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煒
看豌豆
那天,失了血色的夕陽,跌坐在西天邊際,孱弱暈黃的余暉,籠罩著貧瘠的田野,這是一個少見的黃昏。
無邊的莊稼地,麥子早摔穗、升漿了。麥山稀疏錯亂,麥芒細軟,麥穗也不齊整,短的一指來長,長的不過二指,并不是麻凜凜的惹人喜愛的長條兒。用三爺?shù)脑捳f,像粘的猴毛,怕是個災(zāi)年哩。聽見這話時,四爺嗯一聲,卻是二聲的聲調(diào)兒,還帶個明顯的拐彎??磥?,四爺是反對的。
四爺說,豌豆長得好啊,真格是長得好呢!
這片麥子地,套種著豌豆。豌豆確實比麥子長得好,豆莢兒長而飽滿,綠瑩瑩水靈靈,累累贅贅吊滿豌豆秧。四爺?shù)吐曅χf,豆莢兒……豆莢兒,像三嫂的手指哩。三嫂,是三爺?shù)钠拍?,四爺?shù)纳┳?。三爺拉下臉,用眼睛剜了四爺一眼。那一瞬間,夕陽的那彎殘軀,正躲進西山背后,世界忽而暗下來了。三爺?shù)哪樢埠诹讼聛怼?/p>
三爺抽出腰間別著的旱煙袋,蹲下身摩挲著裝煙袋鍋。
三爺不再說一句話。
三爺六親不認,沒有人不知道這。
三爺和四爺是被隊里指派看豌豆地的,就是這片套種著豌豆的麥子地。
四爺依舊站著,不停地望向不遠處的地畔兒,又不停地轉(zhuǎn)頭望望蹲著的三爺。地畔兒的路邊上,橫了一條茅草渠,四爺一直望向渠那邊。
四爺一副心神不寧的樣子。
三爺和四爺腳下,是高出麥田三四米的堰壟,那茅草渠和這片麥田,任何一處有風吹草動,他們都會清楚地看到。
一會兒,茅草渠上探出一個小腦袋,跟著,又探出來一個小腦袋。
四爺先看到了,四爺把目光瞥向了抽著旱煙的三爺。三爺叭叭叭地抽著煙,一下下地用拇指肚,壓著煙鍋里燃著的煙末。三爺嘴里每叭出一聲,就有一股藍煙沖出來,順著他的臉頰,躥上他頭頂,像飛馬一樣,無聲無息地飛馳而去,四爺眼巴巴地看著。
四爺?shù)纳衿撬坪跻搽S之去了。
三爺吧嗒著嘴,再也吐不出飛馬了。三爺已經(jīng)抽完一鍋煙。三爺手攥煙袋和煙鍋桿兒,把煙鍋頭咣咣地磕在鞋幫上。三爺磕完煙袋鍋,又嘶嘶嗤嗤地吹通了煙管。
這個當兒,三爺望向麥田里,他看見了兩個孩子的身影,盡管他們俯趴在地上,可依然看得很清楚。
三爺霍地站了起來,大喊一聲:誰!誰在偷豌豆!
四爺忙不迭地說,莫喊,莫喊,是咱娃養(yǎng)社,還有咱黨黨娃哩……
三爺早看清有自己的小兒子黨黨。三爺繼續(xù)喊,趕緊滾!快趕緊滾!叫我抓住了,有你娃好受的。過足煙癮的三爺,喊聲能穿出八里地。
四爺生氣地跺著腳,連著唉唉唉了三四聲。
四爺氣憤三爺?shù)煤堋?/p>
四爺說,你叫娃摘一點么,也是餓得不行了么。娃偷總比咱大人偷好么。
四爺把聲音壓得很低,像是對眼前的麥田耳語。
三爺仍然在大聲吆喝著。兩個小娃兒,畢竟也是做賊心虛,愣是讓三爺喊跑了。三爺看著自家黨黨的背影,他跑在養(yǎng)社后面,腿腳顯得軟弱無力,隨時都會跌倒的樣子。
四爺咬牙切齒地說,你一家子活該餓死!你剛看見沒?你家黨黨餓成啥了,跑都跑不動了!
看護這片豌豆地,分前后夜兩班倒,直到后夜換班,三爺跟四爺沒說一句話。
第二天的夜班,隊里派六爺跟三爺搭班。
打那以后,四爺再也沒有出現(xiàn)在看護莊稼地的人伙里。
偷西瓜也偷芝麻
三星村北鄰寨里村。寨里村最南端的地,離三星村卻近,莊稼便常被三星村的孩子們糟踐。沒辦法,糧食短欠,誰也吃不飽肚子。
偷寨里村的莊稼,必有黨黨和養(yǎng)社。
那一年種了西瓜,眼看著西瓜從紅棗大長到雞蛋大、碗口大,養(yǎng)社他們別提有多高興了。
西瓜日日夜夜長著,瓜地也搭了草庵子,南北地頭各一個,有人日夜守著這片地了。西瓜一天天長大了,擺在了青綠的葉蔓上,歪歪扭扭地排成了行,瓜皮青黑光溜,像日本鬼子的鋼盔。一想到流著甜汁的西瓜瓤兒,養(yǎng)社他們就使勁地咽口水。
西瓜離熟還有些時日,養(yǎng)社他們?nèi)サ酶诹?,他們偷偷摸摸地去,想知道看西瓜的人是誰。看瓜人被喚作劉四老漢,看著面善得很,這讓養(yǎng)社他們壯了偷瓜的膽子。
這天午后,艷陽高照,滿地流火。養(yǎng)社、團娃和黨黨他們摸向了西瓜地。他們貓腰躲在苞谷地里,再向前十多步就是西瓜地,透過苞谷稈葉的空隙,他們近距離地看到了滾圓的西瓜,那是讓他們牽牽念念的垂涎欲滴的西瓜。他們也看到了劉四老漢,他靠在庵子口打著瞌睡。奇怪的是,劉四老漢像是發(fā)現(xiàn)了他們,他正好面朝他們的方向坐著。
他們耐心地蹲在苞谷地里,盼著劉四老漢進庵子睡覺。好一陣子,劉四老漢也沒動靜。他仍然像磕頭蟲一樣,一下接一下地打盹兒。苞谷地里密不透風,老天爺也打盹去了,他哪里能想起來刮一絲風呢。養(yǎng)社他們,滿頭滿身都出汗了,中午喝過稀粥的胃,這一刻也空了,胃里饞蟲也作怪了,他們顧不得許多了。
養(yǎng)社說話了,他讓團娃一人去偷瓜,團娃不情愿去。養(yǎng)社和黨黨對團娃瞪圓了眼,他倆是叔伯兄弟,養(yǎng)社還舉起了拳頭。黨黨說,我倆給你放哨,快去!摘一個就行了。養(yǎng)社說,不,摘兩個!
團娃只身鉆出了苞谷地,匍匐下了身子,走近了一個西瓜。噌,一聲脆響,瓜蔓一個哆嗦,團娃摘下了西瓜。噌,瓜蔓又一哆嗦,團娃又摘下了一個西瓜。團娃抱起了一個西瓜,又去抱另一個西瓜,團娃顯得有些吃力,他似乎一個手并不能抱起它。團娃抬頭看向劉四老漢,又扭頭看向苞谷地這邊,那是求援的眼神。黨黨向前邁了一步,卻被養(yǎng)社一把拉住了。這時候,劉四老漢醒了,他定定地看著團娃。
團娃吃力地抱著兩個西瓜,黑猩猩一樣晃悠回苞谷地。養(yǎng)社一直盯著劉四老漢看。劉四老漢一路目送著團娃,一直到團娃回到他們身邊。劉四老漢竟然一個字都沒喊。養(yǎng)社想:劉四老漢是個瞎子?還是個瓜子(傻子)?
養(yǎng)社正想著,冷不丁地有人唱了一聲“王朝馬漢一聲喊”。養(yǎng)社側(cè)耳細聽,是劉四老漢唱響的。養(yǎng)社和團娃一個激靈,團娃驚得扔了西瓜,撒丫子順著苞谷行的空當朝外跑,黨黨跟在他身后跑著,他們的胳膊和身子,碰得苞谷葉子一路嚓嚓地響了過去??粗粓F娃扔在地上裂開口的西瓜,養(yǎng)社彎腰抱起一個,貓著腰小跑著追他倆去了。
黨黨和團娃跑了一陣,跑得氣喘吁吁滿頭大汗。劉四老漢并沒有追上來,他倆放慢了腳步,仍不時回頭看著??吹金B(yǎng)社抱著一個西瓜追了上來,他倆停下了腳步,躬了腰身,雙手撐在膝蓋上,大口大口地喘息著。養(yǎng)社挺胸過來了,并不理會他倆,他放慢腳步繼續(xù)朝前走,像沒有看見誰一樣。團娃和黨黨無聲無息地跟著養(yǎng)社,他們仨到了土壕頂?shù)呐萃湎?,四下里都是莊稼地,沒有一個人影,狗大一個都沒有。
養(yǎng)社一屁股坐在地上,把兩個大拇指塞進西瓜的裂口,他兩手朝外用力,竟然沒有掰開西瓜。養(yǎng)社端起了西瓜,磕在被人踩得白光的地面上。嘭,一聲悶響。養(yǎng)社再一用力,嘩,一聲輕響,西瓜分成兩半。西瓜籽白亮亮的,瓜瓤粉中帶白,這瓜頂多五成熟。養(yǎng)社端起半個西瓜,旁若無人地啃了起來,西瓜完全遮住了他的臉。他大口地啃著,嘴里發(fā)出夸張的吸溜聲。每啃一口,他就拿一只眼瞄向團娃和黨黨。黨黨一步跨上前,準備端地上的另外半塊西瓜。養(yǎng)社一伸手,擋在西瓜上面。
黨黨喊,哥,哥,我是你弟么。
養(yǎng)社說,誰叫你跑那么快!這瓜不是你摘的。黨黨不言語了,扭頭看著團娃。
團娃搶前一步,說,這瓜是我摘的。團娃說得理直氣壯。
養(yǎng)社說,你摘的瓜……叫你扔在苞谷地里了,你去抱回來。養(yǎng)社仍然護著地上的半塊西瓜,不給團娃。
團娃急了,咧嘴哭了。團娃邊哭邊說,瓜是我……摘的,是我從瓜地……抱到了苞谷地……
養(yǎng)社問團娃,劉四老漢是你舅家爺(外公)?
團娃本想說不是。話一出嘴卻成了:是我……舅家爺,是我舅家爺!
養(yǎng)社說,怪不得,怪不得你舅家爺不攆你呢,那咱……下次還能有瓜吃?
團娃破涕為笑,說,能,能!
養(yǎng)社把他啃過的那半塊西瓜給了團娃。團娃猶豫著接了,張嘴就啃了起來。只幾下,團娃額頭和臉蛋上,都粘上了西瓜汁水。
養(yǎng)社把自己護著的半塊西瓜在地上磕開了,一大一小兩塊,他把小塊遞給黨黨。黨黨接了,猛啃一氣。三人稀里嘩啦的,手上的西瓜皮都快啃成薄餅了。吃畢,三人咂巴著嘴,意猶未盡。
養(yǎng)社看著團娃說,去,把扔了的另一個西瓜也抱回來。團娃不作聲,也不動。
養(yǎng)社說,劉四老漢是你舅家爺么,你還怕啥?團娃還不動,眼瞄向黨黨。
養(yǎng)社對黨黨說,你倆一塊去,剛才的西瓜,是我一個人抱出來的,現(xiàn)在輪都輪你倆去了。黨黨和團娃很不悅意地去了。
不多時,黨黨和團娃回來了。另外那個西瓜,他們分著吃了。兩個半生的西瓜,撐飽了三個孩子,他們享受了一段飽腹的幸福時光。
后來,西瓜漸次熟了,他們還去偷過三回,每回劉四老漢都知道,卻并不攆他們。
每回走后,劉四老漢在他們摘走的西瓜的地面上畫一個十字,這是掐瓜人約定的標記。沒標記的,瓜就是被人偷走了。
再后來,劉四老漢還看過棉花地、紅苕地、苞谷地和芝麻地,養(yǎng)社他們認識他,就在他眼皮底下偷吃棉桃、生紅苕和嫩苞谷棒子。他從來沒有抓過他們。
有一次,團娃他爺對劉四老漢說,我三星村的娃娃都說,你不是瞎了,就是瓜(傻)了。
聽了這話,劉四老漢笑了笑說,我要是不裝瞎不裝瓜,娃娃們就得挨餓,那還能吃上個啥?多好的娃們,都正長身體哩。
兩毛錢的西紅柿
麥子剛剛收割完不久,蔫頭耷腦的苞谷苗排成行還被太陽曬著。由金黃變枯黃的麥茬地,只望上一眼,就讓人覺得干渴燥熱。
三星村西的麥場里,到處都是被太陽曬得發(fā)熱的麥秸垛子。一整個早上,養(yǎng)社、團娃、黨黨和公民幾個人就在麥秸垛子間捉迷藏。團娃不知道咋日鬼的,竟然順著麥秸垛子,爬上了村西最高的那棵白楊樹。團娃騎在樹上,手搭涼棚望向新莊溝方向。
突然,團娃驚叫一聲,說他看見了新莊溝,溝里的水像鏡子一樣閃著亮光。樹下的幾個說他吹牛,說他怕是被餓得眼睛發(fā)亮呢。新莊溝只有在向北六里外的坡原上才能看到。團娃說,是真的,我不騙你們,誰騙人誰害紅眼(?。?/p>
養(yǎng)社說,好吧,信你一回。頓了頓,養(yǎng)社提議說,我們今兒去新莊溝鳧水吧。大家都說好。
他們匆匆地吃罷早飯,一個個丟下碗筷就趕往西門口,他們約好在那里集合。不大會兒,人到齊了,他們興致勃勃地出發(fā)了。走到村南頭時,又碰見二隊的幾個家伙。一聽去鳧水,那些家伙立馬加入了隊列。一大隊娃娃,有十多個人吧,說說笑笑地朝新莊溝方向進發(fā)了。
南行了四五里,走過了董城東堡子,路邊的渠岸上是一小片野草莓,剛好有了點紅色,他們圍搶著去摘。摘一個,給嘴里填一個,誰都顧不上擦去塵土。野草莓摘光了,也吃光了,一個沒剩,他們意猶未盡,咂巴著嘴離去,有人還不時回頭望向這片地兒。
野草莓味酸,吃了開胃,走著走著,有人喊肚子餓了,大家都覺得餓了。正好路過一片菜地,那西紅柿長得好,柿子快拳頭大了,柿子面已經(jīng)變白,少數(shù)柿子頂上,有了幾絲紅色,是可以吃了。
大家面面相覷,咽著口水。菜地似乎并沒有人看守。左左右右,前前后后,他們看了又看,確實沒人看守。
養(yǎng)社第一個跳進了地,大家都進了西紅柿地,每個人迅速地摘了一抱西紅柿,大多六七個,少的也有四五個,抱在胸前出了地,沿路向南猛跑起來。做了賊總是要跑的。一個跑開了,大家就都跟著跑。其實,當時并沒有人發(fā)現(xiàn)他們。
突然間,跑在最前面的家伙,掉轉(zhuǎn)頭朝回跑了。這時候,大家才看清楚,前面淺壕的苞谷地里,站起來兩個大人。孩子們吃了一驚,順手把抱在懷里的西紅柿扔了。跑路要緊,誰還敢?guī)еE物跑呢。南面兩個大人大喊了幾聲,北面突然就冒出來幾個大人,遠遠地堵了他們的去路。孩子們四散開來,跑進了麥茬地里。嚓嚓嚓,嚓嚓嚓,四處都是踩倒了麥茬的聲音。麥茬戳在孩子們的腿腕上,戳出了一個個的血印子,沒人顧得上喊疼的。養(yǎng)社更慘,布鞋幫子本來就張了口,走路扇扇子,這一跑,鞋窩兜不住腳了,腳板順著脫開的長口露了出來,跑路都不利索了。他干脆脫了鞋,提在手里,光著腳板,一步一跳地跑在麥茬地里。
小孩子哪能跑過大人呀,有四個小家伙被抓住了。大人并不打罵他們,把他們交給了一個年長的人。那人和顏悅色,叫他們不要害怕,說柿子就是給人吃的么,既然摘下來了,就都吃了吧。他帶領(lǐng)孩子們,把大家扔掉的西紅柿仔仔細細地一個一個地撿了回來,放進了一個草籠里。好家伙,竟然裝了滿滿一草籠。那人提秤一稱,整整三十一斤。
那人笑著說,娃娃們,都來吃,自己挑,想吃哪個吃哪個。說著,他笑呵呵地看著孩子們。大家見他笑,并沒有惡意,仍不敢去吃。那人就開始分發(fā),先揀最紅的發(fā),人手一個。孩子們互相看著,有人先咬了一口,其他幾個也都吃上了。最終,每人都吃了兩三個吧,就不想再吃了。那人說,都吃飽了吧?那現(xiàn)在給我說,你們是哪個村的,你爸叫啥名字?還有,跑了的那幾個,都是誰家的娃兒?
這次鳧水的計劃,因為這些沒紅的西紅柿,黃了。半天后,偷西紅柿的每個娃家里,都被人送來了幾個青白的西紅柿,每家都給人家賠了兩毛錢。當時這兩毛錢,一個全勞力干一天活,掙來的工分才能換到。
幾個家伙挨了鞋底子,幾個家伙挨了嘴巴子,號啕哭一場,這事就算過去了。幾個家伙東躲西藏的,聽著家人來來回回在街巷里嚴厲的叫罵聲,就是不敢進家門。他們躲了初一,卻躲不過十五的,餓著的肚子會把他們逼回去的。
責任編輯/何為