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皮大餡
“我想永遠把最好的模樣留在她心里?!?/p>
1.我就是聽你的話
2006年圣誕節(jié)前,我和時溫打了一架。
這是我生平頭一次跟人打架,完全不懂得章法。
蘇城的冬天又濕又冷,我穿著厚厚的棉襖,最后筋疲力盡地和時溫雙雙倒在路邊枯敗的草堆里,一身狼狽,額角還冒了汗。
其實說打架并不準確,一直都只有我在動手,時溫讓著我,一步步后退,最后摔倒也是墊在我身下,蹭了滿腦袋的草屑,好看的臉上臟兮兮的,眼睛卻亮晶晶,我能在里面清晰地看見自己的身影,才恍覺我們之間的距離太近了。
時溫已經(jīng)哈哈大笑起來:“喂,小結(jié)巴,你要這么壓著我到什么時候???”
我真的從來沒見過時溫這種人,在他身上壓根就沒出現(xiàn)過“正經(jīng)”兩個字,什么時候都能厚著臉皮調(diào)侃人,好像沒有事情值得他生氣和在意,哪怕在我眼里算是一樁大事的打架,他大概也只當成玩鬧。
我松開攥著他衣襟的手,慢慢起身,沒有為他嘴里那個刺耳的綽號生氣。
畢竟他說的是實話。我小時候說話比同齡人都要晚,快兩歲才開口叫了第一聲“媽媽”,證明自己并不是個啞巴,但實際情況也并未好到哪里去,結(jié)巴和啞巴也只是一字之差。
“時溫,你、你不要欺負別人?!蔽铱刂坡暰€跟他說。
相比我的笨拙,他動作輕巧地從地上一躍而起,把身上的草屑撣干凈,故意逗我玩似的露出苦惱的表情,半天才作恍然大悟狀:“我說我們小結(jié)巴平時脾氣這么好,今天怎么突然來找我麻煩,原來是來為人出頭的。”
我沒理他,又重復了一遍,加重語氣:“不要欺負別人……尤其是、是謝凱?!?/p>
時溫忽然收了笑,沉著目光問我:“謝凱是你什么人,這么護著他。你又是我什么人,我要聽你的話?”
如果換個人,我大概要以為他在吃我的醋,但時溫說這種話,就只是單純討厭別人管他的事罷了。
我和時溫從小一起長大,對他的脾氣再了解不過。
“謝凱是我、我表弟。這學期轉(zhuǎn)學來蘇城,他、他平時膽子小,如果沖撞到你,我替他跟你道歉?!?/p>
這次就是因為聽人說謝凱惹到時溫,被他和他的朋友們欺負了一頓后,我才沒忍住來找時溫。
見他沒有反應,我又道:“但、但你如果欺負他,我會替他報仇的?!?/p>
我知道我對比我高整整一個頭的時溫說這種話,一點兒震懾力都沒有,所以我刻意板著臉,表情冷凝,他跟我四目相對,幾秒后,像是被我逗笑了,眉宇間的寒意被吹散。
“行吧。你說怎樣就怎樣咯?!彼┫律?,捏了一把我的臉頰,眼睛彎成下弦月,“誰讓我就是聽你這個小結(jié)巴的話呢?!?/p>
2.是時溫啊
時溫聽我的話不是因為他喜歡我,而是因為我對他有一飯之恩。
他從小在奶奶家長大,大人們都對他父母的事情諱莫如深,十多年來,我零星幾次聽聞,也只能隱約拼湊出——他爸爸年輕時去大城市闖蕩結(jié)果下落不明,媽媽生下他后不久也跟人私奔去外地了。
時奶奶是個裁縫,一雙手尤為靈巧,社區(qū)里的小姑娘都喜歡去他家,讓時奶奶幫忙做個絹花或者手帕之類的小玩意兒。一群女孩子嘰嘰喳喳、熱熱鬧鬧,時溫不堪其擾,于是經(jīng)常一攀墻頭,跳到隔壁我家院子里。
我父母在市中心開小餐館,早出晚歸,生意忙碌,經(jīng)常顧不上回家,所以我從很小就開始給自己做飯。大抵是廚藝也會遺傳,上初中時我就會做很多家常菜了。
時溫天賦異稟,能掐會算,每次翻墻過來都正好趕上我做完飯,端著一碟宮保雞丁或者魚香肉絲到院子里,就著夕陽吃晚飯。
他這人根本不懂什么叫見外,自顧自地溜進廚房給自己拿了碗筷,明明手里的筷子一刻不停,還要作出一副為我著想的樣子:“小結(jié)巴,浪費糧食不好,要不是我在,你就要當罪人了?!?/p>
笨嘴拙舌的我自然沒有他這么多的歪理邪說,只能恨恨地挑出兩顆辣椒籽丟進他碗里:“好、好好吃飯?!?/p>
不過時溫一向也不白占便宜,吃完飯后會隨手丟給我一塊手帕疊的玫瑰花或者小兔子。
“從我奶奶那里拿的邊角料胡亂折的,家里沒地方放,送你了,好好收著?!?/p>
一收就是一整個柜子。
夏天我過十四歲生日的時候,他終于送了我點兒別的禮物,是一支做工精巧的鋼筆,筆帽上還刻了我名字的首字母縮寫,一看便知價格不菲。
時奶奶過得拮據(jù),時溫也從不問家里多要零花錢,因此我收到禮物的一瞬間,心里除了驚喜,更多的是擔憂,不知道他從哪里來的錢,聯(lián)想到他那堆校外的狐朋狗友,控制不住,有無數(shù)相關的新聞在腦海里打轉(zhuǎn)。
我臉上藏不住事,時溫一眼看穿,屈指敲我腦袋:“想什么呢,小結(jié)巴,錢是我自己賺的,我可不做違違法亂紀的事。”
接著他就把他在電玩城當游戲代玩的“光輝”經(jīng)歷講給我聽。
他垂眸看我:“還不是某個小姑娘上次摔壞了鋼筆偷偷哭了一晚上,吵得我在隔壁都沒睡好覺?!?/p>
摔壞的那支鋼筆是我旅行時買的紀念品,愛惜是愛惜,但我當時頂多是嘆了口氣,哭一晚上純屬是時溫誹謗,吵得他沒睡好覺更是造謠。
但拿人手短,我沒有辯駁,只對時溫說了聲謝謝。
我那時沒想到,導致我和時溫打了一架的緣由,也是這支鋼筆。
此刻,說完那句惹得我心臟緊縮一瞬的話后,時溫又直起了身子,教訓我:“下次我送你的東西不能借給別人用,表弟也不行。
“我還以為是那個謝凱搶了你的筆呢,那小子又不說,他不挨揍誰挨揍……”話說一半,見我瞪他,他又轉(zhuǎn)了口,“好了,好了,我以后像罩著你一樣罩著他,行了吧?”
我叮囑他:“你要、要說到做到?!?/p>
時溫笑了:“要不要拉個鉤???林早,我看你不光是個小結(jié)巴,還是個小幼稚鬼?!?/p>
又被倒打一耙的我這次沉住氣,直到放寒假,都沒再和時溫多說一個字。
除夕夜當晚,表弟一家過來和我們家一起過春節(jié)。
大人們湊了一桌打麻將,謝凱躺在沙發(fā)上看電視,我一個人在旁邊臨字帖。
結(jié)了厚厚一層霜的窗戶被人敲響,外面在下雪,視線一片模糊,但熟悉的敲窗節(jié)奏讓我一秒辨認出來人是誰。
我推開窗企圖把人當場抓獲的時候,外面已經(jīng)不見人影,只有一張剪紙被留在了窗沿上。
剪的是一只小豬,背面還歪歪扭扭地寫了一行字:小結(jié)巴,除夕快樂。新的一年不許不理我。
謝凱探頭過來問我:“姐,是誰啊?”
風吹得我下意識地低頭,有雪粒子落在字帖上,洇濕了剛剛臨的那首李白的詩。
凍筆新詩懶寫,寒爐美酒時溫。
醉看墨花月白,恍疑雪滿前村。
“是、是個討厭鬼?!蔽艺f。
是時溫啊。
3.喜歡聽我就一直給你唱
過完年就離中考不遠了。
時奶奶性子軟和,以前管不動兒子,現(xiàn)在也管不了孫子。
時溫說自己不做違法亂紀的事,但也僅僅止步于此,學是照常上了,老師教的東西他一個字也沒聽進耳朵,除了體育課,其他課上都是“但愿長夢不愿醒”。
時奶奶“病急亂投醫(yī)”,拜托我?guī)退a習功課。
結(jié)巴給人講課,聽起來就足夠好笑,時溫可能也是抱著看我笑話的心態(tài),竟意外地沒有拒絕時奶奶的安排。
他一點兒也不偏科,九門功課的分數(shù)都可憐得“整整齊齊”,但其中最讓人頭疼的還是數(shù)學。
不知道他哪來的那么多奇思怪想,看著我在草稿紙上畫出的拋物線和坐標軸,懶懶散散地靠在椅背上找碴:“這個坐標軸為什么一定要標X和Y,標L和S不行嗎?”
我憋著氣:“這、這是規(guī)定,不能亂、亂用字母?!?/p>
“誰規(guī)定的?要是我出題就用L和S。”
“……你還是先、先學會做題吧?!?/p>
大概是我的辛勤付出感動了上天,再加上時溫代表學校參加市運會拿了跳高第一名有加分,最后中考成績下來,他擦邊正好夠普高的分數(shù)線。
時奶奶本身就不指望他能上什么重點學校,能有書念就謝天謝地,親自給我做了幾條連衣裙作為謝禮,讓時溫帶來給我。
連衣裙的顏色格外鮮亮,都是我從來沒穿過的顏色。
我接過來轉(zhuǎn)身要收進衣柜里,時溫卻拎起一條嫩粉色的遞給我:“去換上?!?/p>
“不要?!蔽姨ь^看他,懷疑他圖謀不軌。
“欸,不是我想看的啊,是奶奶讓我看看你穿著合不合身。”他聳了聳肩,一臉的無辜。
饒是知道他一貫最會演戲,我還是被蠱惑了兩秒,等回過神來,已經(jīng)照他所說進屋換好了衣服,踟躕著要不要再換下來的時候,時溫正好敲門進來,視線撞上我的目光,眼眸驀地亮了一下。
他伸手過來不由分說地拉住我的手:“好啦,小結(jié)巴,小姑娘就該穿這樣的顏色,我?guī)愠鋈ネ姘?,還沒慶祝你中考考了市狀元?!?/p>
目的地是市中心的電玩城,時溫是這里的??停瑒偟介T口就有好幾個人跟他打招呼,我卻是第一次來這種地方。
喧鬧嘈雜的聲音敲擊著耳膜,我慢吞吞地轉(zhuǎn)頭打量這個五光十色的陌生世界,旁邊有人突然敲起架子鼓,嚇得我退后一步差點摔倒,幸好被時溫從身后接住。
他終于發(fā)覺我和這里格格不入,但手里已經(jīng)買了一筐的游戲幣,退也退不掉,我倆對視了片刻,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拉著我進了一個小小的透明玻璃隔間。
時溫熟練地投幣點開電子屏幕:“我唱歌給你聽。”
那一年,KTV對于蘇城這樣的小城來說,還是稀罕事物,聽時溫唱歌同樣是件罕見的事,我一度以為除了打游戲和打架,他沒有什么別的愛好了。
但出乎意料的是,他唱得很好聽,不僅有著天生的優(yōu)越音色,他好像無師自通就知道要怎么唱好歌。
一筐幣夠我在這里聽時溫唱完一整盤的《七里香》專輯。
戀戀不舍地從電玩城出去時,時溫仗著個子高,把手臂搭在我肩膀上:“好聽嗎?”
我點頭:“時溫,你、你好厲害!”
不知道是不是街邊的霓虹燈太亮,時溫的耳郭被染紅:“喜歡聽,我以后就一直給你唱?!?/p>
話音落下,他腳步一頓。
我仰頭看他,他突然低下頭,壓低嗓音在我在耳邊說:
“獎勵你的誠實,那我也告訴你——之前是騙你的,讓你換裙子就是我想看。”
4.是真的太想他了
中考成績下來后的第二周是填報志愿的時間。
我提前和全市最好的高中簽了協(xié)議,時溫報的學校就跟我的學校隔了一條街。
他買了輛自行車,還自己組裝好了后座,勉為其難地跟我說可以帶我上下學,代價就是我每天做的便當也要給他做一份。
我也學他,作一副勉為其難的樣子,結(jié)果又被他掐住臉頰:“小結(jié)巴,怎么好的不學,盡跟我學壞的?!?/p>
我睜大眼睛:“有什、什么好的可以學?”
時溫被我噎了一下,但很快又找回了主場。
“比如,樂觀開朗、善于交際、心地善良,”他自吹自擂道,“還有……專情啊?!?/p>
最后兩個字說得太含糊,讓我不敢確定自己有沒有聽錯。
我表面說考慮一下,回家的時候第一時間就讓我媽幫我?guī)Я藘蓚€便當保溫袋回來。
可最后,另一個保溫袋還是沒有派上用場。
沒到九月開學,時溫就離開了蘇城。
他那個離家外出闖蕩了十幾年的爸爸衣錦還鄉(xiāng)了。
用“衣錦還鄉(xiāng)”或許都還不夠,他爸爸改名換姓,成了億萬身價的大老板,在首都有好幾處房產(chǎn)別墅,要接母親和兒子去大城市享福。
蘇城只是個三線都不算的小城市,根本沒有資格和首都相提并論。
我記得時溫的爸爸一身挺括西裝踩著锃亮的皮鞋走進大院時,臉上毫不掩飾的不屑,更記得當時時溫死死抿住的嘴唇和攥緊的拳頭。
他從人人嘲笑的小可憐,一夕之間變成了人人羨慕的人生贏家。
可我知道,他一點也不開心。
時奶奶看見多年未見的兒子,當即就老淚縱橫地點頭要跟時爸爸離開,時溫就再也沒有留下的可能。
他離開那天,對我說的最后一句話是:“對不起啊,小結(jié)巴,我食言了。”
我對他拼命搖頭,想說沒關系,嗓音哽咽,堵在喉嚨里,一個字都沒說出口。
腦袋里混混沌沌,有兩個聲音在對話。
一個說“沒、沒關系”。
另一個說“沒沒關系,你教我的雙重否定等于肯定,那就是有關系了,有關系就要說給我聽啊,小結(jié)巴”。
可那個叫我“小結(jié)巴”的人,已經(jīng)離我一千多公里,不會回來了。
新學校其實也有男生嘲笑我結(jié)巴,可第二天就被時溫的那群朋友摁著到我面前,向我道歉。
時溫從來都是這樣,帶頭欺負我,卻又從不讓別人欺負我,就算是他不在這里了。
隔壁的房子空置下來,再也沒有一群熱熱鬧鬧去做絹花的小姑娘,也沒有一晃眼就從墻頭跳下來的英俊少年。
高一某天,我下晚自習回家,打開門的一剎那電話鈴聲響起,我蹬掉鞋子赤腳跑過去,來電顯示上是一個陌生號碼,我的心卻毫無征兆地加快跳動,仿佛是某種沒來由的預感,連拿起聽筒時都屏住了呼吸。
熟悉的懶洋洋的嗓音夾在滋滋的電流聲中傳來的時候,我眼眶驟然一熱。
“小結(jié)巴,好久不見?!?/p>
我怕暴露情緒,只輕輕地“嗯”了一聲。
但時溫還是那個敏銳度一百分的時溫:“……你不會是在哭吧?這么想我?。磕窃趺崔k,我馬上翹課,離家出走回去看你?”
他話里調(diào)侃意味很重,但我害怕他真這么做,吸了吸鼻子說:“你好、好好上學,不、不許逃課。”
時溫“咝”了一聲,笑我:“幾個月不見,連我們小結(jié)巴都變兇了。”
這通電話沒有打太久。
時溫跟我說首都很好,時爸爸帶他們把整個城市的景點都逛了一遍,從故宮長城,到天安門,再到什剎海;說他和奶奶都住上了大房子,家里還有三四個保姆阿姨,就是這邊的課程太忙了,不能經(jīng)常聯(lián)系我。
我懂的,我都懂。
只是,我向自己承認,我可能是真的太想他了。
5.我都找不到一個時溫
高中三年,時溫都沒有再回蘇城。
我和他一共打過九通電話。
高一時兩三個月一通,高二時快半年一通,高三一整年我們沒有聯(lián)系過一次。
高考結(jié)束在2010年的夏天,我滿十八歲成年,去隔壁的省會醫(yī)院做口吃康復訓練。醫(yī)生經(jīng)驗豐富,又耐心細致,,等一個完整的訓練療程結(jié)束,我變成了一個不再結(jié)巴的正常人。
我的第一反應是,好想告訴時溫,他以后再也不能叫我“小結(jié)巴”了。
可撥完號碼,聽見對面的一串忙音,我才冷靜下來,這是我第四十三次給時溫打電話,也是第四十三次沒有接通了。
中考時我沒有考慮過志愿的問題,高考時仍然沒有多加考慮,四個志愿都填在首都。
我去過故宮,去過長城,去天安門看過升旗,去什剎海見過還沒結(jié)冰的湖面,可上天沒有偏愛過我一次。我從來沒有,從來沒有在任何一次驀然回首時,撞到過時溫,哪怕是一個背影。
九月中旬,大學軍訓結(jié)束的那一天下了一場暴雨,我整個人連同一顆心都被淋得濕漉漉的。
好像在宣示一段青春的結(jié)束,從此不再是少年。
我心里想,時溫,你不知道,我的青春其實本來只是一張皺皺巴巴的紙,里面的墨點筆跡早被歲月暈染得模糊不清,只有一條長長的戛然而止的線,力透紙背地烙印在那里。
那是你留下的痕跡。
我大二那年,微博熱搜上爆出了一個重磅新聞。
某大型科技公司老總被扒出背負巨額債務,兩年前人已經(jīng)逃到了國外,把年邁的母親和剛成年的兒子留在國內(nèi)應付債主。
八卦新聞頭版頭條里一閃而過的一個側(cè)臉,足以讓我認出被卷入這種巨大輿論風波的人就是時溫。
我如遭雷擊地怔在電腦前。
怪不得我再也聯(lián)系不到時溫。
怪不得他從不跟我細說在首都的生活,只會虛浮地構(gòu)建一個一切都好的情景。
是真的好嗎?
我竟從來沒有想過。
我當天從學校機房跑出來,就直奔他爸爸的公司,可那里圍了太多的記者,我甚至擠不進人群。
最后忍不住,我翻出了時溫曾經(jīng)跟我說過的,他的住址。
我來首都兩年從未想過這樣湊上去打擾他,可此刻我再也等不下去。
然而我沒想到,首都的地圖上根本沒有這個地方。
怎么這個世界這么大,跑遍天涯海角,我都找不到時溫了。
6.他沒有食言
我再次獲得時溫的消息,是在一年后。
他在某檔大熱的音樂選秀節(jié)目里一舉奪魁,在娛樂圈橫空出道,火得一塌糊涂。學校食堂也追求時髦,循環(huán)播放他的新歌,甚至是不喜歡他的人走在路上都能哼兩句。
我室友是他的狂熱粉,在墻上貼滿了他的海報。
海報里的男人有我熟悉的五官,但眼睛里不再隨時帶笑,微微抬著下巴,唇角向下,渾身透出一種銳不可當?shù)撵鍤?,卻分外讓人著迷。
原來二十歲的時溫,是這個樣子。
我已經(jīng)快六年沒有見過他了。
他不光發(fā)專輯,也來者不拒地參加各種綜藝,有好事的媒體計算他現(xiàn)在的身價,得出了一個天文數(shù)字。
有無數(shù)人愛他,也有無數(shù)人看不慣他高傲的模樣,唱衰他只會是曇花一現(xiàn)。
吵架的人越多,他就越紅到炙手可熱。
所以沒人能料到,他會在參加完2014年的春晚之后,就留下一條微博消失在大眾視野。
微博很簡單,貼了一張他還清父親遺留下來的所有債務的公證聲明,還有一句話:
“還是比較喜歡單純地唱歌,就唱給你聽?!?/p>
所有人都知道這句話是寫給他的歌迷的,自發(fā)在他微博底下留言,等他回來的那一天。
2014年,也是我大學畢業(yè)的那一年。
五月初夏,我收到了一張來自海外的明信片和一盤磁帶。
明信片正面是小樽的雪景,背面也沒寫什么字,就只畫了個丑丑的豬鼻子,連署名都沒有。
磁帶里一共有七首歌,是時溫發(fā)行的首張專輯里的七首歌,我買了一部復古隨身聽,把磁帶放進去一遍一遍地聽,每首歌的最后都會有一句低低的“生日快樂”。
從2007到2014,七年,七句生日快樂。
循環(huán)太多次,我甚至產(chǎn)生了幻覺,似乎在某個間隙,有人輕喚了一聲“小結(jié)巴”。
大學畢業(yè)后我沒有工作,繼續(xù)留在學校讀研。
校園生活永遠單調(diào)而純粹,我不怎么關注網(wǎng)絡,所以直到研究生也考來首都的謝凱告訴我,時溫即將復出,在他們學校旁邊的大型體育館開演唱會,我才恍覺時間又過去了快兩年。
時溫粉絲太多,演唱會一票難求,還好謝凱手速快搶到了兩張。
他的歌的確好聽,從謝凱這個小時候怕他怕到不行的人,現(xiàn)在都能克服心理障礙去聽演唱會就可見一斑。
我第一次去聽演唱會,學著其他小姑娘,頭上戴了閃光的牛角發(fā)箍,謝凱還專門在我臉上蓋了一個“I love 時溫”的彩虹應援印章。
座位不算靠前,隔著洶涌人潮,我還是看不清臺上時溫的臉,但不妨礙我和在場的所有人一樣,沉浸在時溫的演出里。
我的腦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現(xiàn)那一年,他在電玩城的KTV小屋里給我開的專享演唱會。
他沒有食言,他的確是一直在唱給我聽。
演唱會在晚上十一點結(jié)束,官方通道人太多,謝凱對這邊地形很熟悉,帶我從人跡罕至的小路抄近道出去,中途他去了趟衛(wèi)生間,我站在路邊等他。
光線微弱,視野里是大片的黑暗,聽覺變得無比敏銳,有腳步聲從身后傳來,我以為是謝凱回來了,一轉(zhuǎn)身,聽見一道疲憊沙啞的嗓音:“林早?”
大概是太少聽他正兒八經(jīng)地叫我的名字,我張了張嘴,愣了好幾秒,才回:“……是我?!?/p>
7.可是什么也沒有
“奶奶還好嗎?”
“前幾年生了場大病,一直在醫(yī)院養(yǎng)身體,現(xiàn)在好多了?!?/p>
“那……你呢?”
“我也很好。”
時隔經(jīng)年,過去的我永遠想不到,有朝一日我和時溫之間會有這樣客套生疏的對話。
干巴巴的我問他答環(huán)節(jié)結(jié)束后,他笑了一下,指了指我的喉嚨:“還沒跟你說恭喜。”
我一顆心澀得厲害。
要怎么說,我一點也不想要這樣的恭喜。
天邊烏云逐漸散開,月色皎潔明亮,時溫盯著我的右臉看了好幾眼,我才慢半拍地反應過來上面蓋著什么樣的印章,騰地一下熱起來。
“這個是別人幫我蓋的……”
“我看到了。”
時溫仿佛還是那個吊兒郎當?shù)臅r溫,眉梢挑了幾分笑意,漫不經(jīng)心地低下頭點煙,零星的火光夾在他指縫間,在黑暗的角落里被襯托得分外清晰,再抬起頭時,他對我說:“下次有機會,請你和你男朋友一起吃頓飯?!?/p>
他真的是離開太久了,連謝凱都認不出來了
鬼使神差地,我沒有在第一時間否認,緊緊盯著他臉上的表情,企圖發(fā)現(xiàn)一絲一毫的不甘。
可是什么也沒有。
他的眼眸那么那么亮,我們也只有咫尺的距離,可我好像再也不能在那雙眼睛里面找到我的身影了。
那天的最后,我和時溫互加了微信,像每一對久別重逢的老鄉(xiāng),抑或是普通發(fā)小。
他不喜歡發(fā)動態(tài),朋友圈的權(quán)限是半年內(nèi)可見,一共只發(fā)了兩條,一條是他從國外回國,另一條是演唱會那晚的夜空。
但作為當之無愧的流量明星,媒體都很喜歡發(fā)他的動態(tài)。
說他在還清父親的債務后,一直在從事慈善事業(yè),尤其關注留守兒童,很多地方都有他捐建的希望學校。
別的明星度假都去夏威夷、斐濟島,他去了東非大裂谷和極地荒漠,回來就發(fā)行了新專輯。
九月的時尚雜志刊登了他的專訪,標題登在封面上,是六個大字:“苦難催生靈感。”
沒有人比他更了解苦難。
碩士讀完后我又接著讀了博,兩年后我收到學校的OFFER,留下來任教。
我這輩子似乎要將所有的時光都奉獻給校園。
年底的時候,有相熟的同事約我組團去拍寫真,事前考慮了許多主題,到那兒卻最終選擇了單身婚紗這個主題。
或許是珍惜人生中唯一一次穿婚紗的機會,攝影師把我拍得很漂亮,一向不喜歡在公共社交平臺發(fā)照片的我,也破例發(fā)了一次朋友圈。
點贊評論絡繹不絕,直到三天后才慢慢消停。
時溫是第七天才看見,只評論了兩個字,還是那兩個字:恭喜。
8.和他遙遙相望
新學期開學,我教大一新生。
這群小朋友里喜歡時溫的也很多,課間十分鐘,有學生跟我一樣打開手機看他新歌發(fā)行的直播。
屏幕上的人剛從赤道圈附近回來,黑了也瘦了,卻更顯得眉目英俊,動人心魄。
平臺的主持人擅長制造話題,開頭就從一則最近鬧得沸沸揚揚的緋聞切入。
某個人氣女演員最近自曝理想型就是時溫這樣的,主持人借傳話之名問他有什么想法。
時溫的回答冷淡又疏離:“感謝厚愛,承擔不起?!?/p>
主持人卻絲毫不覺尷尬,順水推舟地繼續(xù)問他:“那我們時哥的理想型是什么樣的呢?”
時溫沉默了一會兒,說:“沒有理想型,只有喜歡的人?!?/p>
他好像完全不知道這樣的回答會引起什么樣的轟動,主持人已經(jīng)興奮得面色發(fā)紅:“所以時哥現(xiàn)在有女朋友了嗎?”
時溫搖了搖頭:“她已經(jīng)結(jié)婚了?!?/p>
他在媒體面前一向不算多么健談,也從不喜歡提及任何隱私,這次卻一反常態(tài),說了一句還沒有停下。
“就算她沒有結(jié)婚,我也不會再去接近她。
“這些年,我經(jīng)歷了很多,也……變了很多,和她記憶里的那個我,應該完全不一樣了。當初很驕傲,不想把脆弱的一面暴露在她面前,現(xiàn)在也是。
“不想讓她看到我現(xiàn)在的樣子。我想永遠把最好的模樣留在她心里。
“而且我已經(jīng)習慣了四處漂泊,就更不想破壞她安穩(wěn)的生活,也不想讓她因為我暴露在鎂光燈下,受到任何一點傷害?!?/p>
主持人收獲了直播最大爆點,心滿意足地切換到下一個話題:“這次新歌的主題是‘遺憾’,那時哥自己最大的遺憾是什么呢?”
時溫思索兩秒,很無奈地笑了一下:“其實我車技真的挺好的,可惜還沒有載過你上學。”
“還有,”他面對鏡頭,很專注、很認真地說,“新婚快樂?!?/p>
上課鈴聲乍然響起,從講臺經(jīng)過的學生瞥見了我的手機屏幕,驚喜道:“老師,你也喜歡時溫???”
我恍惚了一下,點頭:“喜歡?!?/p>
喜歡到愿意制造一場誤會,只為了讓他安心。
喜歡到愿意就這樣和他遙遙相望,一輩子聽他的歌好像也挺好。
每年春節(jié)的時候,我就在紙上臨寫那首李白的詩,似乎這樣就能把時光拖回到十幾年前,他敲響我窗戶的那個除夕夜。
——凍筆新詩懶寫,寒爐美酒時溫。
醉看墨花月白,恍疑……
恍疑歸來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