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紅
橋能夠給尋常風景增加靈性,讓普通的日子變得不同,馮延巳有句詞“獨立小橋風滿袖”,是不是仙氣飄飄的?橋邊的人,比起平時,都顯得超越一點。
鐵石心腸的人,站在橋邊,可能也會忽然想談人生里最后一場戀愛,橋的動人,大概正在于它有點像愛情,瞬時間將你從現(xiàn)實引渡到彼岸,變成另外一個自己。
比如《白蛇傳》里的白素貞,有很多年我一直不太懂她,許仙到底哪兒好?當然也說不上壞,他差不多是男人道德中間值,太平無事時,也有幾分溫情,用李碧華的話,他是可以依依挽手細細畫眉的少年。一旦遇到點事兒,他翻臉無情,跑得比兔子還快,貪心又軟弱,實在不值得白蛇為他一次次地赴湯蹈火。
這是一層不解,還有一層不解是,在紅塵中浸淫太久的我,實在想不通,白素貞原本可以自由自在地做個妖孽,沒人催婚催育,為什么非要跑到人間來做人家老婆,生兒育女,經(jīng)營生計,敷衍他的親朋好友,被人評頭論足……還好她是個蛇精,不會變成黃臉婆,沒有容貌焦慮,但是,還是有點想不開吧。
現(xiàn)在想想,很簡單,生活在別處,她就是不想一天天地重復下去,想過不一樣的生活。這種不一樣,不只是時空的改變,最大的巨變,是愛情引發(fā)的。
和喜歡的人一同看流光飛舞,看春雨綿綿,如那句歌詞:“留人間幾回愛,迎浮生千重變,跟有情人做快樂事,莫問是劫是緣。”又如舒婷那句詩:“與其在懸崖上站立千年,不如在愛人的肩頭痛哭一晚”。有些事,真的是開心就好,沒法問值得不值得。
白素貞和許仙相會在斷橋邊,這斷橋不斷,只是殘雪覆蓋時看不分明,像是斷了一半,這個若即若離的意象,也像愛情。當白素貞踏上斷橋,她就是借愛情這座橋?qū)⒆约阂傻讲灰粯拥纳睿v然最后功敗垂成,也算求仁得仁,她幻想過,嘗試過,愛怨交纏,相愛相殺,用楊笠的話就是:“談戀愛不就圖個熱熱鬧鬧?”
人生就是這樣,城里的人想出去,城外的人想進來,有像白蛇這樣放著神仙生活不過,一定要去那煙火紅塵小橋流水人家,和光同塵,過一場人世間的日子的;也有神往外面的世界,想要有一座橋,將自己引向廣闊天地的。
前幾天又把《廊橋遺夢》看了一遍,這部電影拍攝于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記得當時非常轟動,尤其是女性看得如醉如癡,也有嚴肅的學者發(fā)表文章批評它俗套,沒說出什么新鮮事物。
要什么新鮮事物啊,它說的就是一種不甘,梅姨扮演的女主角弗朗西斯卡,外表馴良,內(nèi)心卻藏著一座沉寂的火山,不甘心在這小小天地里,像夕陽的影子一樣墜下去,墜下去。
可能很多女人都這么想過,所以那個56歲“拋夫棄女”自駕上路的阿姨轟動一時,誰沒有一個自我放飛遠走天涯的夢,但是弗朗西斯卡那個時代可能還不行,而且她還沒有56歲,還有很多人生職責等著她去完成。
“萬能青年旅店”在歌里唱:“是誰來自山川湖海,卻囿于晝夜,廚房與愛”,這是無數(shù)女性的命運,《廊橋遺夢》卻造了一個夢?!秶业乩怼冯s志的攝影記者羅伯特·金凱開著一輛風塵仆仆的舊車突然出現(xiàn),他要拍一座橋,迷了路,跟她問路,當弗朗西斯卡把他帶到橋邊,他發(fā)現(xiàn),更美的其實是眼前這個女子。
我前面說什么來著,站在橋邊的人,平白就會多一點故事感。
他們也是彼此的橋,通過對方而進入遠方,弗朗西斯卡看到曾經(jīng)的自己,庸碌日常中,她早就把這個自己遺失在時光深處,通過與這個男人的交談,有什么復活了。羅伯特的感覺,與之相同。愛情很自然地發(fā)生了。
但最終弗朗西斯卡還是拒絕了羅伯特的邀約,選擇了家庭責任,這結(jié)局似乎讓人惆悵,不過那有什么關(guān)系呢?《神雕俠侶》里的程英說:“你看天上白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人生離合,亦復如斯……”
不見得相愛就一定要在一起,愛情的神奇之處就在于,它并不隨著時空流轉(zhuǎn)而改變。羅伯特至死戴著弗朗西斯卡送他的戒指,弗朗西斯卡則立下遺囑,要求去世后火化,把自己的骨灰,從他們鐘情的那座羅斯曼橋上撒下去。
河流永不停歇,橋卻一直在那里,靜默而恒定,就像我們生命里的人來來往往,愛情卻可以不隨著世事變遷,恒久存在。
讓我印象深刻的,還有《愛在黃昏日落時》封面上那座橋,雖然我狠狠地吐槽過它,但心情跌落到谷底的夜晚,我都會把這個電影再放一遍。為什么呢?你知道,像我們這樣的中年人,情緒低落,一定是為了那些雞零狗碎的日常。
這部并不死去活來的愛情電影,能帶我脫離困擾。故事再簡單不過,杰西在火車上遇到賽琳娜,邀請她和自己同游維也納,他們度過愉快的14個小時,相約半年后再見。
但中國的古詩詞里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一個詞,叫做“輕別”,我們總是看輕別離,因為我們不知道,再見面是多么難。他們重逢要到六年之后,杰西作為作家到巴黎簽售,他的作品寫的就是當年和賽琳娜的一段情,在書店里,他們又見面了。
彼此的生活已經(jīng)發(fā)生極大的變化,但似乎不能在他們之間制造隔閡,幾乎沒有太多過渡,兩個人迅速變成當初的話癆。他們無休止地談人生,談某些詞語在自己心中的意義,他們的談話有一種張力,像是朝對方一點點地延伸,你都能看到有一座橋漸漸合攏。
所謂談得來,要有一個“來”字,互相朝對方一點點走來,當話語嚴絲合縫,就是用心為彼此搭了一座橋。
這部電影的海報上,是兩個人坐著船從橋下走過,還有一座彩虹樣的橋在他們心上,相愛的人,有時會有一種超現(xiàn)實的力量。
你看,無論是東方還是西方,橋都是愛情的見證。莊子難得地講了一個愛情故事:“尾生與女子期于梁(橋)下。女子不來,水至不去。尾生抱柱而死。”據(jù)說這座橋在陜西藍田縣境內(nèi),被稱作“藍橋”,也是《魂斷藍橋》這個電影中譯名的來由。
我最喜歡的詞人之一晏幾道有名句曰:“夢魂慣得無拘檢,又踏楊花過謝橋”,是說白日里被現(xiàn)實束縛,不能與你相見,夢里我總可以遵循自己的心意,踏著楊花走過謝橋,去看那一端的你。
西方電影,比如莎拉·杰茜卡·帕克的《愛在布魯克林橋》、朱麗葉·比諾什的《新橋戀人》、杰克·尼科爾森與黛安娜·基頓的《愛是妥協(xié)》……主人公們在橋上邂逅、相識、相戀、相互懷念。
我們看這些故事,不難理解其中的緣故,首先橋和愛情一樣,都是一種引渡,不管你愛的是煙火人世還是星辰大海,都能通過一座橋,一段愛情,走向?qū)Π?然后橋是一種連接,原本在兩端的人,面對面互相走來,腳步或有疾徐,總會在某一點相遇;第三,橋是一種和時間交融又對峙的意象,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圣人尚且不能消解流逝帶來的虛無感,但是有一座橋在那里,你就能看到,總有些什么恒久不移。愛情就是那座橋,能幫我們抵御流逝帶來的眩暈感。
要不然為何有這么多愛侶在橋上掛上“愛情鎖”?
歐洲人愛在橋上懸鎖這個傳統(tǒng)也是從20世紀初的戰(zhàn)亂年代塞爾維亞的一個小鎮(zhèn)興起的,動蕩紛擾的年代有著無數(shù)的不確定,連生命都是如此。奔騰不息的急急流年里,橋與鎖便成了信仰的寄托,盡管人類可能永遠不能從滔滔逝水中抓住些什么,但我與你偏要鎖住一個“永恒”。
塞爾維亞的女詩人德珊卡·馬克西莫維奇將橋與鎖的故事寫進詩篇《愛的禱告》里,等待徘徊不可見的焦苦,重逢的熾烈與甜蜜,相聚的柔情與纏綿,現(xiàn)實和夢境的虛實,與流動的時光交織在一起,才共同完成了這首“時間的詩篇”……
巴黎盧浮宮以西四分之一公里的地方,也有這樣一座曾經(jīng)掛滿鎖的橋,名為Pont des Arts(藝術(shù)橋),而它也有個別稱——“情人橋”。雖然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再允許掛鎖,但橋本身卻成為一種美好與詩意的存在,也成為無數(shù)作品的靈感啟發(fā)。
選自《齊魯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