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淵潔

第一章

我不信。

我不能不信。

我的汽車活了。

我的那輛牌照號M 7562的金羊牌汽車是活車。

國內(nèi)開車族沒有不知道金羊牌小轎車的。這種轎車外形美觀，乘坐舒適。特別令駕駛員青睞的是它的操作系統(tǒng)幾乎是完美無缺的，靈活，可靠，值得信賴。難怪金羊牌轎車的廣告是這樣說的：

金羊牌轎車。坐車的是老板。開車的也是老板。

擁有一輛金羊牌轎車是我多年的夙愿。當(dāng)然，它的價格對于我這樣的靠工資吃飯的職員來說，令人望而卻步。我不敢奢望自己能夠在五十歲前擁有他。

每當(dāng)我在大街上看見金羊牌轎車疾駛而過時，我都會不由自主地駐足觀看，一直到他沒影為止。這時，我腦海中總是浮現(xiàn)海豚在水中那瀟灑的游弋姿態(tài)。

我從小就喜歡汽車。我上街的最大樂趣就是欣賞各式各樣的汽車。我覺得汽車是人類智慧的結(jié)晶。每當(dāng)我看見人類將自然界的礦石、石油、橡膠……糅合在一起然后讓它在地球上奔跑時我內(nèi)心就產(chǎn)生一股不可名狀的激情。我慶幸自己投了人胎。

作為人類的一員，在生命的全程中從未駕駛過汽車或從未擁有過一輛汽車，實在是一個天大的遺憾，白白浪費了作為人的特權(quán)。動物沒這個福氣。

當(dāng)今世界的汽車工業(yè)競爭激烈。激烈的競爭給我這個經(jīng)濟拮據(jù)的車迷帶來了曙光。

上班時，我在報上看到了金羊轎車不惜血本在報上做的整板廣告。當(dāng)我的目光剛一接觸到廣告標(biāo)題時，我的心就怦怦急跳起來。廣告的標(biāo)題是：

金羊轎車駛?cè)肫胀殕T的家庭

下邊的小字是：

金羊汽車集團推出分期付款購車方式

我用左手按住狂跳的心臟，迅速將分期付款的具體數(shù)字看了兩遍。我拿過辦公桌上的計算器，將分期付款購車款項與我的存款數(shù)額算了一遍。

計算機上顯示的數(shù)字表明，我明天就可以求一輛地道的金羊轎車了！

我想擁抱辦公室里的所有男同事——包括對頭。我想吻辦公室里的所有女同事——包括還差1個月就要退休的。

下班回家后，我將好消息告訴妻和女兒。他們也同我一樣興奮。受我多年的影響和熏陶，他們喜歡汽車的程度僅次于時裝。

“明天就去買車？”妻問。

“對，我已經(jīng)向經(jīng)理請了假。你們也和我一起去，這是咱們家的節(jié)日。”我邊說邊從酒柜里拿那瓶存放了十五年的陳酒。

“爸爸，我明天可以不上學(xué)啦？”女兒驚訝地問我。

“當(dāng)然，我跟你的老師打電話。就說……嗯……就說帶你去看牙醫(yī)?！蔽艺f。

“太棒了！我明天可以不上學(xué)啦！”10歲的女兒一蹦老高，摟著我的脖子往死里親我。她知道可以少上一天的課居然比買汽車還高興。這場面要是讓她的班主任看見，班主任該跳樓了。

“可你沒有駕駛執(zhí)照?。≌l幫咱們把車開回來呢？”妻心細(xì)，想到了技術(shù)性問題。

“當(dāng)然是我自己開回來。新車的處女駛怎么能讓別人開呢！”我打開酒瓶的木塞子，往酒杯里盛酒。

“你從來沒開過汽車?yán)?！”妻反對我拿新車冒險?！澳惴判?，我就是為汽車降生到人間的，我的血管里流的不是血，是汽油。我從5歲起，每一個星期都要做開汽車的夢。這樣算起來，我的駕齡少說也有7～8年了。再說，每當(dāng)我坐車時，總是盡量坐在駕駛員旁邊，觀察的動作，我看了幾十年，早就看會了?！蔽液雀闪吮械木啤?/p>

妻點點頭。她知道我的這個習(xí)慣，但逢坐車，非坐駕駛員旁邊的那個座位不可。

當(dāng)你要買一件東西又有了買這個東西的錢而沒買之前，是最幸福的。這晚上，我們將變成了天堂。我做了幾十年開汽車的夢，臨到買車前的這個夜晚，什么夢也沒做，你說怪不怪？

第2天，我攜妻以及女兒先到銀行取款，然后叫了輛出租車直奔金羊轎車銷售中心。

辦妥了購車的一切手續(xù)之后，一位身穿大褂工作服的小伙子將一輛紅字的金羊轎車開到我們眼前。

“這輛車就屬于您了，先生。祝賀您！”銷售中心主任接過小伙子遞給他的一串車鑰匙，用雙手舉到我面前。

用心花怒放這個詞來形容我的心情也不夠分量，可我又找不出勁更大的詞來。

藍(lán)大褂小伙子為我們打開車門。我整整衣服，像是參加一個莊嚴(yán)的儀式。妻和女兒的臉頰上泛著紅光，我們坐進(jìn)這輛屬于我們自己的轎車。感覺就是不一樣。

當(dāng)我第一次將鑰匙插進(jìn)車瑣時，我覺得我接通的不是汽車的電源，而是接通了一個新的世紀(jì)。

妻突然有點緊張的注視著我。我明白，她是擔(dān)心我開不走這輛車。

一分鐘后，妻釋然了。她臉上浮現(xiàn)出那種只有最幸福的女人才會擁有的微笑。

我順利地將我們的汽車開出了銷售大廳?，F(xiàn)在，它已經(jīng)匯入了道路上的車水馬龍之中。

“爸爸真是無師自通?！迸畠汗ЬS我。

“你爸爸干什么都是自學(xué)成才?！逼抻杏哪小?/p>

說來也怪，我頭一次開車，卻有一種和多年不見的老朋友重逢的感覺。一點兒不陌生。

“開車滿，七分技術(shù)，三分運氣。”我對妻和女兒說。

妻打開車載收音機，優(yōu)美的音樂回響在車廂里。汽車在樂曲的伴奏聲中疾馳。車窗外一排排后退的商店，樹木和行人像一個個巨大的音符，我們的車像一臺會奔馳的鋼琴，把那些音符灑向人間。

當(dāng)天下午，我們?nèi)ソ煌ü芾聿块T辦理了新車上牌照手續(xù)。我們的汽車牌照號是M7562 ，妻說這個數(shù)字很吉利，我和女兒亦有同感。

我將兩副嶄新的牌照分別安裝在汽車的車頭和車尾。

“咱們?nèi)ザ刀碉L(fēng)？”女兒提議。

“行。你們說去哪兒？”我躊躇滿志的說。

“去三峰湖?！迸畠赫f。

“太遠(yuǎn)了！”妻發(fā)表意見。

“有車，不算遠(yuǎn)。我告訴你們，有了汽車，這座城市就變小了。”我駕車上了去三峰湖的路。

女兒從后座上摟著我的脖子親我的后腦勺。

“咱們家等于又多了一間房子?！?/p>

妻總是出語不凡。我扭頭深情的看了看坐在我身邊的妻。

“看車！”妻突然大喊一聲。

我急忙將目光從妻的臉上移到汽車的正前方。天哪，我前面的那輛卡車來了個急剎車。

而我卻只顧看妻，絲毫沒有察覺。

我的汽車以高速朝那輛卡車的尾部撞去。粗略估計，再有零點一秒二車將撞在一起。

我的腦袋“嗡”的一下。不得不承認(rèn)，在緊急的狀態(tài)下，我還不能熟練的駕駛汽車。我的右腳只是離開了油門踏板，但它并未去踩制動踏板。

就在我們都閉上眼睛等著撞車的時候，我們的汽車在距離卡車只有5毫米的地方停住了。

妻先睜開眼睛，她不顧一切的摟住我，說：“你反應(yīng)真快！你不愧是世界上最棒的司機！”

女兒也找出她會的最高量級的贊美詞送給我。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只有我最清楚：我根本沒去踩制動踏板。車是自己停的?？伤趺磿约和＼?？

自尊心和榮譽感使我接受了妻和女兒的褒獎，我沒有將金羊自己停下來的事告訴她們。

這天妻和女兒玩的真開心，他們還是頭一次乘小轎車外出游玩。

至于我，滿腦子都是金羊自己會停車的問號？這件事于常理不同，但我絲毫不懷疑自己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我們公司的經(jīng)理就是因為欣賞我的判斷力才每月給我最高獎金的。

回家之前，我打開了金羊的發(fā)動機蓋。

“車有毛病？”妻問。

“新車，哪有什么毛??！我隨便看看?！蔽蚁肟纯催@輛金羊有沒有什么與眾不同的地方。

發(fā)動機艙里布滿的密密麻麻的線路、管道和機件，就像人的五臟六肺。

我那點少得可憐的汽車機械常識不足以判斷金羊在什么地方與其它車不一樣。

我們起程了。

妻小聲哼著一首流行歌曲。女兒則搖下玻璃窗，任憑風(fēng)梳理她的一頭秀發(fā)。開著自己的車，拉著血親在公路上疾馳，我發(fā)現(xiàn)自己是一個真正的男子漢。

對面行駛的一輛面包車行至距我們的金羊不足5米時，突然越過道路中心的雙黃線隔離帶，將金羊沖過來！

我這次反映一切很快，幾乎就在我發(fā)現(xiàn)險情的同時，我的右腳就死死踩住了制動踏板。

我又錯了。這時候急剎車，只能留在原地等人家做！

怪事又發(fā)生了。金羊并未停車，而是突然越過雙黃線，使入逆行，躲過了那輛面包車，在與面包車后邊的正常行駛的汽車相撞前，他又敏捷地回到了屬于我們的行車路線上。

這一系列的驚險動作只持續(xù)了2秒鐘。

我回過神來，將金羊停在路邊。

那輛面包車撞在了路邊的樹上。

我下車來，來到面包車旁邊，那司機剛從夢中驚醒過來，他駕車睡著了。還好，沒有大的傷亡。

幾個司機走到我眼前，翹起大拇指，稱贊我的駕駛技術(shù)是世界第一，我接受了他們的表揚，但并不心安理得。因為我清楚，是金羊自己化險為夷的。

可這怎么可能？

第二章

我在家里成了英雄。

當(dāng)天晚上，妻和女兒為我擺了慶功宴。女兒還做了一個大花環(huán)，套在我脖子上。

妻舉杯：“為了你爸爸的超群絕倫的汽車駕駛技術(shù)，干杯！”

三人一飲而盡。

“我明天去考駕駛執(zhí)照?！蔽倚肌?/p>

妻和女兒愣了。

“爸爸，你不是說，駕駛執(zhí)照是給那些運氣不好和沒有自信心的司機準(zhǔn)備的嗎？”女兒問。

妻目光里也全是感嘆號。

我想起汽車機械常識。我想研究我的金羊的結(jié)構(gòu)。我想知道它為什么能自行其是。

經(jīng)過了近一個月的學(xué)習(xí)，在我就要控制不住自己想殺了那個混蛋教練之前，我終于拿到了駕駛執(zhí)照。我一點兒也不高興，我覺得這個塑料本是對我的才能的一種侮辱。

現(xiàn)在，我又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運用我所學(xué)到的汽車機械常識，來剖析和研究金羊。

星期日，我準(zhǔn)備好工具，穿上特意為擦車買的藍(lán)大褂工作服，打開了金羊的發(fā)動機蓋。

發(fā)動機再正常不過了。化油器也不含糊。點火線圈、活化塞、空氣濾清器、汽油泵、空調(diào)機、電瓶……

沒有任何與眾不同之處。

我望著金羊的“內(nèi)臟”發(fā)呆，它為什么能兩次幫我脫險？它憑的是什么？

我決定作一次試驗。我要在自己的大腦處以完全清醒和平的狀態(tài)下判斷金羊的所作所為。

我從家里抱了2床棉被。

“你干什么？”妻見我抱棉被開車出門，不免心生疑竇。

“有點兒事。馬上就回來。”我現(xiàn)在還不想把金羊的事告訴她，怕嚇了妻。

妻一直在陽臺上目送我把棉被塞進(jìn)汽車的后座，然后驅(qū)車去了我們的住宅區(qū)。

我開車物色了一個沒人的地方，將棉被堆在汽車前十米的地方，我準(zhǔn)備讓金羊朝棉被幢上去。我要看看它究竟能不能自己停下來。

一切準(zhǔn)備工作就緒。

我坐進(jìn)駕駛室，往兩個太陽穴上涂了不少清涼油，以保障大腦的清醒。我又往嘴里塞了一塊薄荷糖，盡可能地使內(nèi)臟幫助大腦思維。

我啟動發(fā)動機。踩離合器。掛檔。加油。松離合器。

每一個動作都明白無誤，像一加一等于二一樣清楚。

金羊朝棉被撞去。我加速。

金羊就要撞倒棉被了，我沒有松油門，它保持原速度朝棉被幢去。

我估計金羊能在與棉被相撞的剎那自己停住——不管踩沒踩制動踏板。

金羊沒有停車，它從棉被上軋過去了。

就在金羊沖棉被上軋過去的時候，我對自己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頭一次發(fā)生了懷疑。難道那兩次脫險都是我的下意識動作所導(dǎo)致的？難道與金羊本身根本沒有關(guān)系？

當(dāng)一個人對自己的判斷力發(fā)生懷疑時，他離瘋已經(jīng)不遠(yuǎn)了。

判斷力是一個人能夠自立于宇宙的最重要的素質(zhì)之一。

我的目光落在了我身邊的樹上。

“也許它知道棉被是撞不壞汽車的？”我產(chǎn)生了這個6歲以上的人類成員都不會產(chǎn)生的推理。

用樹當(dāng)障礙試驗！

我豁出去了。

如果不弄個水落石出，我明白自己今生今世將一事無成——一個懷疑自己的判斷力不準(zhǔn)確的人是無法正確駕馭生命航船駛向人生的彼岸的。

和一生相比，幾萬元的汽車算什么。

我將金羊開到距離大樹二十米遠(yuǎn)的地方停好?，F(xiàn)在我的表情一定像赴刑場英勇就義的叛逆者。

我莊嚴(yán)的系好安全帶。倆眼的焦距集中在那斑駁陸離的樹干上。

金羊朝大樹駛?cè)ァ?/p>

我讓它保持著十公里的時速。

金羊就要幢上大樹了。

再撞樹的一瞬間，金羊停住了！

我低頭一看，發(fā)現(xiàn)自己的腳不知什么時候踏在了制動踏板上。

是我的腳拒絕大腦的指令自行其是把金羊停下來的。

難道那前兩次化險為夷也是這樣？

我的大腦真的糊涂了？

必須再來一次。否則我真的會發(fā)瘋。

我用繩子將左腳捆在離合器踏板上，將右腳捆在加速踏板上。

孤注一擲的試驗開始了。

金羊朝大樹駛?cè)ァ?/p>

我的兩只腳死死地分別被固定在離合器踏板和加速踏板上。

就在金羊要撞上大樹的一剎那，我的右腳拼命想掙脫束縛去踩制動踏板。我不能目睹自己心愛的汽車與大樹相撞，我的心里無法承受這種殘酷。

腳的努力是無效的。我把自己的腳捆的太死了，一點余地也不留。

我絕望地閉上眼睛，就像等待尖刀插進(jìn)自己的心臟。

金羊停住了。

我伸開眼睛，由于車頭距樹桿極近，我無法判斷金羊是撞倒樹后停下的還是自己停下的。

我用最快的速度解開自己的雙腳，然后跳出汽車。

我的血液沸騰了，他們像游行的隊伍那樣迅速在我全身的每一根血管里流動。

金羊沒有撞上大樹！它與樹桿之間的距離我連一根手指也伸不進(jìn)。

真正意義上的雙喜臨門：

1：我確實具備超級判斷力。

2：我的金羊是活車。

不管這種事多么不可思議，但他畢竟是事實。我深知，在這個世界上，什么特殊情況都會發(fā)生，什么不合乎邏輯的事都會降臨。邏輯只是人們根據(jù)已有的知識，為自己觀察事物定的框框。他的可靠性是相對的，靠不住才是絕對的。人類發(fā)展史就是一部不符合邏輯史。

我將棉被塞進(jìn)汽車，任憑自己情緒狂喜著驅(qū)車返家。

在回家的路上，凡是遇上紅燈，我一次也沒踩過制動踏板，金羊也一次沒撞過前邊汽車的尾部。

地地道道的活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