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亞洲
大雪只是把我洗干凈了
大雪只是把土地漂洗了一下
哪怕再猛烈,哪怕把鵝毛的概念全部借
來,哪怕
把土地壓在身下喘不過氣,鼻孔都不讓露出
其實心里明白,從來沒想過土地是洗得干凈的
獸在洞中假睡,蛇在夢中發(fā)情
只是一些甲蟲被摁死,只是用膚淺的道德
擦拭了一下土地的皮膚
手勢柔和,如白衣護(hù)士
當(dāng)然,會有一些干凈的禾苗會出土
鵝黃的芽尖是白雪的變色
至于其它的,全是老樣
洞穴連著洞穴
社論接著社論
大雪只是把我洗干凈了
哦,我多么愿意長出童年的凍瘡
多么愿意看見一輛手拉車過橋上不去
我去推
晚上,再把自己推進(jìn)自我表揚的日記
大雪只是把我洗干凈了
幻想連著幻想
挫折接著挫折
初春軼事
彩虹剛彎成弧形
一只燕子就沖過來了
燕子是春天射出的子彈
我中槍倒下
按照柳枝的軌跡,進(jìn)入湖面
水波的撫摸是我的渴望
西湖一直有女人般的溫存
又一粒子彈射來:不準(zhǔn)游泳
師傅,我有冬泳證。特許
啥季節(jié)了,沒見燕子都來了?罰款!
我的長褲就在湖堤上
彩虹彎下手,伸入褲袋
熟練而美麗
節(jié)目單
還給舞臺,是時候了
將頭套、面具、無框眼鏡、手杖
左衣袋的撲克、右衣袋的帕子
還有袖管里的一串鴿子,或者是,一群金魚
該還的都得還了
要講信譽,借一輩子了
讓我在黑暗中站起,躡手躡腳
走到最后一排,揀個位子
讓人,看不見我的摳耳挖鼻
讓我,抬起鼠眼,再看一眼舞臺上那些胸脯與舞裙
那些插科打諢的清口,之后
就從后門離開,不必再叫一個世界轉(zhuǎn)過身來
攔我
在黑暗里保持一份自覺,是必須的
或許,二十年后,你們會通過一張廢棄的節(jié)目單
查詢一個節(jié)目,問人在哪兒
答說,可以察看最后一排
或者是,他十年前好像就走了
或許,你們會去翻看那些頭套、面具、無框眼鏡,手杖
但會發(fā)現(xiàn),都有人使用著
掰也掰不下來
那張節(jié)目單,古人稱作《史記》
今人稱作“市志”
詩人的降生是個不大不小的事件
事情是在錢塘江走累的時候發(fā)生的
再走幾步錢塘江便改名杭州灣了
就在這節(jié)骨眼上
我降生了
我的降生是個不大不小的事件
在杭州城河邊一個普通院落里,我扔下臍帶
哭得沒心沒肺
開始我以為我的哭聲只關(guān)系到另一個人的
哭,與
另一個人的笑
后來才明白不僅于此
另一個笑的當(dāng)然是我的白胡子祖父
他的小兒子一成婚就捧出一個大胖兒子使
他興奮
另一個哭的,是我母親
她私奔到杭州終于產(chǎn)下了兒子與大家庭中
的小小地位
貧困中的一線希望使她喜極而泣
后來才明白不僅于此
我的啼哭還關(guān)系到詩歌的笑容
由于我有力的哭叫,中國詩歌增添了一部
分?jǐn)?shù)量,與
一部分質(zhì)量
雖然微不足道,雖然身子骨很輕
但它們是《詩經(jīng)》向前吹出的蒲公英
它們落在我的骨骼間抽芽
鉆入我戀人的心房瘋長
在大眾的舞臺上痙攣與聲嘶力竭
它們是傳媒預(yù)告中的一個又一個不大不小
的事件
或許,杭州的兩位詩人市長蘇東坡與白居
易都不知道我
會寫詩的杭州人龔自珍與戴望舒也不認(rèn)識我
這皆有可能
但是我知道他們曾經(jīng)鉆過的大街小巷
他們嚼過的果子,我都吃過
他們念過的關(guān)關(guān)雎鳩,我倒背如流
很多年過去了
我也走累了,我常踱步錢塘江
看杭州灣每天為自己舉上一捧潮水,這晚
年的激烈的花
這嬰兒般沒心沒肺的啼哭
這就讓我知道,我出生在一條江走累的地方
是有緣由的
一條江走累之后的萬般生動
甚至逆生長,甚至反潮流
就是詩
就是我
就是節(jié)骨眼上,一個人的近乎瘋狂的尊嚴(yán)
閃 電
瞠目結(jié)舌,一場突如其來的愛情
讓天空裂成十?dāng)?shù)片
伴隨轟鳴,屋頂與床鋪一齊塌了
我告訴你,愛就是可以這樣大喊大叫的
不由分說,就是這樣了
你可以看見,所有的手指都在痙攣
星星,這些天空的扣子
都去哪兒了?
還有彩虹,這條潤滑的拉鏈?
不清楚醞釀的路,有多漫長
那些云朵,那些山霧,甚至那些
樹梢,那些鳥翅,是不是都參與了合謀?
也不知道,熱情發(fā)生的確切位置
只知道一種信仰瞬間爆炸
表達(dá)的方式,很有些曲折,但是
絕對耀眼
稍縱即逝
或許,也是愛情的品性
之后,光滑的天空上
果然不見了一絲一毫的顫抖
風(fēng)在疊被子,山崗與河流都疊得整整齊齊
光亮給了太陽,聲音給了花葉
愛情一個轉(zhuǎn)身,竟然變得這樣和藹
顯然,刻骨銘心的,還是她的十指尖尖的猙獰
她的曲折與耀眼,是人類偉大的死去活來
方 式
像鳥一樣聚攏
像鳥一樣離散
是我游戲的方式
像風(fēng)一樣聚攏
像風(fēng)一樣離散
是我責(zé)任的方式
像愛情一樣聚攏
像愛情一樣離散
是我傾訴的方式
像宗教一樣聚攏
像宗教一樣永不分離
是我出走的方式
感謝游戲、責(zé)任、愛情
愿意匆匆忙忙,結(jié)伴于我
走一趟世界
感謝宗教,匆忙之中
仍沒忘記揮揮手
送我上路
我多么感謝我這副皮囊
我多么感謝我周身的皮膚
把八方邊界,劃得這么涇渭分明
我是個熱愛和平的人
我從不越出我的邊界一步
我多么感謝我的牙關(guān),哪怕火星四射
也遵循老祖宗的遺訓(xùn)
擰開最后的唾液,澆滅
即將出口的禍亂
我多么感謝我的頭發(fā)
在歲月的引導(dǎo)下攀登長白山的時候,還須
忍受來自理發(fā)室的霧霾與烏云
遭受荼毒,不吱一聲
我多么感謝我的教養(yǎng)
從三字經(jīng)與弟子規(guī)里流來的涓涓溪流,始終
潤澤著我內(nèi)心的導(dǎo)火索
親愛的,你劃亮的火柴根本沒用
最終,我多么感激你的離去
你讓我明白,我是個多么無用的人
我的來世,或許能讓我的靈魂與皮囊分開
聲若虎吼,侵略成性
又一個春天在歲月里走散
春天是腮幫上的紅暈
春天的溫度最適合男人和女人見面
春天是屋頂上夜貓慘厲的叫聲
又是一個春天的黃昏
我看見河流在地平線那兒拐彎
它離天空與大海各近了一步
它身上落的,不是晚霞
是桃花瓣
我茶杯里的龍井,誰來斟滿?
用地平線繡花的那個人,可聽見了
落日的響動?
又是一個靜靜的春天,在歲月里走散
不聞任何響聲
就如同,花瓣落入水面
如同,心酸的河流
在嘴角拐彎
候 診
疾病與我一起在長椅上枯坐
神態(tài)安靜,它并沒有為即將到來的審判與
懲罰,而
稍顯沖動
繼續(xù)嚙咬我,像一條
可愛的蠕蟲
它知道時間還很充裕
只是,齒舌有點放慢節(jié)奏
由于我悄悄煽高了體溫,它覺得食物有些燙嘴
問題是,賜予我的叫號比蠕蟲的爬動更慢
所有的長椅上,都坐滿了人
時間,死在太平間里
只能讓蠶食繼續(xù)進(jìn)行,這多么無奈
我通知我的心臟、腸子、胃、肺一齊設(shè)伏
盡量臥低,不出聲音,防止減員
就讓戰(zhàn)火蠕動吧,我閉上眼睛
一場戰(zhàn)役的延誤,已無可避免
仿佛是慣例,時間總是與生命為敵
遠(yuǎn)處藥房,那些片劑與粉劑的援軍,全在
黑暗里午休
即便此刻驚醒,也無法得知我的圍城
在何處方位
只能與疾病保持平靜,或者,設(shè)法
在暗中麻痹它
盡管知道,這無用
疾病這蠕蟲,向來,狡猾狡猾的
盡管知道
時間本身,就是
疾病
作者簡介
詩人、作家、編劇。曾任中俄萊蒙托夫國際詩歌節(jié)學(xué)術(shù)委員會委員。出版長篇小說等各類文學(xué)著作四十余部,其中詩集三十部。詩歌作品曾獲中國魯迅文學(xué)獎、首屆中國屈原詩歌獎銀獎、中國馬鞍山李白詩歌獎金獎。二〇一五年獲美國世界文化藝術(shù)學(xué)院院長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