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浪微博:@繁淺淺淺
01 唯一的光
阮棠溪是那些年深受偶像劇荼毒的少女之一。
那幾年,臺劇風(fēng)靡全國,英俊王子和灰姑娘的故事受盡追捧,無論換了多少層閃亮的外衣,都讓人看得如癡如醉。
網(wǎng)絡(luò)尚不發(fā)達(dá)的年代,有線電視成了搶手貨,可“看劇”的特權(quán)不是人人都有,尤其對阮棠溪所在的學(xué)霸遍布的青水實(shí)高火箭班,更是如此。
青水街有學(xué)霸之城的美譽(yù),學(xué)霸學(xué)神臥虎藏龍,常常在全市統(tǒng)考中一鳴驚人,因此這里的房子雖然簡陋破落了些,可因為離頗有名氣的私立高中青水實(shí)驗中學(xué)只有一路之隔,即便高價外租,兩排筒子樓也不缺人問津。
筒子樓的住戶幾乎都是為了孩子的高考謀一個好出路才租住于此。
頭頂是縱橫交錯的電線,將天空分割成無數(shù)個方格,屋檐伸得長,巷子窄,光只能略略地透進(jìn)來幾分,這里的天似乎永遠(yuǎn)都蒙著塵,灰撲撲一片。
麻雀肚子般大的一室一廳,拉了幾道簾子隔開,廚房都要兩家共用,自然避電視和泡沫劇如猛虎,別說有線電視,有些家里連個電視機(jī)也不愿置辦。
樓下米線屋老板會念生意經(jīng),店里常年放著熱播偶像劇,生意好做得很,尤其是放學(xué)后,幾乎天天爆滿。
藍(lán)白相間的校服塞滿小小的一間屋,扎著馬尾的黑腦袋們不知疲倦地仰著,電視機(jī)屏幕很小,清晰度也不那么高,她們依舊沉浸在劇情里,兩塊五毛錢一碗面,涼透了也不舍得吃完。
一集劇總是看不過癮,去掉前情回顧和下集預(yù)告,再刨除片頭片尾曲,正兒八經(jīng)的劇情不足半個小時,還總是插播廣告,想看上連貫的情節(jié)比考滿分還難。
中間看不全的內(nèi)容怎么辦,在這樣的時候,阮棠溪就成了班里唯一的光。
阮棠溪和奶奶一起住,奶奶疼她疼得像寶貝疙瘩,對她管教寬松,想看電視劇,也不過是一句話的事。
甚至每天放學(xué)回到家,奶奶早已把電視機(jī)打開,調(diào)到阮棠溪想要的頻道,讓她連片頭曲都不錯過。
獨(dú)樂樂不如眾樂樂,阮棠溪心滿意足地看完劇,又裁了硬紙卡片,把劇情梗概密密麻麻地寫上,制成劇情卡。
阮棠溪自制的劇情卡在班里格外火爆,每天早讀前后,老師尚未殺到戰(zhàn)場,大家都爭先恐后地管她借劇情卡看。
學(xué)習(xí)委員小聲地陰陽怪氣:“阮棠溪之前成績那么好,現(xiàn)在穩(wěn)居倒數(shù),高三了還看電視,真是一點(diǎn)也不學(xué)好?!?/p>
阮棠溪忽然來了火氣,聲音也驟然提高了幾個八度:“閉上你的嘴,管好你自己吧?!?/p>
又來了。同學(xué)們趕緊閉口不言,阮棠溪這個人,平時看起來脾氣很好的樣子,發(fā)起火來嚇人得很,這時候最好敬而遠(yuǎn)之。
“滅火大師”陳勉坐在阮棠溪前座,把帶來的營養(yǎng)早餐迅速奉上,又把她的課桌往前拽了拽,只留下自己勉強(qiáng)容身的空隙,讓她一人專享寬敞的地方:“別生氣,元?dú)鉂M滿的早上和香噴噴的早餐更配哦?!?/p>
動作行云流水,一氣呵成。
阮棠溪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她正暗自懊惱剛才難以自控的壞脾氣,被陳勉一安慰,心情好了不少。
02 ?會哄人開心也是一種本事啊
蔣小池是阮棠溪的同桌,嘴巴利落:“我說陳勉,你上輩子應(yīng)該是個馴獸師?!?/p>
陳勉兩肘拄在桌面上,十指交叉托著下巴,正在那里滔滔不絕:“阮妹啊,今天早上你愛喝的核桃紅棗豆?jié){,江阿姨做得少,但我去得最早,買到了第一杯……馴獸師?為什么?因為我?guī)???/p>
電影里的馴獸師,黑色燕尾服裹著風(fēng)度翩翩的瘦削男人,白襯衣的尖領(lǐng)立起來半邊,下顎的線條微藏,模糊又神秘,陳勉立刻把自己代入到那個形象中去。
他得意地伸出食指,挑了挑額前并不存在的劉海兒。
“帥?你恐怕對這個字有什么誤解,這種形容和你連邊也沾不上,”蔣小池捂著嘴笑,“你那么擅長拍馬和狗腿,指定是上輩子繼承來的職業(yè)素養(yǎng)。”
“做人嘛,最重要的是開心,”對于蔣小池的玩笑,陳勉也絲毫不惱,他半趴在桌上,弓起背,“會哄人開心也是一種本事啊,學(xué)習(xí)我陳勉不行,但在這個本事上,我要是稱第二,就沒人敢稱第一。”
這話說得沒毛病,阮棠溪點(diǎn)點(diǎn)頭,表示強(qiáng)烈的贊同。
核桃紅棗豆?jié){買來這么久還是熱的,阮棠溪拿出吸管,正要扎進(jìn)豆?jié){的杯子里,陳勉順勢接過來,幫她插好吸管。
豆?jié){裝得滿,從吸管口溢出來一圈,他抽出紙巾,細(xì)心地揩去,重新遞給阮棠溪:“牛肉餅也正熱乎,阮妹,你就直說,就我剛才這些表現(xiàn),劇情卡我配不配先一睹為快?”
“那可太配了?!?/p>
為了劇情卡做到這個份上,癡迷偶像劇并且癡迷到這種地步的男生,阮棠溪還是頭一次見。
或許是劇情實(shí)在迷人。
正在追的這部劇,前天演到男女主因誤會分手,后來得知真相的男主角在女主角樓下請求原諒,滂沱大雨澆不滅深情告白,兩個人淚眼婆娑隔雨相望,虐心又虐肝,前天演到這里戛然而止。
昨天連更三集,男女主角到底有沒有和好如初,男主角那高貴又刻薄的母親是不是繼續(xù)為難女主角這朵清純苦情的小白花,他們真的很想知道。
教室里原本吵鬧成一鍋粥,阮棠溪已經(jīng)打算先把劇情卡丟給陳勉,才剛拿起來,周圍的氣氛陡然低了幾度,阮棠溪下意識地抬眼看向教室門口,果然是廖修池背著書包走進(jìn)來。
他很高,又瘦,面無表情的一張臉,今天這件襯衫阮棠溪沒見過,應(yīng)該是新的,很有質(zhì)感,被他的身形撐出好看的形狀。
“你看看廖修池,看看這張臉,哪里是老天爺賞飯吃,完全是老天爺追著塞飯吃,”阮棠溪捂著嘴,小聲評價,“就這么隨便一站,都那么鶴立雞群?!?/p>
陳勉耳朵尖,立刻不滿:“你說姓廖的是鶴就算了,到底誰是雞?阮妹,你再仔細(xì)看看,女媧造我的時候也露了兩手吧?!?/p>
03 ?我們決斗吧
“我看女媧造你的時候是‘漏’了兩手,材料也是邊角料。”受偶像劇影響,阮棠溪對漂亮的臉情有獨(dú)鐘,她拍了拍陳勉的背,示意他低低頭,別擋視線。
她的目光一路追隨著廖修池,直到他坐到她身后,阮棠溪支著額頭,拿余光悄悄地看。
廖修池沒醒透,眸間沾了淡淡的疲倦,他坐在位置上,不發(fā)一言,把語文課本抽出來,扔在桌面上。
陽光泛著淺淡的金,窗外的葉子被夏天催出盈盈的翠色,金粉穿過葉底,那光線似乎變得更加柔潤,覆在廖修池的半邊臉上。
連上天都偏愛美人。
短短幾秒,阮棠溪看得有點(diǎn)呆了。
她把板凳支起來,只留一個凳腳著地,借著兩邊課桌的力,往后扭了幾步,后背抵在廖修池的桌邊:“喂,后桌,劇情卡想看嗎?我先給你看?!?/p>
陳勉這下忍不了,聞言拍桌:“凡事總有個先來后到吧!長得帥就可以為所欲為嗎?”
阮棠溪欣慰陳勉終于有了正常的審美。
她把右手五根手指尖捏在一起,比畫了一個“七”的手勢,放在嘴邊,示意這位大哥先閉閉嘴。
陳勉翻了個白眼,并不服氣,卻還是心不甘情不愿地閉了嘴。
可惜廖修池并不買賬,這張臉是好看,脾氣未免壞了點(diǎn):“無聊?!?/p>
“一點(diǎn)都不無聊,昨天幾集全是精華,特別精彩。”她拿著劇情卡往廖修池的方向遞。
廖修池本來就不耐煩,看阮棠溪執(zhí)意塞過來的卡片,耐心告罄,“嘶——”一聲清脆的響聲,他伸手扯壞了劇情卡。
他并不是故意撕壞,只是想把劇情卡拿過來扔到一邊,省得被煩,沒想到下手重了點(diǎn),竟然直接扯壞了。
教室里一片死寂,那一分為二的硬紙卡片,像冒了火焰,燒灼著繃得緊緊的氣氛,一半躺在課桌上,一半掉在地面上。
阮棠溪還保持著遞東西的動作,一時愣住,大腦頓時陷入了長時間的空白,甚至有幾分鐘,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情緒里,什么也聽不見。
陳勉立刻發(fā)現(xiàn)了她的不對勁,語氣惱怒:“廖修池,你別狗咬洞賓呂,我阮妹先給你看是瞧得起你,你還蹬著眼睛上起頭來了?!?/p>
原本繃緊的氣氛霎時間松弛,教室里傳來低低的笑聲,蔣小池心直口快,幫他糾正:“陳勉,是狗咬呂洞賓,蹬鼻子上臉?!?/p>
“我這正幫阮妹吵架呢,”陳勉顧不上語言的嚴(yán)謹(jǐn)性,揮揮手,“別提語文那點(diǎn)兒糟心事兒給我添堵?!?/p>
廖修池不屑解釋,聽陳勉說話不客氣,他的脾氣更大:“關(guān)你什么事?”
“跟阮妹道歉?!?/p>
“不可能?!?/p>
陳勉神情嚴(yán)肅,兩手掌翻向前,交叉緊貼在額頭,然后緩緩向左右打開,做了一個特別中二的動作:“那我們來決斗吧?!?/p>
廖修池挑眉:“你確定?”
04 欺負(fù)我可以,但欺負(fù)你不行
阮棠溪臉色蒼白的過分,看陳勉擋在她面前,非要不知死活地出頭,回過神來,阻攔道:“算了,算了,別沖動,全怪我。”
中考前的藝體招考,廖修池勇奪全市長跑第一名,免試進(jìn)入青水實(shí)高,三年來每天訓(xùn)練,風(fēng)雨無阻,看著瘦,但是像陳勉這種文弱的小竹竿兒,一拳可以打三個。
陳勉并不順著臺階下來,反而叫囂:“要是我贏了,你必須給阮棠溪道歉。”
“好,”廖修池很欣賞陳勉的“自尋死路”,“如果你輸了呢?”
“我就在北操場上撿一個月的垃圾?!?/p>
“成交?!?/p>
學(xué)校里有南北兩個操場,因為學(xué)生總數(shù)不多,南操場已經(jīng)足夠使用,北操場漸漸荒廢,雜草叢生,樹也瘋長,無人打理,垃圾遍地,還流傳著幾個版本的恐怖傳說。
照阮棠溪對陳勉的了解來看,他實(shí)在不算一個鐵膽男兒,晚上放學(xué),哪怕走個小巷子,陳勉都嘟囔著心里發(fā)毛,非要緊挨著她走,現(xiàn)在竟然主動說去撿北操場的垃圾,阮棠溪敬他是條漢子。
“不過肉搏這種方式太野蠻,不適合我們讀書人,”陳勉搖搖食指,“不如我們換個決斗的方法。”
水性筆,黑色的筆桿細(xì)長,輕巧地轉(zhuǎn)在廖修池的手指間,他懶懶地應(yīng)了一聲:“那就掰手腕?!?/p>
陳勉本來想耍個心眼,提議他更擅長的圍棋,沒想到被廖修池先發(fā)制人。
“怎么,不敢?”轉(zhuǎn)動的筆倏然停住,廖修池挑釁道。
眾目睽睽,陳勉也是個要臉的人,哪說得出半個不字,只得咬牙說:“掰就掰,我陳勉,十七年來還沒說過一個怕字!”
阮棠溪默默在心里吐槽,陳勉是沒只說一個怕字,每次走夜路,說的都是“我好怕”。
決斗之日在下周三的體育課,陳勉嘴上硬氣得很,背地里卻暗暗努力。
青水街,筒子樓,燈昏沉,夜也昏沉。
阮棠溪和陳勉是共用一個廚房的親密鄰居,彼此熟悉到連對方三餐吃了什么都了然于心。
走廊狹長,沒有燈光,這一層樓的住戶互相約定,到了九點(diǎn)鐘,每家在門前放一盞蘿卜燈。
這天晚上,阮棠溪出來點(diǎn)燈,發(fā)現(xiàn)陳勉正在練功,他用鐵桶裝了水,站在臺階上,右手拎著桶拼命往上抬,臉憋得通紅,像蒸熟了的大蝦。
阮棠溪嚇了一跳:“你干嗎呢?”
陳勉從牙縫里漏出一句:“練臂力,練手勁兒?!?/p>
原來是在為決斗做準(zhǔn)備。
看他這么拼命到這個份上,阮棠溪有點(diǎn)感動,畢竟陳勉是為她出頭,夜深人靜還拎著滿滿一桶水加碼訓(xùn)練。
等等……阮棠溪往前一探頭,把桶里情況看了個清楚,她驚訝:“半桶水不到就把你累成這樣?”
陳勉極力分辯:“這也很沉的好不好?!?/p>
誰知阮棠溪輕輕松松地連水加桶拎過來,再輕輕松松地舉高,神色不變。
陳勉震驚了,在他眼里,眼前這位根本不是軟妹,簡直是金剛。
“那個……”阮棠溪委婉建議,“要不你就跟廖修池說手受傷了,不比了?!?/p>
陳勉不假思索,一口拒絕:“不行?!?/p>
“為什么,明知道要輸也非要逞能嗎?”
“不是逞能?!?/p>
阮棠溪惱他的冥頑不靈:“那是什么?”
陳勉的眼睛似乎多了些亮光,讓人覺得是今晚的星光太盛,映亮了他的雙眸,平時兩人相處,陳勉總是吊兒郎當(dāng)?shù)臉幼?,這會兒卻認(rèn)真,他的語速不快不慢,很堅定。
“我要讓他們知道,欺負(fù)我沒關(guān)系,可是欺負(fù)你不行?!?/p>
“就算輸了,我愿賭服輸,”陳勉笑了笑,“他們也會知道,阮妹不是好惹的,有人替她出頭?!?/p>
05 最好的時光
蘿卜燈簇動著豆大的火焰,見有風(fēng)來,扭著身子搖曳,樓后的兩排行道樹,夜風(fēng)撥動著密實(shí)的葉片,奏出窸窣的音符,鼻端隱隱嗅到淡而雅的花香。
多么羅曼蒂克的情節(jié),多么偶像劇的臺詞。
那會兒流行濃眉大眼的濃顏系帥哥,陳勉長著小眼睛,單眼皮,眼皮薄,眼尾長,沒見過太陽似的冷白皮,合在一起,不在阮棠溪的審美點(diǎn)上。
可此情此景之下,落在她的眼睛里,居然有了幾分賞心悅目。
眼角有些泛紅,阮棠溪努力眨眨眼,平靜地說:“陳勉,你搞這些煽情的也沒用,我已經(jīng)答應(yīng)過陳姨,不再掩護(hù)你看電視劇,你就死了這條心吧?!?/p>
“……”
如此深情厚誼,終究是錯付了,陳勉不耐地瞥她一眼,沒好氣地?fù)屵^水桶,多接了兩勺水,顫巍巍地舉起來繼續(xù)練。
和阮棠溪一樣,陳勉也是狂熱的偶像劇粉,只是陳阿姨不允許他看,陳勉就借口讓隔壁的阮棠溪幫他補(bǔ)習(xí),實(shí)則偷偷和她一起看劇,陳阿姨上早班,晚上很早就睡下,竟也一直沒識破。
而且,泡面和偶像劇多么相配。
兩人并坐在小小的屋子里,用小鍋煮泡面,陳勉是個中高手,切碎的西紅柿,加糖和少許鹽炒成醬,大火煮好的面,放入蔬菜包,加西紅柿醬和辣醬,加鹽,芝士片入鍋,上面放兩片煎蛋。
咕嚕咕嚕的氣泡往上頂,熱騰騰的泡面出鍋,整個屋充盈著面香,阮棠溪饞得直流口水,連忙端碗,眼巴巴地看著他。
第一碗面永遠(yuǎn)是她的,盛得最滿的永遠(yuǎn)是她的,最好最完整的那個煎蛋永遠(yuǎn)是她的。
奶奶就是那時學(xué)會了“垃圾食品”這個詞,見他們愛吃,專門跑到小商店,買了整整一箱方便面。
“你們愛吃多少就吃多少,”奶奶露出慈祥的笑,將“溺愛”二字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又把食指壓在嘴上,小聲一噓,老小孩兒似的,“放心,我?guī)湍銈儍蓚€崽崽保密?!?/p>
熱氣騰騰、面香四溢的夜晚,柔風(fēng)輕拂窗前,屏幕上的佳偶天成,他們倆你一句我一句的拌嘴,一切都構(gòu)成了最好的時光。
不過出來混遲早是要還的。
半個月后的月考,陳勉的成績不升反降,比期中考試的總分還低了五分,陳姨疑心是哪里不對,來了個突然襲擊,煮面鍋的熱氣騰騰背后,煙霧繚繞著顯露出兩張驚呆了的臉,她這才明白每周兩三次所謂的補(bǔ)習(xí)到底是什么。
陳阿姨氣不打一處來,本想狠狠批評,可目光驀地掃到櫥柜最底層的那一排高高低低的藥瓶,暗自嘆了口氣,不舍得說上一句重話,只扯著自家兒子的耳朵喋喋不休地念個不停。
“媽,我不是要看劇,”陳勉被扯回家,他齜牙咧嘴地壓低聲音,據(jù)理力爭,“我是在幫阮妹恢復(fù)正常?!?/p>
“大人總是語重心長地說,我們的人生還有很長,”陳勉的眸光清澈,“可是媽,這么長的人生,如果痛苦多過快樂,又有什么意義呢?”
“我只是想讓棠溪知道,活著不是受苦,活著是為了感受更多的美好。”
“唉!”陳阿姨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06 ?青水街永遠(yuǎn)灰撲撲的天,瞬間被她映亮
阮棠溪的嘴大概開過光,陳勉不知是從哪里得到啟發(fā),想在鐵砂掌上借幾分力,沒想到這一借,力沒借到,手卻傷了。
阮棠溪幫陳勉擦燙傷藥,他整個手背像紅燒過一樣,灼出來幾個水泡,藥膏抹上去,他整只手都在抖,卻仍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
“小事,無足掛齒?!标惷阕煊?。
阮棠溪故意下了重手:“無足掛齒?”
陳勉痛得蹦起來:“阮妹,你這是意圖謀殺吧?!?/p>
一根根棉簽蘸了油亮的藥膏,細(xì)致地涂在每一處燙傷的地方,阮棠溪下意識地湊近,幫他邊擦藥邊吹著氣,似搞得好像這樣就能緩解疼痛一樣。
她的長睫烏黑,輕輕扇動,好像變成了兩只輕盈的蝶,從他的眼睛里慢慢向下輕拍羽翅,最后停留在他心口的位置。
仿佛回到了四年前,他們初見的那一天。
陳勉剛搬到青水街,他剛離開熟悉的家,離開爸爸,跟媽媽來到這個陌生的地方,心里多少有點(diǎn)難受,盯著那堵破舊不堪的矮墻發(fā)呆。
忽然,那堵矮墻后面出現(xiàn)了一個伶俐的人影,紅裙子像熟透了的石榴花,唇紅齒白的小姑娘,熟練地爬上來,坐在墻頭。
青水街永遠(yuǎn)灰撲撲的天,瞬間被她映亮。
阮棠溪的奶奶是個和藹可親的老太太,滿頭銀發(fā)一絲不茍地貼著頭皮,梳得極妥帖,見她坐在圍墻上,絲毫不惱,招著手:“小糖果兒,過來,這是隔壁陳阿姨家的哥哥?!?/p>
阮棠溪笑嘻嘻地跳下來,一點(diǎn)也不擔(dān)心受傷,圍著陳勉轉(zhuǎn)了轉(zhuǎn),說了句讓他吐血的話:“長得好看的才叫哥哥,你只能是隔壁的?!?/p>
世上竟然能有這么會惹人生氣的家伙!
還沒來得及生氣,阮棠溪突然蹲下,注視著他的膝蓋說:“你摔傷了?!?/p>
她睫毛低垂,黑亮的睫毛輕撲,聲音清脆:“疼不疼?”
“還疼嗎?”現(xiàn)實(shí)和回憶重疊,耳畔猛地響起這么一句,陳勉這才意識到阮棠溪已經(jīng)幫他涂完了燙傷藥。
不想讓她擔(dān)心,陳勉故意嚷嚷:“小傷?!?/p>
阮棠溪往后仰了仰,拉開一段距離,端詳著他的手,提議道:“今晚吃紅燒豬蹄吧,看著你的手,我突然特別有食欲?!?/p>
陳勉冷睨她:“阮棠溪,你有這么豐富的想象力,不出書很難收場?!?/p>
“哈哈哈哈!”她的眼角眉梢都揚(yáng)上去,笑得不能自已。
她很少笑得這么暢快,要是能一直這樣笑就好了。
幾秒的愣神后,陳勉忽然一拍腦門,忘了還有東西沒給她,他嘴里呼著氣,用鏟子翻開溫度尚熱的沙土,從里面扒出一小筐炒熟的花生。
殼微微發(fā)黃,手指按下去清脆的裂開,里面花生顆粒飽滿,是精挑細(xì)選過的,捻掉花生衣,白白胖胖的小果實(shí),咬在嘴里,脆而香的味道留在唇齒。
練鐵砂掌也不忘給她炒一把愛吃的花生。
阮棠溪想,陳勉真是一個溫柔的人。
他的溫柔就像天邊星,雖然微茫,卻處處見,處處尋,處處明。
07 ?世界沒有那么好,也沒有那么糟
付出也不是都有回報,畢竟老天也不能太昧著良心。
盡管陳勉刻苦訓(xùn)練,但實(shí)力確實(shí)是天壤之別,再加上受傷,和廖修池決戰(zhàn)紫荊之巔之日,以陳勉讓人不忍直視的慘敗告終。
廖修池并不刻意為難:“聽說你的手有傷,我就算贏了沒什么光彩的,咱們就算打平了,你也不用去撿垃圾?!?/p>
阮棠溪站在人群最外圈,聽到廖修池的話,不由得松了一口氣,本以為是最好的結(jié)局,沒想到陳勉蹬鼻子上臉:“喂,如果我愿意去北操場撿垃圾,你能和阮棠溪道歉嗎?”
人群先是一片安靜,不知是誰吹了聲口哨,又尖又亮,刺破了寂靜。
蔣小池撞了撞阮棠溪的胳膊,小聲說:“為了你,陳勉可真是倔?!?/p>
廖修池?zé)o奈:“你也真夠可以的,翻來覆去就為了這么點(diǎn)小事兒,行,我服你了,阮棠溪——”
他提了聲,懶洋洋地喊了一聲:“那天我脾氣是急了點(diǎn)兒,跟你說句抱歉,你別往心里去?!?/p>
竟然能從冷漠酷哥嘴里說出“抱歉”兩個字,圍觀群眾沸騰了,齊刷刷地轉(zhuǎn)頭看向她。
阮棠溪語塞,頓了好半天,才說:“沒關(guān)系?!?/p>
原來,她也是有資格接受別人的道歉的。
天氣晴朗的過分,光線明晃晃地照下來,原本只曬化了半邊陰影,這會兒亮得透徹,一廊陰影掃得一干二凈。
得到滿意結(jié)局的陳勉絲毫不介意清掃工作,課余時間,他一頭扎進(jìn)北操場那片荒涼地,單單除草就是個大工程,他戴上手套,買了把鐮刀,一鐮一鐮地割著,揮汗如雨。
夜幕初降,陳勉晚飯也沒去吃,只顧辛勤勞作。
“陳——勉——”
虛無縹緲的聲音倏忽響在身后,陳勉打了個激靈,只覺得汗毛豎起,腦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現(xiàn)出那些有模有樣的傳說,他強(qiáng)作鎮(zhèn)定:“誰在那?”
“我等你好久了——”
聲音愈發(fā)近了,呼吸聲似乎吹在他的后脖頸,陳勉緊緊閉著眼睛,還謹(jǐn)記著老一輩的箴言——背后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千萬不要回頭。
“我、我、我……我和你無冤無仇……你你你……”陳勉連話都說不利索。
“哈哈哈哈,我還當(dāng)你多么大的膽,”少女的聲音透著熟悉,“沒想到仍然只有一點(diǎn)點(diǎn)大。”
陳勉吊著的一顆心這才回歸原位:“你知不知道人嚇人嚇?biāo)廊?,我為你拼命你就這么對我,這是人干的事兒?”
阮棠溪不理這一句,蹲在他旁邊,抓起一把雜草,一用力,連根拔起,翻出的土是新鮮的褐色:“陳勉,你說我怎么感謝你才好?”
“和哥哥客氣了啊,”陳勉的語氣有點(diǎn)得意,他把雜草堆到一邊,“小事一樁,都是應(yīng)該的,不過如果你非要報答,我也不好推辭?!?/p>
阮棠溪忍不住白了他一眼。
“我就只有一個要求?!?/p>
“什么?”
陳勉稍作沉默,靜靜地抬眸看她:“能不能試著別吃那些藥了?!?/p>
她的手猛地一抖,剛拔下來的一把草幾乎拿不住,散了大半在地上。
“我……不行……”阮棠溪的臉色瞬間蒼白如紙,腦子里大片空白,耳邊傳來嗡鳴,短短時間,沁出一層汗,她艱難地說,“我沒法……沒法不吃藥……我的情緒隨時會……會崩潰……”
“棠溪,世界沒有那么好,也沒有那么糟,你試著去了解,試著去感受?!?/p>
“你一定可以好起來的,我陪你?!?/p>
08 要相信,你會得到很多愛
有很長一段時間,阮棠溪覺得世界是一口枯井。
她站在井底,井口小而高遠(yuǎn),透著光,像遙不可及的月亮。
她對生活最早的概念,就是“苦”。
如果不苦,爸媽不會為了生活丟下她;如果不苦,她就不會小小年紀(jì)在遠(yuǎn)方親戚家看盡冷眼;如果不苦,她就不會一直過得如履薄冰,其中辛酸,沒嘗過的人不會懂。
開始爸媽按月寄來生活費(fèi)的時候,她的日子勉強(qiáng)還過得下去,某天這筆錢驟然停止,阮棠溪在那個家就過得愈發(fā)局促起來。
挨罵是家常便飯,吃不飽,沒穿過一件新衣服,冬天生了滿手的凍瘡,奇癢難忍,流膿流血,還被別人嘲笑嫌棄,說她臟,沒有人愿意接近她。
終于有一次,阮棠溪鼓足勇氣,讓一個笑話她的男生道歉,他像聽到什么笑話,反問道:“道歉?我向你?憑什么?”
好像欺負(fù)她是一件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氖虑椤?/p>
孤獨(dú)的感受刻骨銘心,直到奶奶來接她。
那個拄著拐杖,身體已經(jīng)沒有那么硬朗的老太太,終于找上門來,堅持要把她帶回家。
盡管住的地方很小,可第一次,阮棠溪有了自己的房間,有了愛。
或許是壓抑了太久,阮棠溪的失眠越來越嚴(yán)重,大把掉頭發(fā),無法自控的壞情緒,再后來,成績一落千丈,她經(jīng)常會陷入突如其來的空白,會幻聽,世界那么大,她覺得唯獨(dú)自己,孑然一身地站在井底。
直到診斷書上清楚地寫著“抑郁傾向”,阮棠溪才如夢初醒,自己的確是病了?;蛟S所有人都不明白,她看起來那么開朗,愛笑,怎么會抑郁。
好在還有奶奶,給了她最大的自由和最多的寵愛,奶奶告訴她,人生最重要的意義就是要快樂。
阮棠溪一直盡最大的努力好好生活,極力讓自己融入集體,以偶像劇為支撐點(diǎn)轉(zhuǎn)移注意力,可是疲憊的感覺如影隨形,仍然要靠藥物才能入睡。
她想過索性不再抵抗,放任自己留在井底,泥沼之中,是陳勉拉了她一把,一個晚上,阮棠溪歇斯底里的發(fā)瘋嚇壞了他,陳勉這才知道她的秘密,他從來沒想過,那個初見時那樣鮮活的小姑娘,正一點(diǎn)一點(diǎn)枯萎。
陳勉其實(shí)有點(diǎn)像女孩子的性格,膽小文弱,從前受到欺負(fù)也從來不去反抗,直到遇見阮棠溪,才讓他變得勇敢,讓他學(xué)會去保護(hù)。
他是她隔壁可靠的哥哥,會耍寶逗她開心,會細(xì)心地幫她買早飯,牛肉餅是揣在懷里才保持溫度,喜歡喝的豆?jié){他提早排隊去買,會堅定地為她出頭,就算害怕,也要讓她不受絲毫委屈,他其實(shí)并不愛看偶像劇,只是為了更多的陪伴她。
甚至阮棠溪自己都沒有發(fā)現(xiàn),在他面前,她變得會表露真實(shí)的情緒,會開懷大笑,會看到生活中更多好的一面,會很安心。
他告訴她,要相信,你會得到很多愛。
生活沒有那么好,也沒有那么糟,哪怕身處黑夜,頭頂也有星月和燈光交相輝映,深夜,阮棠溪靜靜坐在窗前,想了很久。
小而高遠(yuǎn)的井口此刻近在眼前,踏出那一步,外面是廣闊的地和天。
阮棠溪把那些藥瓶丟進(jìn)垃圾桶,自言自語:“努力生活,從眼下,從每一天,或許,我真的可以?!?/p>
尾聲 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喂,陳勉,你有沒有聽過這樣一句話,‘你是我的氟西汀’。
高考結(jié)束的那個夜晚,散伙飯后,月明星稀,陳勉和阮棠溪并肩走回家。
他皺了皺眉頭:“什么亂七八糟的,沒聽說過?!?/p>
阮棠溪換了話題,有點(diǎn)驚訝:“你不怕走夜路了?”
陳勉坦然地回:“本來怕,可后來有了想保護(hù)的人,說也奇怪,慢慢就不怕了。”
“你大學(xué)準(zhǔn)備報哪里?”
“保密?!?/p>
阮棠溪驀地停下腳步,控訴道:“陳勉你變了,算了,不說就不說。”
她氣鼓鼓地快步向前走,聽著他的腳步聲始終跟在身后,沒好氣地說:“別跟著我?!?/p>
“不跟著你怎么行,”他笑起來,“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p>
阮棠溪輕輕地笑:“說定了?”
“說定了?!?/p>
氟西汀是抗抑郁的一種藥物,你是我的氟西汀,你是我的希望。
直到遇見才會明白,好看的皮囊萬千,可你獨(dú)一無二。
謝謝你成為我的氟西汀,帶給我明月萬里,處處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