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的悲劇美學"/>
柯晴雯
在中國古典名著《紅樓夢》中,一首《作者題絕》這樣敘說作者的一片無人能解的“癡心”:“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紅樓夢》是這樣一場大夢,在夢醒與入夢間沉醉徘徊,無法辨明究竟何為真實,何為夢幻。《太虛幻境楹聯》如此道破:“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鼻槭菈?,是假,似真;富貴榮華如過眼云煙,待曲終人散,酒盡狼藉,才驚覺人生是一場徹頭徹尾的大悲劇。
《紅樓夢》的悲劇或許是一早就注定的,從文字埋下的線索,可以牽引出一場巨大而徹底的崩潰。判詞暗示的結局,聚時詩社作的詩句體現的人物性格與命運,待回頭望時無一不深顯它悲劇的內里。黛玉“玉帶林中掛”,寶釵“金簪雪里埋”,元春“虎兕相逢大夢歸”,迎春“一載赴黃粱”,探春“千里東風一夢遙”,惜春“獨臥青燈古佛旁”,湘云“湘江水逝楚云飛”……在這場巨大的家族潰散的浩劫中,沒有一個人能置身于世事之外。每個人都被裹挾至這個洪流之中,在花落滿地之時成為流水中隨波而行的浮花,落到臟泥水溝中,在昔日繁華、美好、潔凈的花期之后,也只剩臭亂與蕭條。
王國維曾寫過一篇《<紅樓夢>評論》,指出《紅樓夢》一書,與一切喜劇相反,是徹頭徹尾之悲劇。在王國維看來,《紅樓夢》悲在欲望之不可解脫?!岸饷撝?,在于出世,而不存于自殺?!蹦切┳詺⒌娜巳缃疴A、司棋、尤三姐,皆非解脫之人?!皶姓嬲饷摚瑑H賈寶玉、惜春、紫鵑三人耳。”他們的解脫,或是“觀他人之苦痛”,或是“覺自己之苦痛”。他們的痛苦不是常人的痛苦,他們的悲劇是出于一種清醒的認識、一種覺醒、一種哲學化的思考,而非僅僅局限于自我的閱歷,個人的經驗。而解脫的三人中,惜春與紫鵑的解脫,可以看作是超自然的、宗教的、平和的,而寶玉的解脫更偏向于自然的、人類的、美術的、文學的、悲感的、壯美的,寶玉是實實在在見識到了人類世界中的“大悲”“大幻”。
寶玉的悲劇,在于他認識到了所有人的悲劇。他親歷了晴雯死前的時光,經歷了黛玉死亡的悲痛,失去了一眾曾經要好的姐姐妹妹,看到了各人離散的結局。家族敗落、繁華散盡,而曾經那么好的、“干凈”的“女兒們”,卻都沒有一個好的歸宿。他的悲,正在于他用情對待他人,卻無法挽回他人的命運;在于他無法掌握自己的命運,無法左右自己的婚事。不自由的人是悲劇的,而內心純凈者目睹他人之不自由時,油然生起了同情、悲憫、卻無能為力之時,是最悲劇的,也是最令人無法釋懷的。
寶玉的悲劇或許還在于他“有欲望”。原有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下被棄的一塊石頭,是女媧補天之時煉成的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石頭中唯獨多出來的那一塊,自經鍛煉后靈性已通,卻自怨自艾。聽一僧一道說起人間的溫柔富貴鄉(xiāng),便心生向往,也想下凡體驗一番,遂化作寶玉出生時口中銜著的通靈寶玉。雖說寶玉是神瑛侍者下凡化身而成,但通靈寶玉或也可以成為寶玉的一個象征。他由石頭變成,那石頭向往人間,是因為他有“欲念”,有“欲望”。石頭因為自己沒有被用到而自怨自艾,石頭向往那“昌明隆盛之邦,詩禮簪纓之族,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xiāng)”,都體現了他被欲念所鉗制的事實,一切惡、妒、恨、悔,皆是由欲望而生,可以說,欲望實在是一切悲劇開始的根源。
叔本華這樣說人生的悲?。骸盁o論是從效果巨大的方面看,或者從寫作的困難這方面看,悲劇都算作文藝的最高峰?!比说谋瘎碜杂谕纯啵纯鄬嵣谟??!耙磺猩?,在其本質上皆為痛苦。”人的一切欲望的根源在于需要和缺乏,而人生,皆消耗殆盡于欲望與達到欲望這兩者之間。痛苦最初的形式是缺乏,人們成功消滅了這種形式的痛苦,旋即又會有多種多樣其它形式的痛苦席卷而來。最后,當痛苦再也找不到其它形式后,就以煩惱和無聊的方式向人們襲來,人們于是又要千萬百計消除空虛和無聊。人生,即拋擲在痛苦和無聊之間。
頑石來到人間,化作通靈寶玉,源于欲望無法被滿足。而來到人間后的悲劇,叔本華將其分為三個類型。一是惡人“肇禍”,二是盲目的命運、偶然和錯誤,三是“由于劇中人彼此的地位不同,由于他們的關系造成的,同時還不能說單是哪一方不對”。這第三種悲劇是在道德上平平常常的人們,處于相互對立的地位,他們?yōu)檫@種地位所迫,互為對方制造災禍。
《紅樓夢》的悲劇正在于這第三種悲劇,同樣,這也是寶玉的悲劇?!敖鹩窳季墶钡慕Y局,是王夫人、王熙鳳、賈母站在她們的立場做出的選擇,并非寶玉的選擇。而“木石前盟”中的黛玉,與其他幾人的關系又不可簡單而論,失去父母的庇佑,在自我的話語權上始終缺少力量的支持。黛玉的立場,始終不是王夫人的立場,由于各人立場的不同,各人都站在自己的利益角度、關系脈絡,為自己考量,最終也就造成了結果的沖突,也因此事與愿違。這是寶玉、黛玉的犧牲,同時也是寶釵的埋藏,實屬人生的一大悲劇。
面對人生的悲劇,面對世界的虛空,寶玉的解脫方式是出家。其實他的性格本身即有出世的因素。在寶玉聽曲文悟禪機的情節(jié)中,他幾乎已經接近了遁隱的邊緣。《寄生草》一曲,唱詞為“漫揾英雄淚,相離處士家;謝慈悲,剃度在蓮臺下。沒緣法,轉眼分離乍。赤條條,來去無牽掛。那里討,煙蓑雨笠卷單行?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寶玉聽到“赤條條來去無牽掛”,心有所感,寫下偈子:“你證我證,心證意證,是無有證,斯可云證,無可云證,是立足境。”這首偈子是什么意思呢?我們可以理解為:你認為你領悟了,我認為我領悟了,但只有通過內心的意會交融,才能真正達到領悟的地步。等到了再沒有什么可以領悟的程度,才可以說得上是真正的徹底的覺悟了。達到了徹底覺悟的地步,也就是沒有什么再需要證驗的時候,才算是進入了思想的最高境界。
看破紅塵如《好了歌》,從一個側面體現了悲劇的美。悲劇之“看破”,或許正是美的搖籃,從中孕育的“空”“無”,是一種洞曉的美,理智美,清醒美?!逗昧烁琛啡绱顺溃骸笆廊硕紩陨裣珊?,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沒了……”那些追求功名、金銀、嬌妻、兒孫的人,渴望長生富貴,渴望有朝一日變成神仙,永遠留住這繁華快樂。人都是希望享樂的,可人生之樂哪能長久?執(zhí)著于樂不肯松手的人,終究會在大廈傾倒,萬事轉頭成空的那一刻,體會到更為徹底的悲哀,轟轟烈烈,無法化解,不可排遣,再難收場。
寶玉選擇了“出家”,選擇了“大地白茫茫真干凈”,他轉身走入白茫茫天地的孤絕背影,暗藏著多少人間的愛與恨,多少的心事,多少的不可得??墒悄嵌加惺裁从媚兀磕愠栽俸玫募央?,穿再好的絲綢織衣,用再好的器皿,哪一樣是能夠永存的呢?哪一樣你能夠長久帶在身邊,保證它不會離你而去呢?所以寶玉選擇了放下執(zhí)著,放下欲念,放下“得之心”,那么也就不再懼怕“失之心”,辛酸可以化解在漫天的大雪之中,天地這時竟能生出一種超脫的美。
悲劇有如此大的魅力,如此深的美感,不是因為悲劇教會了人什么,使人懂得了什么。教化是一種冰冷的東西,而真正美的是情。是真情使得悲劇如此柔軟,柔軟得能夠容下流不盡的眼淚;也是真情使得人在痛徹心扉后有了力量,有了能夠支撐人繼續(xù)活著的堅硬外殼。柔軟與堅硬之間,有生命的美。
黛玉的《葬花吟》《秋窗風雨夕》深味人間之悲涼。“花謝花飛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天盡頭,何處有香丘?!薄皟z今葬花人不知,他年葬儂知是誰?”黛玉的發(fā)問是有力量的,是美的,因為她將自己所有的情感、整個的生命都融入到了詩詞之中,每一個字都是她真心實意的吶喊,是她痛苦的宣言,拯救的希望。這是如此的美,美到把人的精神整個地收歸,用以對抗人生的悲劇。
《紅樓夢》是一場大夢,夢幻是美,荒誕是美,虛無也是美。人在美中照見了自我靈魂的厚度,實現了自己意志的升華,這是真正的自由。如癡如醉,萬物虛空,萬千悲喜,終歸一夢?!罢f到辛酸處,荒唐愈可悲。由來同一夢,休笑世人癡?!北瘎∈敲赖?,因為悲劇中的每一個人都是美的。哪管什么空啊,癡啊,美永遠在最真誠干凈的情感之中,永遠發(fā)光,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