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殊
呂新的記憶里,沒有初中。自1971年進入小學后,連續(xù)讀了七年半,之后突然在一個“正經(jīng)的秋天”升入高中。
呂新的少年時期,只零零碎碎看過一些紅小兵畫冊,大多是抓特務,抓地主,以及控訴舊社會一類。而一些“正經(jīng)”的書,只有少數(shù)大人才有。他也曾有機會偷看過,但沒有足夠從容的時間和機會去看,比如《三俠五義》《水滸傳》這些作品,就是在忐忑和驚慌中看完的。
1986年,山西省作協(xié)舉辦了為期半年的“趙樹理作家班”,23歲的呂新成為其中一員。在這里,他結(jié)識了一些志同道合的寫作者,掀開了人生中較為關(guān)鍵的一頁。也就是這一年,他創(chuàng)作的第一個短篇小說《那是個幽幽的湖》在《山西文學》刊發(fā)。
兩年后的1988年,呂新又在《上海文學》發(fā)表了短篇小說《瓦楞上的青草》。1989年,更是一口氣發(fā)表了18個短篇及兩個中篇。
呂新的名字,迅速進入全國讀者視野。自1992年尤其是1993年以后,他的作品幾乎都成為中篇小說,并開始了長篇小說寫作。
正當讀者對呂新越來越期待的時候,他卻在2007年之后來了個急剎車,發(fā)表的作品大幅度減少,最多時一年只有一個中篇。面對讀者的疑問,他說“某些時候,寫作如同搬家,一輛獨輪車,或許一個絨毛玩具就裝滿了?!倍鴧涡拢盟埔粋€一生都在毀壞又在不斷建造的人。他需要那種遼闊,堅固,載重能力強,同時又適宜于長途跋涉的載體。他坦言,中年以后少了年輕時那種不管不顧的勁頭,熱情減少,考慮的問題更多了一些,也不再像年輕的時候那么熱衷于發(fā)表。“如果不能很好地交代自己,不能夠說服自己,是不會動筆的。也許還會問自己一聲,這個東西寫出來到底有什么意義甚至意思?如果這個問題沒有答案或者得不到答案,就不會開始?!?/p>
熟悉呂新的讀者都說,從《那是個幽幽的湖》一路走來,呂新的作品本質(zhì)上都沒有變。也有評論家說過,“呂新的小說似乎只是一種稍微的調(diào)整,其‘本質(zhì)一以貫之且依舊堅硬如故?!边@一說法,呂新本人并不太贊同。他覺得,一切都是自然的,就如一個人從年輕到中年,再到老年,幾乎每一天都在發(fā)生著變化,從心態(tài)到情感再到眼光和行為,再到觀點,觀念,立場,審美,所有這些都在改變甚至重新確立,筆下文字怎么可能沒有改變?只是外人看見的還是那個人,還是那副模樣,還穿著那樣的衣服,這就必然會造成無限的隔膜和陌生。
年輕的時候,呂新的創(chuàng)作構(gòu)思比較快。但寫到一定程度后,他有意慢下來,甚至常常在寫作很順利的時候?qū)iT停下來,去做別的事。他就是希望思路冷卻一段后再重新開始。
“就像鐵匠打鐵,總得有個淬火的時候,不能一直那么通紅熾烈地干下去,打出來的東西也不能用。”他這樣解釋。
在讀者眼里,呂新繞不過“先鋒作家”這個稱號,更有人說他是“當下中國最后一位先鋒小說家”。比如他2017年獲獎的長篇小說《下弦月》,評價依舊是“創(chuàng)造性地運用了先鋒技巧,再現(xiàn)了中國北方農(nóng)村的廣闊圖景?!标P(guān)于這個說法,呂新依然是那句老話,“一千個人眼里可能會有一千個你?!彼X得這是因為每個人都在用自己的眼光看別人。于他而言,最重要的一點就是,“不管別人如何說自己好,都不能表示同意甚或鼓掌歡呼的,反之也不能因別人說不好而不同意。”
2014年,呂新的中篇小說《白楊木的春天》獲得“魯迅文學獎”,這篇作品后記中,他這樣寫:似乎所有的作品都具有紀念的性質(zhì)和意義。他說,這個紀念,也是一個寬泛的概念。在呂新眼里,一生中可紀念的太多,一個人,一群人,一代人,幾代人,一個地方,一座房子,一條河,一片曾經(jīng)開滿野花的原野,一段路程、歲月,以及一些讓人刻骨銘心永遠無法忘懷的往事。
呂新說過,寫作的目的就是“抵御黑暗,征伐丑惡,帶著人生的傷痛榮辱,一次次回到故鄉(xiāng)”。他覺得,無論什么時候,也無論身在何方,得意抑或失意,可能總有一扇門是朝自己開著的,這就是所謂的故鄉(xiāng)。呂新和大多數(shù)作家一樣,書寫也是從故鄉(xiāng)開始的。他的理解,故鄉(xiāng)是一個可以隨時出發(fā)也可以隨時返回的地方??梢栽谀抢锲痫w,也可以不在那里起飛;可以降落在那里,也可以降落在他處。
呂新作品中的背景,大都在20世紀六七十年代。他說,回到六七十年代,有一種明顯回到故鄉(xiāng)的感覺?;氐降乩硪饬x上的那個故鄉(xiāng),看見一處院子,會記起多年以前誰曾在這里發(fā)出過笑聲,誰曾在這里撒手人寰??匆娬麄€從前的故鄉(xiāng),一切都如同一幅微縮過的景觀?!澳骋惶彀恚以谀切┆M窄傾斜的街上行走,腳下虛虛實實,仿佛踩著一些昔日的靈魂?;秀敝新犚娪械淖炖锇l(fā)出咝咝的聲音,在下面說:‘你踩住我的手了!”
呂新自己覺得,能體現(xiàn)他創(chuàng)作改變的作品是《白楊木的春天》與《灰藍街》,它們表面看是作品,背后卻反映著一個人在深思熟慮后的決定。這個決定,就是他越來越會思考歷史的真相是什么。大多數(shù)時候,他不相信歷史是可以觸及的,也不是屬于物質(zhì)層面的。在他眼里,不必有多遠,即便是昨天乃至今天剛剛發(fā)生的事,也不一定能觸及到,不一定能弄明白其中的因果、脈絡、走向,包括某種突如其來的急剎車以及背離初衷的轉(zhuǎn)折。
“我事實上并不想與什么過不去,更愿意寧靜一些,可很多時候,一不小心就出現(xiàn)了距離,等到再發(fā)現(xiàn)的時候,已經(jīng)站到了一些東西的對面?!眳涡逻@樣說。
文字中,呂新是一個極其冷靜的人,即便是諸如《白楊木的春天》《灰藍街》中描寫驚心動魄甚至是血腥無比的故事,也一樣讓讀者覺得不動聲色。他說,書寫的時候,心情就是他們中間某一個人的心情,或者他們各自的心情。只要客觀地描繪,真實地敘述,不虛假,不做作,不考慮是否有人看,更不管是否有人喜歡,不去管它會怎么樣,可能就會杜絕作品之外的雜音。同時可能也會把許多噱頭,把裝腔作勢和張牙舞爪拒之門外。他不認為,懷著一種大佬的心情,可以講述好一個窮人的故事。
寫作的時候,呂新有時會沉浸在小說中的人物里。他記得,當年寫《發(fā)現(xiàn)》,后來寫《草青》和《阮郎歸》等作品的時候有過那樣的情形,“走在現(xiàn)實的街上,感覺卻是走在1950年或1962年的某一條街上,滿街金黃,幻覺般地看到小說里的一個人背著一個包袱,正在敲臨街的一個門,木板褐黃,上面卻濺有豬血和雨水的痕跡??匆娨粋€人扎著圍裙,坐在一個小飯店的門口抽煙,心里想,還抽呢,一會兒就要出事呀。感覺血已從里面順著門縫流出。”
在讀者眼里,呂新的作品似乎總是遠離現(xiàn)實世界。但他說,沒有現(xiàn)實世界現(xiàn)實生活對一個人的強烈輻射,不可能有筆下的作品。他只是不喜歡描寫公司,官場,股票,白領,投資,新聞,辦公室;也不喜歡寫誰給誰打了一個電話,誰請誰吃了一頓飯,誰和誰然后上了床,誰誰去旅行……等等類似的內(nèi)容。大多數(shù)人以為,這就是所謂的現(xiàn)實世界、現(xiàn)實生活,而他卻對這些完全沒有興趣。
呂新眼里,這些不過是一些時間的泡沫而已,一覺醒來,滿地垃圾。
選自《映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