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蓬樺
其實(shí),白天的森林是沒有聲音的——夏天過去,秋天來了,陽光懶懶地照著空地上的干草,空氣中彌漫著一種野蘑菇味,周圍的一切都是靜靜的,可以聽見蜥蜴在草間爬動,可以聽到血管一樣細(xì)小的流水從樹身上滴落。有一次,我捧起一把腐殖土放到鼻端嗅聞,一股古怪濃郁的腥氣,胃里的酸水嘔吐出來。但當(dāng)我把這捧土放到陽光下一曬,竟然很快轉(zhuǎn)化為松木的香氣,令人覺得妙不可言。
我猜想,那是動物們的精魂被陽光逼跑了,跑到了某一株樹上繼續(xù)躲藏。
常常,在整整一個白天,我都背倚著一棵高大的水杉,享受森林的寧靜,我的腦海里幻化出各種美好的往事:江南小鎮(zhèn)的窗戶,一張美麗女子的臉頰,木閣樓上方滿天的星光,咯咯的笑聲在黑暗中比蒲草還暖。那有著一雙美眸的女子究竟是誰呢?我搜腸刮肚地檢索回憶,卻最終不得要領(lǐng)——名字忘了,細(xì)節(jié)忘了,過程也忘得差不多了。隱約記得,她的額頭閃爍著一絲雪花的高冷,她的手指細(xì)膩、孤獨(dú)而柔軟,握在手里,像一條可憐巴巴、剛剛出生的小蛇;她的話語在深夜,像盛開的凌霄花一樣生動悅耳,讓窗戶變白發(fā)亮。哦,那是多么久遠(yuǎn)的事情。
后來我想,可能是我實(shí)在太貪戀這林中的寂靜了,上帝便讓我擁有另外一番體察——在那個秋天的下午,我背倚樹身陷入睡眠,山風(fēng)驟起將我吹醒,我起身伸了個懶腰,在林間踱步,黃昏來臨,林中的夕陽像火一樣燃燒。我餓了,就在腐敗的草堆里撿拾野果,很快撿到幾只紅透的落地沙果,還有三只獼猴桃、兩只半生不熟的黑梨和一些野山芹菜,奇怪的是肚子也不怎么餓,仿佛吸一口空氣就飽飽的了。我忍不住在心底大叫一聲:“讓我寂靜下去吧,像寂靜本身!”我衣衫不整,一臉胡子拉碴,滿嘴胡言亂語,說些不著邊際的話,自己也不走心,讓其隨風(fēng)飄散。漸漸地,記憶已然喪失,語言開始退化,視力呈現(xiàn)模糊,而我的聽覺則異乎尋常,能聽到死寂的森林中發(fā)出的微小響動——松鼠搖動尾巴、螞蟻遭遇水災(zāi)、果球突然爆裂、露珠滾落在地……世界上什么是大事情?對我而言,這些事情就是。
但是,黃昏過后,夜幕降臨,在深深的夜晚,我開始聽到樹枝與樹枝在互相摩擦;虎狼之間在爭斗殘殺;我聽到一向善良的梅花鹿在合謀讓一只山貍落入獵人設(shè)置的陷阱……我的情緒壞透了。就這樣,風(fēng)吹了一夜,森林響了一夜。
后來,冬天到了,十一月份,白山突然下了一場大雪,我被凍僵在林中的樹樁上,身體動彈不得,但勉強(qiáng)還能呼吸,更加奇怪的是,還能聽到林間的各種喧囂。風(fēng)呼嘯著掠過山林,雪一場接著一場,我能明顯地感受到自己的身體漸漸變涼,被風(fēng)雪敷了一層冰甲,越裹越厚。好在,我還能看到眼前的河流和懸崖,憑借殘存的記憶,靠每天數(shù)算從山上滾落多少石頭過日子。那些石頭大小不一,從山崖落到河里。比如,臘月初六,從山上落下五塊石頭,其中一塊重達(dá)五十公斤左右;正月十八,從山上滾落七塊石頭,砸死了剛好路過的兩只狍子;陽歷三月,從山上滾落一片碎石,數(shù)目不清,連帶著一株彎曲的酸棗樹自山頂飛落……春天,碎石滾落之后,一股清冽的氣息撲面而至,我抖了抖僵硬的身體,腦海里跳出一個字眼:哦,春天!河流解凍,群鳥飛過,大地和山巒呈現(xiàn)起伏的曲線。
我融化了,抖落身上的冰屑,歪歪斜斜地走出了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