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清荷
她看著印在房卡上的“鹿鳴”兩個字,這恐怕,是她最明目張膽的愛意了。
卻也像海里的冰山,他只知其一,不知其成千上萬。
她對他的感情,像海里的冰山,他只知其一,不知其成百上千。
一、仿佛他們之間從來不曾經(jīng)過歲月變遷一般
“鹿鳴小?!苯恿碎_業(yè)以來最大的一個單。
對方是老板娘陸詩意高中時的班長,他意在組織一場畢業(yè)十年的同學(xué)會,在對陸詩意發(fā)出邀約的同時,便順帶問了問她有沒有什么好的酒店,可以推薦給不在本地的同學(xué)們?nèi)胱 ?/p>
她于是毫不避諱地推薦了自己開的客棧。
眼看同學(xué)會的時間就要到了,陸詩意忙得不可開交,好在對面開花店的老板娘鹿纖纖主動提出幫忙。
這一天,鹿纖纖提出想在民宿的墻根邊種上藤本薔薇。
“看起來一定十分浪漫!”
她說。
但陸詩意卻想種爬山虎,畢竟他們所處城市的旅游旺季是在夏天,滿墻清涼的綠意一定可以吸引到許多的客人前來。
雙方各執(zhí)一詞,誰也不肯讓步。
以至于她們誰也沒有注意到,有個客人推開玻璃門輕輕地走了進來。
——直到青年將自己的背包往收銀臺上一扔,響起“砰”的一聲。
陸詩意和花店老板娘嚇了一跳,不約而同地轉(zhuǎn)過頭看去。
“種薔薇吧,好看?!?/p>
他很自來熟地發(fā)表了自己的意見。
陸詩意皺眉,高挑纖瘦的年輕男子戴著一副眼鏡,身上文弱的書生氣掩不住,好在他深邃的眼神讓他看起來不至于像一個木訥的書呆子。
“你來啦?”鹿纖纖十分熟練地拿出房卡遞給他,說,“喏,還是像以前一樣,七號房對吧?”
宋嘉鳴接過房卡并沒有答話,而是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面前的陸詩意:“種薔薇吧,阿詩。”
他總是這樣,只要一聲“阿詩”,就可以讓她覺得,仿佛他們之間從來不曾經(jīng)過歲月變遷一般。
“那就種薔薇吧?!?/p>
于是她這樣說著,低垂下眼簾,用筆在記事本上用力地寫下“藤本薔薇”四個字。
二、我和他并沒有什么舊可敘
宋嘉鳴每年的七月都會入住陸詩意的客棧,短則幾天,長則半個月。
而這一次,正好趕上同學(xué)會。
“你該回家去住才是,畢竟你家離這里不過就半個小時的路程。”
陸詩意最早聽聞他想在這里入住時,直截了當(dāng)?shù)鼐芙^了他,并在沉吟片刻后,這樣問道。
宋嘉鳴不答,端過她放在他面前吧臺上的番茄牛腩面,撒上蔥花之后,“呼嚕?!钡睾攘艘淮罂跍?。
倒是一旁的鹿纖纖見狀,意味深長地說道:“他大概是想跟你敘敘舊吧?”
陸詩意聽她說起“敘舊”兩個字之后愣了愣,無端有些心虛,于是連忙拿起手邊的抹布,又一次擦了擦剛剛才擦過一遍的桌面,佯裝隨意地說道:“我和他并沒有什么舊可敘?!?/p>
剛吃完面條的宋嘉鳴聞言,手上放筷子的動作頓了頓。
但那也不過是一瞬,下一秒他便若無其事地站起身來,說:“我吃飽了。”
說完,他便自顧自地轉(zhuǎn)身上了樓。
陸詩意習(xí)以為常,畢竟他一向如此。
自讀書時開始,宋嘉鳴就一直是不合群的冷漠人設(shè),所以陸詩意從來不曾見過他身邊有什么親近的朋友。
好在他成績優(yōu)異、外貌出眾的緣故,女孩子們都很喜歡他,常常以問問題為由妄圖跟他套近乎。
“這種題你不如拿去問我八歲的表弟,說不定連他都會做?!?/p>
——但通常,都會被他用這樣絲毫沒有紳士風(fēng)度的話譏諷,最后落得個鎩羽而歸。
那時的陸詩意就坐在宋嘉鳴的后座,終于聽不下去他那傷人的話,忍不住嘟囔著:“你哪怕說話稍微好聽一點兒呢,也不會連一個朋友都沒有了?!?/p>
宋嘉鳴聞言便轉(zhuǎn)過頭來,用食指推了推自己的眼鏡,意味深長地看著她。
“你倒是朋友多,”他說,“做的作業(yè)也多?!?/p>
陸詩意啞然,畢竟彼時的她,正在幫別人做待會兒要當(dāng)堂檢查的數(shù)學(xué)作業(yè)。
幾本一樣的數(shù)學(xué)練習(xí)冊堆在她的桌上,她在做些什么“勾當(dāng)”昭然若揭,讓她無從辯駁。
偏偏,上課鈴聲在此時十分不合時宜地響起。
眼見數(shù)學(xué)老師夾著書走了進來,陸詩意顧不上面前的宋嘉鳴,手忙腳亂地將桌上的練習(xí)冊往自己懷里藏。
可她才拿起一本練習(xí)冊,面前卻突然出現(xiàn)一只手,將她剛拿起的練習(xí)冊按在了桌面上。
手掌迅速接觸書本發(fā)出的“啪”的一聲,正好接上剛停下的上課鈴聲,在安靜的教室里突兀地響起,引得周遭所有人側(cè)目。
陸詩意嚇了一跳,看了宋嘉鳴一眼,突然便意識到了些什么,于是用央求的眼神看著他,僵著脖子搖了搖頭,妄圖做最后的掙扎。
但宋嘉鳴并沒有理會,用力扯出她桌上的幾本練習(xí)冊,然后徑直走上講臺,“砰”的一聲將那一摞練習(xí)冊扔在了講臺上。
“好幾個人的練習(xí)冊都是同一個人的字跡,”他環(huán)顧四周,冷哼了一聲,“你們就只會逮著一個人欺負嗎?”
教室里頓時響起一片竊竊私語聲,陸詩意臉漲得通紅,看著講臺前臉色鐵青的數(shù)學(xué)老師,心里萬念俱灰。
這下死定了,她想。
果然,課后她被怒不可遏的數(shù)學(xué)老師一通批評,連同找她做作業(yè)的同學(xué)一起,重做了近一周所有的作業(yè)。
“真討厭,”課后,陸詩意的同桌一邊奮筆疾書,一邊對她抱怨道,“活該他沒朋友?!?/p>
她有些刻意地加大了音量,像是生怕坐在前面的宋嘉鳴聽不到一般。
這讓陸詩意有些不悅,她擰起了眉并沒有答話,而是抬頭瞥了宋嘉鳴一眼。
卻見他一貫隨意的坐姿在此刻卻是僵直著,無端顯得失落。
陸詩意詫異地怔住了,因為在那一刻她才清晰地感覺到,原來對于旁人的看法,他也是在意的。
她攥緊了手中的筆,心里忽地十分歉疚,畢竟她心里清楚,他是在幫她。
三、她說得沒錯啊,我讓你們不要再欺負她了
陸詩意的家,在一片老舊的平房。
幾天前她在這里,遇到了宋嘉鳴。
老舊平房間的小巷,是宋嘉鳴從學(xué)校到家的一條近路,但因為狹窄逼仄的緣故,他騎著自行車難以通過,所以他鮮少從這里經(jīng)過。
可那天,他撿到了陸詩意的鑰匙。
一串掛著粉色毛絨兔子掛件的鑰匙,宋嘉鳴依稀記得,跟她當(dāng)天一直念叨著“不見了”的鑰匙一個樣。
于是他思忖再三,終于還是決定給她送去。
那天下了很大的雨,他到的時候陸詩意正被關(guān)在門外,蹲在屋檐下做作業(yè)。
順著屋檐落下的雨滴打濕了她半個身子,她卻無暇顧及,反而將雨傘放在旁邊的地上,遮住成堆的練習(xí)冊。
宋嘉銘從旁經(jīng)過的時候,她連頭也沒有抬,只看到一輛自行車突然出現(xiàn)在了自己的面前。
與此同時,她頭頂?shù)挠攴路鹜A恕?/p>
她抬起頭來,便見宋嘉鳴扶著自行車,單腳撐地站在她的面前,將手中的傘遮在她的頭頂。
陸詩意驚得張大了嘴,畢竟宋嘉銘總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樣子,實在是不像做得出此等舉動的人。
“又在幫別人做作業(yè)?”
陸詩意聽得他這樣問,眼中的詫異更增添了幾分。
他用了“又”這個字。
她與宋嘉鳴雖然是前后桌,但以宋嘉鳴的性格,他們一直以來并沒有什么交集,如今聽他說話的語氣,倒像對她的事情了如指掌一般。
雖然,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陸詩意這樣想著,下意識地挪了挪一旁的雨傘,自欺欺人地想將那一堆練習(xí)冊擋住。
宋嘉銘看著她的舉動皺了皺眉,于是將傘更加往她的方向偏了偏,說:“有傘倒是遮著自己啊,練習(xí)冊濕了就濕了?!?/p>
“可是,”陸詩意面露難色,“如果練習(xí)冊打濕了,他們也許會不高興……”
“陸詩意,”他打斷她的話,“你為什么總要討好別人呢?”
他問得這樣直接,讓陸詩意不知該怎樣回答,只是下意識地收緊了指尖。
周圍從來沒有人用這樣的話來評價過她,同學(xué)們提起陸詩意,通常用的都是“有求必應(yīng)”這個詞。
作業(yè)做不完可以找她,沒有時間做值日擦黑板可以找她,不想掃地也可以找她。
甚至,偶爾早上想多睡幾分鐘來不及買早餐,也可以找她。
可這在宋嘉銘眼里,居然只落得“討好”兩個字。
“大家都是朋友,”她說出一直以來勸慰自己的說法,“不好拒絕。”
而宋嘉銘聽完她的話,沉默了良久之后,突兀地開口道:“那我?guī)湍憔芙^吧。
“給?!?/p>
陸詩意還來不及問他話里的意思,便見他忽然扔過來一串鑰匙。待她手忙腳亂地接住鑰匙再抬頭時,他已經(jīng)消失在了雨幕中。
陸詩意始終記得他在大雨中離去的背影,與他一貫留給別人的既定印象大相徑庭。
分明是個溫柔的人啊。
陸詩意思及此,便無端在聽到同桌對他的惡言時感到難過又生氣。
于是她像下定某種決心一般放下手中的筆,并在同桌詫異地看向她時,說道:“我覺得他不討厭啊。
“他只是讓你們不要欺負我?!?/p>
她一開始沒有想到這句話會造成多大的誤會,直到周圍的哄笑聲四起,她才反應(yīng)過來,瞬間便紅了臉,慌亂地想要解釋。
“笑什么?”
可宋嘉鳴的冷冽聲音在此時突兀地響起,他凌厲的目光掃視過周圍的人,說:“她說得沒錯啊,我讓你們不要再欺負她了?!?/p>
他說話的聲音不大,卻擲地有聲。
在越發(fā)炸開了鍋的哄笑聲中,陸詩意的臉更紅了。
四、她實在是害怕,再被當(dāng)作他人的累贅
那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宋嘉鳴和陸詩意的名字都被綁在了一起。
陸詩意為此苦惱極了,反觀宋嘉鳴卻絲毫不加以避諱。
甚至,他開始再也不騎自行車,反而天天與她一起走小巷上下學(xué)。
“我自行車被偷了,”對此,他是這樣說的,“而且,我突然發(fā)現(xiàn)走這條路挺近的。
“再說了,這條路也沒燈,你一個人走著不害怕???”
誠然,宋嘉鳴說這話時,陸詩意已經(jīng)走了好幾天的夜路,一個人穿過那條漆黑的小巷時,心里每每惶恐不安。
“其實這里之前是有燈的,就在那兒,”陸詩意朝一處屋檐指了指,說,“但最近也不知道是哪家的熊孩子,老是扔石頭打碎了電燈泡,久而久之,就沒人愿意管了。
“不過還好,這里住戶本來就少,也沒有什么人常常會在天黑之后從這里經(jīng)過,”她垂下眼瞼,笑了笑,“除了我?!?/p>
宋嘉鳴聞言沉默了,半晌后,煞有介事地信誓旦旦道:“沒事,以后我陪你走,你就不用怕了?!?/p>
陸詩意愣了愣,回過神來后有些臉紅,嘴硬道:“誰要你陪了。
“我到家了,你走吧?!?/p>
她朝宋嘉鳴揮揮手,連忙掏出自己家的鑰匙開門。
說這話時,她怎么也沒想到,當(dāng)門“吱呀”一聲打開后,她在屋內(nèi)看到的,居然會是暈倒在地的母親。
陸詩意連忙撲上前去推了推母親,卻見她絲毫沒有任何要醒來的跡象,驚慌失措之際想到門外的宋嘉鳴,于是連忙沖了出去,急急地叫他。
“宋嘉鳴,”她雙眼泛紅,臉色慘白,“幫幫我?!?/p>
她已經(jīng)有很多年沒有尋求過別人的幫助,她自小到大最不喜歡的,就是給別人添麻煩。
自從爸爸拋棄她和媽媽,離開之后,她便常常聽到媽媽在自己面前嘆氣。
“這個世界上,我只剩下你,”偶爾,媽媽會莫名其妙地對她說些她聽不懂的話,“這樣的孤獨,你總有一天會明白的?!?/p>
她不懂,只當(dāng)媽媽是不是也想要將她拋下了。
所以她努力乖巧懂事,常常不厭其煩地幫助別人,卻鮮少接受旁人給自己的幫助。
她實在是害怕,再被當(dāng)作他人的累贅。
可那一天,當(dāng)宋嘉鳴幫她打急救電話、陪她把她媽媽送去醫(yī)院的時候,她頭一次覺得有人庇護,居然是如此幸福的一件事。
至少在她害怕得渾身發(fā)抖的時候,還有一個人可以輕輕地拍拍她的腦袋,跟她說一句“有我呢”。
“不怕,啊。”
甚至,他會笨拙地用這種哄小孩的語氣給她安慰。
那一刻的宋嘉鳴在她心里,是除了她媽媽以外,她在這個世界上最信任的人。
雖然,只非常短暫地存在過。
五、是說著不允許任何人欺負她的宋嘉鳴
陸詩意的客棧有一個靠著海的露天庭院,傍晚時人們可以坐在海邊用餐,看落日緩緩地沉沒到海里。
于是同學(xué)會當(dāng)天的晚餐,便被安排在了這里。
作為老板娘的陸詩意自然要盡地主之誼,一直穿梭在各個餐桌之間招呼客人。
而宋嘉鳴還是跟讀書時一樣,喜歡獨自坐在一邊,也不參與任何人敘舊的話題,顯得與人群格格不入,仿佛與這場聚會沒有絲毫關(guān)系。
他的目光,始終在看陸詩意。
在看到陸詩意突然被某一桌的人攔下,并在盛情難卻下接過別人手中的酒杯時,他終于坐不住了,站起身來,直直地朝她的方向疾步走去,而后一把奪過她手中的酒杯。
“她不能喝?!?/p>
他冷冽的聲音響起,帶著不可抗拒的強硬。
陸詩意有些恍惚,想著他怎么還是這樣,是說著不允許任何人欺負她的宋嘉鳴。
“宋嘉鳴,你護著陸詩意的樣子,還真是一點兒沒變啊?!?/p>
人群爆發(fā)出一陣哄笑,然后忽地有人說了這樣一句。
怔住的陸詩意一下子便如夢初醒,她吸了吸發(fā)酸的鼻子,佯裝生氣地一把搶回宋嘉鳴手中的酒杯。
“我的事不用你管,”她面若寒霜,“你能不能不要自以為是?!?/p>
說完,她重重地將手中的酒杯放回桌上,并在大家面面相覷時,自顧自地轉(zhuǎn)身離開。
“不得不說,宋嘉鳴,陸詩意這絲毫不給你面子的勁兒,也真是一點兒沒變?!?/p>
臨走之際,又聽得剛才那人忍不住嘴碎了幾句。
陸詩意上一次這樣當(dāng)眾不給宋嘉鳴留情面,是在她母親住院不久后的事。
彼時,她在醫(yī)院照顧了她母親幾天,待再次回到學(xué)校的時候,竟發(fā)現(xiàn)自己的家事被傳得人人皆知。
當(dāng)宋嘉鳴將同學(xué)們籌集的“善款”拿到她面前時,陸詩意驚得好半晌都反應(yīng)不過來。
“你媽媽得的,究竟是什么病?。俊?/p>
而最后讓她情緒失控的,是宋嘉鳴問出的這句話。
她站起身來,一把揮開宋嘉鳴將善款交給她的手,并推開圍住她的人群,憤然地離去。
零碎的錢散了一地,像她的自尊和她對他的相信。
“阿詩!”
宋嘉鳴連忙追了出來,抓住她的胳膊,卻被她狠狠地甩開了去。
“你能不能不要管我的事,你以為你是誰?”
他剛想說些什么,可陸詩意并不給他任何機會,背對著他,決絕地說道,“我以后,再也不要看到你?!?/p>
宋嘉鳴怔住了,時至今日他依舊不懂,陸詩意當(dāng)初為何不肯給他任何解釋的機會,便毅然決然地與他“老死不相往來”。
他沒有機會問,陸詩意很快便辦理了休學(xué),并搬離了這座城市,從此在他的生活里人間蒸發(fā)。
宋嘉鳴找了她許多年,直到前幾年,終于得到了她的消息,聽說她重新回到了這座城市,開了一家叫“鹿鳴小棧”的客棧。
他第一次出現(xiàn)在“鹿鳴小棧”的時候,陸詩意嚇了好大一跳,半晌都沒有說出話來。
他風(fēng)塵仆仆,卻欣喜若狂。
“陸詩意,”他突兀地問她,“你知道,什么叫失而復(fù)得嗎?”
她垂下眼瞼,佯裝不懂:“不知道。
“你要是沒什么事就走吧,”甚至,她直截了當(dāng)?shù)叵铝酥鹂土睿拔疫€要做生意?!?/p>
她始終這樣冷淡,年復(fù)一年,與他刻意地保持著疏離。
把他當(dāng)作普通的客人,當(dāng)作沒有任何過往的陌路人。
六、至少喜歡她這件事,他向來坦蕩
“啪!”
陸詩意有些失神,以至于拿在手中的香檳突然滑落在地,破碎的聲音將一旁的鹿纖纖嚇了一跳。
這已經(jīng)是她打碎的第二瓶,是辦完同學(xué)會后剩下的。
她看著一地殘骸又發(fā)起呆來,鹿纖纖嘆了一口氣,覺得此時此刻的她實在無心再準(zhǔn)備這些東西,于是將她推出了廚房,勒令她去休息。
待陸詩意走出廚房的門站在院子的天井中時,望著頭頂月明星稀的天空,才驚覺現(xiàn)在竟已經(jīng)是后半夜了。
榕樹下掛著的枯枝燈僅剩一盞還亮著,陸詩意只當(dāng)是哪個客人用完了忘記關(guān),于是便打算前去關(guān)掉。
但也不知是因為她太過疲倦還是有心事,她竟在這無比熟悉的環(huán)境里被一根樹藤絆住了腳,差一點摔倒。
之所以是差一點,不過是因為在她趔趄了一步之后,便被一雙有力的手抓住了胳膊。
直到這個時候她才注意到樹下竟站了一個人。
是宋嘉鳴。
陸詩意驚魂未定,驚得張大了嘴,對于他這么晚出現(xiàn)在這里詫異極了。
然而她還沒有開口問些什么,宋嘉鳴便仿佛已經(jīng)從她的眼里讀懂了她的問題,于是搶先一步回答道:“我在這兒等你。
“天太黑了,我在這兒點一盞燈陪你,你就不怕了。”
話音剛落,不止陸詩意,連同宋嘉鳴自己都愣住了。
像是一把突然開啟了往事的鑰匙,可現(xiàn)實和過去一經(jīng)連接,卻并沒有讓他們借此班荊道故,反而是長久的沉默。
陸詩意下意識地想要逃,于是開口打破了這樣的沉默,說:“你早點兒休息吧,我先回……”
“阿詩,”可宋嘉鳴今天仿佛鐵了心,要讓她無法再逃避,“你還在怨我嗎?”
陸詩意回頭看他,四目相對間,他那樣意味深長的眼神,讓她想要說些什么卻又說不出來。
他如此問她,神情中早已沒了當(dāng)年的委屈與無助,只剩下精疲力竭。
可她對此卻熟視無睹,甚至十分不耐煩地皺起眉頭,說:“怨什么,我早就不在意了。
“畢竟,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她笑一笑,“你也不是什么值得我在意的人?!?/p>
她想,宋嘉鳴一定從來沒有想過她會對他說這樣的話,所以此刻的他才會顯得那么震驚,然后,那么悲戚。
“可是我在意,”他說,“該怎么辦才好?
“陸詩意,當(dāng)初你不見了的鑰匙是我藏的,說自行車被偷了是騙你的,你家門外的路燈是我打碎的。”
他說著,看了陸詩意一眼,“這些事,你都不知道對不對?
“可是這些年我有多么在意你,你難道也不知道嗎?”
他做了許多不為人知的事情來接近她,他承認,他不夠光明磊落,但至少喜歡她這件事,他向來坦蕩。
陸詩意從未見過這樣的宋嘉鳴,那么孤注一擲,那么義無反顧,反叫她怔住了。
“可是宋嘉鳴,”但半晌后,她還是別過了臉去不看他,甚至殘忍地開口道,“你在意我,我就非得在意你嗎?
“沒有這樣的道理啊。
“所以你以后,不要再跟我說這些,我并不想聽,也并不感動,”她直直地盯著他,一字一頓地說道,“我只覺得厭煩。”
說完這句,她清晰地看到宋嘉銘眼睛里連最后一點光都沒有了,只剩下滿目的殘骸,被燒成灰燼。
到最后,心如死灰。
“所以,是我又自以為是了嗎?”
他眼圈發(fā)紅,失魂落魄的樣子讓陸詩意的心臟突然劇烈地疼痛起來,險些喘不上氣,可她始終強撐著,用手指掐著自己掌心的肉。
“是?!?/p>
但直至最后,她還是強自鎮(zhèn)定,將這最后一刀刺進宋嘉鳴的心里。
也刺進她自己的心里。
我這樣脆弱的生命,沒有辦法承受你那么沉重的愛意
陸詩意看著頭頂漆黑的夜空和皎潔的月光,身下是冰冷的石板,胸口劇痛,呼吸急促。
這些年來她一直謹小慎微地注意著自己的身體,可自從她再次遇到宋嘉鳴那天她就知道,早晚會有這么一天的。
知道自己有先天性心臟病那年,陸詩意十七歲。
那天,宋嘉鳴幫她把媽媽送到醫(yī)院搶救,待他走后不久,她便被告知她媽媽患的是先天性心臟病。
在醫(yī)生的建議下,她也做了一系列的檢查,而果然,她竟也不能幸免。
那一刻的陸詩意終于明白,父親當(dāng)年為什么會離開她們,也明白為什么母親會跟自己說,總有一天會明白她的孤獨。
陸詩意知道,她生來貧寒,比旁人擁有得更少,但至少她有健康且年輕的生命,讓她有足夠的勇氣對明天充滿期待。
可連這么一點點期待,也在那一瞬間,消失殆盡。
但那個時候,她還沒有想過要離開宋嘉鳴,直到他將募捐款交到她手上的那一刻。
彼時,她面對高昂的醫(yī)藥費,不得不休學(xué)提前踏進社會,卻在回學(xué)校收拾東西時,發(fā)現(xiàn)宋嘉鳴竟也在為了她的事到處奔走。
他對學(xué)校說明了陸詩意家的情況,為她申請助學(xué)金,并請求以學(xué)校的名義為陸詩意募捐。
當(dāng)她面對將募捐款交到她手中的宋嘉鳴,看著他臉上帶著倦態(tài)的笑容時,她心疼到差一點便號啕大哭。
差一點,便想要上前去擁抱他。
可是她不能。
因為她忽然覺得,對于宋嘉鳴而言,她或許就像一顆會給他帶來麻煩的壞心臟。
只有離開了她,他才可以擁有健康和未來,可以擁有歡欣與光明。
可以,是永遠孤傲且自由的宋嘉鳴。
此時此刻的陸詩意想到這里,呼吸越發(fā)急促起來,她劇烈地呼吸著,像是缺氧的魚,捂著自己的心口,眼淚和著汗珠一起大滴大滴地往下掉。
就在她意識模糊之際,卻突然被人扶了起來。
是鹿纖纖。
她是聽到陸詩意和宋嘉鳴的談話聲,這才好奇地從廚房里往外看,卻看到在宋嘉鳴離開之后,上一秒還伶牙俐齒的陸詩意,突然一下轟然倒地。
她嚇了一跳,這才連忙跑了出去。
鹿纖纖一邊撫著她的胸口,一邊安慰她道:“沒事了,沒事了。”
“真的沒事了嗎?”陸詩意臉色慘白,五官痛苦地擰在了一起,“可是纖纖,我為什么覺得,我正在死去?!?/p>
鹿纖纖看著眼前的陸詩意,她說出的話,讓之間覺得心驚肉跳。
所以她竟也忍不住地紅了眼眶,只是說出的話,卻莫名帶著不滿。
“你在難過什么,該難過的是他不是嗎?”
陸詩意說:“我只是在難過我自己?!?/p>
難過她這樣脆弱的生命,無法承受宋嘉鳴那么沉重的愛意。
七、她對他的感情,像海里的冰山
宋嘉鳴走的那天清晨,他將七號房的房卡歸還,并告訴陸詩意,他將他這一生所有的溫柔,也一并放在她這里了。
“我應(yīng)該,不會再來了。”
他說。
陸詩意咬緊了牙關(guān),并沒有說話,反倒是一旁的鹿纖纖,在他走后忍不住號啕大哭起來。
她問陸詩意,有沒有見過一個孤傲的人放下一身驕傲,是什么樣子的?
“我見過?!?/p>
不止陸詩意,連宋嘉鳴也從來沒有注意過,在他們隔壁班,有個叫鹿纖纖的女孩子。
畢竟在整個高中時期,宋嘉鳴只對鹿纖纖說過兩次話。
一次,是她鼓起勇氣找他問題,他卻譏諷她道:“這種題你不如拿去問我八歲的表弟,說不定連他都會做?!?/p>
另外一次,便是他為陸詩意在全校募捐。
在此之前,鹿纖纖從來沒有怨過他讓自己顏面掃地。
直到她看到他為了陸詩意,放下身段對每個人笑臉相迎時,她才真正覺得生氣。
她以為宋嘉鳴對任何人都是一樣,卻沒有想到,居然是有例外的。
可縱使如此,她還是將自己所有的零花錢一股腦地交給了宋嘉鳴,只不過在宋嘉鳴欣喜地對她說了幾句“謝謝”之后,終于忍不住問他:“你這么喜歡她嗎?
“她到底做了什么,能讓你如此喜歡?”
宋嘉鳴想了想,坦言相告:“她什么也不用做,只需要被我喜歡就好。”
那天的鹿纖纖,在宋嘉鳴走后,趴在課桌上哭了好久。
“那一刻我就知道,我這輩子都不可能比得過你了。
“而你,卻為什么這樣對他?”
陸詩意聞言,鼻子發(fā)酸,將七號房的房卡拿在手中反復(fù)摩挲,垂著腦袋,帶著滿滿的哭腔喃喃自語:“我若是有辦法,怎會不將他留在身邊?
“可是我沒有。”
宋嘉鳴,我也曾十分盼望,我和你,會擁有怎樣的明天呢?
可是怎么辦?我也許并沒有明天。
你這個人,太過在意我。
或許笨拙,或許莽撞,卻將一生所有的溫柔,都交給了我。
就是因為這樣,我才更要離開你。
我怕將你留在身邊,你就不得不和我一樣為了高昂的藥費,而承星履草到精疲力竭。
我更怕將你留在身邊,你就不得不看著我承受病痛、承受不知何時便會逝去的生命,而惶惶不可終日。
假如我富有,假如我健康……
算了吧,哪有那么多假如。
所以,算了吧。
陸詩意思及此,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而后吸了吸鼻子,打算將手中的房卡鎖進抽屜里。
反正再也用不上了,她想。
她每年這個時候便會提前將七號房空出來,不過也是在盼著他來。
可從此以后,她再也等不到他了,再也見不到他了。
她看著印在房卡上的“鹿鳴”兩個字,這恐怕,是她最明目張膽的愛意了。
卻也像海里的冰山,他只知其一,不知其成千上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