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宇
抬頭望向四樓,白紗掩映的窗口,安寧而祥和。
我張開雙手,原地笨拙地旋轉(zhuǎn),感覺裙子飛舞時,裙角像小孩子的手,輕輕拍打著雙腿。之后,雙腳像灌滿了鉛,差點兒把自己絆個跟頭。
這都怪我身上這件紅得像雞冠的裙子,讓我不知該怎樣邁步,雙手也不知放哪兒好了。離學校越近,我越巴不得變成隱形人。
可是,我要兌現(xiàn)對朵朵的承諾,要勇敢地穿上裙子。說實話,這對我來說,比站在全校數(shù)千同學面前發(fā)言還要緊張。不知一會兒該如何面對那些像朱爾多和金剛一樣的男生,他們會笑話我像只花蘑菇嗎?會像看怪物一樣大聲起哄、叫囂嗎?一想到這些,我便緊張得眼前發(fā)黑,甚至還有點兒惡心。
還有,我身上的這件紅裙子,會刺痛朵朵的眼睛嗎?會讓她再次變得憤怒、冰冷或空洞嗎?還是會讓她回想起以前穿裙子跳舞時的美妙時光?
我像一個等待審判的囚徒,不知下一刻會被流放到哪里。
白紗動了一下,接著便完全拉開了,一張花朵般美麗的面孔出現(xiàn)了。我看到那笑容好像空中鳥兒翅膀劃過的痕跡,恬淡卻很堅定。朵朵沖我揮著手,我感到了她對裙子的釋然,還有對我的鼓勵。
“聽我口令,挺胸、抬頭、收下巴,邁步——走!”朵朵纖細而有力的聲音讓我狂跳的心安定下來。
我松了口氣,暗自說道:“謝謝你,朵朵!”
我緊了緊書包的背帶,昂起頭,大步向前。沒走幾步,又感覺不對勁兒,香香果穿裙子時可不會這么大步流星地走,她是一小步一小步輕盈地走。我走得好像比兔子都快,兔子才不會穿裙子呢。我為什么不是一只兔子呢?
看到學校大門了,我的心跳又加快了,就像要從胸口蹦出來似的。
突然,一個熟悉的身影從我身后躥出來,是朱爾多。真是怕見誰就遇到誰!
我深吸一口氣,等待著他發(fā)出尖叫,之后再變成移動小喇叭,跑遍學校各個角落,宣布爆炸性消息:卜一萌穿裙子啦!
可意想不到的是,朱爾多竟然沒有認出我,徑直從我身邊“呼嘯而過”。
我心里剛生出一絲僥幸,這家伙就吱地來了個“急剎車”,然后疑惑地回過頭來,看我一眼后又轉(zhuǎn)過頭去,接著再驚訝地轉(zhuǎn)過頭來,臉上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此時的我,真希望手中有根魔棒,一下子將他“點”成一只癩蛤蟆,讓我能一腳跨過去。
可現(xiàn)實是,朱爾多又跑回來,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我半天,還一直把臉湊到我眼前:“真的是你啊,大班長!”
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繞過他,繼續(xù)向前走?!鞍ィ阏娴氖恰芬幻葐??”朱爾多跟在我身后,像只癩皮狗。
“閉上你的臭嘴!”我小聲警告他。
“臭嗎?”朱爾多認真地對著手心哈了一口氣,一邊聞一邊說,“我剛刷過牙啊!”
果不其然,當從來不穿裙子的我,突然穿了一條紅裙子走進教室,真好像水滴進了冒煙的油鍋,教室里一下子炸開了!
“我的天哪,我還以為是誰呢?‘大老班變成小公主了!”金剛陰陽怪氣的聲音,激起一片哄笑聲。
“要我看,一定是精神出問題了。馬上就要考試了,這是典型的崩潰表現(xiàn)。我就納悶兒了,第一名有那么重要嗎?”王天天扶了扶眼鏡,頗有研究似的總結(jié)道。
“女生嘛,就是愛臭美!”胡小涂撇著嘴巴,不屑一顧的樣子。
我第一次變成了啞巴,沒有大聲爭辯,也沒有大叫著要“記名”,更沒有像驅(qū)逐蒼蠅一樣把他們趕回座位。我昂著頭,像真正的驕傲公主一樣,目不斜視地走向自己的座位。就連緊跟在我身后走進教室的甜老師,也讓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許久。“卜一萌穿裙子給我的感覺……”甜老師好像認真琢磨了一下,然后贊賞地點著頭說,“不錯,挺帥氣!”
一群嗡嗡叫的“蒼蠅”一下子飛滿了教室。其中一只叫金剛的嗡嗡說:“那今后就叫她卜帥哥吧!”另一只叫朱爾多的嗡嗡說:“基本帥到?jīng)]朋友!”還有一只叫胡小涂的嗡嗡說:“穿裙子的帥火龍!”
甜老師拍了拍手,好像蒼蠅拍一樣拍滅了那些可惡的蒼蠅聲,然后說了一句耐人尋味的話:“你們看到的不一定是我,你們看到的卜一萌也不一定是她?!?/p>
于是,蒼蠅們又變成了麻雀,嘰嘰喳喳地叫起來。
“我看到的就是你,你就是甜老師!”金剛的眼睛瞪得像探照燈。
“我看到的不是你,那你又是誰?”王天天的話像謎語,牽動了甜老師嘴角的笑意。
“沒錯,‘自己到底是誰呢?你們誰能告訴我?”甜老師在黑板上寫下大大的兩個字“自己”,然后轉(zhuǎn)過身,饒有興趣地看著大家。
教室里一下子陷入了安靜,每個人都在思考。看起來這是一個簡單得好像1+1=2的命題,可是琢磨起來卻陷入了苦惱中。我是卜一萌,這是一個最簡單的答案,可是,卜一萌又是誰?她是大家眼里的噴火龍班長,媽媽眼里令人頭疼的假小子,香香果眼里戰(zhàn)無不勝的警察叔叔?
我不喜歡裙子。我最討厭裙子。我害怕裙子。是嗎?我真是這樣的嗎?我不怕黑夜,我不怕毛毛蟲,我連那些淘氣包們都不怕,可偏偏會怕裙子。
其實,我是一個需要影子熊陪伴的小女生,而裙子代表的不就是小女生嗎?我到底是害怕成為女生,還是害怕成為男生?
我慢慢地回憶著,當自己穿著裙子站在朵朵家樓下轉(zhuǎn)時,裙子像傘一樣張開,開出一朵紅色的花,那不是很美嗎?而我,就是那朵美麗的花兒……
“有一個穿裙子的怪物!”金剛像邪惡的巫師一樣,一邊在作文本上寫著,一邊故意嘟噥出來,讓我從剛剛還飄著白云的藍天,一下子跌落到陰云密布的現(xiàn)實。
我忍不住轉(zhuǎn)過頭去,狠狠瞪了一眼金剛,沖他晃了一下手里的“黑暗記事本”,看到他不甘心地垂下頭,我才努力讓自己回到剛才的心境中。我喜歡這堂作文課,當甜老師讓我們以“自己”為題寫一篇作文時,我都有些迫不及待了。
當我奔跑時,自己是一陣風;當我游泳時,自己是一條魚;當我抱著影子熊時,自己是永遠也長不大的彼得·潘;
當我穿上紅裙子時,自己是一個叫朵朵的女孩的姐姐……
我停下筆思索著,不確定下面該寫什么。當我穿上紅裙子時,我還是卜一萌嗎?
放學后,我跟著甜老師來到了辦公室。
辦公室只有我和甜老師兩個人,不知為什么,此時的我有種特別想向她傾訴的欲望??赡敲炊喙适拢敲炊嘈氖?,我一時又不知從何說起。
“我小時候很少穿褲子,只穿裙子,以為穿上褲子就會變成小男生?!碧鹄蠋熗O率掷锏尼樉€活兒,抬頭對我輕輕笑了一下,好像那個傻傻的、執(zhí)著的小女生又出現(xiàn)了,“這可是我第一次看你穿裙子,難道你也跟我一樣,認為穿裙子會變成小女生?”
我剛想說“老師,你說錯了”,就看到她皺著眉頭嘟起嘴巴,像個想吃糖卻吃不到的小女孩。
“不對呀,你明明就是個小女生,為什么害怕自己變成小女生呢?”
我的心咯噔一下,好像被人窺到了藏在心底的秘密,而這秘密隱藏了這么久,久得我都忘記了它的內(nèi)容。
一切都是那么自然,我的傾訴開始了。我說了對裙子的恐懼,說了我要努力戰(zhàn)勝這種恐懼,說了我要幫助一個叫朵朵的女孩,說了我和影子熊難舍難分……
甜老師摸了摸我的頭發(fā):“我喜歡你跟我說心里話,如果我將來有個女兒,希望她能和你一樣優(yōu)秀!”
我松了口氣,眼淚卻涌出眼眶。
我一直笑話香香果愛哭,看不起她的眼淚,卻從沒想到,哭的感覺這么好,所有的委屈、煩惱、憤怒,都會隨著眼淚的流出而消散。這時我才明白,原來自己一直拒絕穿裙子,是緣于自己想要變得像男生一樣堅強,以為這樣才能和男生一決高下,而穿裙子會讓自己失去威嚴,讓自己失去戰(zhàn)勝淘氣包和搗蛋鬼的信心。其實,我就是我,既不是香香果,也不是金剛。我是卜一萌,外表像石頭,內(nèi)心卻像棉花糖。
在學校門口,朱爾多揮手跟我說再見時,突然大聲說:“卜一萌,你穿裙子一點兒都不難看!”然后像一只怕被狐貍追到的兔子,飛快地逃掉了。
那一瞬間,我肯定自己的臉漲得通紅。被朱爾多夸獎的感覺怎么這么別扭?如果他這也算夸獎的話。
接下來的日子,我把媽媽買的所有裙子都穿了一遍,好像這樣,才能彌補之前裙子在我生活中缺失的遺憾。這時,我才明白自己的心,我喜歡裙子,喜歡自己是女孩。
班上嗡嗡叫的“蒼蠅”們,已經(jīng)失去了對我穿裙子的興趣,我的生活又恢復(fù)了平靜。當事情過去后,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之前所有的恐懼和擔心,都是那么可笑。
當我穿著裙子站到朵朵面前時,明顯感覺到她瘦弱的身體有些顫抖,目光躲閃著,好像紅裙子會灼到她的眼睛。我心里忍不住一陣疼痛。
“看我呀,我可是穿裙子了?!蔽矣仓哪c說,不管這話會不會再次觸到她的傷疤。
她倔強地把眼睛移開,就是不看我。
我雙手扶住她的頭,面對著她,一字一句地說:“我能做到,你也可以!”
“不,我不能,我不是你!”朵朵不停地搖著頭,好像有人要把她推向深淵。
“你要嘗試面對,面對一切現(xiàn)實!”我緊緊握住她的雙手,“你失去的,不過是一條腿,但你仍是幸運的,因為你還活著呢,想想在那次車禍中失去生命的人,你不應(yīng)該好好活著嗎?你有理由自暴自棄嗎?你這樣子,為你傷心難過的也不僅僅是你自己,還有你媽媽,還有我……”
過了許久,朵朵才囁嚅地說:“好吧,我再試試!”
盡管如此,當朵朵第一次在我面前挽起空空的褲管,露出她的殘肢時,我還是被驚得倒吸一口涼氣。雖然已經(jīng)無數(shù)次設(shè)想了此情此景,可都不如眼見這樣殘酷。我終于明白,為什么朵朵那樣害怕去做復(fù)健訓(xùn)練,因為每一次面對,對于她來說,都是一次深深的、真正的從肉體到靈魂的傷害,但同時也是一種磨礪和鍛造。
在醫(yī)院里,復(fù)健訓(xùn)練才進行了幾分鐘,朵朵的臉上就布滿了汗水。她躺在床上,努力按醫(yī)生的要求做著牽伸、后壓、抬腿的動作,朵朵媽心疼地伏在一旁,不停地為她擦汗。
休息時間,朵朵媽抱著朵朵的殘肢輕輕地按摩,眼睛又潮濕得像要下雨了。
“別看,很丑?!倍涠渥员暗貙ξ艺f,試圖擠出點兒笑容,卻沒能做到。
我走過去,伸出顫抖的手,放在朵朵的殘肢上,輕輕地撫摸它:“它以前很美,以后會更美?!?/p>
朵朵感激地看著我。這次,我沒從她眼里看到一絲懷疑。
更殘酷的是穿戴假肢的訓(xùn)練。我也終于明白,為什么那一次去見朵朵,會遇到她把假肢扔到地上。
穿戴上假肢后,朵朵緊咬著嘴唇,扶著把桿一點點地站立,僅僅如此,就讓她疼得臉變了形。柔軟的殘肢和堅硬的假肢需要長時間的磨合,假肢不會退讓,那就只能讓殘肢一次次地受傷害,直到它變得堅不可摧。
訓(xùn)練、磨破、結(jié)痂,再訓(xùn)練、再磨破、再結(jié)痂,真不知朵朵小小的身體里,到底蘊藏了多大的勇氣和能量。
每次看著朵朵的殘肢剛結(jié)痂就又磨出血來,我的心都跟被火燒一樣,可是朵朵不再喊疼。自從我陪她進行復(fù)健訓(xùn)練后,朵朵媽說朵朵好像變了一個人。
“站起來就能穿裙子了,你說對嗎?”每次推著朵朵離開醫(yī)院時,她都會輕聲這樣問。
“是的,我向你保證!”我認真地點著頭?!澳悄阏f,我還能跳舞嗎?”
“能,一定能!”我知道,朵朵的堅強是因為心里有了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