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明社

摘要：1980年代讀書熱成為社會風潮，并被許多作家反映在小說中。在路遙的作品里，主人公幾乎都迷戀讀書?！镀椒驳氖澜纭防锏膶O少平，在異常艱難的處境中，借助讀書不斷思考人生、突破自我，展現(xiàn)出一種超越苦難的精神。讀書讓孫少平有了高尚的品格。在黃原市，孫少平通過將現(xiàn)實世界轉(zhuǎn)換為書中世界并對其賦值而讓其產(chǎn)生意義。孫少平的讀書圖式展現(xiàn)了“青年”將追求和信仰與現(xiàn)實結(jié)合，與群眾結(jié)合的新的價值路徑。在當下也具有很強的現(xiàn)實意義。

關鍵詞：《平凡的世界》;孫少平;讀書;價值轉(zhuǎn)換

一? 讀書的希冀與追求

《平凡的世界》聚焦于1975—1985年的社會生活，此時期，社會轉(zhuǎn)型的大幕正徐徐開啟，孫少平這樣的農(nóng)村青年渴望融入社會發(fā)展的大潮中，突破自己身份的限制和思想的局限，在更廣闊的舞臺上拼搏闖蕩一番，實現(xiàn)人生價值。對孫少平來說，實現(xiàn)這個愿望最有效的途徑就是讀書。體力勞動可以讓他成為一個出色的農(nóng)民，但通過讀書進行思想的鍛造改造才能讓他適應并創(chuàng)造新的生活。同時，讀書熱也是這一時期的社會氛圍，“從上世紀80年代初，直到1989年后，整個近10年時間里，中國都處于全民饑渴閱讀狀態(tài)之中?！?sup>①這種讀書熱的興起與改革開放的思潮有關，改革開放需要新思想、新知識的介入，讀書成為人們改變命運的重要途徑，讀書熱也在這個背景下產(chǎn)生了。孫少平讀書比這種社會風潮還略早了幾年，對于物質(zhì)資源異常匱乏的他來說，只能從書中去汲取精神力量了。他讀了比周圍的人更多的書，其中有《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卓婭和舒拉的故事》《紅巖》《創(chuàng)業(yè)史》《馬丁·伊登》《熱愛生命》《馬克思傳》《斯大林傳》《居里夫人傳》《艱難時世》《簡·愛》《苦難的歷程》《復活》《歐也尼·葛朗臺》《白輪船》《簡·愛》《熱妮婭·魯勉采娃》《一些原材料對人類未來的影響》等書籍以及報紙《參考消息》。在這些書中，文學書籍占據(jù)了絕大部分，這并非孫少平一個人的偏好，而是因為文學往往承擔著更多的社會功能，特別是在社會轉(zhuǎn)型期，“文學都是第一個躍出戰(zhàn)壕的沖鋒者”^②，當未來社會圖景的理性構建還不是十分清晰明了的時候，文學用形象的方式提供了詩意的想象性圖景。

孫少平從書中得到了什么？他在讀完《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之后的感受給我們提供了一些線索?！疤旌趪酪院?，他還沒有回家。他一個人呆呆地坐在禾場邊上，望著滿天的星星，聽著小河水朗朗的流水聲，陷入了一種說不清楚的思緒之中。這思緒是散亂而飄浮的，又是幽深而莫測的。他突然感覺到，在他們這群山包圍的雙水村外面，有一個遼闊的大世界。而更重要的是，他現(xiàn)在朦朧地意識到，不管什么樣的人，或者說不管人在什么樣的境況下，都可以活得多么好?。≡谀且凰查g，生活的詩情充滿了他十六歲的胸膛。他的眼前不時浮現(xiàn)出保爾瘦削的臉頰和他生機勃勃的身姿。他那雙眼睛并沒有失明，永遠藍瑩瑩地在遙遠的地方兄弟般地望著他。當然，他也永遠不能忘記可愛的富人的女兒冬妮婭。她真好。她曾經(jīng)那樣地熱愛窮人的兒子保爾。少平直到最后也并不恨冬妮婭。他為冬妮婭和保爾的最后分手而熱淚盈眶。他想：如果他也遇到一個冬妮婭該多么好?。　?sup>③《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是孫少平接觸的第一本文學書，這本書對他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這種影響可以概括為三個方面：對群山環(huán)抱的雙水村外面遼闊的大世界的向往，對充滿詩意的生活的期待，對美麗愛情的渴望，這三個方面最終凝聚為對幸福生活的追求。

孫少平的生活太苦了，但是苦對他來說并不算什么。他向往的是獨立而滿是希望的生活，只要能像男子漢那樣去過一生，再苦都沒有關系。畢業(yè)回家后，孫少平老感覺遠方有一種東西在向他召喚，他在不間斷地做著遠行的夢，這是他所讀的書中一個個人物對他的召喚。孫少平?jīng)Q定離家攬工的時候，農(nóng)村生活已經(jīng)變得充滿希望，他家里最艱難的時候已經(jīng)過去而且看起來前景輝煌，他卻急迫地要開始一段新的旅程，他害怕自己會被生活的小山村消磨掉了勇氣和夢想。

那么什么是他要追求的幸福呢？孫少平在黃原市東關大橋底下等待攬工受挫的時候心里想，和過去戰(zhàn)爭年代犧牲的人相比，現(xiàn)在自己能安然立在橋頭，準備勞動和生活，這就是幸福的;幸福不僅僅是吃飽穿暖，而是勇敢地去戰(zhàn)勝困難。在田曉霞去省城工作之前，孫少平在古塔山上第一次擁抱并且親吻了田曉霞，他真切地感受到了什么是幸福，覺得從此以后就可以自豪地說自己沒有在人世間枉活一場！在煤礦工作一段時候之后，孫少平第一次去了省城，他認識到：幸福，或者說生存的價值，并不在于從事什么工作，在艱難困苦之中，同樣包含著人生的幸福。對孫少平來說，幸福就是在自由意志的支配下，既腳踏實地，又不斷超越自我。孫少平在讀完《白輪船》之后，與田曉霞見面時激動地朗誦著吉爾吉斯人的那首古歌：“有沒有比你更寬闊的河流，愛耐塞;有沒有比你更親切的土地，愛耐塞;有沒有比你更深重的苦難，愛耐塞;有沒有比你更自由的意志，愛耐塞”^④，這正是孫少平一直以來所追求的：寬闊的胸懷、苦難的處境、自由的意志?！栋纵喆肥菍O少平所讀書中，繼《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之后又一本深受觸動的書，《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為他打開了尋找幸福生活的一扇窗子，《白輪船》則讓他愈加熱愛現(xiàn)實的生活、發(fā)現(xiàn)現(xiàn)實生活中的偉大意義和幸福之處，正如他在離開黃原前向黃原告別，稱黃原是幸福之邦、神圣之地！

在雙水村，他厭倦周而復始被動地生活，厭倦了自己無論做什么事情都要顧忌周圍其他人的想法的瞻前顧后。在出走的路途中，他不斷思考著人生的意義，足跡不斷向遠方延伸。止步銅城并非孫少平奮斗的終結(jié)，而是他在廣闊的天地里找到了人生的意義。來銅城之前，他日復一日地攬工，同時用自己微薄的力量去幫助小翠、幫助蘿卜花，現(xiàn)在，他找到了自己奮斗的方向，他可以學習新的知識去提高煤礦現(xiàn)代化生產(chǎn)能力，去幫助更多的人。從銅城開始，他的幸福不僅僅屬于他自己，而且屬于更多的人，這種轉(zhuǎn)變是根本性的、更高層次的。

田曉霞是孫少平的精神導師，師傅王世才則是孫少平現(xiàn)實中的導師。田曉霞引導孫少平不斷從書中汲取精神力量，孫少平認識到了能勇敢地去戰(zhàn)勝困難就是幸福的。田曉霞也給了孫少平浪漫的愛情，偶爾一次的見面，成為孫少平一段時期內(nèi)另一種精神力量的源泉。如果說田曉霞大部分時間在引導孫少平前進，是孫少平成長中的引路天使，那么王世才則給了孫少平另一種認識生活的視角。在王世才這里，一切都平平常常、普普通通，但是溫馨與幸福展現(xiàn)于生活的點點滴滴，日子雖然不富裕，但是依然崇高，王世才對妻子的愛、對兒子的愛、對少平和其他工友的愛，讓他隨時可以犧牲自己的生命，這種平凡中的幸福、苦難中的幸福與孫少平的人生處境和精神追求是內(nèi)在契合的。田曉霞和王世才都為了救別人而犧牲了自己，孫少平失去了自己的人生導師，但他也意識到了人生的意義，是到了自己去繼承的時候了。他最終選擇回到了銅城，繼承了王世才的工作，也承擔起照顧王世才妻兒的責任，愛情升華為博愛，博愛的胸懷讓他再一次超越了自己，而超越自己，本身就是幸福的歸宿。

二? 讀書與個人成長的互動與張力

孫少平作為雙水村的讀書人，他一邊勞動一邊讀書，他對勞動和讀書都有深刻的認識，那就是只有勞動才能讓人獲得尊嚴。無論是在雙水村勞動還是在黃原市攬工，或者是在銅城煤礦工作，孫少平不僅沒有厭惡、沒有逃避過勞動，他甚至珍惜每一次勞動的機會，搶著去干最重的體力活，他“熱愛”自己的勞動，勞動不僅僅是生存的需要，這種充滿犧牲精神的勞動方式使他能盡快融入每一個他要面對的新的群體?！镀椒驳氖澜纭分谐藢O玉亭、王滿銀、金富等少數(shù)幾個人之外，整個社會大都有吃苦耐勞的精神。孫少平不僅僅是個勞動者，還是個思考者，讀書讓他能不斷地反思生活，也反思自己。他在極端艱難的條件下思考勞動的意義、人生的意義，他不斷超越自己，越走越遠，給予他力量的是書本、是知識。孫少平不斷讀書，他從書中汲取了戰(zhàn)勝困難的信心和力量。鄉(xiāng)村和城市是兩個不同的世界，勞動和知識的意義也因此變得不同，在鄉(xiāng)村、甚至在城鄉(xiāng)結(jié)合地帶，勞動是最好的通行證，孫少平在黃原市攬工的時候，不得不隱瞞自己讀過書、做過老師的經(jīng)歷，在這里，讀書與體力活毫不相干甚至相互沖突，但是在黃原市、在省城，讀書的經(jīng)歷更容易獲得認同感，他靠讀書贏得了賈冰、甚至田曉霞周圍人的好感。

《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是孫少平讀的第一本書，也是他思考的邏輯起點，作者安排它在作品里早早出場。雖然當時圖書十分匱乏，孫少平讀的書大多是從不同渠道借來的，但是他讀的書既有蘇俄文學，也有歐美文學，而且除了他在課堂上看《紅巖》被老師提醒之外，其他時間他可以自由閱讀他借到的書籍，說明當時讀書的氛圍已經(jīng)比較寬松和自由。文學書籍讓孫少平對未來的生活充滿了向往和期待，而讓孫少平不斷反思自己生存處境的還有文學之外的書籍，孫少平閱讀視野的擴大，田曉霞起到了關鍵作用。

田曉霞是孫少平很長一段時間的精神導師，孫少平覺得每次和她交談，都能使自己的頭腦多開一扇窗戶。田曉霞向?qū)O少平推薦了《參考消息》《各國概況》《馬丁·伊登》《熱愛生命》等書籍，引導孫少平進入一個更廣闊的的世界。少平把《熱愛生命》看了好幾遍，晚上做夢都夢見他和一只想吃他的老狼抱在一塊廝打，這只狼成為他以后在生活中經(jīng)歷各種苦難的隱喻，成為他戰(zhàn)勝苦難，不斷超越自我的力量支撐。讀了田曉霞推薦的書籍后，孫少平開始用更廣闊的目光看待自己和周圍的事物，對生活增加了自信和審視的能力，開始用各種角度從不同的側(cè)面觀察自己生存中的各種境況。從表面上看，這和以前沒有什么不同，實際上他已經(jīng)掙脫和超越他出身的地方。他不甘心在農(nóng)村度過自己的一生，即使外面的世界充滿了風險，他也要出去闖蕩一番，這不是為了金錢或榮譽，而是出于青春的激情，出于自己決定自己命運的沖動。之后，孫少平出走、接受苦難的磨礪、思考人生的意義，最終讓田曉霞覺得孫少平已經(jīng)反轉(zhuǎn)成為自己的引路人。

孫少平讀的書大都包含有個人自我奮斗的精神，保爾·柯察金、牛虻、簡·愛、于連、馬丁·伊登等主人公，都有著堅韌、在苦難中不斷突破自我的特點，孫少平從他們身上不斷汲取力量，不斷超越自我。這種超越是一個復雜的過程，書本可以給孫少平以力量，也同樣給他帶來了痛苦，他越是渴望超越平凡的生活，越是覺得自己的生活平凡無奇，越是覺得生活平凡無奇，越渴望超越，所以他急迫地從雙水村出走。

與牛虻、簡·愛、于連、馬丁·伊登等小說主人公不僅是自我奮斗的英雄，而且也是憤世嫉俗的青年不同，孫少平選擇性地繼承了前者，拒絕了憤世嫉俗這一面，表現(xiàn)出了極強的社會適應性。他可以輕松在農(nóng)民、攬工漢、煤礦工人之間進行身份切換。他在艱難的生存條件下可以跳進洪水不顧安危地去救曾經(jīng)給他難堪的跛子姑娘侯玉英，可以把自己靠攬工辛苦賺來的血汗錢給受包工頭欺負的做飯丫頭小翠，可以冒著生命危險在煤礦底下救遇到危險的工友安鎖子。也可以低下頭去詩人賈冰家里借宿、去親戚馬順家里求助。孫少平?jīng)]有傳統(tǒng)意義上讀書人的清高和執(zhí)拗，他有著自己的高尚情操和靈活變通。孫少平不像高加林那樣去談什么國際問題，他也顧不得像田曉霞的同學們高談闊論或憤世嫉俗地憂患人類的命運。在頭頂著星空的同時，他也在腳踏實地地生活。

作者路遙可能認為，早期的讀書經(jīng)歷不足以支撐孫少平走得更遠，文學書籍中人物教給他的是在與苦難斗爭的精神力量，而不是開創(chuàng)新天地的現(xiàn)實技能。蘭香考上的是北方工業(yè)大學天體物理專業(yè)，金秀考進了省醫(yī)學院，也許在路遙看來，進入高等教育的殿堂才能使一個農(nóng)家的孩子真正改變自己的命運，融入更為廣闊的世界。所以孫少平第一次到省城，就感覺自己像一片飄落的樹葉一般渺小和無所適從，他難以想象，一個普通人怎么可能在這樣的世界里生活下去？但是路遙用孫少平選擇回到銅城證明了：農(nóng)村青年實現(xiàn)自我價值還有另一條路，那就是在實踐中磨煉自己，與生活緊密聯(lián)系，與群眾緊密聯(lián)系。路遙讓孫少平回到銅城，是讓他最終選擇了更有尊嚴的、更有意義的人生，選擇了進一步改造自己，重拾數(shù)理化，自學科學知識，立志用先進的工藝和先進的技術裝備煤礦，提高中國煤礦生產(chǎn)效率，為更多的人謀幸福。他在通過讀書不斷超越周圍人的同時，也在不斷超越自己。

三? 書中世界與現(xiàn)實世界的價值轉(zhuǎn)換

卡爾·曼海姆在談到作為知識社會學前提的視角之獲得時說：“一個農(nóng)民的兒子如果終生生活在他村莊的狹小天地里，就會認為那個村莊所特有的思維方式和言談方式都是理所當然的;如果他去了城市并且逐漸適應了城市生活，就不會再把農(nóng)村的生活方式和思維方式視為理所當然了?！?sup>⑤出身農(nóng)民家庭的孫少平?jīng)]有鄙視農(nóng)民的想法，相反，他不斷提醒自己、也告誡妹妹蘭香，出生農(nóng)民家庭會讓人受益一生。孫少平也不像高加林，高加林回到農(nóng)村后先羞于見人，后又去田間進行發(fā)泄式的勞動;去集市上賣饃饃喊不出口，感受到了屈辱、苦澀、悲憤。孫少平回到農(nóng)村后則顯得平靜許多，他待人接物、勞作和生活處處顯得一個出色農(nóng)民應有的樣子。但上學的經(jīng)歷和讀書的思考，讓孫少平警惕“安于現(xiàn)狀、固步自封”的“狹隘性”，追求更高的生活意義。高中畢業(yè)的時候田曉霞叮囑孫少平，“不管怎樣，千萬不能放棄讀書！我生怕我過幾年再見到你的時候，你已經(jīng)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滿嘴說的都是吃;肩膀上搭著個褡褳，在石圪節(jié)街上瞅著買個便宜豬娃;為幾根柴禾或者一顆雞蛋，和鄰居打得頭破血流。牙也不刷，書都扯著糊了糧食囤……”^⑥孫少平回到農(nóng)村后，一直在堅持讀書中堅守自己的夢想，并最終走上了一條追夢的道路。

孫少平在追夢路上去過三個地方：黃原、銅城、省城。這三個地方與他生活的雙水村、石圪節(jié)公社有著天壤之別，他無法用以往的經(jīng)驗去體察三種不同的生活，于是他將這種生活與書中的世界進行比較和轉(zhuǎn)換，去辨識其中的意義，從而做出價值判斷和人生選擇。

初到黃原，孫少平感到的是短暫的眼花繚亂和恍惚，但是他知道這是他的“新大陸”，他不能退縮，經(jīng)過煉獄般的奮斗，他在黃原站穩(wěn)了腳跟，甚至將戶口也遷到了黃原。在黃原攬工的過程，是一個艱難而心酸的過程，但是孫少平在離開黃原去銅城煤礦之前仍然含淚向黃原市做了莊嚴的告別，他將這里看作自己的幸運與幸福之邦，因為“你用嚴酷的愛的火焰，用無情而有力的錘砧，燒煉和鍛打了我的體魄和靈魂，給了我生活的力量和包容苦難而不屈服于命運的心臟！”^⑦這是孫少平將黃原生活納入他自己的知識體系中并進行賦值后作出的價值判斷，他所讀的書成為價值判斷的依據(jù)，現(xiàn)實中的客觀事物被納入他的知識體系之中并通過聯(lián)想而獲得意義。田曉霞也是這么判斷孫少平的，她把墻上的《伏爾加纖夫》送給孫少平：她覺得孫少平在工地上勞動時那種艱辛，那沉重，幾乎和伏爾加纖夫一模一樣。這種通過現(xiàn)實世界與書中世界的價值轉(zhuǎn)化而賦予對象以意義的現(xiàn)象在《人生》中同樣存在，“高加林第一次認真地注意到巧珍的美，便即刻把她和自己看過的一幅俄羅斯油畫中的帶紅頭巾的姑娘聯(lián)系在一起，他后來送給巧珍的第一件也是唯一一件禮物就是一塊紅頭巾。同樣，亞萍被高加林所吸引，也是因為覺得他‘頎長健美的身材，瘦削堅毅的臉龐，眼睛清澈而明亮，有點像《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插圖畫里面的保爾·柯察金。”^⑧

如果說孫少平在黃原攬工，將現(xiàn)實世界轉(zhuǎn)換為書中世界從而賦予其意義，那么在銅城，孫少平放棄了這種轉(zhuǎn)換，他發(fā)現(xiàn)了現(xiàn)實生活自身的價值。大牙灣粗放、雜亂和單調(diào)，沒有鮮花、沒有噴泉、沒有林蔭道，只有黑色的煤，灰色的建筑，各種機械粗野而嘶啞的聲音，房層染著煙灰，樹葉蒙著煤塵，連溝道里的小河水也是黑的……其他人看到這種景象灰心失望的時候，孫少平卻覺得高興，他在這里看到了街道、商店、機關、學校，應有盡有，看到了雄偉的建筑和不盡的煤堆，覺得這是一個能創(chuàng)造巨大財富的地方，一個令人振奮的生活大舞臺！在銅城，孫少平日益感受到了他與田曉霞愛情的虛幻性，而在師傅的小院里理解了幸福的另一種意義，這并不是身份差異產(chǎn)生的認知割裂。在黃原，孫少平是個衣衫襤褸、生活沒有著落的攬工漢，田曉霞是個大學生;而在銅城，孫少平是個正式的、生活有了可靠保障的煤礦工人，田曉霞是個省報記者，他們的身份差距在減小而非拉大了，但是這個時候?qū)O少平卻越來越感覺到他與田曉霞愛情的不可能，因為在黃原，他用通過想象性的價值轉(zhuǎn)換，填補了身份差距的鴻溝，而在銅城，他看見了現(xiàn)實，也開始認同這種現(xiàn)實的價值和意義。

在銅城，孫少平重讀了《紅與黑》，結(jié)果這本書在給工友們講書中故事的時候被安鎖子扔在了煤溜子上，于是那本《紅與黑》就被溜子拉走了，滾進了機頭那邊的溜煤眼……這個情節(jié)是個象征型的敘述，被煤溜子帶走的，不僅僅是本《紅與黑》，還有孫少平的一種生活方式。從此孫少平開始閱讀數(shù)理化，他買的最后一本書是《一些原材料對人類未來的影響》，科學理性取代了文學幻想，現(xiàn)實取代了浪漫。正因為如此，孫少平第一次去省城覺得無所適從，他拒絕了蘭香利用吳仲平調(diào)他去省城工作的機會，拒絕了上大學的金秀對他的求愛。孫少平與田曉霞的交往更多的是一種心靈契合而引發(fā)的精神交流，兩個人在一起交流最多的是思想而不是感情，談論最多的是未來而不是現(xiàn)在，田曉霞是孫少平的天使、是導師。后來孫少平對苦難的認識讓田曉霞感受到了孫少平的深刻，但是浪漫也好、深刻也好，它是《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牛虻》《艱難時世》《簡·愛》《苦難的歷程》等世界的延伸。在銅城、在煤礦、在惠英嫂這里，孫少平體會到了溫暖、溫馨和歡愉，不由得發(fā)出對生活的感激之情。一切安安穩(wěn)穩(wěn)，踏踏實實，這正是他這個煤礦工人應該有的生活。每一個個體都渴望身份認同，特別是孫少平這樣的出走者。在黃原，理想的生活存在與想象中，現(xiàn)實與理想有著巨大的鴻溝，孫少平漂泊的心無處安放。到了銅城，理想回歸到現(xiàn)實生活當中，二者合二為一，這正是孫少平一直在尋找的。個體尋求身份認同是一個雙向的過程，首先是個體對群體觀念和意義的認同與追求，其次是群體對個體價值的認同與接納，孫少平選擇了煤礦，回到了煤礦，這是他對煤礦生活的認同，也是煤礦對他的接納。個人身份的變化會產(chǎn)生新舊身份的沖突，如果不能解決這種沖突就會引發(fā)身份危機，泰勒認為，“身份認同主要來源于兩個方面，一方面依賴于與自己的對話，另一方面依賴于他人對我們的承認”^⑨，而且后者更為重要，他在其《承認的政治》一文中指出：“我們的認同部分是由他人的承認所構成的，如果得不到他人的承認，或者只是得到他人扭曲的承認，會對我們的認同構成一種壓迫形式，會使人囚禁在虛假的、被扭曲和被貶損的存在方式之中?！?sup>⑩孫少平在黃原市始終是一個流浪的打工漢，曹書記對他的賞識并沒有給他帶來在黃原穩(wěn)定下來的機會。在銅城他得到了副區(qū)長雷漢義、師傅王世才一家、安鎖子、工友等一干人的認可，這種認可使他們也為自己的新身份而感到驕傲，從而完成了自我認同，并最終完成了身份確認，完成了回歸。從此，孫少平將自己的幸福與銅城聯(lián)系在了一起，也與國家的另一種改革大潮緊緊地聯(lián)系在了一起。

1980年代的讀書熱中，路遙也是其中一份子，人們對知識的渴望與急切，既產(chǎn)生了關于知識的種種幻想，也有現(xiàn)實的轉(zhuǎn)換與新的價值認同。這兩種方向在孫少平身上都得到了清晰的呈現(xiàn)。讀書是目的還是方法？是讀死書還是將書籍轉(zhuǎn)化為人生的精神與動力、轉(zhuǎn)化為現(xiàn)實人生的精神食糧？這不僅是孫少平走過的兩個階段，也是當下青年人“讀書”中需要解決的重大問題。孫少平在讀書中產(chǎn)生的認知方面的矛盾與張力、價值轉(zhuǎn)化的自覺與新變，在當下仍然具有非常重要的現(xiàn)實意義。

注釋：

①張放：《風情萬種的80年代讀書潮》，《中華兒女》2016年第8期。

②裴毅然：《1980年代的文學熱》，《光明網(wǎng)》，2013年02月21日，https：//epaper.gmw.cn/wzb/html/2013-02/21/nw.D110000wzb_20

130221_7-06.htm。

③④⑥⑦路遙：《路遙全集·平凡的世界（第一部）》，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3年版，第13頁，第278頁，第352頁，第459頁。

⑤⑧倪偉：《平凡的超越：路遙與80年代的文化癥候》，《文藝爭鳴》2019年第3期。

⑨焦龍保、龍寶新：《從自我認同到他者承認：鄉(xiāng)村教師身份認同危機的化解》，《當代教育科學》2020第11期。

⑩何懷宏：《從現(xiàn)代認同到承認的政治——身份政治的一個思想溯源》，《當代美國評論》2019第2期。

（作者單位：榆林學院文學院。本文系2020年陜西省教育廳重點基地項目：“‘米脂婆姨文化群像研究”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20JZ108）

責任編輯：楊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