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種花,原本只想做它自己,世人偏偏冠以花語,然后將之囚在一盆一甕之中,即便接天蔽日大片栽種,含苞欲綻時往往被攔腰斬斷,送至花店任人染指。若花真有語,寧愿長在深山人不識,隨意開落,圓滿終生。無名野花不虞此劫,路邊野地兀自招搖,只奈適合扎根的地域愈發(fā)局促。
那些被頻繁贊美的花中,唯有荷,有著出世之名,也有著出世之姿。她在佛前供奉,是菩薩的寶座,或是飛天手執(zhí)的一枝。在凡世相贈的花束中,沒有荷的身影。
當(dāng)然,凡人也愛她。
愛她無窮碧的壯美和映日紅的嫵媚。十畝荷塘,人行其間如置身綠云。紅蓮白蓮立在水中央,含苞的,是書寫天空的大筆;綻放的,是敬獻碧水的酒盞。想象自己是瑤池仙子,一轉(zhuǎn)身就老卻幾個寒暑。
愛她的“蓮子已成荷葉老”。街頭販賣的蓮蓬多已熟極,味苦肉糙。某次泛舟湖面,折下最新鮮的幾頭蓮蓬,剝而食之,才知道蓮子如此清甜。每年盛夏,母親都會買蓮蓬,細細剝出蓮子,染得指甲青黑,再曬干包好,交到我手中。煮熟后軟面酥爛,又有蓮心的清苦,味道一如母心。
愛她的“留得殘荷聽雨聲”。那樣疏落的聲響風(fēng)致,斷了多少人的腸,又成全了多少水墨丹青的影像。
愛她的“初弄藕絲牽欲斷”。平凡質(zhì)樸的菜蔬,出自污泥,卻瑩白如玉??缮硾稣{(diào),老北京愛用菱藕芡實等鮮物加冰塊做成冰碗,是消夏的恩物。南方的藕粉清甜、藕夾酥脆。北地與南國一樣喜食這荷的橫莖。
還愛那些跟年少有關(guān)的記憶。從溝塘里折下荷葉,就是最好的涼帽雨傘。蟬嘶正沸,沒有一個孩子懼怕陽光。初中課本里讀到《魯提轄拳打鎮(zhèn)關(guān)西》,劈面擲在鄭屠臉上的肉臊子就包在團團荷葉中。
這世上還有哪種植物,花開大美,又通身于人有益?我再想不出另一種。
那些清廉高潔的品性,都是世人所加,荷只安心做好自己?;ǘ鋴趁模贿^為招來蜂蝶,傳粉結(jié)實;蓮子被重重呵護,也只為在水漬泥污中立命安身。所以,才有千年古蓮子萌芽盛放的奇觀,荷是位太好的母親。
荷最幸運處,因其碩大,不宜盆栽,得以回歸湖塘,少被豢養(yǎng)。臨水照花,可遠觀而不可褻玩。這托賴于人類生活空間的日益逼仄。曾經(jīng),深深庭院里常置缸種荷,如今的園林也不乏盆荷——不知荷花樂意與否。
微茫水面,“惟有綠荷紅菡萏,卷舒開合任天真”,荷們因自由而絢爛。烈日或暴雨,她們都柔順承接,這是生命中應(yīng)有的歷練。秋深之時,還水面一片潔凈。待來年夏日,婷婷露尖,傘蓋再舉,鋪綠碧天。不枝蔓,不招搖,安安心心,做一枝嘉荷。
程果兒:小學(xué)語文老師,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見于多家報刊。
編輯 閆清 1453337028@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