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昕朋,男,江蘇徐州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文學創(chuàng)作一級、編審?,F(xiàn)為中國言實出版社社長。曾出版過長篇小說《紅月亮》《漂二代》《花開歲月》《非常囚徒》《天理難容》及中短篇小說集、散文集二十多部。長篇小說《漂二代》入選對外出版工程,被譯成英文在美國出版。
一
接到去萬戶山街道任職的通知,范小萍幾乎一夜未合眼。
干嗎呢,像剛放進熱鍋里的魚瞎撲騰?老伴張超鋼抱怨說,你要怕到萬戶山干不好,毀了您這個老先進的名聲,就直接給區(qū)委說唄!我就不信佟書記能用根繩子拴著你的脖子硬拖著你去。
范小萍嘆息一聲,我干半輩子工作,什么時候和組織討價還價過?說完,她又翻了個身,輕輕擰著張超鋼的耳朵,迫使他轉(zhuǎn)過身來面對著她。超鋼,你摸摸我這心,跳得比平時要快,這是不是就叫擔心?張超鋼哼了一聲,你呀,再過兩年就退休了,去那個爛地方,圖啥?我倒是替你擔心,擔心你被那些小流氓混混給打得滿地找牙!
范小萍哼了一聲,起身在床沿上默默地坐了一會兒。
萬戶山不是一座山的名字,附近十幾里連一個土丘也沒有。這里其實是北州市前幾年因為周邊幾個村子拆遷建起的一個大型安置性社區(qū),全社區(qū)有一萬零一戶,時任區(qū)委主要負責同志就取了個“萬戶山街道”的名字。居民成分復雜,矛盾層出不窮,管理相對困難。在范小萍之前,這個社區(qū)六年間換了五任街道辦黨委書記。這五任街道辦黨委書記中,兩名因社會治安、生活環(huán)境不達標平調(diào)走了;一名因強拆居民亂搭亂建房,被當事人家女主人抓破臉皮,罵到家門口而主動要求辭職;一名因嫁女兒大操大辦被居民舉報受到黨紀處分免了職;還有一名感到工作不好干,主動要求調(diào)動。不僅在大龍區(qū),就是在整個北州市的干部中,提到萬戶山街道,人人搖頭,個個嘆息。有人嘲諷說,就是把萬戶山提為正廳級,按政府的機構(gòu)設置和配備干部,也治不好那個地方。在北州市有首形容萬戶山街道的打油詩:
萬戶山里住萬戶,
市民農(nóng)民不清楚。
八座大門難出入,
馬路成了停車庫。
一池死水臭半城,
垃圾成山居民苦。
東區(qū)罵聲還沒落,
西區(qū)又有棍棒舞。
就是天王老子來,
保準打得哇哇哭。
好男不娶萬戶女,
好女不敢嫁萬戶。
萬戶山街道有個在外地工作的干部,國慶節(jié)帶著老婆孩子回家看望父母,下了高鐵排隊打的,一連十幾輛出租車,司機一聽說去萬戶山,馬上搖頭擺手,讓他和家人感到驚訝。后來,他編了個謊,說了萬戶山附近的一個地名,才有出租司機讓他和家人上車。剛到社區(qū)門口,就遇上兩個擺地攤的婦女因為爭顧客大打出手,圍觀看熱鬧的人把大門堵了個水泄不通,等待進入小區(qū)的車輛排了一里多路,司機一個個急得直摁喇叭。他過去回家過節(jié),家還在村里,左親右鄰都親親熱熱,這一回他老婆感嘆地說,過去聽說城中村臟亂差,你這村中城也不過如此!好不容易到了門口,又遇到了煩心事。他家住的樓房門前各種各樣的生活垃圾堆成了小山。居民準備過年在門前宰殺雞鴨亂扔的一地雞毛雞腸子、鴨毛鴨腸子血水還沒干,他女兒嚇得捂上了眼睛。而就在這時,樓上不知哪一層哪一家的窗口突然扔下一只黑色塑料垃圾袋,掉到地上“砰”的一聲破裂,里邊裝的空礦泉水瓶跳到了他女兒面前。他老婆抬頭看了一眼,低聲嘀咕一句:真沒教養(yǎng),和這樣的人當鄰居,這日子可怎么過?這個干部當天就想找街道辦事處領導談一談,可街道辦事處鐵將軍把門。才過了兩天,他老婆就堅持要提前回去。理由就一條:這堆積的垃圾山一天比一天高,味道一天比一天難聞,讓人受不了。
那位干部是從事文字工作的,回去后就給市委書記寫了一封信,信中簡單講了一下假日回鄉(xiāng)的感受,建議加強社區(qū)尤其是萬戶山這種混合性新型社區(qū)治理。他動情地寫道:平房變樓房,農(nóng)民變市民,這并不代表就是“安居”,真正意義上的安,應當是平安、安定、安全。社區(qū)治理是一篇大文章。市委書記閱后批轉(zhuǎn)到全市所有的街道辦事處。范小萍作為街道辦事處黨委書記,也讀到了這封信和市委書記的批示。就在這過后不到一周,她接到了到萬戶山工作的通知。和她談話的是區(qū)委佟書記。佟書記雖然不到四十歲,頭卻已經(jīng)禿了一半,額頭上的皺紋也像深耕過的地墑溝。他說話慢條斯理,有板有眼,即使在大會上講話也是這樣的狀態(tài),有的干部說聽他說話就像聽說大鼓書的在說書,該急時急不起來,該松時松不下來,一句話:讓你沒脾氣。他簡單講了區(qū)委安排范小萍到萬戶山街道辦事處擔任黨委書記的考慮,然后一口一個范大姐地叫著,動情地說,范大姐呀,您是咱們區(qū)咱們市咱們省優(yōu)秀基層黨務干部、模范街道辦事處書記,治理萬戶山這重擔只有您能挑得起。范小萍本想說自己再有兩年就退休了,干不動了,請組織上另派年輕的同志去吧。可是她剛要開口,佟書記笑著擺了擺手說,范大姐,區(qū)委研究人選時,大家異口同聲推薦您。我還拍著胸脯說,范大姐我了解,對工作從不挑挑揀揀,要是工作好干的地方,她還真不一定去呢!像萬戶山這樣老大難的地方,她絕不會畏懼。她一輩子最喜歡挑戰(zhàn),有擔當。咱要多幾個像范大姐一樣的基層黨務干部,工作就不愁了!
區(qū)委書記的話說到這個份上,范小萍的心有點兒熱也有點兒激動。她握著佟書記的手,連說了幾句:謝謝組織的信任,謝謝組織的信任……
你就這弱點或者叫軟肋,就是經(jīng)不住幾句好話夸。她回家告訴張超鋼后,張超鋼這樣說她。她反駁道:被人夸總比被人罵好吧?就連小孩子也喜歡聽好聽的。張超鋼指著墻上掛著的一個個鏡框嘲諷她說,上次女兒回來怎么說你記得不?嘿嘿,這些玩意值錢嗎?
范小萍不高興了,拍了下餐桌,慍怒地說,張超鋼,你別在這給我瞎胡吣!給你一百萬,也換不來一張蓋著大紅印的獎狀!說完,她放下筷子,起身進了臥室。張超鋼見她生氣了,跟著追到臥室,笑嘻嘻地說,老婆,和你開玩笑呢。我這不是疼你嘛。你這些寶貝,我每天打掃衛(wèi)生時都擦一遍。別生氣了,吃飯,吃飯去。
范小萍沒理他。他索性把范小萍抱到餐廳,摁在椅子上。范小萍嗔怪地說,看你像啥樣,窗簾還沒拉上呢……
上床休息后,張超鋼不一會兒就打起呼嚕。范小萍一點困意兒也沒有,心里十分焦慮。佟書記對她說這事兒急,原來工作的辦事處交接手續(xù)可以慢慢辦,先到萬戶山街道辦事處走馬上任。明天就要到那地方上班了,第一個見到的會是什么樣的人,第一次碰到的會是什么事兒?會不會……
第二天一早,范小萍不到五點就下了床,簡單梳理一下就鉆到廚房做飯了。過去,都是張超鋼早上起來做飯。他聽到廚房里鍋碗瓢盆叮叮當當?shù)捻懧暎X得很不習慣,穿著大褲衩子就跑了進來,不容分說奪下范小萍手里的鏟子,邊把她往外推邊抱怨:你是新官上任,想讓我失業(yè)??!去,去,桌子上有我?guī)湍阏业耐韴?,有這些日子報道萬戶山街道的新聞,看看吧,能給你提供點兒參考!
范小萍眼睛一熱,摟著張超鋼的后腰,在他脖子上親了一口。
晚報上那些關(guān)于萬戶山街道轄區(qū)發(fā)生的新聞,幾乎全是負面的:某棟居民樓因水管破裂,大水漫灌,居民投訴到市政府;西南門壞了一個多月,進出車輛要繞道東南大門或其他門,造成社區(qū)里車輛嚴重堵塞;小區(qū)一牙科診所聘用人員技術(shù)不過關(guān),誤將一位七十多歲老人的一顆好牙當成壞牙給拔掉了,醫(yī)患之間上演了一出大打出手的鬧劇;某棟樓上層男主人與下層女主人搞婚外情,竟然肆無忌憚地在雙方家中同居,被下層女主人的婆婆發(fā)現(xiàn),兩家鬧得滿城風雨;一位居民網(wǎng)購游戲被詐騙,損失了兩萬多……而最多的則是關(guān)于這個社區(qū)街道環(huán)境臟亂差的報道,其中有一篇寫道:當初建設萬戶山大型社區(qū)時,建有一個一萬平方米的文化廣場,現(xiàn)在那里垃圾堆成山,散發(fā)著刺鼻的臭氣,附近的居民不敢開窗戶。有的居民無奈地說:“萬戶山社區(qū)原來沒有山,現(xiàn)在終于有了座人工堆的垃圾山,名副其實嘍!”他們希望政府有關(guān)部門加大對社區(qū)的環(huán)境治理力度,還居民一個美好的生態(tài)環(huán)境。
對于那些負面新聞特別是花邊新聞,范小萍有些反感,但是對這篇關(guān)于環(huán)境衛(wèi)生的報道卻怦然心動,反復看了幾遍。張超鋼把飯菜端上餐桌,用筷子輕輕敲了敲桌面,哎,范書記,該用餐了!她頭也沒抬,抓起饅頭一邊往嘴里塞,一邊還在低著頭看。張超鋼在她身后朝報紙上看了一眼,邊看邊感嘆:一個社區(qū)里環(huán)境太差,對人的心情影響太大了,心情一不好,情緒就很差,一些不該發(fā)生的矛盾都可能發(fā)生……范小萍愣了一下,激動地猛地站起來,“咚”地一下,后腦勺頂?shù)綇埑摰南掳蜕希鄣盟鞍寻选苯辛藥茁暋7缎∑枷蛩Q起大拇指,夸獎他說,鋼子,你這話有哲理有見解,我今天才發(fā)現(xiàn)我老公還懂得心理學社會學。你當我的顧問挺合適!
張超鋼說,你快拉倒吧,當你的顧問都是學雷鋒盡義務。再說,我就這么隨口一說。
范小萍:你說得有道理。我想了想,我到萬戶山第一件事就從環(huán)境衛(wèi)生抓起!
張趙鋼:你可想好了!我去過萬戶山出診。那個文化廣場坐落在新市民居多的十幾棟樓之間。不說新市民的素質(zhì)如何,在農(nóng)村時長期養(yǎng)成的垃圾隨手扔的生活習慣,改變起來要一定的時間。他停頓片刻,嘆息一聲,又說,他們中有些人沒有正式工作,生活條件不如周邊鄰居好,加上過去在農(nóng)村沒人收他們物業(yè)費,一個月幾十元錢的物業(yè)費不愿掏,甚至故意把垃圾扔那里。要是誰管,就和誰干!
范小萍邊聽邊想邊點頭。張超鋼說完,她好像已經(jīng)胸有成竹了。她抹了抹嘴唇,撫摩一下張超鋼的下巴,關(guān)切地問:老公,下巴還疼嗎?說完,轉(zhuǎn)身往外走,到了門口又回過頭對張超鋼說了一句:我最不怕耍刁耍橫的!
二
有句俗話說:“越想不讓到的,反而到得越快。”耍刁耍橫的事讓張超鋼說準了,也讓范小萍真的撞上了。
范小萍還是多年養(yǎng)成的習慣,早上八點上班,提前一個小時到街道走走看看。她到萬戶山時正好七點鐘,辦事處還沒開門。她皺了皺眉頭。在原來的辦事處,這個時間大多數(shù)同志已經(jīng)到崗開始工作。
她停好車,直奔文化廣場。她以前來過萬戶山幾次,不是開會,就是參加辦事處之間的環(huán)保衛(wèi)生、計劃生育、治安管理互查,一般深入到具體哪條路、哪棟居民樓的情況很少。這一次身份不同了,工作性質(zhì)不同了,所以,一路走來她心情沉重。萬戶山街道太大了,名副其實全市第一個大型社區(qū)。范小萍知道這個社區(qū)的來歷,當初因為市委市政府東遷,建一個新的行政區(qū),就把十幾個村莊遷到了這片地方。但是,市財政沒有太多資金投入,就由開發(fā)商接盤運作,蓋一部分可以出售的商品房,用商品房的資金收入,來蓋一部分安置房,同時支付一定的拆遷費用。這個社區(qū)東西長五公里,南北長三公里,光縱橫交錯、有名有姓的馬路就有二十多條,諸如北京路、上海路、深圳路、泰山路、平安路、豐收路、萊茵路、倫敦路、華爾街路,等等。也許做社區(qū)規(guī)劃的人一開始就把居民分為了幾個層級,那些高檔的、對外銷售的商品房附近的馬路均以大都市或者洋名字命名,而拆遷安置房附近的馬路則以一些小地方的名字命名。
范小萍現(xiàn)在就在豐收路,沒走多遠就開始眉頭緊皺。本來是條雙向行車的路,路兩邊設置有行人道,但一側(cè)停放著各種各樣的車輛,有小轎車、電動車、三輪車,讓道路一下子變得狹窄,成了單行道。兩邊的人行道上這兒堆著幾小堆垃圾,那兒放著幾輛自行車,還有的地方放著亂七八糟的廢棄物。路邊的草坪更不堪入目,這里一片西瓜皮,那兒幾個空啤酒瓶,還有一些垃圾袋也扔在草坪上。有幾片草坪被人用鐵絲網(wǎng)或者竹子圍了起來,里邊有的種了菜,有的當雞圈豬圈養(yǎng)著雞和豬,有一處圈起來的鐵絲網(wǎng)中拴著幾只大狼狗。那幾只狼狗看見范小萍過來,竟不約而同地一邊沖著她“汪汪汪”狂叫,一邊張牙舞爪地做著欲沖出鐵絲網(wǎng)的架勢。她沒有任何心理準備,嚇得連忙后退,于是撞倒了一輛電動自行車。自行車上安裝的報警設備發(fā)出一陣凄慘的呼叫。她忍著腿上的傷痛,彎腰正要把電動車扶起來,身后傳來一個女人沙啞的尖叫:電動車沒長眼睛,你一個大活人眼睛長錯地方了嗎????!
范小萍回頭一看,尖叫聲是從二樓一個窗口傳出來的。那個女人披頭散發(fā)、衣冠不整,手里拿著牙刷,嘴邊全是牙膏形成的白色泡沫,一看就是剛剛起床正在洗漱。那女人是張方臉,配上一對大眼睛,加上一臉怒氣,顯得很兇。范小萍知道遇上“難纏頭”了,只好忍氣吞聲,笑著對她說,大姐,我沒注意,對不起!
一句對不起就算完了?那兒好幾輛電動車,你為啥偏把我家的撞倒?那個女人沒完沒了,又說,你等著別走,我看看把我的電動車摔壞了沒,真摔得折了胳膊腿,你得賠我新的!
這時,有幾個行路的駐足觀看,從附近樓里走出的幾個居民也圍了過來。一個六十開外的白頭發(fā)老頭低聲對范小萍說,這位大姐,你抓緊走吧。“劉潑潑”是個沾一毛懶四兩的主,弄不好她真讓你賠她一輛新車,就是車沒啥事也會噴你一身臟氣。
一個身材魁偉、光著膀子的中年男人雙手輕輕提起電動車,四下轉(zhuǎn)了一圈,輕輕放下后感慨地說,皮毛也沒傷著。
正說著,那個女人已經(jīng)氣沖沖地從樓里大步直奔范小萍而來。范小萍毫不猶豫地迎上前,滿面笑容地伸出雙手,親切地說,婆婆大姐,對不起……
范小萍聽人稱那個女人叫劉潑潑,以為這是鄰居對她的尊稱,壓根沒想到是潑婦的潑,是個貶義的稱呼。果然,那個中年女人聽了,仿佛火上澆油,勃然大怒,伸手就要抓范小萍的頭發(fā),范小萍一歪脖子躲過了。她又伸手去抓范小萍的衣襟,這回范小萍不躲,還是笑著對她說,婆婆大姐,您別著急,先看看電動車摔壞沒摔壞,如果摔壞了,我賠您一輛新的!
那個中年女人火氣很大,的確像一夜沒有睡好,憋著一肚子火。她一手用力扯著范小萍的衣襟,把范小萍拉了個踉蹌,一手指著范小萍的額頭罵道:我潑我潑,我今天就潑給你看看。你是萬戶山第一個當著眾人面罵我潑的!
范小萍這才意識到自己在不明不白的情況下犯了個錯誤。俗話說:“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毙⊥禌]被抓住現(xiàn)行不愿意別人說自己是賊,潑婦也不喜歡當眾被稱為潑。她馬上向那個女人賠禮道歉:劉大姐,我錯了,把您的名字叫錯了!您怎么罵我都接受,絕不還口!
這時,過路的一個年輕女人走上前來,大喝一聲:劉歡歡你把臟手拿開!又一把抓住“劉潑潑”的手腕,用力一擰,“劉潑潑”哎喲叫了一聲松開了手。接著,她朝“劉潑潑”胸前推了一把,隔開了“劉潑潑”與范小萍,義正詞嚴地說,劉歡歡你知不知道你在對誰耍潑耍橫?這是區(qū)委剛派到咱萬戶山街道辦事處的新來的黨委書記范小萍!說完,她轉(zhuǎn)身拉著范小萍的手,帶著歉意說,范書記,我是這個社區(qū)街道辦的小馮,原想早點到班上迎接您,沒想到……唉,讓您一上任就看到萬戶山不光彩的一面,還受了這么大的委屈。我,我好難過!
哇,真是范書記,過去只在電視上見過。
看著面熟,一下子沒想起來。
圍觀的人們議論紛紛。劉歡歡先是愣了下神,但臉上看不出有恐懼和后悔的表情,反而怒視著范小萍和馮梅子。
范小萍過去開會時見過這位叫馮梅子的姑娘,知道她是全區(qū)第一個到基層社區(qū)工作的博士、年輕黨員。她握著她的手晃了晃,轉(zhuǎn)身笑著向劉歡歡伸出雙手。劉歡歡突然倒退了兩步,一手捂著胸口,一手指著馮梅子說,姓馮的,馮博士,她姓范的是你們辦事處的書記,是你的書記,她管你,可管不了我。你今天當胸打我一拳頭,我現(xiàn)在胸口像刀割一樣疼,要是我的心臟病犯了,我跟你沒完!
馮梅子氣得臉色蠟黃,嘴唇哆嗦。旁邊一個中年婦女看不下去了,斥責劉歡歡:小馮就是推了你一下,也沒用力。你別歪攪胡纏!
喲,沒聽水響王八就冒出來了!劉歡歡一步跳到那個中年婦女面前,手指著她的額頭,氣勢洶洶地說,別仗著你是上海路富人區(qū)的,就高人一等,拍馬屁、拉偏架,站著說話不腰疼。
把你的手拿開!那個中年婦女絲毫不怯劉歡歡,我不管富人區(qū)窮人區(qū),我講的是理!
范小萍怕她倆吵起來,引起兩個居住區(qū)居民之間的矛盾,誠懇地對劉歡歡說,歡歡,我現(xiàn)在送您去醫(yī)院檢查。您要覺得不方便也可以自己去檢查。如果您的心臟病真的犯了,我給您賠禮道歉,給您掏醫(yī)療費!
剛才那個提起劉歡歡電動車的中年男人鼓著掌對劉歡歡說,劉歡歡你這一大早就遇上喜事了,挨了一拳頭,醫(yī)療費有地方出了。誰要是揍我兩拳頭,不,三拳頭四拳頭,能把這好事給我,我也甘心情愿。恭喜恭喜!你還不感謝人家范書記?
他的話明顯是在冷嘲熱諷甚至有煽風點火的意思,圍觀的人反應各不相同。有人鼓掌,有人叫好,更多的人沉默不語。馮梅子四下看了一眼,氣得渾身顫抖,反駁那個中年男人,杜剛你這話什么意思?大伙都明明看到了,我就是輕輕把劉歡歡推開,根本就沒打她。
剛才斥責劉歡歡的中年婦女高聲喊道:我證明!
那個叫杜剛的瞪了她一眼。她也瞪了杜剛一眼,然后轉(zhuǎn)身離開了。劉歡歡好像被打了一針強心劑,一步跳到馮梅子跟前,雙手拤著腰圍著她一邊轉(zhuǎn)圈子,一邊滔滔不絕地說,看你長得水靈靈的,跟朵桃花似的,又是博士,怎么也像俺這大老粗一樣動手動腳?你沒揍我,我傻,自己揍自己,我……
沒等劉歡歡說完,剛才那位勸范小萍盡快離開的老頭憤憤不平地說,人家范書記都這樣高姿態(tài)原諒你,不和你計較,你就借坡下驢吧!
劉歡歡四下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周圍沒有對她表示同情的眼神,杜剛晃著膀子,怏怏地走了,于是狠狠地說,你們,你們都是些拍馬屁的,平時你們哪個不罵辦事處不辦好事不辦人事?這回見了新來的書記就嚇得尿了褲子。我劉歡歡不怕,不怕!我就在家等著,看她新來的書記能一把火把我家給點了!她邊說邊往后退,回到樓里去了。
劉歡歡一走,圍觀的人們也大都離開了,只剩下范小萍和馮梅子,還有剛才勸劉歡歡的那位老人。馮梅子把他向范小萍作了介紹:這位是達躍進……
大躍進?!范小萍以為又是綽號,問了一句:您貴姓?
老人嘿嘿一笑,詼諧地說,我這個姓比較少見,很多人都以為達躍進是我的綽號。其實,我姓達,有個名氣很大的電影演員叫達式常,我就姓那個達。我在“大躍進”那年出生,所以我爹給我起了這個名字!
范小萍哈哈笑了,躍進這個名字好啊,老哥。躍進是一種好姿態(tài)!
達躍進摸了下滿頭白發(fā),感嘆道:老了,躍不起來,更進不了。
范小萍:老哥您比我大四歲。這么跟您說吧,要是按現(xiàn)在的說法,咱們還都沒有跨進老年行列的資格呢!
馮梅子說,達叔是豐收路居委會的黨支部書記。
達躍進聽了,神情一下子變得既有點驚慌不安,又有點過意不去。范小萍和他握手時,他的目光避開她的目光,無奈地說,給辦事處黨委丟臉了。在萬戶山,我們豐收路數(shù)得上臟亂差,難管理。范書記上任第一檔子煩心事兒就發(fā)生在我們這兒,慚愧,慚愧呀!他低著頭想了一會兒又說,說真心話,還不如村里好管。人上了樓……他指了指腦袋:這里,沒啥改變!就說劉歡歡吧,不犯罪不違法,小毛病,怎么管?很多人都說,只要把劉歡歡的菜園子給平了,萬戶山環(huán)境能改變一半。馮梅子說,達叔,這得有個過程。達躍進抬起頭看著范小萍,誠懇地說,范書記,我連續(xù)給兩任辦事處黨委寫過辭去黨支部書記的申請報告。不信您可以當面問問小馮。您今天是第一天上任,千頭萬緒的事情,我也不給您添堵。等您忙過了這幾天,我登門給您送辭職報告去。
范小萍看他說到這里時眼圈泛紅,心不禁有些觸動。他說完,轉(zhuǎn)身就要離開,馮梅子想去拉他,哎,達叔,您等等,聽聽范書記怎么說。他頭也沒回,反而加快了腳步。馮梅子想追他,范小萍拉住她的胳膊,沖她搖了搖頭。
馮梅子著急地說,范書記,不能讓達叔辭職!豐收路居委會就數(shù)他資格老,這沒拆遷前他就當過村支書……
范小萍好像已經(jīng)心中有數(shù),說,我知道,我知道。
馮梅子不解地看著范小萍。范小萍拍了拍她的肩膀說,走吧梅子,咱們再到文化廣場看看。
三
萬戶山社區(qū)的文化廣場大約有足球場那么大,在全區(qū)所有社區(qū)中算是比較大的。前幾年區(qū)文化局曾在這里舉辦過全區(qū)群眾廣場舞比賽、歌詠比賽,范小萍帶隊來過這里。那時她所在的街道辦事處是個老社區(qū),樓房中間距離狹窄,十分擁擠,又沒有停車場,有塊幾平方米的空地就讓居民占上停車用,所以很羨慕萬戶山社區(qū)這片文化廣場。今天一到這里,只看了一眼,心就隱隱作痛。廣場的確被各種各樣的垃圾占領了,有一件件廢棄的家具、一團團扔掉的破棉被棉衣、一堆堆裝修房子換下的舊地板地磚、一只只被雨淋后已經(jīng)發(fā)爛的空紙箱、缺了兩只輪子的舊自行車……五花八門,各種各樣,甚至還有兩輛報廢了的小轎車。讓她感到可氣又可笑的是,一個舊衣柜上還鄭重其事貼著紙條,上邊寫著主人的姓名、手機號碼,堂而皇之地聲明:沒經(jīng)本人同意挪用,發(fā)現(xiàn)立即報警。由于這些垃圾放的時間過長,經(jīng)多次風吹雨淋已經(jīng)發(fā)潮發(fā)霉開始糜爛,散發(fā)出的酸臭味在空中彌漫,沁入人的心肺,讓人有一種窒息的感覺。
馮梅子見范小萍皺著眉頭,不安地說,前兩任辦事處領導中,有的也下過決心,發(fā)過狠話,誓言要把這座垃圾山搬走,還廣大居民一個好的環(huán)境??墒牵用駝訂T不起來,這邊要清理了,早有一幫子劉歡歡那樣的人如臨大敵,嚴陣以待,拉出拼命的架勢。領導怕鬧出亂子丟了面子影響社區(qū)穩(wěn)定挨批評受處分,就認了。還有的領導就想安安穩(wěn)穩(wěn)做兩年“太平官”……
當太平官就別干共產(chǎn)黨的事業(yè)!范小萍感慨地說。接著又問馮梅子:居民難道看著這堆積如山的垃圾,聞著垃圾散發(fā)的刺鼻味道,不厭煩、不難受嗎?馮梅子皺著眉頭,回答道:我覺得這一問題有幾個方面。一是有些居民從農(nóng)村來,有些破舊家當舍不得扔,老想著不知哪天又能派上用場;二是街道辦事處經(jīng)費緊張,清運垃圾又沒有專項經(jīng)費;三是思想工作不深入不細致,一道通知下來就讓居委會、樓長向居民要清理垃圾的錢,雖然不多,一家就十塊八塊錢,但很多居民不愿掏……
范小萍沉默了。她了解這其中的難處。像舊家具舊家電這樣的大貨件,要出錢請人拉走,有時候價格低了,花錢都難請到。尤其是那些二次使用價值少的垃圾根本沒有人回收。當垃圾吧,近處不敢亂扔亂放,發(fā)現(xiàn)了罰款很重。人家?guī)湍闱暹\,總不能賠本吧?她問馮梅子:環(huán)衛(wèi)所呢?馮梅子抱怨道:街道環(huán)衛(wèi)所才不管社區(qū)里的環(huán)境衛(wèi)生。鐵路警察,各管一段。他們不把這當分內(nèi)事。
小區(qū)沒有物業(yè)公司嗎?他們也不管?范小萍覺得奇怪。
馮梅子:這里的物業(yè)公司和街道辦事處的領導班子一樣走馬燈似的換,因為物業(yè)費收不上來。
范小萍無奈地笑了笑:成了三不管的難題!
這時,身后傳來哐當一聲響,兩人回頭一看是杜剛。杜剛不知扛了一包什么東西,朝地上一扔,看了她倆一眼,轉(zhuǎn)身大模大樣地走了。范小萍和馮梅子走近一看,杜剛?cè)釉诘厣系哪侵凰啻呀?jīng)散裂,里邊的東西都暴露出來,有十幾只空了的啤酒罐,有一堆雞骨頭,還有一些廚衛(wèi)垃圾。馮梅子氣憤地說,范書記您親眼看到了,這就是萬戶山居民的素質(zhì)!你要說他吧,那就等著挨罵,挨罵還是好的,碰上劉潑潑……
哎,別人這樣叫她,咱們不能!范小萍制止馮梅子。
馮梅子:碰上劉歡歡那樣的,踢你幾腳也保不準。我有時真想打退堂鼓。
范小萍拍了拍她的肩膀,誠懇地說,梅子,我理解你的心情。
看著時間已快到八點,兩人邊說邊往街道辦事處走。這時的小區(qū)里已經(jīng)熱鬧起來,左邊路旁一連幾個賣早餐的小攤前都排著長隊,一些人站在草坪上排隊等候,一些已經(jīng)買了早餐的人在草坪上或屈腿而蹲或席地而坐,旁若無人地狼吞虎咽。草坪上扔下的飯盒、餐巾紙、一次性衛(wèi)生筷、剩飯等一片狼藉,不堪入目。一個四五歲大的男孩在草坪上大便,他的母親不管不問,還若無其事地和別人說笑。右邊路旁修自行車的、修鎖配鎖匙的、賣舊書的、賣菜的也已開張。讓范小萍感到瞠目結(jié)舌的是,竟然有兩輛拉著西瓜的馬車也堂而皇之地占有一席之地……
范小萍一路上一句話沒說,走得很快,馮梅子幾乎是一溜小跑才跟上她的步伐。進了辦公室,范小萍終于忍耐不住感慨地說,這哪里像城市社區(qū),分明像農(nóng)村菜市場!
哎喲范書記,您眼真尖,看得真準!一個叫何瑩的辦事處工作人員一邊幫著擦范小萍辦公室的沙發(fā)一邊說,要是周六周日和節(jié)假日,那就像農(nóng)村逢會,不能說人山人海,那也是熱鬧非凡。我聽住在您工作過的街道的同學說,他們經(jīng)常周六周日開著車到咱這地方買菜!一是新鮮,二是便宜……
馮梅子聽何瑩說得津津有味,不滿地瞪了她一眼,內(nèi)疚地說,何大姐您快別說了,這又不是什么好事,萬戶山發(fā)展到今天這樣子,咱們都有責任。
何瑩的臉唰地一下紅了,剛才還是笑容可掬,瞬間變成怒發(fā)沖冠,指著馮梅子毫不客氣地說,小馮你是這兩屆街道書記面前的紅人,紅得發(fā)紫!我是他們不待見的人,邊緣化的。他們給我的任務就是接接電話,接待來訪,我,我有啥責任?
馮梅子頂撞她說,你難道不是辦事處一員?
何瑩還要和馮梅子爭吵,被范小萍擺擺手制止了,小何,你忙了半天,歇歇吧。小馮,你去看看辦事處的同志到齊了沒有,咱們開個會。
何瑩馬上又換了一副笑臉,是,得搞個歡迎儀式,歡迎范書記上任。我昨天就想到了這一點……
馮梅子離開后,范小萍招呼何瑩:小何你坐。喝杯茶,咱們倆聊聊。何瑩驚慌地連連擺手,我在領導面前站習慣了,您要讓我和您平起平坐,我不舒服,也不敢。范小萍看著她緊張而且認真的樣子,撲哧笑出了聲,小何,有那么嚴重嗎?好吧,我不勉強你。你給我說說,咱萬戶山社區(qū)面貌能不能改變?何瑩兩眼一動不動地盯著范小萍的臉,捂著嘴干咳了兩聲,好像借此幾秒鐘來思考一下如何回答。范小萍不動聲色,假裝收拾抽屜沒有看她。過了一會兒,何瑩突然走到范小萍面前,附在她耳朵上低聲問道:范書記,您是不是想打退堂鼓?聽說您那邊還沒辭掉……
范小萍站起身,拍了拍她的肩膀,微笑著反問:你這樣想?
何瑩非常嚴肅地點了點頭。
范小萍又問:那你在這待了幾年,為啥沒打退堂鼓?
何瑩一愣,沉默了片刻,哈哈笑了,自嘲地說,我就一小兵,在哪兒都是干活。
范小萍從她的神情和話語中已經(jīng)悟出了些問題。她沒有再繼續(xù)往下問,從包里掏出筆和筆記本,一邊往外走一邊說,小何,我們?nèi)ズ屯緜円娨娒姘桑〉搅碎T外,何瑩站住不動。范小萍看了她一眼,她好奇地問:范書記,您不鎖門?
范小萍笑笑,搖了搖頭。
何瑩也不解地搖了搖頭。
四
會議整整開了三個小時,臨近吃午飯時才結(jié)束。中間有激烈的爭吵,何瑩和馮梅子都拍了桌子;有長時間的沉默,當范小萍征求大家對社區(qū)治理的建議時,與會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開口;也有一段熱烈的討論,主要是議論到辦事處經(jīng)費、收入待遇、獎金等關(guān)系個人利益問題時,何瑩的話最多,諸如比別的辦事處的同志干得多累得多,但少領多少年終獎,少得多少福利,同在一個區(qū),感覺是后娘生的。馮梅子有幾次想打斷何瑩的話,范小萍都用嚴厲的目光制止了她。因為范小萍敏銳地意識到何瑩的意見有市場,抑或說受歡迎,如果馮梅子因為這和她發(fā)生爭執(zhí),肯定受到那些支持何瑩意見的人的攻擊,最后下不了臺。
一個叫彭城的說話非常尖銳,也非常直率。他說,對付那些刁民不能心慈手軟!該出手時就出手。前任的辦事處領導走路都怕踩著螞蟻,無怪干不成事。
范小萍皺了皺眉頭,嚴肅地說,彭城同志,你這個觀點不正確。怎么能把群眾稱為刁民呢?
彭城委屈地辯解道:范書記您新來乍到,不了解這個社區(qū)的情況。有人就是刁民,對他一百個好他不說你好,對他一點不好,他就罵你祖宗八代……
范小萍:這是個別現(xiàn)象。再說,為什么要讓他感覺到有一點對他不好呢?那么這一點肯定是我們工作中的問題。
誰也不能保證工作不出任何問題。再說了,有些問題不是我們能解決的。彭城不服氣地說,比方豐收路有個叫杜剛的喜歡打籃球,天天找我吵著鬧著在社區(qū)建個籃球場。我說籃球場本來就有,被你們當垃圾場了。你讓我上哪兒給你找地再建一個籃球場!
彭城的話引起多數(shù)人的共鳴,紛紛擺問題講困難。范小萍一邊認真聽,一邊認真地記。她對面前這些人的思想觀點、基本態(tài)度漸漸有了認識,雖然不是十分清楚,但也有個八九不離十。畢竟她當了三十多年干部,二十多年是在街道辦事處工作,擔任辦事處主任、黨委書記也有近十年,對這些街道辦事處干部的心理把握得比較準。她原先的街道辦事處一位老科長說過:范書記經(jīng)驗老到,在她面前千萬別玩花樣。說句不太雅的比喻,蚊蟲從她面前飛過,她從聲音都能分出是公是母!這話還是張超鋼學給她聽的。她聽了心里覺得有點別扭,但同時又覺得挺舒服。在她看來,80后的馮梅子屬于那種胸懷坦蕩、敢想敢干的初生牛犢,一心想干出一番事業(yè),但缺乏政治上的磨煉、實踐上的鍛煉,經(jīng)驗也不足。已近不惑之年的何瑩,已有十多年的工作經(jīng)歷,是一路摸爬滾打過來的,上有老下有小,生活負擔相對重一些,對個人利益也看得比較重,工作上則四平八穩(wěn),不求有功但求無過,能不得罪人就不得罪人。在辦事處的干部中,像她這樣的同志占的比例相對大一些。還有少數(shù)人吃著碗里的想著鍋里的,工作不安心,當然也就沒有責任心。范小萍剛上任,不愿和這些人搞得對立,那樣工作開展起來就會有阻力、有麻煩。但是她也不愿挫傷馮梅子那樣一些同志的積極性,畢竟這些同志是她工作上要依靠的中堅力量。想來想去,臨散會時她心平氣和地說,大家剛才坦誠地交換了意見,都發(fā)表了很有見地的建議,給我的第一感覺是同志們都有一顆想改變?nèi)f戶山落后面貌、爭創(chuàng)先進的火熱的心,有的同志的話給了我很大的信心。
她停頓了一下,目光從馮梅子臉上很快又移到何瑩臉上。她發(fā)覺這兩個人都表現(xiàn)得很坦然很平靜。她想了想,又說,何瑩同志提到獎金、福利等問題,我理解她這不是在發(fā)牢騷,而是強烈地希望改變這種局面,對這一點我體會比較深。全區(qū)辦事處的同志年終開會見面時,如果我這個街道辦事處書記的獎金比別的街道辦事處書記少,我會感到很沒面子。她這樣一說,把大家的注意力都吸引了過來,幾個低頭玩手機的也把手機放進口袋里。她知道這些人心里想著什么,于是又接著說,但是,我知道埋怨、抱怨和推諉、推脫都是消極不負責的表現(xiàn),說難聽點是無能的表現(xiàn)。有句話說得好,天上不會掉餡餅。我只會向先進的同志、獎金拿得多的同志學習,來年加倍努力工作,爭取趕上先進的同志,甚至要爭創(chuàng)第一,把這個面子掙回來。同志們,獎金是和我們的工作績效掛鉤的,績效不如別人,獎金當然也比別人少。何瑩同志提出這個問題,就是希望我這個新上任的黨委書記和大家一道把工作搞上去。何瑩同志,對不對?
何瑩爽快地回答:對,范書記!
有幾個人對視一笑。范小萍清楚他們是在嘲笑何瑩,馬上接著說,來,咱們大家給何瑩同志鼓鼓掌!會場上響起稀稀拉拉的掌聲,好像被風吹雨打過后的芭蕉一樣有氣無力。
范小萍宣布散會的話音還沒落,一個叫張月的男青年迫不及待地往外沖,由于用力過猛,撞到了正要進門收拾會場的保潔阿姨身上,那個保潔工“哎喲媽呀”叫了一聲,捂著胸口蹲在地上。范小萍上前一步,彎腰去扶那位保潔阿姨。何瑩也過來幫忙,沖著門外低聲罵了一句:又忙著下一個工作去了!
范小萍記住了何瑩這句話。吃完午飯散步的時候,她問馮梅子:小馮,張月還有其他兼職工作嗎?
什么工作,就是倒騰手機、手表還有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馮梅子不屑地說,何瑩說張月,她自己呢,不也是私下做些小生意嗎?!
范小萍驚訝地張大了嘴巴。街道辦事處是區(qū)政府的派出機構(gòu),工作人員是干部編制,不允許兼職經(jīng)商。一個年輕的干部怎么會這樣毫無顧忌呢?精明的馮梅子好像猜透了她的心思,勸她:范書記您別著急上火。我覺得吧,您在會上說得很對,咱怎樣對待群眾,群眾就會怎樣對待咱。比方彭城說的事,他要是把這事當回事,還有解決不了的?要是解決了,杜剛他們還會有意見?不是我背后說上任領導壞話,我就覺得辦事處從書記到工作人員說得多做得少……
范小萍停下腳步,微笑地看著馮梅子,鼓勵她:小馮,接著說,接著說。
馮梅子:范書記,我說完了。
范小萍:你剛才說的辦事處工作人員都這樣嗎?
馮梅子:那當然不是。彭城就是個工作很積極很上心的同志,就是方法簡單一些。最主要的是他有幾次想為群眾辦點實事,受了挫折,漸漸就有些灰心。
范小萍來了興趣,邊走邊說,小馮,說來聽聽。
馮梅子給范小萍講了一件剛發(fā)生不久的事。
上海路和豐收路之間有個環(huán)島。環(huán)島中間有座噴泉。過去噴泉的水一直不停地噴,形成了社區(qū)的一道景觀。去年,住在上海路的一位做煤炭生意的老板,把噴泉池里的水引到自家一樓的花園澆花,造成噴泉池水幾近干涸。有居民向彭城反映后,彭城果斷地把那個老板引水用的管子給截斷了。結(jié)果老板告到辦事處領導那里,領導在大會上點名批評彭城做事魯莽、惹是生非,強迫彭城把引水管恢復。彭城死活不干,和領導鬧翻了,年終被評了個“基本稱職”。馮梅子最后說,您要是不調(diào)來,彭城可能就遞交辭職報告了!
范小萍微微一笑,沒有表態(tài)。不過,她對上任后要燒的第一把火,心里已經(jīng)有了主意。
下午,范小萍專門找彭城做了一次深談。辦事處的同志只看見她的門關(guān)著,彭城進去后談了一個多小時,至于談了什么內(nèi)容則不得而知。第二天上班時,大伙看見彭城手里提了三個籃球,肩膀上背了兩個籃球,都用驚訝的目光看著他。張月好奇地問:彭哥,你這是要組織籃球比賽呢,還是販賣籃球?
一千元錢一個,你要嗎?彭城和他開玩笑說,我要是開個汽車過來,你準會說我是倒賣汽車。你小子一腦門子都是買賣!
張月嘿嘿笑了,彭哥,咱萬戶山的籃球場眼下可是被眾人占用著,你總不能在路上打球吧?
何瑩嘲諷地說,彭城你可得樹牢群眾觀念,不然的話,到年底別落個“不稱職”!
彭城冷笑著說,我不像有的人那樣違規(guī)違紀,憑啥說我不稱職?
何瑩一扭頭進了辦公室,哐當一聲用力關(guān)上門。彭城敲了敲門,大聲說,何姑娘,門又沒招你惹你,你欺負它干嗎?再說這是公共財物,如果是故意損壞,不光要賠償還得給處分,那你年終肯定是不稱職!
張月把彭城拉開了,彭哥,別跟她一般見識。走,我陪你打球去。我上大學時可是系籃球隊主力。
馮梅子沒說話。她在想彭城這個舉動,十有八九和昨天范小萍與他談話有關(guān)。
果然讓馮梅子猜中了。她到了二樓辦公室,打開窗戶想透下風,一眼看見彭城、張月和杜剛等幾個人在路邊商量事情。彭城給他們每人分了一個籃球,杜剛接到手后,做了一個騰跳投籃動作。張月伸出大拇指給他點贊。馮梅子笑笑,心想,這一招如果成功,下邊的工作推動起來可能會順當些。她打開電腦開始起草文稿。
昨天下班時,范小萍告訴她今天上午要去區(qū)里開會,安排她做一個社區(qū)元旦晚會方案。范小萍再三強調(diào),萬戶山社區(qū)居民身份較為復雜,做方案時要充分考慮這一特點,盡最大努力調(diào)動不同群體參與的積極性。最后對她說,住在同一個社區(qū),走同一個大門,這并不表明已經(jīng)融合了。我覺得文化是促進人們之間融合的一個重要因素。馮梅子贊成范小萍的觀點。要是換何瑩,一定會當面說出一串肉麻的吹捧范小萍的話。馮梅子只是點了點頭。
晚上十一點,馮梅子的手機響了。她爸爸媽媽已經(jīng)躺下,被手機鈴聲吵醒。她媽披著衣服從臥室走到她的臥室,不悅地問:這么晚了,誰來電話?是不是萬戶山那個破地方又出啥事了?她對她媽說,是我們辦事處新來的范書記的電話。她媽拉長了臉,嘟噥一句:真是個瘋子!
范小萍在電話里叮囑她,做方案時一定不要把劉歡歡、杜剛這樣的人落下了,也一定要把達躍進他們寫上去。她說,還有那些租戶,也有幾千人呢!要讓他們也體會到住進萬戶山,就是到了家。
馮梅子起草的文稿剛開了個頭,何瑩推門進來了。她見辦公室只有馮梅子一個人,開門見山地問:梅子,你說范書記這回到區(qū)里,會不會向區(qū)領導訴苦?馮梅子頭也沒抬,一邊打字一邊回答:等范書記回來,你問問她唄!何瑩聽出馮梅子話里沒好氣,也沒計較,笑嘻嘻地說,梅子,你雖然來萬戶山時間不長,可在整個辦事處里,你何姐我和你最親吧?馮梅子笑了笑,還是沒有抬頭。何瑩又說,姐給你說個事,是你個人的終身大事。她說著,用腳后跟把門關(guān)上,打開手機微信里一張男青年的照片,送到馮梅子眼前,你看看,就這個大男孩。人長得帥,在機關(guān)工作,家庭條件也沒得說,父母都是干部,三十五歲了還沒處過對象。他爸媽快急死了,托親戚求朋友幫忙給他介紹對象,女方只要人長得好看,性格溫柔脾氣好,其他都好說……
馮梅子皺了下眉頭,問了一句:我性格溫柔嗎,脾氣好嗎?
何瑩被她嗆了一下,明顯有點不高興,沉默了大約一分鐘才又開了口:梅子,不知誰在范書記面前打小報告,昨天我下班走時在走廊碰見她,她問了我一句,還挺忙???你聽聽,她這話里有話吧!
馮梅子:你回家照顧老人孩子不是忙???
何瑩想了想,搖了搖頭。
馮梅子:那你下班后還有別的事要忙?
何瑩又搖了搖頭。她一邊往外走一邊說,要是讓我知道誰在范書記面前告我的狀,那她的日子也別想好過!馮梅子抬頭看了一眼她的背影,輕輕地哼了一聲,又埋頭寫起文稿。
五
范小萍是從區(qū)委會議室被信訪局的一位干部喊出來的。她當時心里就撲騰了一下,意識到萬戶山社區(qū)出事了。
范書記,你們社區(qū)有人在群里發(fā)微信,招呼豐收路居民到籃球場集合,說是上海路居民欺負豐收路的人!那位信訪局干部直截了當?shù)卣f,這不是明目張膽要打群架、破壞社區(qū)穩(wěn)定嗎?您得抓緊問一下,千萬不能引發(fā)重大輿情。
范小萍指了下會場說,佟書記正在傳達文件呢!
信訪局干部著急地說,佟書記的講話風格您還不了解呀?“因為”后邊有“所以”,“所以”后邊有“必須”,“必須”后邊還有一大堆名詞動詞形容詞……這會十二點也結(jié)束不了。等您再趕回去,您那社區(qū)還不亂成一鍋粥了!
范小萍撲哧一聲笑了,那我得給佟書記請個假吧!說完,不等信訪干部再說什么就返回了會場。
范小萍不是不急,是啞巴吃餃子——心中有數(shù)。萬戶山社區(qū)大,人口多,建了兩座籃球場。豐收路上的籃球場被那一片的居民分割成若干個物資堆放地,上海路的籃球場被那一片的居民當成了停車場。彭城昨天給她匯報說,他從春節(jié)前就開始做上海路那片居民的工作,在一群籃球愛好者的支持下,與那些車主初步達成了“兩不停”協(xié)議,即:周六周日有居民打球不能把車停在球場,平日里晚上九點前不能把車停在球場。范小萍問他:那停在哪兒?還不是在小區(qū)亂停亂放!打球不受影響了,小區(qū)秩序卻亂了。彭城說那不會,我有辦法。范小萍想問他什么辦法,猶豫一下又止住了話頭。彭城今天是在上海路的籃球場組織籃球比賽,人員是他精心挑選的。他對范小萍保證說不會出大事,但也不能預料會不會出點小事。范小萍叮囑他:最好別出事。他說,范書記,如果沒接到我的電話,不管是誰給您告狀,您都不要理。您安心開會。范小萍對彭城不是太了解,但對他的印象是精明能干,穩(wěn)定老練。所以,她回到會場就沒再離開。
進了會場,手機都要調(diào)到振動或靜音狀態(tài)。范小萍作為辦事處主要領導坐在第一排,面對著主席臺,不敢看手機。直到散會后到了車上,她才打開手機看了看。屏幕上顯示有幾個未接電話,有張超鋼的、有一位老同事的、有移動公司客服的,就是沒有辦事處的。翻看十幾條信息,其中有兩條是何瑩發(fā)來的。前邊一條內(nèi)容簡短,是問范小萍中午回不回辦事處吃飯,如果回去吃,她就幫著訂餐。第二條內(nèi)容相對多一些:范書記給您匯報個事。彭城今天上午在籃球場比賽時,把劉歡歡停在一邊的電動車給砸倒了。劉歡歡認定他故意把籃球當成足球踢,罵辦事處的干部拉著上海路的人欺負豐收路的人,還拉著幾個豐收路的女同志到辦事處敲您的門,被我給制止了。第三條的內(nèi)容已簡短了:范書記,您放心開會吧!劉歡歡那幾個人經(jīng)過我的斗爭和批評教育,都撤了。范小萍見沒有彭城的電話和信息,輕輕地舒了一口氣。她心里想,這小子看來說話算話。
北州市這幾年城市基建力度不斷加大,修地鐵、筑快速通道、建高架橋,從區(qū)政府所在地到萬戶山的一條四車道的主干道由于施工只開兩條,就像一個大胖子一下子瘦了身,身子變苗條了,卻更擁擠了。本來二十分鐘的車程,她用了四十分鐘才到。這時,她已經(jīng)感到頭發(fā)暈,后背出汗,身子酸軟,雙手顫抖。她馬上意識到是血糖低了。她患糖尿病十幾年了,醫(yī)生再三叮囑她平時出門身上帶幾塊糖,以備血糖低的時候應急。可是她今天急著去開會,出門時忘記把裝著糖塊的小方盒帶上。她急切地想回辦事處。只要吃上一口飯,就不至于因血糖低導致危險。沒想到,剛到社區(qū)門口,劉歡歡突然出現(xiàn)了。她張開雙臂岔開雙腿站在范小萍的車前。范小萍猛地踩了一腳剎車,才沒撞到她的身上,自己的嘴巴卻碰到方向盤上,疼得咧了咧嘴。
姓范的,開門下來,我有話問你!劉歡歡敲著車窗玻璃大聲喊道:有種你就從我身上軋過去!
范小萍打開車窗,有氣無力地說,我現(xiàn)在餓得不行了。有什么事兒,你一會兒到辦事處找我。想了想又說,你現(xiàn)在上車跟我回辦事處也行!
劉歡歡瞪著眼,皺著眉,氣勢洶洶地說,我一個平民百姓不敢登那個衙門,不然你們辦事處的人又說我是上訪。
范小萍渾身無力,而且不住地輕輕地顫抖,臉色也變得蒼白,被中午強烈的陽光一襯,仿佛涂了一層粉。此刻,她的心里對劉歡歡充滿了反感,甚至有些厭惡。怎么還有這樣不講道理不近人情的人?
這時,后邊的車輛已經(jīng)排成了長隊,不斷摁著喇叭催促她。一位中年婦女開門下車走過來,敲著范小萍的車窗不滿地說,喂,這不是停車場。你停在這兒,還讓別人進嗎?
劉歡歡:哎喲,你可別招惹她。人家是萬戶山街道辦事處的書記,一把手呢!
書記更得講理講道德!范小萍認出那個婦女就是前幾天見過的。她著急地說,我車上拉著從醫(yī)院看病回來的老年人呢!
范小萍關(guān)上車窗,摁了一下喇叭。劉歡歡就像根樹樁立在那兒紋絲不動,使勁拍著巴掌,口吐白沫,大喊大叫。范小萍已經(jīng)聽不清她在喊叫什么,拿出手機撥通了馮梅子的電話,只說了一句:我在西大門……就無力再往下說。
那個婦女好像看出范小萍的身體有狀況,匆忙回到自己車上,拿了一盒牛奶和一包餅干,拉開范小蘋的車門,往她手里邊塞邊說,您的血糖低了吧?趕快把餅干吃了,牛奶喝了。她看著范小萍把牛奶喝干,接著,轉(zhuǎn)身去勸劉歡歡。范小萍沒聽見她和劉歡歡說了什么。劉歡歡好像不買賬,對她指手畫腳。她也沒怯劉歡歡,兩手抓著劉歡歡的衣襟,硬是把劉歡歡給拉到路邊。然后,騰出一只手向范小萍揮了一下,示意范小萍把車開走。范小萍踩了下油門,車子駛進了社區(qū)。她心里憤憤地想:彭城說得有道理,對劉歡歡這種人,光靠說服教育解決不了問題。剛才那個中年婦女一動手,劉歡歡不是也認慫了嗎?
馮梅子和彭城騎著自行車趕過來了。范小萍使勁踩了下剎車把車停下,渾身像散了架,癱軟地趴在方向盤上。彭城和馮梅子一起把她挪到后座上。馮梅子剝了塊糖放到她嘴里,彭城把車開到了辦事處樓下的停車位。馮梅子的眼淚都快要掉下來了,抱怨道:范書記,您家離區(qū)政府幾步之遙,這么晚了您干嗎不回家吃了飯再回來?看看,這多危險!
彭城咬牙切齒地說,這個劉歡歡得好好治一治,剎剎她身上的歪風邪氣!
馮梅子:就是,太過分了!她就像小丑演員,場場不缺席。我聽說有人還花錢請她幫著吵架……
范小萍這時感覺好了些,向彭城問道:彭城,上午是不是劉歡歡在鬧騰?
彭城:她不鬧騰,萬戶山還有幾個鬧騰的?他怕范小萍血糖尚未完全穩(wěn)定,這個時候不想惹她生氣,就安慰她說,范書記,您回去吃點東西,休息一下,下午我再向您匯報。
范小萍:你說吧。我早點有個思想準備。我怕劉歡歡一會兒找上門來,我說不到點子上,她又得理不饒人!
彭城和馮梅子把范小萍扶下車,一邊往樓上走一邊將上午發(fā)生的事情向她簡單匯報。
彭城昨天晚上就和杜剛約好了今天上午搞一場籃球比賽,安排杜剛勸說上海路在球場停車的把車開走。一位停車的上海路居民上午請假在家修下水道,就把車臨時停在了路邊,后車輪子壓了劉歡歡在草坪上種的菜。劉歡歡可能看到球場上有人打球,就朝這邊望了一眼。當她看到那輛轎車,又看到彭城帶著人在打球時,火冒三丈,提著一把菜刀,嘴里不干不凈地罵著就沖了過來,二話不說對著車輪子就砍。彭城向杜剛使了個眼色。杜剛心領神會,上前把劉歡歡手中的刀奪了下來,一用勁又把她推倒在地上。劉歡歡這下惱羞成怒,爬起來就用頭朝杜剛身上撞,嘴里還罵著:姓杜的你房子才換到上海路幾天,就把自己當個人物了?別忘了你和俺一樣是農(nóng)村拆遷安置過來的。當初跟政府鬧拆遷補助時,你一口一個嬸子地叫著求我?,F(xiàn)在你敢跟我動手動腳了!好,姑奶奶今天就讓你打,你有種打死我!
達躍進在一旁提示說,杜剛你別犯傻!打傷她你得給她養(yǎng)老送終,打死她你得給她披麻戴孝……
杜剛:我才懶得打她,怕臟了我的手。
杜剛返回了球場。劉歡歡不依不饒地跟著進了球場,朝地上一躺,鯉魚翻身一樣在地上打了幾個滾,大喊大叫:豐收路的人死絕了沒有?上海路的又欺負咱了!有種的過來幫忙!她這么一喊,豐收路那邊果然過來十幾個人,其中婦女最多。豐收路的一些婦女平時經(jīng)常在一起議論上海路東家長西家短,打心里嫉妒加羨慕,還夾雜著一些不滿。你的生活條件為什么比我好,你家的房子為什么比我家的大,你那一片房價一萬,為什么我這片房價才六千……劉歡歡把門前的草坪改成菜園,但她很精明,新鮮的菜一收獲就送給她們。吃人家嘴軟,拿人家手短。她們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甚至平常還幫著劉歡歡打理。尤其聽劉歡歡喊上海路的欺負豐收路的,她們心里就冒火,圍上來后不分青紅皂白,有的搶了籃球抱在懷里撒腿就跑,有的昂首挺胸站在籃球架下?lián)踔?,有的圍著杜剛指指點點理論……場面一度混亂。劉歡歡心眼多,點子多,她故意走到彭城面前,并招呼那些人說,辦事處干部在這兒,咱讓他給評評理!那些人呼啦一下把彭城給圍了起來。達躍進想勸她們離開,被劉歡歡推到了一邊,還挨了一頓罵:你是豐收路居委會的書記卻不幫自己人。你要是生在日本鬼子侵略咱中國那時候,百分之百是個大漢奸!
杜剛聽不下去,也看不下去了,沖劉歡歡舉起手,你要是再張口罵人,信不信我打得你滿地找牙?!
劉歡歡看著杜剛高高舉起的胳膊,肌肉疙瘩上一條條青筋像雕刻的龍,顯示著健壯和力量。她眨巴下眼皮,態(tài)度一下子軟了。剛子兄弟,姐和你無冤無仇,你今天甭老和姐過不去。你雖然房子換到上海路了,可骨子里還是咱豐收路的。說了你也別生氣。上海路有人說,豐收路搬到上海路的,打嗝還能聞到紅薯面窩窩頭的味。我和上海路的人理論,你最好別摻和!
杜剛:我既不代表上海路那邊,也不代表豐收路那邊。我就是喜歡打籃球。別忘了我還是你兒子的業(yè)余籃球教練。他說這話時看著彭城。彭城覺得他說得有理,向他伸出大拇指表示點贊。劉歡歡眼珠子一轉(zhuǎn),雙手一拍:喲,剛子老弟原來你是辦事處雇來的。我說你怎么不替老百姓打抱不平呢!屁股指揮腦袋呀!這時,一個婦女把她丟在地上的菜刀遞給了她。刀在她手里晃了晃,彭城大喝一聲:劉歡歡你別胡來!杜剛卻臉不變色心不跳,指著脖子對劉歡歡說,來,有種朝這兒砍!
劉歡歡的手在顫抖。
杜剛又把脖子往前伸了伸,冷笑一聲說,砍呀,我正想看看脖子上的刀疤啥樣子呢!
劉歡歡突然把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沖著彭城嚷嚷:你們辦事處要是不主持公道,我就死給你們看!
彭城又說了一遍:劉歡歡你別胡來!他邊說邊朝劉歡歡靠近,想把她手中的刀奪下來。杜剛挺身站在他前邊擋住了他,背在身后的手向他擺了幾下。
劉歡歡:你們辦事處主不主持公道?
杜剛:你把脖子割個口子,讓血流出來,我替你找辦事處要公道!
彭城:杜剛你也別胡來!
杜剛對劉歡歡說,割呀,怎么不割呀?
劉歡歡四下看了一眼,見周圍的人沒有一個上前勸阻自己,突然把刀朝杜剛腳下一扔,惡狠狠地說,讓我割自己的喉嚨,哼,我才沒那么傻呢,上你們的當!
范小萍聽彭城講到這里,嘿嘿笑出了聲,這個劉歡歡的確不傻!
何瑩悄無聲息地跟了過來,接上話頭:達躍進說過,劉歡歡是豐收路的猴精,比誰都會算計。
到了范小萍的辦公室,馮梅子去給她熱飯,何瑩忙著給她泡茶,嘴卻沒閑著,嘟噥:這個劉歡歡太不像話!您剛來不到兩天她就跟您鬧了兩回。您心慈手軟,要是換前任書記,早修理她了!
彭城哼了一聲說,何瑩你啥意思?前任書記要真修理她,她還有今天?誰不知道是前任書記把她慣成這樣的!
范小萍給彭城使了個眼色,又笑著對何瑩說,心急吃不了熱豆腐。一個人的轉(zhuǎn)變得有個過程。她的話剛落音,手機響了,拿起一看,是張超鋼打來的。她向彭城和何瑩揮了揮手,示意他倆去忙自己的事。等到他倆出去,她才摁了接聽鍵。張超鋼第一句話就不熱不冷:老婆胳膊還能動啊?我剛幫你聯(lián)系了骨科大夫,打算接你過去接骨呢!范小萍罵了一句:狗嘴吐不出象牙!張超鋼哈哈笑著說,老婆,要打架你通知我,別忘了我是特種兵出身!范小萍說,快拉倒吧你,像個黨員說出的話嗎?!
六
一連幾天劉歡歡都忐忑不安。那天她在社區(qū)大門前攔著范小萍大鬧之后,樓上樓下幾個平時和她來往多的婦女突然就不和她來往了,在樓下遇見了也離她遠遠的,好像她變成了身上長滿刺的刺猬。達躍進不怕得罪她,對她實話實說,范書記可是有“鐵娘子”之稱,你惹了她,那就是惹禍上身。大家都怕受你牽連才遠離你!
劉歡歡兩眼一瞪,理直氣壯地說,她能吃了我?最多咬我兩口。我這身肥肉,正愁著怎樣減肥呢,讓她隨便咬!
達躍進:劉歡歡,你就真的天不怕地不怕?
劉歡歡昂起頭,得意地說,現(xiàn)在是當官的怕老百姓。我要是一到區(qū)委市委上訪,不管有理沒理,她這個辦事處書記準挨熊!她見達躍進搖頭,又說,我不瞞你這個居委會主任。前任那個書記平時咋咋呼呼的吧?他帶人要拆我的菜園,我說你拆吧,我現(xiàn)在就去區(qū)里上訪。你猜怎么著?
達躍進:沒敢動手拆是吧?
劉歡歡:對呀!你還不知道吧?他有一天晚上還拎了果籃到我家來看我,求我別在社區(qū)群里亂發(fā)影響穩(wěn)定的信息……哈哈,我當時真想問他,你怎么不踏平我的菜園了?
達躍進沒聽她說完就扭頭走了,邊走邊搖頭。
不過,劉歡歡嘴上說不怕,心里還是擔心。范小萍和辦事處那邊越是沒動靜,她心里越?jīng)]底。她有個多年沒來往的同學,住在范小萍原來工作過的社區(qū)。她給那個同學打了個電話,當她說到自己把菜刀架在脖子上時,那個同學問她:歡歡你真不怕死嗎?她毫不猶豫地回答:只有死了的人才不怕死!那個同學問她:那你為啥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她嘆息一聲回答:我這幾年總結(jié)出來的經(jīng)驗就是軟的怕硬的,硬的怕橫的,橫的怕不要命的。那個同學沉默了一會兒,誠摯地說,歡歡你要是怕死,就別干不要命的事!范大姐,我們這兒都這么叫她,她可不是被嚇唬大的!
劉歡歡想打聽范小萍會用什么辦法整治她,以做到知己知彼。晚上躺在床上,腦子里翻江倒海地想啊想啊,突然一個骨碌跳下床,走到客廳倒了一杯白開水,一仰脖子咕嘟咕嘟喝個精光,興奮地哼著:劉大哥說話理太偏……她的大兒子雙喜揉著眼睛從臥室出來,不滿地說,媽,這都幾點了,您瞎折騰個啥?她朝大兒子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像個孩子似的調(diào)皮地說,你媽不費吹灰之力就想到了個錦囊妙計,能不高興嗎?雙喜問:是不拆你的菜園了嗎?劉歡歡一愣,臉上的笑容也瞬即消失,著急地問:兒子,你聽誰說要拆咱家菜園?雙喜擺著手,別,別,是你的菜園,不是咱家……劉歡歡一聽更著急了,敲著桌子大聲說,好你個小子!我不是你媽?這不是你家?雙喜說,你是我媽,這是我家,可那個破菜園子跟我沒關(guān)系。劉歡歡還沒接上話,她的小兒子二喜也從屋里出來了,開口就說,我跟那個破菜園子也沒關(guān)系!說完就進了衛(wèi)生間。劉歡歡的心像被針扎了一下,又扎了一下。她用驚異的目光看著雙喜。雙喜則抬著頭望著天花板。過了一會兒,二喜從衛(wèi)生間里出來,直接進了臥室。雙喜背著身子問了一句:沒事了吧?沒事我睡覺了!沒等劉歡歡回答,他人已進了臥室。劉歡歡在客廳里走了幾個圈子,想推兒子臥室的門,手觸到門上又縮了回來。她憤憤地想:哼,想動我的寶貝菜園子,等著瞧吧!
劉歡歡剛才之所以激動,是想起張月和何瑩的把柄在自己的手里攥著。張月有一次倒賣手機,一手交貨一手收錢時被她看見了;何瑩有兩次在豐收路居民家中拎著別人送的禮品下樓時被她撞見了。這兩個人找誰?她選擇了張月。男不和女斗,何況你有短處在我手里!
第二天早晨,她被一陣哨音吵醒。從窗戶朝外一看,籃球場上有一群孩子正在訓練。彭城和杜剛一邊一個在指揮。再仔細一看,那群孩子中有一個熟悉的身影,是自己的兒子雙喜。這個小兔崽子!她在心里罵了一句,轉(zhuǎn)身進廚房做飯。粥煮上了,饅頭餾上了,她又到陽臺上擇菜,一抬頭看見她那片菜園邊放了兩只半人高的塑料綠皮箱,上邊寫著三個白色大字:垃圾箱。她一下子火了,手里攥著一把青菜就下了樓,出了樓門就嚷嚷:這是誰干的缺德事?把垃圾箱放菜地里,那菜受了污染還能吃嗎?!
她的腳還沒踏進菜園,滿頭大汗的雙喜就從球場跑過來攔住了她。雙喜一邊用袖口擦著額頭上的汗水,一邊氣喘吁吁地問:媽您又要干嗎?劉歡歡把他推到一邊,去,一邊去,沒你的事。誰把垃圾箱放我菜園里,老娘就搬到他家的廚房里去!雙喜撲上前,雙手摟住她的腰,哀求道:媽,您就別做丟人現(xiàn)眼的事了!劉歡歡沒理會兒子,用力掙脫他又往前走。讓她萬萬沒想到的是,雙喜突然跑在她的前邊進了菜園,就地躺下,在菜園里打起滾。他的身子滾過之處,一排排菜苗瞬間臥倒?;@球場上的人、四邊圍觀的人,還有從樓上窗口朝下看的人,有的唏噓,有的嘲笑,有的鼓掌,不少人用手機拍照、錄像。劉歡歡心疼菜苗,更心疼兒子,彎下腰想把雙喜抱起來。雙喜一躲閃,把她也帶倒在了菜苗上。她爬起來,無可奈何地坐在菜苗上看著雙喜發(fā)呆。
范書記來了!不知誰喊了一聲。劉歡歡馬上變了臉,雙手拍著巴掌號啕大哭:這是哪個該挨槍子的挑撥我兒子跟媽作對?你難道沒爹媽是石頭縫里蹦出來的呀……她一邊哭一邊往四下瞅,看見范小萍和馮梅子已到了她家樓下,正準備朝這邊走。她心里想:姓范的來得正是時候,我要當面問問她是不是利用我兒子來報復我!
快看,那邊二樓窗戶朝外冒煙!有人在叫喊。
接著,劉歡歡又聽到二喜凄慘的叫聲:媽,咱家失火了!她抬頭一看,果然是她家的窗戶在朝外冒煙。她叫了聲:我的個媽呀!一下子跳起來,撒開腿就跑。
彭城也緊跟著她身后朝冒煙的那座樓跑去。
劉歡歡一邊跑一邊朝自家窗戶看,嘴里不停地叫著二喜的名字。五十多米的距離,她僅用了六秒鐘。事后有人和她開玩笑說,你那天跑步的速度,可以報名參加世界田徑錦標賽了。她家住的是拆遷安置房,沒有電梯。她氣喘吁吁地跑到二樓,一下子愣住了:站在她家門前的是滿面笑容的范小萍和二喜。她沒理范小萍,伸手把二喜緊緊抱在懷里,親兒子,你沒事吧?二喜說,是這位阿姨第一個到咱家的!劉歡歡看了范小萍一眼,冷淡地說了一聲:謝謝?。〗又讯餐频轿堇?,砰地關(guān)上了門,把范小萍關(guān)到了門外。
彭城趕到了。雙喜回來了。彭城見范小萍一個人待在門外,氣憤地對雙喜說,看看你媽,連點禮貌都不懂!要不是范書記及時趕到處置,你家還不知出多大的事呢!
范小萍:也沒啥大事。就是人著急出去了,鍋底燒穿了。小家伙沒經(jīng)過這場面,嚇得不輕!
馮梅子提著幾個大大小小的飯盒上來了。彭城問:怎么把早餐送這來了?馮梅子指指劉歡歡家說,范書記怕她家再做早飯來不及,耽誤雙喜和二喜上學,讓我給她家買的。雙喜在一旁聽著,感動地抹著眼淚,對范小萍說,阿姨,我媽她脾氣不好,又自私,可是她心眼不壞。您要是原諒她,我保證幫您做我媽的工作!
范小萍拍拍雙喜的肩膀說,雙喜,你媽不容易。你以后千萬別再小孩子脾氣。她接過馮梅子手中的飯盒,遞到雙喜手里,快回家吃飯吧。記住,無論你媽怎么吵你,你也別再氣她!說完,她和彭城、馮梅子下了樓。彭城感嘆一聲,說了句:虛驚一場!馮梅子說,啥虛驚?二喜那孩子沒經(jīng)驗,拿著條干毛巾朝火上抽,毛巾也被燒著了。要不是范書記過來……范小萍咳嗽一聲制止了她,轉(zhuǎn)身對彭城說,看來社區(qū)居民消防安全知識普及要好好抓一抓,包括孩子們!彭城說好的,我馬上就落實。
路過劉歡歡種菜的地方,馮梅子低聲說,劉歡歡在樓上看呢!
范小萍停下腳步,看著那片被雙喜和劉歡歡碾軋過的菜地沉思了一會兒。馮梅子說,劉歡歡離婚后一人帶兩個孩子,一個今年中考,一個剛上三年級。她這人自尊心強,要面子,害怕別人知道自己離過婚,特別害怕孩子學習上、心理上受影響,所以苦水往自己心里咽。彭城接上一句:掩耳盜鈴!這事左鄰右舍誰不知道?梅子你說是不?!馮梅子說,達躍進和豐收路的一些居民對她挺同情。彭城說,對她不守公德的行為進行慫恿不叫同情,是……他見范小萍看自己的目光很凌厲,就沒往下說。他心里想,聽范書記的話,她私下做了些功課呢!
籃球場上打球的人都已散去,還有幾個居民聚在一起議論著劉歡歡。看見范小萍他們走過來,一個上了年紀的婦女大聲說,范書記,你們治不了劉潑潑,干脆把草坪一塊塊分了讓俺們也種菜吧!
彭城低聲告訴范小萍:這個人是從外省來這買房的。
范小萍點點頭說,從口音就聽得出來。她猶豫了片刻,走了過去,笑著問道:在這住習慣了吧?剛才說話的婦女說,住是習慣了,人還不習慣。她開了個頭,那幾個居民你一言我一語都抱怨開了。有的含沙射影指出辦事處和街道管理問題,有的指桑罵槐責怪左鄰右舍不好,有的直截了當提出在豐收路和上海路之間隔一道墻,彭城嘲諷地說,柏林墻都倒塌多少年了,你想把萬戶山分兩個世界呀?!一個婦女接上說,你咋不說豐收路那邊的人太腌臜!范小萍指著廣場上的垃圾山說,這也有上海路的人放的吧?剛才說話的婦女毫不客氣地回應說,有。我就把一些用不上該處理的東西扔那兒了!為啥?我心理不平衡。大家的地方,憑什么只能豐收路那邊的人霸占?那個在大門口給范小萍牛奶的婦女氣憤地說,這廣場中間最好也隔道墻,他們過墻就是侵犯……馮梅子說,張紅姐您也太夸張了吧?再說了,別人罵人不對,您罵人也是錯誤呀!那個叫張紅的親切地摟著馮梅子,感嘆地說,我看不慣劉潑潑那種蠻橫不講理的人。特別是她欺負梅子,我氣不順。
范小萍看了馮梅子一眼。這么多天了,馮梅子在她面前沒提過張紅說的事。回辦事處的路上,她問了馮梅子一句:梅子,劉歡歡對你動過粗?馮梅子笑笑回答:她是腰里裝副牌——誰到跟誰來。
回到辦事處,范小萍打開電腦時才感覺到右手有點疼,仔細一看,原來是奪二喜手里著火的毛巾時燙的。她把馮梅子叫過來,安排她到超市買只新鋼精鍋給劉歡歡送去。她給馮梅子錢時,馮梅子哼哼唧唧不愿收,到了門口又嘟噥一句:她劉歡歡憑啥?弄不好又四處說您這個新來的辦事處書記讓她嚇怕了……
范小萍笑了笑。
七
萬戶山社區(qū)要舉辦元旦晚會的消息是在晚報上發(fā)出的。報道是晚報一位記者寫的。彭城看到報紙就找范小萍,著急地說,范書記,這事是誰捅給記者的?我看得以泄密處分他!
范小萍笑著問:為啥?
彭城:這廣場上的垃圾不清理干凈,到哪兒去辦晚會?晚會辦不成,豈不是貽笑大方?
何瑩正好進來給范小萍匯報工作,馬上接上說,這有啥難的?咱附近有家國企,國企里有能裝下上千人的大禮堂。我和他們的人熟悉,花點錢租他們的場地不就解決了?
彭城瞪了她一眼,剛要反駁,被范小萍用眼神制止了。范小萍說,不是還有一個月嗎?咱們再做做工作,廣場實在清理不干凈,就用小何說的辦法。
何瑩:范書記,那我中午請個假過去找我的那個熟人吃個飯,先做做工作。
何瑩走后,彭城沖著她的背影憤憤地說,多好的借口!又對范小萍說,我盡最大努力,但不敢保證。
其實,辦事處的人不知道,在晚報上發(fā)這個消息是范小萍的一個計謀,記者也是她熟悉的人。果然,第二天早上例會一開始,彭城就興沖沖地說,嘿,這晚報上發(fā)的那幾行字的消息挺管用。今天一大早,上海路那邊就有人清理放在廣場上的垃圾了!
是嗎?范小萍故意裝作驚訝的樣子,問道:他們清理垃圾和晚報發(fā)消息有啥關(guān)系嗎?
彭城:當然有關(guān)系了。我問了幾個人,他們說昨晚孩子回家來了,說是看到晚報上的消息了,很高興,元旦晚上一定回萬戶山來湊熱鬧,有的還要帶著孩子來。
馮梅子:他們的家長一聽急了,說廣場上全堆著垃圾呢!孩子就說,如果有咱們家的那就清理唄。有個家長說,你上中學時騎的自行車我扔那里了。孩子說,趕快撿回來……
辦事處的同志都笑了。彭城對何瑩說,何瑩,哪天你登門拜訪那個記者,請人家吃頓飯,好好謝謝人家。我保證范書記會準你假。
何瑩:那你得給我報銷啊!
會議一結(jié)束,范小萍就招呼大伙:咱們?nèi)V場看看吧,幫幫手!
社區(qū)文化廣場并沒有多少人在清理垃圾。雖然有幾個居民在那兒忙活,但也都是挑揀一些三輪車上能放下的小東西,像舊鍋舊盆舊席子,還有一個婦女撿起來后朝豐收路居民的垃圾堆里扔。何瑩臭著臉抱怨彭城:看你那個高興勁兒,我還以為廣場上的垃圾山已搬走了呢!彭城反譏道:虧你說是垃圾山,山就那么容易搬呀?老愚公還說過要世世代代移山不止呢!范小萍樂呵呵地說,你前半句是鼓勁的話,后半句是泄氣的話,兩個半句互相抵消,等于廢話。她這時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問題:廣場上這些垃圾是幾年里日積月累的,即使居民發(fā)動起來,靠著雙手清理,別說十天半個月,恐怕兩三個月也難清理干凈。她正想著,看見達躍進騎著電動三輪車過來了,就迎上前去,躍進同志,您也來清理垃圾?
達躍進:是呀,搬家的時候,我把散了架的鞋柜和幾雙不穿的鞋子扔這了。我來把它們拿走。說著,他皺起了眉頭,嘆了口氣,又說,拿走了又扔哪去呢?拿回家吧,扔了的東西往哪放?隨便扔吧,城管看到了要罰款。范書記,大伙都愁這。何瑩嗆了達躍進一句:你們要是早點把生活垃圾和建筑垃圾、廚余垃圾分類放,今天還要犯愁???
范小萍看了何瑩一眼,點了點頭。
接下來,范小萍就在廣場一角臨時開了個會,提了個“三個四”工作方案:分成四個片,組成四個組,重點清點大型垃圾、可回收利用垃圾、可燃和不可燃垃圾、有害垃圾四類。同時要求每個片每個組都要登記造冊,能具體到家到戶到人的盡量詳細。任務布置完,各組開始行動。十幾個人在堆積如山的垃圾場來回走動,很快就吸引了居民注意。不一會兒,廣場四周就圍了很多人。多數(shù)人是感到好奇,少數(shù)人覺得驚訝,個別人冷嘲熱諷。
喲,萬戶山辦事處窮成這模樣了,讓人家新來的書記在垃圾堆里撿破爛賣了換錢!范小萍聽出是劉歡歡的聲音,沒有搭理。彭城卻不愿意了,沖著劉歡歡吼了一嗓子:萬戶山就數(shù)你的嘴臭,是不是一大早吃錯什么東西了!對彭城憋了一肚子火的劉歡歡借機發(fā)泄,巴掌拍得叭叭響,嘴里不干不凈地罵道:喲,萬戶山誰家養(yǎng)了條這么兇的狗,叫起來挺瘆人的……話還沒說完,她又哎喲哎喲高聲尖叫,原來是杜剛在她屁股上踢了一腳。彭城一臉憤怒,雙目圓睜,雙拳緊握,看架勢恨不得抽劉歡歡幾個耳光。馮梅子拉了他一下,用身子擋住了他。被杜剛踢了一腳的劉歡歡轉(zhuǎn)過身來對杜剛發(fā)起了攻擊,惡狠狠地問:我罵狗與你姓杜的有啥關(guān)系?你憑啥踢我?杜剛嬉皮笑臉地說,你不知道我小名叫小狗?你罵人還不興人家還擊?劉歡歡問:你還擊就得踢我?杜剛說:我踢你了嗎?踢你哪里了?我要真一腳下去,你還能老老實實站在這里!劉歡歡惱羞成怒,不管不顧地拍著屁股大聲吼叫:你踢我的屁股……杜剛哈哈大笑:你那屁股,爹媽生你時就給分成兩半了,總不能冤枉我吧,劉姨?圍觀的人群爆發(fā)一陣哄笑。劉歡歡知道惹不起杜剛,突然三步并作兩步跳到范小萍面前,哭哭啼啼地說,范書記,你是辦事處的一把手,你要不為我們平民百姓做主,我就到區(qū)政府市政府去上訪!范小萍還未來得及回答,何瑩就搶先開了口。她指著劉歡歡說,你別以為范書記好欺負!你那天在門口堵著范書記,氣得范書記血糖低了,差點出大事,還沒找你算賬呢!
范小萍馬上意識到,何瑩的話有可能火上澆油。她立刻對劉歡歡笑著說,歡歡,不要說得那么嚴重。杜剛可能是和你開玩笑呢。劉歡歡說,我認識他是誰,敢這樣跟我開玩笑!何瑩又接著說,劉歡歡你別蹬鼻子上臉。范書記對你不錯了,自己掏錢給你家買口新鍋……劉歡歡一聽就跳了起來,你以為我稀罕那口鍋?收買我,不讓我說話,沒門。我現(xiàn)在就把錢還你!她說著掏出手機,要用微信把錢支付給范小萍。范小萍順勢拉著她的手,又向杜剛招了招手,不急不躁地對劉歡歡說,我馬上讓杜剛給你賠禮道歉。
杜剛到了劉歡歡面前彎腰撅起屁股,拍了幾下,頑皮地說,劉姨,你踢吧,愛踢幾下踢幾下!
圍觀的人群又是一陣哄堂大笑。劉歡歡臉漲得通紅,兩只眼睛瞪得幾乎要擠出眼眶。不過,范小萍從她的眼神中看出幾分羞愧和幾分無奈。她嚴厲地對杜剛說,杜剛,看你像什么樣子?正經(jīng)點,給你劉姨賠禮道歉!杜剛直起腰,轉(zhuǎn)過身,兩只拳頭捏得咯嘣咯嘣響,說出的話帶著刺:范書記給夠你面子了。你要再胡攪蠻纏,在萬戶山更是臭不可聞!劉歡歡正不知如何回擊杜剛,旁邊一個人的話給了她提示。那人說,人家杜剛現(xiàn)在替辦事處辦事,你要能斗得過他才怪呢!劉歡歡“哇”的一聲號啕大哭:辦事處借刀殺人!雇人欺負我們孤兒寡母。我就不信共產(chǎn)黨的天下沒有講理的地方!她說完就走,走了沒多遠又回過頭來看了范小萍一眼。
劉歡歡你別走!馮梅子和何瑩都想去追劉歡歡,見范小萍站著沒動,又都停下了。范小萍心里覺得不舒服,但表面上卻顯得很鎮(zhèn)定。她問圍觀的人:為啥很多人來到這兒捂鼻子皺眉頭?有人答:臭氣熏天!有人說:我家連窗戶都不敢開,一開窗戶,那氣味讓人連飯也不想吃了。范小萍等大家說完,才心平氣和地說,我這些天在這兒轉(zhuǎn)了轉(zhuǎn)、看了看,發(fā)現(xiàn)堆放了不少有害垃圾,像廢燈管、廢電池、過期的藥片、修理汽車換下來的舊零件、裝修房子剩下的油漆等。這些垃圾堆放的時間長了,經(jīng)過雨水浸泡、風吹日曬,蒸發(fā)以后嚴重污染社區(qū)空氣,對人的身體特別是老人孩子的健康造成直接危害。我前兩天請環(huán)保部門來做過檢測,在全市所有小區(qū)中,咱萬戶山的空氣污染指數(shù)排在第一位……達躍進在一旁說,再過幾年咱社區(qū)的孩子考大學、參軍體檢都會受影響!
哇,這么嚇人?!有個老太太大聲喊道:誰家扔的誰清理,不行就點上汽油一把火給燒了!杜剛說,奶奶您那個主意不行,用火燒行不通。一時間人們議論紛紛,各種意見都有,但基本上都贊成把垃圾盡快清理。范小萍見時機成熟了,心里暗暗高興,進一步引導他們說,人心齊,泰山移。咱萬戶山人多力量大,只要大伙一心,事情就好辦。
要是劉歡歡、張歡歡、李歡歡出來搗蛋呢?有人擔心地說。
我媽說只要別人不欺負俺們,一碗水端平,她就隨大流!雙喜已經(jīng)來了一會兒,聽到有人說他媽,于是大聲喊了一句。杜剛哼了一聲說,雙喜,你睜大眼睛看清楚了,萬戶山有幾個敢欺負你媽的!雙喜仰著脖子,不服氣地反駁道:咋沒有?前年上海路一個小孩和我弟弟打架,那小孩家長跑到我家門口和我媽吵架,辦事處姓張的讓我媽給那家賠禮道歉……雙喜的話沒說完,留在辦公室值班的張月就滿頭大汗地跑了過來,低聲對范小萍說,范書記,區(qū)委佟書記要您給他回個電話。范小萍略一思忖說,我這有事兒走不開,過會兒吧。張月說,佟書記電話中說馬上,好像很急。范小萍說,你給區(qū)委辦回個電話,就說我現(xiàn)在沒時間回佟書記電話。張月遲疑片刻,勸道:范書記,是佟書記親自打來的電話,說打您的手機您沒接,我怕誤了大事……范小萍火了,沖張月叫了起來:你這人煩不煩?這么多居民在和我們談大事,我能轉(zhuǎn)身就走?區(qū)里真有大事還不早通知了?再說,啥事比老百姓的事大?她說話的聲音雖然不高,但她身邊的一些居民聽到了。達躍進第一個帶頭鼓掌,瞬間噼噼啪啪掌聲響成一片。
張月轉(zhuǎn)身離開。雙喜指著張月對范小萍說,就是他讓我媽給那家人賠禮道歉的!何瑩在一旁說,上海路那家和張月是親戚。范小萍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然后親切地拍了拍雙喜的肩膀,雙喜,你媽說得對?;厝ソo你媽說,我要是不能一碗水端平,她可以向上級反映!雙喜撓著頭皮,不解地問:您的上級是黨中央嗎?我媽說黨中央的政策好,讓下邊的人給打折了!范小萍笑了:也可以向黨中央反映。
達躍進好像換了一個人,精神抖擻,腰板筆直。他卷起袖子,慷慨激昂地對圍觀的居民說,不管豐收路的還是上海路的,今個都聽好了。范書記和辦事處是為咱們好。誰要是攔著不讓清理垃圾,我老達就把垃圾送到他家門口去!杜剛接上說,家門口還影響左鄰右舍,干脆直接送他家里!范小萍朝他倆擺擺手,意思是讓他倆止住。然后,她誠懇地說,如果我們按照規(guī)定,請環(huán)保部門來強行清運,那就要對堆放垃圾者進行罰款處理!阻撓的還會加重處罰。辦事處的意見是咱們自己錯了自己改正。清點后,把垃圾分類,凡是可回收利用的,收入分給居民……
那不用!一位老太太說,范書記,那就給辦事處的同志發(fā)辛苦費吧!見范小萍搖頭,另一位老太太接上說,留在辦事處搞公益活動也行。范小萍示意彭城把辦事處商量的意見告訴大家。彭城清了清嗓子,大手一揮說,那大伙就開始干吧!誰家的垃圾堆這兒了誰幫我們清點,覺得還能用的拿回自己家,其他的我們負責分類登記。最后再請大家核驗!
因為是星期六,很多居民今天不上班。彭城說完后,居民們有的說回家換了衣服再來,有的說回家問清楚情況再來,也有的在廣場上找起自家堆東西的地方。范小萍這時才回辦事處。她一上樓梯,就聽見自己辦公室的電話丁零零地叫,一直到開了門還在響。她剛接起來,區(qū)委佟書記連一句寒暄的話也沒說,開門見山地問:老范,你那個廣場元旦節(jié)前能清理干凈嗎?她沉吟片刻,思考著怎樣回答。佟書記又著急地問:是不是有困難?她這才回答:體量太大,相當于一個小山頭。佟書記說,那拉也夠拉幾天。范小萍沒吭聲。佟書記也沉默了一會兒才說,小萍啊,只要社區(qū)居民擁護,就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區(qū)委支持你。我去參加你們的元旦晚會,還要唱首楊子榮唱的那段《打虎上山》。今天就算電話報名了!
放下佟書記的電話,范小萍的心一點兒沒有輕松,反而覺得壓力更沉重。她一口氣打了十幾個電話,有環(huán)保部門的,有廢舊物資處理部門的,有垃圾清運隊的……她一個一個地說好話,求人家?guī)兔ΑF渲幸粋€家住在萬戶山社區(qū)的垃圾處理廠員工感動地說,范書記,您是為萬戶山的老百姓做好事,我保證全力支持!
當天晚上,分類清點工作一直到八點半才完成了三分之一。范小萍九點多才回家。一進門張超鋼就喊了起來:好你個范大主任,怎么變成撿垃圾的了?你自己聞聞你這一身的氣味,能把人熏死!他邊說邊把范小萍朝衛(wèi)生間里推,關(guān)上門后對她說,我今天也當一回搓澡工……范小萍嘿嘿嘿笑了,說了聲:討厭!
八
廣場上的垃圾清理光了,地面沖刷干凈了,沒有人號召,也沒有人通知,萬戶山社區(qū)的很多居民不約而同地來到廣場上慶賀。達躍進一遍遍吆喝著,臨時招呼一群老頭老太太在廣場一隅跳起廣場舞,把廣場上的氣氛一下子掀起了個高潮。雙喜和一群小伙伴在另一隅溜冰,引得很多大人孩子圍觀。杜剛走來走去,學著某個明星朗誦家的聲音喊著:回來了,廣場回到人民的懷抱!陪在范小萍身邊的馮梅子輕輕碰了一下她的手,示意她朝劉歡歡的那棟樓看,悄聲說,劉歡歡在樓上看呢!范小萍點點頭說,嗯,我看見了。馮梅子不無憂慮地說,但愿她早一點兒將菜園子還歸綠地。她見范小萍一臉春光明媚,好像已經(jīng)胸有成竹,猶豫了一下問道:書記,您有好主意了?范小萍笑笑,沒有正面回答。
范小萍的確有了主意。她在上一個辦事處工作時,為了推進社區(qū)治理,把退休的老黨員、老干部、老教師、老民警、老工人組織起來成立了一個“五老”理事會,協(xié)助辦事處處理鄰里糾紛、家庭矛盾,維護社會治安、環(huán)境衛(wèi)生,組織開展群眾性文化活動等,成效很好,受到省、市有關(guān)部門表揚。她原想把這個方法移植到萬戶山社區(qū),彭城一聽連連擺手,書記,您那邊的經(jīng)驗我們學習過,可學不來。萬戶山以農(nóng)村拆遷戶居多,鄰近的外省市縣買房者也占一定比例,居民成分太復雜,根本尿不到一個壺里!那天在家吃早飯時,她把這事兒給張超鐵鋼念叨了。張超鋼說,老的不好組織你可以組織少的呀!現(xiàn)在不是老管少,是時興少管老。她一聽樂了,捏了一下張超鋼的臉頰,老公我請你當顧問算了!張超鋼搖頭,你這是第二次請我當顧問,對不起,我思想覺悟沒你高,不給錢不干!
范小萍來到萬戶山辦事處這段時間忙里偷閑,翻閱了街道居民的信息登記。她了解到張紅是個教師,劉歡歡的大兒子雙喜就在她的班里。范小萍前天專程到張紅家走訪,了解雙喜在校的表現(xiàn)。張紅介紹,雙喜從小學到初中讀書都很努力,其他方面表現(xiàn)也不錯,現(xiàn)在是初二年級一個班的班長,在同學中頗有威望。張紅皺著眉頭,嘆息一聲說,這孩子是個和他媽性格不同的人。范小萍接觸這孩子幾次,對他印象挺好。她把讓雙喜牽頭,組織一個社區(qū)少年籃球興趣小組的想法給張紅說了,征求她的意見。張紅瞇著眼看了她一會兒,笑著說,當年咱中國搞了個轟動世界的小球“乒乓”外交,您現(xiàn)在要搞大球籃球治理,好啊!我敢給您保證,雙喜這孩子能干好!
說干就干是范小萍的性格,也是多年的工作作風。她把這件事交給彭城負責。同時,她又安排何瑩和馮梅子定制了一批印著“萬戶山少年籃球隊”大紅字的球衣。彭城不負所望,只用了一周的時間就把愛好籃球的孩子組織起來,還舉行了選拔賽。第一次隊會和第一場正式比賽于星期天下午在籃球場舉行。何瑩說,范書記,我借朋友的敞篷車拉您去檢閱吧?馮梅子瞪了她一眼。范小萍笑笑,一語雙關(guān)地說,我怕站不穩(wěn)摔下來哈!
離籃球場還有幾十米遠,馮梅子高興地喊了起來:范書記您看,這隊伍多威武,看了讓人提氣!范小萍點點頭。她心里的高興勁兒絲毫不亞于馮梅子。這個籃球興趣小組搞好了,不僅能讓作業(yè)繁重的孩子們鍛煉身體,增強體魄,還能增進家長們之間的了解,增進感情,對社區(qū)安定團結(jié)發(fā)揮作用。她正興致勃勃地想著,何瑩甩過來一句掃興的話:彭城以后麻煩事多了!這么多孩子,萬一張家和李家的孩子爭球打起來了,連帶著家長也會鬧起來……馮梅子說,這也擔心那也擔心,那就啥也別干了!何瑩理直氣壯地反駁道:你沒看過世界級比賽都有球員場上動武的呀?!馮梅子也反唇相譏:那你就沒看到升國旗時球員眼里的淚花?!
籃球場上不論是氣派還是氣氛都讓人歡欣鼓舞,心潮蕩漾。兩百多個第一批少年球員排成整齊的四隊,精神抖擻,士氣高昂。男孩子身上大紅的球衣和少女隊草綠色球衣形成鮮明的對比,仿佛一道繽紛的風景線。球場四周圍滿了前來觀看的居民。范小萍默默計算了一下,有一千多人。她還看到劉歡歡、張紅這些熟悉的面孔。何瑩大吃一驚,“劉潑潑”也來了!她千萬別再搗蛋啊!范小萍充滿自信地說,不會,你們看她的眼神就知道。
劉歡歡平時臉上好像涂著一層灰,眼睛里仿佛罩著一團霧,頭發(fā)蓬亂得如一叢草,衣服不是敞著懷露著胸就是搭配混亂。今天卻變了一個人,臉上春風拂面,眼睛炯炯有神,頭發(fā)梳得油光發(fā)亮,還穿了條裙子。何瑩感嘆地說,是變了,像個良家婦女了!
彭城、杜剛及其他幾位籃球隊教練,隊長雙喜和幾個分隊長都站在隊列前??吹椒缎∑己娃k事處的同志走過來,雙喜高聲喊道:敬禮!
唰,兩百多名球員整齊地舉起右手,向范小萍等人行注目禮。這時,誰也沒想到的事情發(fā)生了。范小萍走到劉歡歡面前,拉住她的雙手,誠懇地說,歡歡,給孩子們說幾句鼓勵的話。劉歡歡一邊拼命掙脫一邊說,這不行范書記,我算哪棵蔥呀?范小萍說您是咱們少年籃球隊隊長雙喜的媽呀!劉歡歡還是不動。范小萍對在場的居民說,居民同志們,咱們歡迎隊長的媽媽代表所有隊員的媽媽講話,同意不同意?圍觀的人們反應不一,有的不解,有的猶豫,有的不服氣。杜剛和達躍進理解范小萍的心思,帶頭鼓起掌。球員們跟著鼓掌。圍觀的人們見狀,也都鼓起掌。嘩嘩嘩的掌聲在籃球場的上空如同暴風驟雨般響起。劉歡歡的眼淚一下子奪眶而出。馮梅子趁勢用力推了她一下,把她推到了隊前。
我,我講啥呢?劉歡歡哽咽著說。范小萍拍了拍她的后背,鼓勵她說,您想到什么就講什么!雙喜用充滿期待的眼神看著自己的媽媽。圍觀的人群中還有一些人在鼓掌。劉歡歡抹了一下眼淚,鼓起勇氣大聲說了一句:我今天就把菜園子平了,把綠地還給大家!
嘩嘩嘩。球場四周掌聲再次響起,而且比上一次更熱烈。
不知誰低聲說了一句:姓范的這娘們有兩下子!范小萍聽了,心頭涌起一股熱浪。
當天晚上范小萍臨下班時,馮梅子跑來興奮地向她匯報說,劉歡歡的菜園子平了,她還自己掏腰包買了些花。范小萍問:那些雞圈狗屋呢?馮梅子回答:也都拆了平了。這下好了,萬戶山可以以新的面貌迎接新年了!
這時,張月神情嚴肅地走進來,遞給范小萍一個大信封,范書記,這是我的辭職報告。
范小萍接過來看了一眼,對張月說,小張,我和辦事處的同志希望在元旦晚會上看到你!
張月點點頭。
九
萬戶山社區(qū)元旦晚會紅紅火火,非常成功。市電視臺搞了現(xiàn)場直播。范小萍在接受電視臺記者采訪時,只說了一句簡短的話:多為群眾辦點實事,群眾就支持你!不少居民用微信給遠在外地的親人直播晚會現(xiàn)場。那位給市委書記寫信的干部看了后,又給市委書記發(fā)了條微信:這個社區(qū)治理的辦法值得推廣。
元旦過后,突然一個小道消息在萬戶山傳開:上級要來調(diào)查范書記了!因為有人告狀說,廣場上清理的可回收利用的垃圾都讓范小萍的老公拉走賣了,賺了不少錢。辦事處的同志十分氣憤。這不是往范書記身上潑臟水嗎?劉歡歡聽說后,氣得破口大罵:哪個該挨千刀萬剮的人干的缺德事,我知道了把他的舌頭給割下來喂狗!
責任編輯林東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