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學武
近日來,各路媒體關于歐美關系頻繁互動的報道與討論紛沓而至,眼花繚亂。一時間,“中歐關系斷崖式下跌”“美歐關系急劇升溫”儼然成了中美歐三大地緣政治勢力博弈的新趨勢。
事實上,這些報道和分析的確都不是空穴來風。最近一段時間在中美、中歐和歐美之間發(fā)生的幾件大事都有力地支撐了這個感覺的形成。從回歸巴黎氣候協(xié)定到拯救伊核條約,從重拾解決以色列和巴勒斯坦沖突的“兩國方案”到認真對待歐洲“數字稅”訴求并索性將其擴展為德法早就倡議的全球大企業(yè)最低稅,拜登政府似乎鉚足了勁贏回歐洲對美國的信任。
尤其使人感到撲面而來的歐美關系回暖氣息的,是華盛頓和布魯塞爾如期啟動了歐美首次高層“中國對話”。5月26日,美國副國務卿謝爾曼(Wendy Sherman)專程來到布魯塞爾與歐盟對外行動署秘書長薩尼諾(Stefano Sannino)舉行對話并發(fā)表聯(lián)合聲明。
這一切都表明:事情正在起變化,歐美關系在經歷了4年特朗普“灰暗期”之后正在擺脫困境,迅速升溫。
然而,回暖和升溫似乎只是表象。它雖然極大地緩和了歐美之間在特朗普時代形成的冷言相向劍拔弩張的氣氛,但傳統(tǒng)的美歐之間的戰(zhàn)略互信并沒有真正得到恢復。目前的歐美關系狀況離它們實質性聯(lián)手全面遏制中國戰(zhàn)略還相差甚遠,充其量也就達到了一個貌合神離的境界。
回暖并不能掩蓋一個基本事實,即美國和歐盟對華日趨強硬的戰(zhàn)略動機始終格格不入。對于美國來講,中國是美國全球霸權地位的最大挑戰(zhàn)者,也被他們視為是唯一一個能終結美國全球霸主地位的國家。全面遏制中國的繼續(xù)崛起不僅是特朗普時期的行動綱領,也是拜登政府的既定方針。
從某種角度講,在阻止和延緩中國超越美國方面,拜登比特朗普顯得更加“緊迫”,目標更加具體。就職100多天以來,幾乎在每一次提及中國的演講中,這位美國總統(tǒng)都信誓旦旦地保證,絕不會允許中國超越美國的事情在任何一個重要領域里發(fā)生。
中國的軍力決不允許超越美國,美國的5G技術決不允許落后于中國,美國的新能源產業(yè)決不允許被中國擊敗,美國決不允許中國的航天事業(yè)走在美國的前面,決不允許美國在世界上的影響力被中國趕超,這些都是這幾個月來拜登常掛在嘴邊的話。
在提及中國某些方面如機場設施和高速鐵路已經比美國做得好的時候,拜登會時常表現(xiàn)出不甘心的樣子。承認這些,對他好像已經是很難受了。但接受這些事實長期存在,更不是他的興趣所在。擊敗中國,決不允許中國人的日子比美國人的日子過得更好,決不允許美國人的生活方式被中國人的生活方式所取代,似乎是拜登政府強硬對華政策的主要沖動。
比起美國的“擊敗中國,確保美國的全球領袖地位”的動機來講,歐盟對華政策日趨走向強硬的沖動顯得“謙虛”多了。對于大多數歐洲人來講,中國恢復世界大國地位是一件“天經地義”的事情。接受中國的崛起,而且要和這個亞洲巨人“和平共處”并從中獲益,這看起來對歐洲并不是一件難事,至少很多歐洲人的基本心態(tài)如此。
因此,歐洲人并沒有一定要“擊敗中國”的野心。當下的許多歐洲主流政治精英之所以對中國牢騷滿腹并不是對中國的崛起憂心忡忡,而是不想接受中國崛起的方式,他們認為中國處理問題的方式偏離了歐洲可以接受的軌道,與歐洲價值觀格格不入。
但許多歐洲人心里很清楚,美國人的許多價值觀在很多方面早已同歐洲的現(xiàn)代價值觀格格不入。對于他們來講,種族歧視、貧富不均、社會撕裂、虐待移民、精英腐敗的美國早已不是西方普世價值的真正代表了。
然而,歐美之間的人種血脈、文化源流、價值認同和政體結構的均質感遠遠大于中國和西方之間的相應紐帶。以“共同的價值”為切入口,同時無限歪曲放大中國的“另類”特征,凸顯美歐之間的“共性”,展現(xiàn)中國同他們的“差異”,重建美歐伙伴關系,拜登的這個戰(zhàn)略對于受盡了特朗普歧視和打壓的歐洲人來講仍然具有相當大的誘惑力。
拜登上臺還不到5個月,便打著“共同價值”的旗號,將被特朗普“極端美國優(yōu)先主義”沖散了的盟友們又整合了起來,而且還弄得有模有樣。歐洲的盟友們似乎又開始緊密地團結在美國的周圍了。
然而,模樣畢竟只是模樣。“共同價值”的凝聚力可能止步于此。價值觀念相同并不意味著利益一致。相同的觀念和意識形態(tài)可以把歐美聚合在一起,但一碰到實際問題,“價值共同體”無法從根本上解決他們之間的利益沖突和由此而產生的不信任。
美國不惜一切代價阻止中國超越美國的政策被許多歐洲人認為有悖于歐洲的利益。他們雖然不一定認同中國的發(fā)展道路,但相信無休止和全方位地對抗中國將極大地惡化和壓縮歐洲的生存空間。重新以意識形態(tài)為線將世界化為兩大陣營,回歸冷戰(zhàn)狀況,實現(xiàn)政治“脫節(jié)”和經濟“脫鉤”,這不是歐洲人對未來的憧憬,而是他們當下的噩夢。
到目前為止拜登的一言一行都證明他是一個不亞于特朗普的美國式民族主義者。在追求“美國優(yōu)先”這個目標上,他和他的前任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只不過在行為舉止上文明和紳士多了。 他上臺以來出臺的所有內外政策都深深地打上了“美國優(yōu)先”的烙印。這與德國總理默克爾和其他歐洲領導人奉行的全球主義背道而馳。
5月28日,默克爾應意大利總理拉吉之邀在2021“全球方案峰會上”發(fā)表主旨演講,大談全球聯(lián)手合作共渡難關的重要性。她開宗明義,直呼當今世界是一個“命運共同體”。
“命運共同體”對美國政府官員和外交官是一個高度敏感的概念,一個外交術語的禁區(qū),已被美國官方打入“冷宮”。美國政府多次在國際會議中拒絕簽署含有“一帶一路”或“命運共同體”之類字樣的文件或聲明,以避免造成為中國政府背書的印象 。
而今默克爾不加掩飾地在云端向全球精英大談“世界命運共同體”,不禁使人對歐美關系回暖的質量產生深深地懷疑。既然德國總理,歐洲政治的領頭羊一心一意地像中國呼吁的那樣打造一個全球“命運共同體”,歐洲又何來動機和心情幫助美國遏制中國的崛起呢?
換句話來講,美歐雖然又開始重新走近,但勁似乎并未完全往一處使。雖不能批評為“各懷鬼胎”,但離“同床異夢”的確不遠。歐美關系現(xiàn)在看似溫馨和諧,實際上暗流涌動,相互提防,戰(zhàn)略互信遠遠不夠。
5月31日,法國總統(tǒng)馬克龍和德國總理默克爾聯(lián)合舉行新聞發(fā)布會,要求丹麥政府明確澄清,丹麥安全當局是否像歐洲媒體報道的那樣,為美國國家安全局(NSA)監(jiān)聽包括默克爾在內的歐洲高層領導人提供了支持。馬克龍面色嚴峻地指出,“在盟友之間搞監(jiān)聽是不可接受的”。
如果相信美國政治期刊POLITICO5月25日的一份報道,歐盟和歐盟各成員國領導人對拜登政府想當然地認為“無論華盛頓做什么決定,歐洲的盟友都會自動跟上”的傲慢感到驚訝和憤怒。
有幾件與歐洲各國利益密切相關的重大事情,拜登政府在做決定時,并沒有與他們商量,這讓歐盟和歐盟27國領導人非常惱火。按照POLITICO的分析,許多歐洲領導人和外交官雖然感受到了拜登團隊的彬彬有禮(這與特朗普團隊有天壤之別),但并沒有真正感受到盟友間的信任。
拜登與普京6月在瑞士日內瓦會面這件事情,整個決策過程一直對歐洲守口如瓶,對歐洲的盟友們沒有透出半點風聲。直到與莫斯科達成美俄首腦會見的共識之后,歐洲人才被告知這件即將要發(fā)生的事情。
俄羅斯被歐盟視為歐洲的頭號威脅,普京在許多歐洲人的眼中,尤其是在東歐和波羅的海的歐盟成員眼中,形象非常不好。他們最為擔心的是美俄搞“越頂外交”,背著他們達成不利于歐洲利益的“交易”。拜登政府在事先不與盟友磋商的情況下就定下與普京的會見只能加深他們的這種擔心,加重他們對華盛頓的疑慮,埋下不信任的種子。
同樣的“先斬后報”的事情也發(fā)生在“阿富汗撤軍時間表”和“取消新冠疫苗產權保護”的決策過程上。拜登政府在宣布自己的決定和打算之前并沒有同歐洲的朋友們進行溝通和協(xié)商,而是想當然地相信,歐洲一定會接受美國的“領導”,無條件地接受華盛頓的“頂層設計”,心甘情愿地跟著美國走。
歐洲甘當美國小伙伴的時代已經結束了。低估這一點,美國會在重建跨大西洋伙伴關系上栽大跟頭,擺脫不了與歐洲“同床異夢”“貌合神離”的命運。
在阿富汗撤軍這件事情上,歐洲的北約成員們在發(fā)完牢騷之后勉強咽下了這口氣。雖然華盛頓的撤軍時間表完全只考慮了美國的各方利益,根本沒有顧及歐洲盟友們需要足夠的時間來進行協(xié)調和準備的困難。但撤軍畢竟是好事,咬咬牙克服各種困難跟著美軍一起卷鋪蓋走人就罷了。
但在“取消疫苗知識產權保護”這件事情上,德國發(fā)飆了。拜登在毫不知會歐盟的情況下就宣布建議放棄對疫苗產權的保護激怒了德國和歐洲。幾乎是在第一時間默克爾就站出來公開批評美國,指出現(xiàn)在全球疫苗短缺,供不應求,主要是生產能力跟不上,跟疫苗產權保護沒有任何關系。
她批評美國嚴禁疫苗出口,大量囤積疫苗加劇了疫苗市場的緊張,希望美國應該向歐盟學習,放開對發(fā)展中國家的疫苗出口。對許多歐洲的觀察家來講,拜登在如此重大的事情上不與歐洲的主要盟友商量就宣布美國的主張實在是一種傲慢和無理。
事實上,歐盟立馬陷入了一個非常被動的境地,畢竟放棄疫苗知識產權保護也是印度和南非制藥大國的強烈訴求,而中國對這件事情也持相當開放的態(tài)度。
一向注重自己的道德操守和國際形象的歐盟似乎有一種被美國人耍了的感覺。很多人甚至懷疑華盛頓玩的是“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的把戲。通過建議取消疫苗產權保護,不僅可使美國從歐洲手中奪回“道德高地”,而且也可轉移視線,對沖國際社會對美國禁止疫苗出口、海量囤積疫苗的批評,可謂一箭雙雕。
一言以蔽之,歐美關系在拜登政府上臺后確實是在迅速回暖和升溫,但這個回暖和升溫還只是局限于表層上的熱絡和形式上的華麗,至少到目前為止是如此。
歐美關系的核心問題是一個地位和領導權的問題。如果美國繼續(xù)奉行“美國優(yōu)先”國策,拒絕把歐洲當成平等的伙伴來看待,始終有意或無意、刻意或習慣性地置歐洲盟友的利益于美國利益之下,期待歐洲毫無怨言地將自己納入美國的全球戰(zhàn)略版圖,成為美國的一顆棋子,那么歐美關系的發(fā)展是沒有前途的。
歐洲甘當美國小伙伴的時代已經結束了。低估這一點,美國會在重建跨大西洋伙伴關系上栽大跟頭,擺脫不了與歐洲“同床異夢”“貌合神離”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