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蕊
宗璞的《紅豆》寫于1956年“雙百方針”提出之后,也可以稱作中國文學的“解凍”時期。1956年5月26日,中宣部長陸定一寫作了《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報告,鼓勵文學要獨立思考,自由討論,突破教條主義、公式化、概念化的傾向。在這一時期,首先突破禁區(qū)的是一批四五十年代之間成長起來的青年作家,他們以年輕的眼光對現(xiàn)實發(fā)出質疑。這些“青春寫作”主要涉及兩個方面:一是對外部世界或社會生活作出反應,可以稱作干預生活的創(chuàng)作;二是走進人性深處,表達年輕人對愛情的理解,并以此維護個人情感和價值,可以稱作“愛情小說”。顯然,《紅豆》屬于后者的范疇。
“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是古人對于紅豆這個意象的唯美闡述。而在1948年的春天,一場命運般的邂逅,則注定江玫與齊虹的愛情將在裂縫間誕生。玫虹間的感情,可能正如他們名字中的釋義一般:玫瑰華麗而堅貞不渝,根莖上的刺卻鋒芒畢露;霓虹多彩而多情,有著不切實際的浪漫主義幻想。也許,玫虹的愛情,正如絢爛后的泡沫—經(jīng)不起歲月的磨難與考量,潰敗之后,遍體鱗傷。
一、紅豆、小鳥兒與粉紅色的夾竹桃
江玫作為故事中的女主人公,天真善良、待人溫和。在與齊虹相遇之前,“生活像是山巖間平靜的小溪流,從來也沒有波浪……生活就像那粉紅色的夾竹桃一樣與世隔絕”。然而,在遇見自己的愛情之后,她重情且堅貞,即使“在某些方面,她和齊虹的看法永遠也不會一致”,但“只歡喜和他在一起”,且充盈著女性獨特的直覺“覺得他對那兩句詩的情感,更多于對她自己”。在面臨險境時,依然保持著靈動活潑的性子,“江玫忽然很希望自己是一個手執(zhí)拂塵的仙女”,“覺得那剝落的紅墻也在盼望著……”然而,江玫的性格中仍然擁有截然不同的一面,在她參加北京學生舉行的反美抗日大游行時,堅定地回答一位男同學:“你永遠都要做一個兵?”“是的,永遠?!痹邶R虹最后與她痛苦地告別時,依然堅持“我不后悔?!边@可能因為江玫自身的家庭環(huán)境與性格使然,但從文章的結構上來看,這更多由于與齊虹價值觀不同的爭吵、蕭素的奉獻與付出、得知父親的真正死因等。愛情的崩潰、友情的接納、親情的真相,一樁樁、一件件的痛苦往事都劈在江玫已經(jīng)弦緊的神經(jīng)上,由此,她的性格前后發(fā)生了明顯變化,形象也更生動、立體。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紅豆”作為文章的題目,在文中也多次出現(xiàn),已具備一定的象征意味。如倒敘時“盒中露出來血點兒似的兩粒紅豆”“母親從箱子底下找出來的一個舊式發(fā)夾……還托著兩粒紅豆”“那紅豆發(fā)夾落在地下,馬上就被齊虹那穿著兩色鑲皮鞋的腳踩碎了”“以后,這兩粒紅豆就被裝在一個精致的盒子里面,放在耶穌像后面的小洞里了”。齊虹最后與江玫分別時“看著那耶穌受難的像,她仿佛看見那像后的兩粒紅豆”。在這里,一方面紅豆用了借代的手法,即象征江玫本人;另一方面因為紅豆發(fā)夾是寡母給江玫的禮物,從小失去父親的江玫,自然是十分珍視這份“禮物”,然而,它卻被自己心心念念的人踩碎了,即“整個靈魂也被壓碎了”。紅豆,也是江玫和齊虹愛情的萌生到破碎的見證。
二、熱烈而偏執(zhí)的浪漫主義者
溫文爾雅的齊虹,其實可以分為三個階段去考度。在他與江玫初識時,這張“清秀的象牙色的臉”便一下吸引了江玫的目光。“他身材修長,穿著灰綢長袍,罩著藍布長衫,半低著頭,眼睛看著自己前面三尺的地方”。相處一段時間后,便足以觀察出齊虹家里的富裕與資本累積,“一提起齊虹的家……就浮現(xiàn)出富麗堂皇的大廳,老銀行家在數(shù)著銀元,叮叮當當響……”這樣的階級矛盾,本來就是橫亙在玫虹間一個不可調(diào)和的隱患。初見時,江玫覺得“世界對于他,仿佛并不存在”“與世隔絕的清高”都與結尾處“他臉上那種漠不關心,什么都沒看見的神氣”遙相呼應。在開頭,可能就已預示他的“自我中心意識”和“生人勿近氣場”,這也為二人之間矛盾做了鋪墊。
齊虹與江玫熱戀時,就已明顯地表現(xiàn)出他的偏執(zhí)甚至瘋狂,一些言語甚至染上了恐怖的色彩。“咱們活著的這個世界,這樣空虛,這樣紊亂,這樣丑惡!”“我恨人類!”“但在熱情后面卻有一些冰冷的東西”“我想要怎樣,就要做到!好像江玫是他的一本書,或者一件儀器”“憤怒的陰云使他的臉變得很兇惡”。當他踩碎了江玫的發(fā)夾時,首先想法是把東西藏起來,做個紀念。在某種意義上說,江玫也將是他占有欲和所有品的一部分,如不反抗,就只能永久地失去人身自由。
最后,齊虹決定去美國時,他便成了用情至深之人。他淋了透濕來到江玫家求情,他要走的時候“臉因為痛苦而變了形,眼睛紅腫,嘴唇出血,臉上充滿了煩躁和不安”。宗璞先生獨特的場景描寫也讓他的自私、殘暴性格少了幾分。
三、白里透紅的胖胖的面龐
蕭素是江玫的同屋兼好友,在全篇中,她一出場就使人安心?!翱偸墙o人安慰、知識和力量”“她為一個偉大的事業(yè)做著工作。她的生活是和千百萬人聯(lián)系在一起的,非常熾熱,連石頭也能溫暖”。蕭素賣血后,與江玫一起去看望她的母親,“還看見千百萬個母親形銷骨立心神破碎地被壓倒在地下”。她在文中一直在引領江玫走向光明“人生的道路,本來不是平坦的,要和壞人斗爭,也要和自己斗爭”。正是因為蕭素這如火般熾熱的感情和力量,最終影響江玫選擇毅然投身于革命的洪流。
江玫第一次受到思想啟蒙,是蕭素帶給她一本小書《方生未死之間》,在這里,她了解了一種新生活—真正的豐衣足食,真正的自由—奮斗,“在蕭素的鼓勵下,江玫參加了‘大家唱歌詠團和‘新詩社,她讀著艾青、田間的詩,歡喜熱情的鼓聲”?!靶▲B兒”的綽號,或許真的是江玫走向光明的隱喻。
蕭素一直以正面的形象出現(xiàn)在段落間,因此性格前后沒有較大變化。她就像情節(jié)的領航人,不僅帶領江玫選擇了自己的路,也為故事的發(fā)展推波助瀾。
四、裂縫里的花朵去留間的抉擇
回顧全文,江玫與齊虹的愛情可謂一波三折,從初遇時的教彈鋼琴,散步時關于“詩意”的闡述,互道姓名,關于自由的爭執(zhí)、感情升華,到江玫母親懷疑齊虹,嫌隙開始,“江玫沒有一點告知齊虹快樂的事”的欲望,蕭素暈倒,玫虹矛盾升級。以及文章中兩處明示愛情危機:“他們的愛情就建筑在這些并不存在的童話,終究要萎謝的花朵,要散的云,會缺的月上面?!薄按巴怆A上的夾竹桃被風刮到了階下……正像那粉碎了的花盆一樣,像那被吹落的花朵一樣,永遠不能再重新完整起來,永遠不能再重新開在枝頭”。
《紅豆》發(fā)表后不久,便遭到了激烈的批評,其被認為具有修正主義思潮和創(chuàng)作傾向。如姚文元的批評文章表示,“……通篇給我們的印象卻是后悔,是江玫的永生伴隨著她的悔恨,同齊虹斷絕關系后無法補償?shù)耐纯唷?。在這一點上,筆者是認同的。
文學的目標不是反映社會現(xiàn)實,揭示生活本質,而是要達到教育人、改善人的目的,才能從每一個具體的人身上,看到時代、社會和階級的烙印。江玫在故事中朗誦了艾青的《火把》,詩中唐尼這位女性形象其實也是對江玫命運的影射。
“這些寫愛情題材的作品,作者是通過寫這些所謂‘家務事,兒女情‘悲歡離合的生活故事,借以撥動人們心中的‘情弦,歌頌高尚的革命情操,歌頌新社會;鞭撻自私自利的丑惡靈魂,批判舊世界……它們都有一定積極的社會意義,也有一定的藝術質量……”巴人《論人情》中就提出“人情是人道主義”的觀點,“飲食男女,這是人所共同要求的”。即使最后玫虹的愛情“像碎玻璃一般割著人”,但初遇時的熱誠與美好,卻是讀者們能共同體會到的。這也不奇怪“當年,一些青年大學生讀過小說之后,甚至到頤和園尋找江玫與齊虹定情的確切地點”,從一個側面顯示了《紅豆》中愛情描寫的感人和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