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小寧
許先逑老師是我一生永遠緬懷的老師。我之所以終生喜愛音樂、喜愛歌唱,就是得益于許老師的啟蒙與教育、引領與扶持。
1962 年秋季,我在于都中學讀初一,教我音樂的就是許老師。許老師給我的第一印象是一位嚴肅的老師;而上課之后,我才知道他是一位十分認真的老師;等我真正有些懂音樂之后,我才理解了許老師是音樂這種高雅藝術的忠實愛好者!
許老師每次給我們示范唱一遍新學的歌,結(jié)束時都是滿頭大汗。不懂事的我們,當然不知道那是因為許老師身體很不好,還以為他只是易熱易出汗的體質(zhì)呢。但是,許老師渾厚的男低音卻給我們一屆屆的學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我從小就是文藝活躍分子,所以很快就進了于都中學學生文工團戲劇組。我初二年級時參與師生同演的多幕話劇《年輕的一代》,轟動一時。然而,因為我也喜歡吹口琴和吹笛子,后來還學了彈三弦,所以也常常在許老師負責的器樂組參加活動。
引起我最大興趣的是音樂教室的那臺陳舊的腳踏風琴,許老師每次領著我們唱歌時都用它伴奏。因為小學畢業(yè)前我的恩師溫碧光老師已經(jīng)指導過我讀小說《巴黎圣母院》,我幼小的心靈被書中教堂的唱詩班所吸引,所以那伴奏用的風琴也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此后時隔 40 多年的2005 年夏季,我第一次走進巴黎圣母院,才真正親身感受到了自己幼年時的向往。高大俊美的傳教士領著詠唱,而我也一眼就看到了神臺下側(cè)的那架歐式風琴。
正是因為這樣,每次上課前,我總是很早就到了,然后找機會在鍵盤上東摸摸,西敲敲。許老師從來不嫌煩。那時,我最羨慕也最希望的就是能夠?qū)W會彈腳踏風琴。我的秘密心思,當然逃不過許老師的眼睛,只是許老師的個性是“惜言如金”,他從不輕易流露什么。而且,那個時候,許老師也不可能只教我一個人彈琴。
那時的音樂教室旁邊就是教師會議室。會議室里有兩間小房間,許老師住了一間。
機會總是給有心人的——這是我的體悟。我擔任班級的文藝委員,每次上音樂課都會先去許老師那里拿鑰匙打開音樂教室的門。一次偶然的機會,我發(fā)現(xiàn)音樂教室的門鎖其實是壞的,雖然看起來已經(jīng)鎖上,但是輕輕一拉就開了。急切想學彈琴的我,于是生了個“歪念頭”。
我的父親是學校的化學老師,住在教職工單身宿舍里,而我則住在學生宿舍里。這為我的“歪念頭”變成實際行動提供了便利。星期天不上課,城里的老師都回家了,許老師也是這樣。我瞅著周圍沒人,就拉開音樂教室的鎖,關上門,心里“怦怦”直跳,偷著去會見那架腳踏風琴。
音樂教室很暗,但我不敢開燈。我一個人就著黑板后面的窗戶透進的光線,沒有章法卻又正兒八經(jīng)地“亂彈琴”。這成為我以后一輩子“亂彈琴”的序幕。我無法形容每次在音樂教室里偷著練琴的心情——忍受著“小偷小摸”怯怯的緊張,也感受著哪怕是“胡言亂語”式的表現(xiàn)音樂的快樂。
日復一日,我以為沒人發(fā)現(xiàn)我的秘密,但我感覺應該有人知道星期天的音樂教室經(jīng)常有人彈琴,因為教職工上街買菜會走過音樂教室前面的那條黃泥小路。所幸,從來沒有人追究過。
有一次,許老師打開琴蓋準備上課,看著立在他身邊的我,隨意問了一句:“你喜歡彈琴嗎?”
我點點頭,又立刻搖搖頭,我怕老師發(fā)現(xiàn)我“偷進”音樂教室的秘密。后來回想,我當時一定是臉紅了。
許老師并沒太在意我的表情,他輕輕地說:“要學練琴,得先學好識譜。簡譜你已經(jīng)會了,現(xiàn)在要學會識讀五線譜?!痹S老師的一句點撥,讓我知道該怎么做了。我立刻去了新華書店,買了一本五線譜的教程書。從初一年級開始,父親每月會給我一塊五毛錢的零花錢,那時我算是同學中的“大富翁”——這件事情還要真誠地感謝現(xiàn)已在九泉之下的父母。
從此,我就這樣自學起來。雖然五線譜的基本知識與簡譜相通,但呈現(xiàn)方式不一樣。對于一個只習慣讀簡譜的人來說,在無人指導的情況下進入五線譜的知識領域,自己看,自己學著視唱,真的很難。但是自從偷著練琴之后,我的樂感日漸提高,一首新歌的簡譜擺在我面前,我輕而易舉就能學會。這使我更加喜歡音樂,絕不會因現(xiàn)實的障礙而放棄。于是我不斷地克服困難,堅持學習。直到今天我還能視唱五線譜,就是那時候努力的結(jié)果。我還不喜歡用“固定調(diào)唱名法”,而用“首調(diào)唱名法”,目的就是“為難”自己,鍛煉自己。
學會了唱歌后,我初識了天地聲音的無限動人,更覺得聲音的本質(zhì)是那樣奇妙。從簡譜到五線譜,我對音符的感覺從神秘變得明確和具體,我從五條線上初識了不同音名而同屬一個音位的奧秘。接觸了鍵盤后,我更發(fā)現(xiàn)音樂的豐富和美麗——它被人類的智慧創(chuàng)造,承載了所有的音律關系。我還驚喜地體會到音頻和音率竟是那樣多姿多彩。直到 1982年讀大學時,我知道了中國傳統(tǒng)音樂里的“宮、商、角、徵、羽”,了解到中國民族音樂中更多的是五聲音階。它有著獨特的魅力,但其缺陷也是顯而易見的,而從線譜和鍵盤上卻能全面認識曲調(diào)和調(diào)式。這些積累,實際上就是我此生與音樂結(jié)緣并不離不棄的起點和基點。
一個星期做一次的“偷偷摸摸”的事,以后成為我一生的“驕傲”。我知道,這種“驕傲”是許老師給我的!
每次我拿著五線譜的教程去請教許老師,許老師都非常耐心地教我,教的內(nèi)容常常超過我請教的范圍。我只有感激,無以為報!
我的嗓音天分還行,初中畢業(yè)時,我就在兩省考生的激烈競爭中勝出而被江西文藝學校男聲班錄取。學校接到了錄取通知書,但誰料想那時候的羅校長有更高遠的想法——于都中學在新中國成立后就沒有考上過音樂學院的學生,他希望我繼續(xù)讀高中,爭取三年后考上音樂學院。就在這所學校當老師的父親沒有理由拒絕,而我只有言聽計從,被迫放棄了這一次機會,寄希望于未來。誰知,高一還沒結(jié)束,“文革”開始了,上大學的理想隨之破滅。因為我的父親在“文革”中被當作“牛鬼蛇神”受批斗,并在“牛棚”里生活了整整十年,所以我也經(jīng)歷了一系列難以想象的人生磨難。那時,許老師雖然沒有受到太多的折磨,但因為“出身問題”的壓力,他更加沉默寡言,只低頭生活。我從此也就再無機會向許老師學習音樂知識了。
還有一個小插曲。我剛會開口說話時,父親就教我唱《松花江上》。漸漸地,“松花江”這個美麗的地名,成了兒時的向往之地。之后有一次,我獨自一人“離家出走”,從縣里跑到市里,冒冒失失“混進”來贛州宣傳演出的江西師范學院藝術系文藝宣傳隊里,蹭吃蹭喝,還蹭車坐到省里。結(jié)果一位男高音大哥哥見我喜歡唱歌,就在路上教會了我唱《烏蘇里船歌》,以至它成了我永遠的歌,還使我的向往之地又多了一條江和一座“大頂子山”。近半個世紀后的 2014 年,在一個大雪皚皚的冬日,我有機會來到烏蘇里江,對著冰凍三尺的江面唱這首歌,也追憶那位大哥哥對我的好,是他讓我一輩子帶著這首歌在路上。
轉(zhuǎn)眼到了 1972 年,還在大山里的我有機會回到縣城,進了縣文工團做學員,再次和早幾年調(diào)進文工團的許老師相逢,并一起共事。許老師是樂隊低音胡琴手,也兼任寫曲譜,特別是樂隊演奏分部旋律。我雖然是舞臺演員,但因為有樂器的特長,也常常參與樂隊演奏,尤其是我以三弦為基礎增學了月琴,而月琴在“樣板戲”的京劇里是三大件樂器之一。我們師生在一起,話語不多卻心意相通。我作為學生,默默地看著許老師寫曲子,靜靜地聆聽排練時許老師給樂手們講解曲譜的內(nèi)涵和表現(xiàn)。兩年多時間內(nèi),“文革”還沒有過去,我們雖然也有單獨相處的時候,卻從沒有說過以往的事情。往后回憶起這段時光,我依然覺得師生之間是心照不宣。
不知道是哪一年的哪一天,我突然明白:我做學生時偷著學彈風琴的“秘密”,其實許老師是知道的,只是他沒有點破,反而暗中“慫恿”我用這種方法堅持學琴。
正是因為他沒說破,我才能堅持學琴。于是我一生懷念許老師——這大概就是我能做到的“回報”!
1974年,我無緣留在文工團做演員,從此我和許老師就再也沒有見面了。許老師去世時我并不知曉,后來才知道是1976 年 2 月。我當時還在廣昌縣一個農(nóng)場做泥水匠的小工謀生,當然無緣現(xiàn)場追悼老師。在農(nóng)場里,休息之余,我常在屋檐下或田野里放歌。農(nóng)場里的知青聽見了,特別驚訝這個泥水匠小工還有這種能力和雅興。現(xiàn)在,我早已不在那個城市了,我們師生之間更是陰陽相隔,唯剩不盡的思念……
兩年多的文工團經(jīng)歷,我還有一個重要的收獲,就是明白了自己有終生歌唱的熱情。所以我爭取讓自己的歌唱水平不斷提高,這就需要正規(guī)訓練??上菚r候地方劇團和中央劇團演的都是“樣板戲”,而縣文工團的前身是地方采茶戲劇團,不可能有條件讓我系統(tǒng)專業(yè)地教學歌唱。怎么辦?只有自己學。生活的軌跡常常是你想什么就會注意什么,注意什么就會遇上什么。有一天,我在廢品站看見了一本匈牙利男高音的歌唱教程書,立刻想辦法弄到手。從此,依照這本書的教程,我似懂非懂地開始走上了自學發(fā)聲、正規(guī)歌唱的道路。
我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早早走到城外的“革命烈士紀念塔”下,站在一堵刻著紀念文字的碑墻前練習歌唱,憑它的回音來辨識和糾正自己的發(fā)聲。一天又一天,無論空閑與忙碌;一季又一季,不懼寒冬和酷暑……
好在,盡管人生坎坷,我卻從未放棄歌唱。無論是此前上山下鄉(xiāng)時在常有野獸出沒的大山里,還是此后在做小工求取生存的農(nóng)場的曠野上,一有機會我便隨意放聲高歌,盡管從來都不是藝術的歌唱。但是,任何人都必須堅信:機會總是留給有準備的人。離開文工團兩年后,我頂替父親參加工作,以工代教做了學校教師。校長有意識地安排我做了學校在那個特殊時期自辦的初中文藝班班主任,負責音樂和語文教學。我自編教程,帶著學生有序地訓練體形和歌唱。而在這個過程中,我終于找到了科學發(fā)聲和藝術歌唱的感覺,在音樂方面得到一個明顯的提升,為我今后幾十年如一日地喜歡音樂、隨處歌唱開辟了一個嶄新的前景。
我一生坎坷,輾轉(zhuǎn)很多地方。1991 年我調(diào)離了那個我生活了 32 年的縣城,離開了幸遇許老師的地方。在新的學校,有一段時間工作很輕松。巧遇學校里有幾個喜歡吹拉彈唱的青年老師,我們組織了一個樂隊。我彈電子琴兼任樂隊領頭,我們晚上就在歌舞廳里為歌手伴奏。也就是那一段時間,我接觸了風靡香港、臺灣的流行音樂,讓我拋開了只有美聲唱法和民族唱法才是歌唱的成見,還知道了搖滾樂的存在。這期間,我的“亂彈琴”得到了鞏固。
我們這一代人,與共和國經(jīng)歷了相同的苦難。那時候條件很差,不可能自己家里能配備如風琴、鋼琴一類的樂器。1976 年,擔任文藝班的音樂教師后,我利用學校之便,學了好一段時間的手風琴;有時候也去音樂教室踩踩腳踏風琴,但還是一直沒有得到正規(guī)的訓練。直到 1998 年,我才擁有了一架自己的電子琴,從此度過了一段經(jīng)常自彈自唱的快樂音樂時光。2004 年,我去了深圳,當時不可能把電子琴隨身帶上。當時所在的學校音樂課設在禮堂里,舞臺上擺著一架鋼琴,我總是抽時間去練練手,進行一場又一場無人觀看的獨奏“表演”。直到 2008年,我到了北京,奧運會開幕式那天,我才擁有了一臺真正屬于自己的“韋伯”鋼琴,以繼續(xù)延伸這有音樂、有歌唱的生活。
我喜歡歌唱,也喜歡聽人歌唱。從 1994 年起,我不停地選購我喜歡的歌手的音樂碟,至今已經(jīng)擁有了幾百張當紅歌手的音樂碟。每每在家的時候,我打開音響,一張一張地放,有時也跟著大聲地哼唱……
我一生喜愛音樂,得益于許老師的引領和支持。這也是我現(xiàn)在只要雙手一放到鋼琴的鍵盤上,常常就會想起許老師的原因。
從腳踏風琴到手風琴,再到電子琴,最后到鋼琴,四種琴的手法和技法有相通之處,但更多的是不同。我從未正規(guī)學習一種琴的彈奏,只憑自己的習慣指法在鍵盤上彈出一首首曲子的輪廓,至今也沒成為一個基本及格的鍵盤手。但是,彈琴不是我的目的,我的目的是歌唱。我是為了給自己創(chuàng)造出一個相應的音樂背景,以助于練習歌唱,從而經(jīng)由鍵盤這條最好的路徑,讓我漸漸對音樂獲得更多的體驗,以期發(fā)現(xiàn)音樂殿堂里更多的神秘話語和美好情懷!
我一生愛音樂,一生愛歌唱。到最后我才領悟到,是音樂把我?guī)нM一個又一個未知世界,是歌唱給了我一段又一段最知性的人生啟迪。
做了語文教師后,我又喜歡上了誦讀。執(zhí)教三十多年間,我每天早上堅持一小時古詩文朗讀。這是一個值得自己終生驕傲的愛好,更是一個美好的自修過程。前幾年我才突然明白:
朗讀,是另一種歌唱!
真是啊,我一生都在歌唱!
正是在這無比享受的歌唱時光中,我永遠緬懷敬愛的許先逑老師!
(插圖:羅家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