話:“山燒了,樹木是不是可以隨便砍伐啊?”

        “昨天全村打了鑼,布了告示,杉木、松木一律不能砍,油茶樹征得山主同意可以砍,雜木可以砍。余家昨天有人砍松木,被處罰了。”慶東說。

        “塘底人在里棚塢砍杉木,現(xiàn)在還在砍?!蔽艺f。

        “我馬上通知護林員老五去看看。我們自己的山,都舍不得砍樹木,更輪不到塘底人來砍了?!?/p>

        蒙臉女人聽著我打電話,說:“燒了的杉木沒什么用,砍了就砍了,砍幾根小杉木被處罰,好冤。”她老公應和著說:“我們沒砍就可以了,苦竹作豆扦,比杉木好?!?/p>

        “樹過了火,樹葉燒了,不等于樹死了。樹皮沒燒焦,樹還會發(fā)葉。”我說。

        “即使活了,樹也沒什么用,有火燒澗(方言,火燒澗即澗坑一樣的裂縫)?!?/p>

        “手腕粗的杉木,得長五年,不容易。樹可以涵養(yǎng)水分,看起來也舒服。不是所有的樹,都用來鋸木板?!蔽艺f。

        山腰有一條橫路,向北延伸。橫路已多年無人行走,路邊長滿了蒺藜、山楂、黃荊、茅草、野刺梨,人根本無法通行。一場大火把這些野莿、灌木、草類燒了,茬也燒沒了。橫路又恢復了原本的面目。橫路之上是二十年前人工種植的松木林、杉木林,橫路之下是野生油茶林。一條蛇被燒死在一棵松樹下。蛇有一米來長,張著扁扁的嘴巴,身子彎曲。我捏了一下蛇,鋼繩一樣硬。

        “動物會被燒死?!蔽议W念了一下。我留意地面。這一帶,山兔、黃麂、蛇、山鼠、山豬、黃鼠狼、松鼠,是常見的。我沿著松樹林,很細致地看過去,卻什么也沒發(fā)現(xiàn)。很讓我驚訝的是,樹林里竟然有很多大頭螞蟻。大頭螞蟻是怎么躲過大火之劫的呢?大頭螞蟻別名雙齒多刺蟻、黑螞蟻,雜食性,吃樹汁、草葉、漿果,吃蜻蜓、蝴蝶、甲殼蟲等其他昆蟲,喜歡棲居在松樹林,捕殺強悍的松毛蟲,筑巢在山崖石縫或樹木上,以草葉筑巢。動物大多有“防災”的先知先覺,空氣中彌散的刺激氣味,是強烈的“預警”。據(jù)說,山豬極其聰明,在兩華里之外,能準確捕捉山洪、野火等自然災害的訊息,翻山而逃。所以山豬被稱為豬精。黃鼠狼、獾則躲進洞穴里,拱起泥巴堵洞口。山麂是溫厚的動物,野火來了,躲在灌木叢一動不動。大火過處,草木不生,山麂被活活燒死。野火發(fā)生后,有經(jīng)驗的人,去山壟撿山麂,兩根扁擔抬回村。

        橫路下的第一個山壟,是周家小叔的油茶林。正月,出門打了二十余年工的周家小叔,打算不出門了,留在家里種西瓜。周家小叔閑得無聊,磨起扇山刀,去扇山,把這條山壟的雜木、蘆葦、藤莿砍得干干凈凈,只留下油茶樹。做豆腐賣的丁標,把雜木鋸成一米一截,用電瓶車拉回來。雜木碗口粗,劈兩半,作劈柴燒鍋。山下田主三眼,把藤莿、蘆葦鋪在田里,焐死雜草種芋頭。山壟里除了油茶樹,赤裸裸了。扇了山的山壟,成了一道防火線,野火過不去了,以北的橫路以下山體,仍然郁郁蔥蔥。

        松林,其實是稀疏的樹林。松樹高大粗壯。松林之上,是扁平的山尖。山尖有幾十棵燒黃了的松樹。有幾個人站在山尖上,啊啊啊地叫??赡芩麄円彩呛芏嗄隂]上過山尖了。開闊蔥綠的盆地收入他們眼底,翻耕了的水田銀白,白鷺在他們的俯視下列“人”字隊列向河邊飛去。松林,已看不到生機,死亡般深度沉睡。除了大頭螞蟻和鳥,我沒有看到任何生命跡象。焦黑的樹干,沉默著。林地里有很多鳥,從草木灰里找死蟲、草籽、堅果吃。

        橫路往北一華里,是松樹、杉樹、野生闊葉樹混雜林。闊葉樹阻擋了火勢,把火逼向了山梁。闊葉樹側邊,是深凹的山壟,叫金岡山坑,石灰石山崖聳立,匯泉成澗,筑池蓄水,供村人飲用?;祀s林有幾只松鼠,在覓食。松鼠扒灰,掰燒熟了的堅果吃。它的嘴巴、體毛,黑乎乎。堅果松脆芳香,是松鼠愛吃的糧食。

        火是一個燒炭的人放的。他想挖一塊地,種番薯。地里茅草太多,他割了茅草,堆在一起,燒荒。風大,著了火的茅草被吹上山了。他連忙趕回家找東西撲火。茅草一下子燒旺了。村人上山撲火,撲不滅。鎮(zhèn)里派來撲火隊員,上山打火,但火勢已無法控制了,只有守著往下壓的火線,以免威脅村舍?;饎萏停迦搜郾牨牽粗菽緹秊榛覡a。其中有一個打火人員被一條雜蛇咬傷了,傷勢嚴重。捉蛇的老五說,蛇是蝮蛇和青竹蛇的雜交蛇,劇毒,還好有血清救治,不然,生死未卜。

        執(zhí)法人員調查火燒山,抓了燒炭人,問他:“是你放的火嗎?”燒炭人抖頭,抖得像撥浪鼓。執(zhí)法人員繼續(xù)問他:“不是你放的火?”燒炭人還是抖一下頭。無論怎么問他,燒炭人都是抖頭。他兒子對執(zhí)法人員說,是我爸放的火,你們把他抓去吧。執(zhí)法人員哭笑不得。田佬說起這事,繪聲繪色。他對我說,燒炭人是癡傻嗎?也不是,他還知道撲火。不是癡傻嗎?也不是,別人和他說什么話,他只知道抖頭,世界上還有這號人。

        “山坡上,都過了火,而山壟卻燒不進去,金岡山坑、董家山塢、唐僧塢,都還好好的,真是天佑楓林,把水源保住了。水源地燒了,秋天干旱,家家戶戶沒水喝?!被氐郊遥液臀野终f了過火的山體。

        “水源地肯定不會被燒了山,我不去看也知道?!蔽野帜笾T癟的紙煙,說。

        “為什么?!?/p>

        “有水源,空氣濕度太大,把火焰浮走了?!?/p>

        “我還擔心水源地被燒了,你早和我說,我也不上山了。我全身都是灰,灰往褲腳鉆上來,吸在身上?!蔽叶宥迥_,地上一層灰。

        “你的書還沒讀通。書讀通了,才有用?!?/p>

        “那你還知道什么?”

        “你知道的,我都知道。你不知道的,我也知道。這就是為什么我是你爸?!彼镀馃?,笑起來,像一只蝌蚪。

        下午,我去峽谷,看見有好幾個人,摟著畚斗,去山里。畚斗里裝著芝麻拌細沙。他們去撒芝麻種。做木匠的小淵把大畚斗扛在肩膀上,沉沉的。我問他:“種這么多芝麻,要挖很多地?!毙Y師傅右手托著畚斗,左手握一把柴刀,說:“直接把油麻撒在火燒山,一場雨下來,油麻發(fā)芽,一季油麻不用管,年收非常好?!彼呑哌呎f:“你也去買幾斤油麻,撒一撒,幾年也吃不完?!?/p>

        峽谷口,有一個羊鋪搭在山邊荒田。放羊的曹家老四用割草機割蘆葦、灌木。溪澗邊,蘆葦、藤莿和灌木非常茂盛,占領了十幾畝荒田。他是第一年放羊,買來二十一頭羊,其中十六頭羊是羊崽。這一帶,有很好的草山,羊每天吃得肚子滾圓?;馃松剑巡萆綗艘淮蟛糠?,草料一下子銳減。割了的蘆葦,三天長出新芽。這是羊愛吃的。老四說,過半個月雨季來了,火燒山處處是新芽,這么大片火燒山,起碼可以供三百頭羊吃。

        山梁起伏,燒焦了的松樹蒼然而立。在出太陽廟路上,我遇見了護林員老五。他說,火燒了兩千余畝山,向北燒到了太平山,向西燒了白山蓬,真是可惜,山燒一次,至少五年才恢復植被。

        二〇一三年清明節(jié)前兩天,上楓林一個婦人上山砍柴,她歇氣的時候,燒火玩,引發(fā)山火。我在雜貨店買東西,看見山邊黑煙滾滾騰起,隨即火光通天。正是正午,村人在街上大聲叫了起來:“火燒山了,火燒山了!”半個小時后,鎮(zhèn)里二十余名撲火隊員來上山打火。一個小時后,一個打火隊員被燒死,下身器官被燒煬了。撲火隊員撤下山,任山火燒,燒到晚上十點,天上有了積雨云,實施人工降雨,才滅了火。山只剩下焦黃的松樹和杉樹。第二天,村民去山上撿燒死的動物,有人撿到山兔,有人撿到山麂。

        過了三個多月,山上長出了茅草和蕨類植物。煻了樹葉的油茶樹又重新發(fā)出新葉。過了三年,綠披山坡,大部分松樹和杉木又活了過來,再也看不到裸露的山體?;畹米钜鄣囊豢脴?,是里棚塢山崖上的山櫻。山櫻似從山崖飛翔而出,在火燒山第二年,開出了白燦燦的花。山櫻的根系扎在山崖的縫隙里,長了二十余年,才長出三米多高。山崖還長了一叢箬竹,箬竹被燒后,再也沒長了。在灌木全被燒死、茅草瘋長的山崖,山櫻是唯一活下來的一棵樹。

        又過了三年,山上有了很多楓樹、冬青、泡桐和青岡櫟。這些樹唰唰唰地拔地而起。在豬毛塢上面的芭茅地,有兩棵香樟也有了席大的樹冠。風把遠方的種子吹到了火燒山,它們發(fā)芽生根,被草木灰催肥,茁壯成長。油茶樹也更蓬勃。養(yǎng)蜂人在山塢里,擺了二十余箱蜜蜂,四季刮蜜。油茶花在霜月,開得滿山白,勝雪般堆積在枝頭??擅磕暾碌挠筒枳?,一年比一年少,成倍數(shù)下降。村人很疑惑,為什么開那么多油茶花,結那么少的油茶籽呢?

        之前,有人認為磚廠窯煙污染了空氣,油茶有花無果。而山塢里的梨樹,卻年年豐產(chǎn)。磚廠撤了之后,油茶繼續(xù)逐年減產(chǎn)。峽谷兩邊的山,無任何污染,這是為什么呢?請過油茶專家來看,專家也解釋不了。山里人是種油茶的好手,茶油是他們的主要年收。我表弟水根的岳母,是坳頭人,在二十年前,茶油每年收一千四百多斤,現(xiàn)在收不到六十斤。去年,我在一本植物資料書上無意看到一則研究文章,說,油茶在開花時,出現(xiàn)霜凍天氣,冬天有長雪,油茶盛產(chǎn)。楓林在霜降期間,已有十余年沒有出現(xiàn)霜凍天氣了,冬天已無長雪。氣候轉暖,是油茶低產(chǎn)的主因。

        氣候主宰著物種。野火也使得山中的動植物出現(xiàn)了變化。二〇一三年大火之后,荒地里原有的野百合再也看不到了。之前鮮見的野雞,現(xiàn)在每一片山都有,一窩一窩出來覓食。在金岡山坑的兩邊山塢,我看到了垂絲海棠。垂絲海棠第一次出現(xiàn)在這片山。

        山火燒過,一個月之后,我又把燒了的山體走了一遍。在山尖以下百米內,山體還是黑黑的,極少的小飛蓬、益母草、苘麻長了出來。這一帶,以前灌木雜生,而灌木只剩下硬硬的碳化枝干。大多數(shù)的松樹死了,黑黑的樹干沒發(fā)出新芽。中腰的山體,被一種叫小葉狼萁的蕨類植物完全覆蓋了。清油的蔓絲狀新葉,有黏黏絨絨的灰白色細毛。油茶樹有的發(fā)出了新芽,有的半邊發(fā)芽半邊枯死。山體像一個陰陽頭。下了山,我問養(yǎng)羊的老四,羊草料足嗎?老四指著山說:“羊不吃狼萁,我空歡喜一場。長了小葉狼萁,根本長不了草?!彼鸶畈輽C,呼呼呼,又繼續(xù)割蘆葦?!澳闵仙?jīng)]看到野雞?每天早上,野雞咯咯咯,叫個不停?!彼a了一句。

        秋分時節(jié),我又上山。我看到枯死的油茶樹爛根了,螞蟻蛀著木質。有一些松樹,被風吹倒了。死去的杉樹被人砍倒,但根部卻長出了一米多高的幼苗。幼苗還沒木質化,青綠而壯肥。有些杉樹半黃半青——它們在艱難地活著,最干旱的夏季熬過了,它們不會輕易死去。在橫路的一片草地,我看見了山兔,聳著耳朵。那是一種常見的草,我叫不上名稱。葉子和馬塘草相似,但更矮一些,一枝莖發(fā)四片葉。草莖和草葉之間,粘著白乎乎的液體。這是蛇的唾液,皮膚粘上了,奇癢無比。

        站在山腰,我四處看。我突然覺得,被火燒過的山體,出現(xiàn)了一種奇異的美,炭灰、新葉、枯樹、小葉狼萁,如一幅秋意水粉。相對于贛東,真正的秋天還沒到來。秋分,雖是季節(jié)的分水嶺,但夜寒形成不了,霜露還沒有。

        火是生命的洗禮,有的物種浴火重生,有的物種暫時消失。萬物就這樣來來回回。滿眼的綠意,再一次告訴我,大地永遠日日嶄新,從來就沒有所謂的死去的大地。即使大火也不能使之沉寂,有風有雨有陽光,植物就會再次興盛。從蕨類植物、草本植物開始興盛,小型動物也因此興盛。

        責任編輯: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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