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子平

五一路的變遷

許多城市都有一條叫“五一路”的路，每條路都承載著所在城市的一段歷史，山西太原的“五一路”也不例外。

1934年9月14日出版的《國師月刊》第35號刊出幾篇游記，記錄了5月7日山西省立國民師范學校師范科二年級的64名學生自太原出發(fā)，至五臺山旅行的經(jīng)過。其中二年一班的趙鉉同學的游記，記有從國民師范校門雇洋車至新南門外火車站的見聞，“每輛車錢一角”。國民師范位于今五一路北段，新南門外的老太原火車站，位于南段的首義門，此行程幾乎貫穿整個五一路。新南門乃承恩門俗稱，辛亥革命后，改名首義門。

從南到北，高大的首義門曾是太原最知名的地標，望見城門樓，太原到了，城門樓遠去，也就離開了這座城池，可惜其早已拆除，原址鋪成了集會的“五一廣場”。門東侯家巷內(nèi)的山西大學堂，由晉陽書院改組而來，學堂側(cè)的文津巷可達文廟。門西的海子邊，昔時設有貢院，皇華館為主副考官的接待之所。路的兩側(cè)曾有過多家學校，上馬街有山西農(nóng)林專科學校，山佑巷有進山中學，杏花嶺的中正小學，后改名杏花嶺小學，府東街口的私立光華女子中學，后改名五一路小學，而省立國民師范學校，民國元年在原山西兩級師范學堂基礎上改造而來，其斜對面為后來建立的太原大學。

杏花巷口的博愛醫(yī)院，由英國傳教士以庚子退款資金建立，為山西省內(nèi)第一家現(xiàn)代醫(yī)院。博愛醫(yī)院的一部分現(xiàn)由太原市人民醫(yī)院占有，前幾年院內(nèi)還隨處可見老家具，其中保留的一個小樓，曾有電視劇組在此取外景。精營東二道街口的山大二院，則是在川至醫(yī)學?？茖W校附屬的川至醫(yī)院原址上建立。

上馬街口的新華書店，始建于1952年，一時為華北地區(qū)營業(yè)面積最大的書店。改革開放初期，解禁的人們渴望獲取知識，這里成為熙攘處所，店內(nèi)長隊交款，店外相識不相識者，交流讀書心得。之后社會上各類知識競賽漸多，雖說常識而已，人們卻興致昂揚，周日上午聚集于此，尋求解答，甚至影響到了道路車馬交通。如今這家書店正在重建中。隔壁還有過一家門面不大的外文書店。紅市街口的新華書店，原為中國文化服務社，是太原最早的新華書店，開張于1949年4月27日，八十年代初改為音像制品銷售店，后來拆掉了。

路東的南華門由晉王府宮城的南門得名，曾為山西省作協(xié)所在地。路西的南肖墻，則因王府宮城外的一面蕭墻得名，街口的國營華義美發(fā)廳，進入其中，時光倒流，頓讓人回到了三十年前。

五一路上最著名的商業(yè)場所，無疑是曾經(jīng)的五一大樓，其水磨石樓梯，竟被熙攘的腳步踩踏成了抹坡，由此可知其曾經(jīng)的繁盛。街道兩邊，坊鋪毗連，規(guī)模不大，招牌頻換，大致能看出人們的消費走向。過去的削面館、剔尖館，如今換成了重慶小面館，過去的面皮店、灌腸店，換成了洋式快餐店，最屬幾家老字號，冷冷清清，倔強堅守。

五一大樓相鄰的老郵局，為日偽統(tǒng)治時代建造的公共建筑。五一大樓前面的老銀行，為典型的蘇式建筑，可惜也拆除了。

某年，領外省幾位客人至山西飯莊吃面，路經(jīng)寧化府，一陣風來，半街醋香，多少年后，其中的一位客人仍記得這般味道，而津津樂道。

五十年代初，將新開路、首義門、松花坡、精營中正街、新民頭條、新民五條統(tǒng)一命名為“五一路”，成為城內(nèi)主要道路。之后，公共交通體系建立，2路電車通衢南北。記得七十年代某個秋雨夜，昏暗路燈下，兩條晃動的電車天線格外顯眼，其中似乎寓意著一種隱喻，我望之出神，卻表達不出來。

據(jù)二十年代張珪權(quán)《晉南旅行記》記錄，其用兩天時間游逛新南門至大北門一線，此線恰吻合了之后貫穿的五一路。

第一天?！靶履祥T內(nèi)，有呂祖廟，登其閣，上為小天臺，全城歷歷在目，頗為勝境。閣下大門內(nèi)東屋，有潘真人（名守器，康熙時人）遺蛻，后經(jīng)好事者外敷以金。新南門內(nèi)東南，有小五臺廟宇一處，登至魁星閣上，東半城一覽無遺，殊令人愉快。狄梁公廟，在新南門內(nèi)東北，現(xiàn)已改為蠶桑局。其廟與崇善寺為鄰，寺內(nèi)有古銅獅子一對。萬壽宮，相傳系唐高祖起義太原時故宮遺跡。勸工陳列所東院，有警備隊住焉。南有水池，名文瀛湖，湖內(nèi)有影罩亭，湖邊多有荷花及草花等類，人士多納涼于此。花墻外，南為放生池。文瀛湖，此地俗稱海子邊。房屋建筑，最為鞏固。至所用木器，殊為笨重。士人均謂雖笨重，實能耐久，外省物品雖好，其如不堅固何？此即所謂閉關自守之主義。中和市場后院，有極大古槐一株，約可十數(shù)抱?！?/p>

翌日?！靶履祥T內(nèi)，東有滿城一處，系土墻。為旗人居地。東門內(nèi)有警營，系土墻，分四門，內(nèi)外鄉(xiāng)村，傳系古屯兵之所。大北門外，塵土沒足，為赴大同、代州、寧武、朔平必由之路，道旁有傅徵君（傅山）之故里碑。前英國李提摩太在此地所創(chuàng)大學，及基督教青年會、山西醫(yī)院，均在新南門內(nèi)。此地妓館戲園，雖有若無，均不發(fā)達，因晉人專事生聚，不作無益之費故也。”

文中所提遺跡，目前多數(shù)尚存，卻面目皆非，少數(shù)已沒，不過百年工夫。

建設路的變遷

我算是建設南路的老住戶了，1982年，便住進了路旁的某個院落。路東為朝陽街，西為橋東街。那時的朝陽街甚是冷僻，下午四點后，已稀少行人。橋東街倒是熱鬧，卻也鬧心，一溫州客趕早車，不長的一截路，竟被劫兩次，回去即憤然給市里領導寫信反映此事，《太原晚報》刊出此消息后，引來一片嘩然，有說投資環(huán)境不佳者，有論治安環(huán)境不善者。

過去的建設路是條南北向要道，卡車多，客車多，騾馬車多，拖拉機多，夜里尤吵，白天則不安全，山西人民出版社的美編李森林先生，便是下班途中遇車禍殞命的。我所在單位，先后有三位同事在此遭到過輕重不等的磕碰，至今留有后遺癥，天陰下雨隱痛不已。陪外省客人出游，一路的堵車與顛簸使之撇嘴，行至狄村附近，告之道口的古槐乃狄仁杰時代舊物，其肅然起敬，興致遂來。

街上過路客雖多，可商店里就是不聚人，這里曾開過幾家書店，生意一直未見起色。當年朝陽街路口的“建南國營飯店”，生意甚是興隆，一碗澆肉面二兩糧票七分錢，一個大饅頭二兩糧票五分錢，一盤過油肉兩毛五，一碟花生米一毛二，后來門面裝修，改名“小洞天”，飯菜檔次上來了，顧客卻減少了。路邊的游販倒是不少，城管一來，鳥獸散，有慌不擇路跑進單位大門者，看門老溫則毅然喝斷緊追的城管，我隨口道：“老溫溫情?！毕浒昀冉K日吆喝著“廠家倒閉，清倉大處理”，一播就是幾年，而小吃店里“蛋炒米肉炒飯，小籠包子雞蛋湯”的循環(huán)播放，已近二十年。

路東的彈簧廠處原為徽州會館舊址，廠子半死不活了多年，改制時，大門口突然掛起了“振興彈簧事業(yè)”之類的白幅標語，令人匪夷所思，不久，原址興建“五一商廈”。商廈開業(yè)前，門前豎了三根旗桿，而對面單位不干了，說看上去像三把刀，遂在自家門前立了一對石獅，商廈遂來談判，欲高價購買之，未果。門對門，炮對炮，斗法似地又在樓頂居高臨下立了兩塊圓形招牌，圖案為“五一”的拼音字母“WY”，藝術變形后，看上去像一口虎牙。單位一方的樓體，又迅速裝飾了紅色貼面。東高不算高，西高壓斷腰，這廂三把刀兩口牙，那廂一對獅滿面紅，總體上打了個平手，就此罷了。后來，兩家有意搭建一座天橋，互利雙方生意，最終還是沒能談攏，但想方法總比找借口強，未幾，商廈就關張了。剛果民主共和國總統(tǒng)卡比拉1997年底訪晉，晚間安排一行至商廈專場購物，門前崗哨密布，甚是神秘，個把小時，竟花了40萬元，令商廈人員驚嘆不已，他此次訪華恰是尋求援助的。此或許為商廈最為輝煌的一日。商廈隔壁的“食品二廠”，每至節(jié)日，糕點月餅之類的制作很有業(yè)績，車出車入，絡繹不絕，偶到廠里的職工食堂換口味，見廠院中央堆放如山的大袋紅糖任由風吹日曬，滲了一地，便再未買這家的產(chǎn)品。未幾，廠子改作它用，租給了一所職業(yè)技術培訓學校。學校的美容美發(fā)班，時不時街邊支攤，義務為路人理發(fā)，名曰學雷鋒，實則練手藝，有老年不滿意者絮絮叨叨，教師趕緊跑來補上幾剪子，“大爺大爺”很是嘴甜，氣已消了大半。

路邊的老牌中學，何時竟缺了生源，最后淪為周轉(zhuǎn)校，市里哪所學校拆遷改造，便整體搬入其中，兩三年后，又換一塊臨時招牌。改作旅游學校時，兩千多住校生可把周圍小販的生意帶火了，賣西瓜的老漢一天出貨五百斤，餅子攤出貨八百仍斷檔，菜販的三輪車換代廂式貨車，小賣鋪擴成了便利店，洗衣店添加了新機器。待學校搬至小店新校區(qū)后，周邊復又蕭條下來，商販們直盼再來一群高消費的學生。鐵四中也是一所老校，或受大環(huán)境影響，干脆翻蓋成了住宅小區(qū)。一所老牌小學，尚勉強維持，不過一個班只有三十來個學生，而一個年級僅兩個班。足見此處文氣之缺乏。

入新生里巷子不遠，即為一處垃圾集散場，側(cè)有一經(jīng)營串串香的攤點，出品有獨到口味，遂辟出巴掌大的地盤，以蛇皮布圈攏一圍，人戲稱包間。巷子里最早的飯店叫“麗麗餐廳”，老板麗麗胖過了頭，其丈夫卻是個瘦子，一次見她后頭背著一個雙肩包，知其心還停在青春。隔壁打鹵面館某日來了開桑塔納車的食客，老板著實手忙腳亂一陣，臉上頗有榮光。某女謔號“新生里的維納斯”，已滄桑成大媽，一身的名牌收不緊走形的體態(tài)。

朝陽街自設服裝城以來，風景這邊獨好，日均二三十萬的客流量，使出入此處的道口，變得終日阻塞。臘月里出租車不愿去，公交車上去下不來。或問單位地址，說服裝城口，誰都不會搞錯，縱使“五一商廈”已停業(yè)多年，眾人仍知，這使周邊的所謂文化單位大為光火，卻也只能自嘆弗如。

路邊的沖擴店開了又關，打印社關了又開，書報亭建了又拆，快餐車走了又來，當初的賣報小販管理了公共自行車，大酒店調(diào)成了燴菜館，銀行改成了藥房。變化太快，街道來不及記憶，痕跡已被層層覆蓋。唯有爛尾的“教育賓館”，倔強地杵在那里，依然故我，見證著一路往事。

起初道旁植楊，后來市里欲仿效臨汾，創(chuàng)建花果城，改栽核桃樹，待長至盆口粗時，立國槐為市樹，遂改之，待冠蓋成蔭時，遇拓路，重又栽，還是國槐。原來單位門牌為建設南路25號，隔壁為21號，后來單位變?yōu)?9號，而隔壁仍為21號。樹挪了，門牌改了，人已不再年輕，院子里的老人走了，新人來了，我仍住在那里。

單位的四層辦公樓，乃唐山地震后所建的抗震建筑，曾是這條街上的地標建筑，后拓展多種經(jīng)營改為酒店，如今行駛高架橋上，竟被湮沒了多半截。人無法決定生命的長度，卻能夠決定其寬度，道路尤如此。把道路留給速度，車多了，人便少了，把道路留給寬度，原來是路過，現(xiàn)在是過路。過路者過客，過客路過此路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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